父亲去世,母亲老年痴呆,她开始用插画治愈家庭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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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父亲时,玉树带上了笔记本,和父亲对坐着,从他的生命起点开始问起。那些她曾经忽略掉的故事细节慢慢显露,构建出她对父母的认知。“在我把印象深刻的记忆画了下来,用文字记录下来的过程中,我感觉到生命有了长度,不只有现在和不确定的未来。”



今年6月,她在回家之前和母亲通电话:“我这次回去抱你,你不要再推开我了,要不然我会很难过的。”母亲说:“好。”回家时,她先和母亲拥抱,再是用手贴脸,母亲都没有拒绝。她上前用脸贴母亲的脸,母亲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那个姿势让亦邻继续。母亲松弛老化的皮肤贴在她的脸颊一侧,肤表下的温度传来,是从小与妈妈少有的体验。母亲的改变很微妙,但亦邻已经感受到了。

文 | 林秋铭

编辑 | 楚明

图 | 受访者提供

插画师亦邻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抢救母亲还残存的记忆。

父亲去世后,77岁的母亲被确诊为阿兹海默症。她的小脑有了萎缩的迹象,家庭和生活的回忆像墙上陈旧的漆皮,正在从她脑里一片片剥落。

2018年5月,亦邻开始给母亲画画,在画里重溯整个家庭的过去。她画了小时候父母对姐姐妹妹的偏爱,自己被称为“被捡来的孩子”的日子,也画了母亲的失智和父亲的逝世。

父母生命的凋零让她不得不回过头面对那段代际关系。对过去的重新审视,让她找到了与父母产生芥蒂的根源,以及疏解矛盾的出口。

从画下第一幅画开始,有关衰老死亡和代际关系的命题在亦邻的认知里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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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邻5岁以前的回忆和湖南株洲的一个郊区绑在一起。她由外婆带大,身边的叔叔阿姨把她叫做“捡来的孩子”,和她开玩笑:“你的爸爸妈妈都不喜欢你”。每次父母带着姐姐来看她的时候,她总是躲在牛栏里不愿跟他们走。

“小孩三四岁那个阶段其实非常渴望父母,我心里特别想跟他们走,但我怕被拒绝,也怕他们带我走后又把我送回来了。”对拒绝的忌惮让亦邻对5岁以前的记忆格外深刻。她错过了和父母建立亲密关系的时机,被接回家后,父母的肢体接触会让她感到不适。她的印象里,她从来没有和妈妈在一张床上睡过。

后来在看过心理学方面书籍之后,亦邻才发现那段经历对自己造成了一定的创伤。当她和父母聊起这段往事时,他们却不理解她的痛苦。“你在你外公外婆那里不知道多开心,你一直都不恋家的。”儿时的她对这个家没有太多归属感,常常装作不经意地竖着耳朵听父母的对话,想知道跟自己有关的一切。

亦邻《在外婆家》

亦邻也与父母发生过冲撞。一次,她在家靠着墙吃饭,墙上的一只千脚虫爬到了她的头上,恶心的触感惹得她大声尖叫。她的尖叫声惹怒了父亲。父亲最讨厌胆小鬼,尤其当他看到在他心中像男孩子一样的亦邻居然也被虫子吓成这样。他抓过她的手臂,拿出羊角刺抽打亦邻的手心。

刚开始还因为疼痛叫唤的亦邻慢慢不再挣扎,她咬着牙,瞪着父亲,“随你打,反正我也是捡来的”。两个人互相僵持着,都没有退让。

亦邻《挨打》

父亲是一位抗美援朝的老兵,是这个家的绝对权威。从穿衣打扮到交友,他总是在干涉她的选择。

她长期在广东工作,父母在湖南老家。离开家后,她得以暂时回避儿时的创伤,直到那个顽固、坚挺、永远权威的父亲在一场大病中倒下。

那是2017年的春节,狭小的病房里传来一阵尿骚味,混杂着消毒水的气息,有些刺鼻。亦邻站在病房外叹气。患了心衰的父亲拒绝女儿用尿壶为他接尿,他坚持自己动手,颤颤巍巍地把着尿壶,不小心把尿洒在了床上。

屋里的妹妹想为父亲换一套床单,被他拒绝。父亲像一个士兵,执拗地守着那一块被浸湿的田地。妹妹求他,他却冲她大吼:“你回北京去!我不要你在这里!”亦邻记得,那是父亲第一次朝他最疼爱的妹妹发火。

亦邻《爸爸》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犯倔。患病初期,这位曾经硬朗的军人衰弱得厉害,加上腰部的旧伤,导致行走十分艰难。亦邻在电话里提出给他买个轮椅,他对着电话的听筒破口大骂,把她的耳朵震疼了。她们只好暗地里买了一把轮椅放在杂物间里。“只要是象征着他身体机能丧失的东西,他就会很抵触,我觉得他就是不能接受自己衰弱。”

到了必须住院的时候,亦邻的父亲早已无法下楼。“你只要愿意,我们可以用轮椅把你抬下去。”他妥协了,坐上了从杂物间里拿出的轮椅。

看着轮椅上不想面对衰老的父亲,亦邻反复问自己:当一个生命衰弱到这种程度的时候,活下去的意义又在哪里?

亦邻画下了父亲病中的样子

父亲临终前,眼睛紧闭,叫着姐姐的名字。亦邻一边答应着,一边用手轻轻摸着他粗糙的脸,为他祷告。“爸爸,你害怕吗?”亦邻问他。

父亲出殡的头一晚,亦邻坐在水晶棺前,想用他喜欢的画风为他画下最后的样子。笔在纸上摩挲了几次,写写擦擦,却始终画不出令她满意的轮廓。一幅简单的速写难倒了这位插画师,她紧握着笔,快崩溃了。

“我画不好,这不是他想要的画,我永远都画不出他想要的画了。”她扔掉纸笔,趴在她先生的怀里放声大哭。“我求的是一份认可,他们不理解我为何而痛苦。给他们看我的画是不是能让他们理解我呢?”

她渴望的认可,已经无人应答。

亦邻《刚回到父母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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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后不久,亦邻的母亲被诊断为中重度老年失智症。她总是做出一些让女儿们诧异的举动。最开始这位年轻时就被称作“小老封建”,一直到老都特别怕丑的母亲,居然因为怕热而光着膀子出现在家里,还会毫无顾忌地挖鼻孔、抠牙齿,将脏东西随手黏在沙发上。她的脸上找不到笑容,总是眉头紧锁,瘪着嘴,在家里焦虑地来回踱步。

为了调动她更多的情绪变化,亦邻陪着母亲一起画画。她画了一些过去的家庭故事,通过手机发给姐姐,让姐姐拿给母亲看。



“你现在专门画我和你爸爸,画得好,我为你鼓掌。”亦邻的母亲看完画后,笨拙地拍起了手,亦邻第一次因为画画获得母亲的肯定。

她鼓励妈妈动笔,母亲的画里,亦邻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母亲的笔下,姐姐和妹妹恬静抱着洋娃娃,只有亦邻抓着一只鸭子。“你对我小时候做的什么事情记忆最深刻?”亦邻问。母亲夸张地用手做着捏东西的动作:“你使劲捏鸭子的脖子,鸭子被你捏得嘎嘎嘎,你都不松手。你还用手直接去抓老鼠。你专门欺负你姐姐。”

“没有什么好的事情吗?”“没有。”

亦邻叹了一口气。面对失智的母亲给出的诚恳回答,她很失落,也只能选择承受。她把这些琐事画了下来,进行梳理,一笑了之。“当我把它画下来的时候,我会发觉它并不是那么不可接受。我不能把它埋起来。”

母亲画的《老二抓鸭子》

一次,亦邻回家见到母亲,走向前,抬起手臂准备拥抱对方,母亲却本能地推开了她。亦邻感到很难过,“怀疑她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不喜欢我”。

今年6月,她在回家之前和母亲通电话:“我这次回去抱你,你不要再推开我了,要不然我会很难过的。”母亲说:“好。”

回家时,她先和母亲拥抱,再是用手贴脸,母亲都没有拒绝。她上前用脸贴母亲的脸,母亲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那个姿势让亦邻继续。母亲松弛老化的皮肤贴在她的脸颊一侧,肤表下的温度传来,是从小与妈妈少有的体验。母亲的改变很微妙,但亦邻已经感受到了。

“习惯彼此封闭的家庭成员,走出第一步是很难的,会不习惯。但只要迈出了第一步,至少会跟以前不一样。”亦邻说。

“走走走,走到大门口,大门口转过弯到哒眉毛山,眉毛山起哒火,赶快往茅草里躲。”亦邻一边手拉着母亲,另一只手的食指尖轻轻划过母亲稀疏的眉毛,到达额头停住。这是小时候母亲教她哼唱的湖南儿歌。多年过去后,哼唱的人变成了亦邻,母亲听完歌谣,笑出了声。



绘画把亦邻重新放回到童年的时空中,她用力挖掘记忆里有关父母的部分,找到慰藉自己的细枝末节。

她想起,有一件事是姐姐和妹妹无法取代自己的,就是陪父亲喝酒。每次她从外地工作回家,父亲总会把她叫到桌前,摆出两个酒杯,让她陪他喝一杯。父亲疑惑为什么她的酒量这么好,亦邻向他坦白,以前放学后她总会偷吃两颗他泡在酒罐子里的红枣,吃着吃着酒量就上去了。“我就奇怪红枣怎么泡一泡又少了。”父亲说完,桌子两侧的父女都笑了。

那些散发着酒香的夜晚属于她和父亲,是她少有的独占爸爸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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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开始,亦邻每天为妈妈画一张过去的故事,以“唤醒妈妈记忆”系列为名发到了网上,被朋友涂涂推荐给了北京ONE艺术共创计划。她设计了一份名为“记忆·对画”的策划方案,成功入选并开始实践。这个策划鼓励青老两代人凭借记忆中的事物进行对话,引发年轻一代对衰老与死亡、自我与生活的思考的认识。

每周有90个左右的群友在“记忆·对画”群里画画打卡,他们的平均年龄在30岁以上,大部分人已经成家。这个群不缺故事,有人通过绘画谅解了再婚的父亲,有人会把自己的画发给家人,重新联结了和家人的关系。



玉树是活动参与者之一。她曾经画过父母的一张合照。照片里的母亲梳着一头时髦的发型,额头前的头发用发卡别着,露出细细长长的眉毛,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父亲在她的右侧,穿着平整的中山装,带着微笑。那是他们风华正茂的时候。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以前看到它的时候,只觉得妈妈很美。动笔去画需要更为细致的观察,看着看着,她突然对照片里的这个女人不熟悉了。“我发现自己从未真正关心过父母是怎样的人。”

玉树画下的父母合照

再见到父亲时,玉树带上了笔记本,和父亲对坐着,从他的生命起点开始问起。那些她曾经忽略掉的故事细节慢慢显露,构建出她对父母的认知。“在我把印象深刻的记忆画了下来,用文字记录下来的过程中,我感觉到生命有了长度,不只有现在和不确定的未来。”

这样的感受亦邻也有共鸣。“绘画过去,也将我的前半生进行了一次梳理。我逐渐认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成长为今天的我,理解了为什么我和爸爸的关系会呈现现在的状态。”对父亲的理解已经无法传达,她希望在母亲身上弥补和偿还。



“中年是接受岁月摔打的阶段。”亦邻说,“到了那个年纪,我们不得不面对直系亲属的衰老和死亡。只有陪伴过直系亲人走完生命最后阶段,才会真正地去思考诸如人为什么活着之类平时我们觉得很虚的东西。”

今年的父亲节那天,亦邻得了重感冒,在床上昏睡。迷糊间,她梦见了许久未见的父亲。

梦里,她和父亲在山上走着,父亲躬着背,像生病时那样瘦弱。他们面前出现了两条道路,亦邻拉过父亲的手,想引导父亲走那条相对安全的道路。没想到父亲甩开了她的手,一个人径自走了。亦邻追到父亲身边,挽过他孱弱的胳膊。父亲问:“你扶着我做什么?”

“我陪您散散步。”亦邻说,“爸爸,以后我陪您散步的机会越来越少,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父亲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伸出手掌,让亦邻牵着他。那条路很长很长,像没有尽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