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冲击考古队 扬州瘦西湖挖掘机前夹缝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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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瘦西湖 图片 | 东方IC

历史和现实的激烈碰撞,留给扬州考古队员王东杰和同事秦松的,是切身的伤痛与愤怒。在扬州唐城桑树脚遗址的考古现场,他们被打伤。

“记录人生中的第一次。”王东杰在医院止不住愤懑,拍下左腕上的病号手带,发了这样一句朋友圈。如果不是1月16日同行在微博、微信号披露,外界不会知道他们被城管强拆帐篷并殴打的事情。

扬州这座拥有2500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地下蕴藏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和文物遗存,时常给人“惊喜”。但正因如此,近30年来,在迅猛的城市建设中,扬州考古人员需要“四处扑火救火”。

“现代挖掘机的破坏力量,远超过古代的战火。”扬州博物馆研究员王冰说,今日扬州早已不复往昔。

历史现场的“斯文扫地”

“我们想保下这块地。”王东杰3年前考入扬州文物考古所,从事他喜欢的田野考古。他们想保住的场地位于扬州瘦西湖、宋夹城景区东边的桑树脚村,属于唐代扬州城遗址范围。


扬州的宋夹城的城门。图片 | 东方IC

一名考古人员透露,这片面积1080平米的国家级保护遗址,在2018年12月以8.6亿的价格被拍卖给中信泰富,商住性质,土拍编号为GZ096。开发商急于开发。

“我被怼了肚子,我同事被他们抱起来扔在地上,头和胳膊着地。” 王东杰说,两人受了轻伤。

由于“顶着很大的压力”,他们不想对外界透露细节。“暂时不公布地点”“江苏某地”,删除微博后第二天又小心翼翼发出。圈内的消息传播,开始引发一些同行的愤怒。

1月18日,扬州瘦西湖街道办发布情况通报称,街道办综合管理大队巡查桑树脚时,发现“围墙破损、内有临时搭建设施,当场要求拆除,现场考古人员称正在考古,但未出示考古证照,巡查人员也未向上级主管部门和文物部门联系求证”,于是双方发生冲突,2人受伤。警方到场后,受伤人员被送到医院;景区向文物局确认了2人的考古身份,且考古遗迹现场未受破坏……

事件被描述为偶然的误会摩擦。一向斯文的王东杰在微信骂道,“去你妈的”。

扬州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张俊涛介绍,2018年12月12日,桑树脚遗址被拍卖给中信泰富,按惯例,所里将与街道办协商开发前的考古工作;元旦后,桑树脚考古项目会等待省考古专家组验收。1月4日,一男一女进入因雨停工的考古场地,拿相机四处拍照。王东杰提醒不能参观,对方自称中信泰富员工,“这块地是我们的”。

第二天,考古队准备打扫现场,等待专家验收。早上7点45,考古队雇的27位民工骑电动车到工地门口,与街道管委会领导带领的20多名城管狭路相逢。考古队通知民工,随后两天不用上工。

张俊涛回忆,1月10日,城管用红砖和水泥把大门砌上。15日,考古队员报警,民警三次打回电话确认,赶到时考古棚房已被城管拆完。考古队员又搭起临时帐篷。

第二天下午2点,二三十名城管浩浩荡荡入场,王东杰拿起手机拍摄,秦松则举着文物保护法、行政强制法,对他们“讲法”。

“两个考古队员也主动出示了行政执法证,公对公。”张俊涛说,城管出口侮辱,“什么考古工作者,我看你们就是盗墓的。”

王东杰受到刺激,把镜头对准一名城管的制服编号。城管吴姓领导指示五名城管抢手机,王东杰把手机捂在肚子上,遭到拳打脚踢;秦松正要过来帮忙,吴姓领导故意喊了一声,“哎,你怎么能打城管?”其他城管一拥而上。在张俊涛眼里,“这显然是他们的套路,他们有执法记录仪,这是抢占‘证据’制高点”。

村民周素芬去菜地时,路遇双方争执。“那个小伙子被打得摔在地上,缩在这里。他身上还挎了个包。”她说,城管有二十多人,“我看到,心里也难受,我也不敢吭声,一吭声我怕城管报复我”。

村民王飞丹看到两三个城管上前殴打秦松,“把人家手机砸掉,眼镜砸掉,然后一顿捶。”秦松头部、肘部着地擦伤,脸部划出血印。其余大部分城管在拆棚房,“被子、盆子、生活用品、(钻探用的)钢管啊,全都撒在地上。”


冲突中,一名考古队员的眼镜被打飞在地。供图 | 受访者

秦松打电话给所长王小迎,“他们动手了,你先报警吧。”王小迎到达现场时,帐篷已被拆完,只能看着城管将七零八落的构件、生活物品、考古工具搬上一辆蓝色卡车。

警察到来,为时已晚,以“居委会大妈的口吻”调解道,“你们这是不是违建啊?”“都是执法者,你们之间要沟通啊”。他们劝两人先去医院检查。

“我们两名队员在那里发掘两年了,他们会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谁信?”张俊涛反问道。

挖掘机前的考古抢救

此次出事的桑树脚地块,是经国家文物局批准于2017年至2018年实施的项目,考古价值尚无法全部估量。

在扬州工作近30年的社科院考古专家汪勃推断,这里应为晚唐至南宋时期大型建筑遗址群,甚至可能为五代十国时期吴王杨行密宅邸。

而在王冰看来,桑树脚遗址对于解决唐罗城格局建制、商业形态等许多问题,都有巨大价值。“三门道一般是都城的规划建制,中间的道路只有皇帝专享,长安洛阳皆如此。史书记载隋炀帝‘制江都太守秩同京兆尹’,江都宫及其南面的罗城会不会也参照都城标准建了三门道呢?西门南门已经被挖光了,只有东边这里可以印证了。”

“看现代卫星地图,大部分地方都已被开发,或变成小区,桑树脚这块地是所剩不多的,甚至是唯一一块一千多年还没被现代挖掘机深入破坏的唐罗城遗址。”王冰说,现代建筑和机械的破坏能量超过任何历史时期。“不同朝代的文化层可能在3米左右,但现代建筑的地基都会打到十几米甚至几十米,这就到了深土层,把文化层彻底打穿,破坏了。”


桑树脚考古现场,考古人员已在这里考古发掘两年。图片 | 陈龙

他们至今能一一罗列这座古城曾经遭受的“无法挽回”的重大损失。比如2002年3月,瘦西湖活水疏浚工程施工时,先后发现唐代“二十四桥”中的下马桥、洗马桥。据史料记载,大业六年,隋炀帝的江都宫城竣工,正南门为中书门,文武官员在此下马、下轿。此桥的发现当时震惊文博界,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留存了千余年的桥桩,当时被工人们视为障碍,用电锯全部锯断。

近三十多年,随着城市建设的疾速推进,扬州古城的文化地层遭遇了暴风雨式的破坏。而考古部门与城建部门、开发商,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

2000年扬州毓贤街改造,开发商的施工队强行把考古探方回填,双方发生人身冲突。“一个考古点一般就放两个考古人员,不能跟开发商比。”文物部门请来市政府秘书长协调,考古工作才得以继续。

尽管文物法确立了“先考古,再建设”的原则,在不少情况下,这一法律规定更像是空头支票。

考古工作令急于搞城市建设的政府部门十分头疼。“考古工期是无法确定的。地下的情况很复杂。我不能跟你讲几天我一定要挖完。一旦挖到遗迹现象,可能就要用小铲子慢慢刮,用刷子慢慢掸。这是很费时间的。没办法,我想快也快不起来。”王冰说。

城建规划定点会上,往往只有文物局领导参加,层级太低的考古人员就蒙在鼓里。他们只能密切关注城建开工的消息,一旦发现有地方动工,就留个心眼。2001年,东门古渡西侧施工,下班回家的考古专家李则斌发现了唐代城门遗迹,急忙联系文物行政部门协调叫停。他从挖掘机爪下,抢救下了双瓮城遗址的城墙和城内道路。现在在东关街古渡,被玻璃覆盖,加以保护。

有时候,这样的抢救要花大力气。1984年,扬州博物馆馆长王勤金下班路上看到明清时期的南门一带在搞民居改造,发现了唐代南门遗迹,申请展开考古。政府不愿意,因为之前已经承诺,六栋新楼建好后,原住居民回迁。王勤金“造了很大的反”,请来社科院考古所、北京大学的一批专家请来跟政府谈,最终同意考古队进场。结果遗址占用了三栋楼的面积。虽然部分居民没能回迁,却给扬州留下了一座南门遗址。

春秋吴王夫差修筑邗城,决定了扬州“沟通江淮”的战略位置。至中唐时期,扬州繁华达到鼎盛,成为仅次于长安、洛阳的第三大城市。隋末、唐末、五代时期,扬州城都遭过战火焚毁,形成扬州城址的有序层级堆积。

2005年至2008年,成立不久的蜀冈-瘦西湖风景区管委会开始水系景观改造,将原本完整的陆地开凿成后来的“九曲池”带状水系。“整个那一片原来全是农田,中间只有一条东西向市河;2008年一番开膛破肚,全改成人工水系,剩下零散的地块,西门遗址变成孤岛,以人为‘创造历史遗迹’的方式,割裂了城门与城池的对应关系。”王冰认为,这严重破坏了原本埋藏地下的唐宋扬州城址地层,也导致扬州唐罗城的格局无法再通过考古考证。

瘦西湖工程进行时,王冰多次到现场考察。“按考古术语,是把文化层整个破坏、挖走了。”




上:2003年,瘦西湖仍为完整地块,右上方为桑树脚村。大部分区域仍为民居、农田。中:2008年,瘦西湖和右上方桑树脚村已经完成拆迁。瘦西湖开始改造施工。下:2016年,瘦西湖已改为“九曲池”景观,大面积地块变为人工水系。右上方桑树脚村仍然撂荒。

仅剩“宝地”的夹缝求生

“这么多年,四处狼烟,到处烽火,挖到墓葬得去抢救,卖地之前要介入考古。”王冰一再说,文物工作是“夹缝中求生存”。

“我们总是在和城建抢速度,但我们总是跑在后面的。”哪里开工发现文物,扬州市考古队就在哪里抢救。

上世纪90年代,四望亭附近的蓝天大厦建设,考古人员发现地基坑里一个1立方米的唐代瓷器碎片堆积时,水泥已经灌注了下去,渗透了瓷片之间的缝隙,为时已晚。“我们是依附性的,配合基建。发现遗迹,就在基建挖掘的范围内考古,除非重要遗迹,一般并不扩大挖掘范围。”王冰说,“城市考古,就像这样打补丁似的。”

把他们挤在夹缝中的,除了城建部门、开发商,还有盗墓贼,乃至当地的村民。

2001年,扬州西北绕城高速开工建设,相关交通规划却没有将长达14公里范围内分布的多处古墓葬集中地纳入考虑。看到报道后,考古队匆忙介入,分段争取抢救,最终发掘了三百多座汉代到清代的古墓葬。在西互通收费站的一个匝道工地,王冰根据葬坑回填土的扰乱特征发现了一个墓葬的一角。他急于抢救另一个墓葬,暂时没有动手发掘。

几天后下大雨,王冰心生警惕,第二天一早,他打电话让民工立刻赶去查看,匝道边的墓葬已经被盗。“干土的土色区分,人眼不易分辨;但雨水冲刷之后,墓葬的坑口线就非常明显。”考古队分段抢救的同时,盗墓贼也紧紧盯着。“木椁2×3米,20方的土,一夜就给我干掉了。盗墓的效率非常之高!”

他们查看雨后泥地,发现足迹指向一个小砖窑。向派出所报警并提供线索后,民警很不耐烦,责怪考古队自己没看好,给他们找麻烦。“整个考古队加起来不到10个人,这么长的战线,怎么看得过来?”那一年,多个地方盗墓猖獗,报警后几乎都无结果。

2002年4月,考古专家李则斌在江阳开发区处理了一座新莽时期的中型墓葬被毁事件。

挖掘机开动后,厚重的棺材全部撕裂,漆器、铜器全部变形、破损。“当时两边的民工大喊:挖到墓葬了,不能动了!他不管。”挖机手被带到派出所后依然振振有词,“他们跟我讲,这条路,我挖这边这个沟,两个小时内我必须把它完成,你什么东西我不会管。”

2003年,漕河西路宋大城北门遗址修路拆迁,考古所带着介绍信到规划局交涉,要求先考古再修建,规划局称要联合建设局上报市委,考古队又去施工现场,没找到指挥。当时宁启铁路工程在雷塘村发现汉墓,王冰与同事赶过去发掘。下午回来经过北门,发现挖掘机还在作业,他们赶到现场,一座长宽高10×1×2规模的宋城石墙基础已经挖掉,只剩下了木桩。

“明显挖到了石板,或者前一铲挖到,就该停下来。当时居民大喊停下停下,挖机手就是不停。”在挖机手的观念里,他的任务只是城建施工,其他一概不管。这名挖机手事后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后来瘦西湖隧道建成,这段规划失误的路成为断头路被废掉。20立方的宋城墙石板被白白损毁,无法复原。

“在政绩追求面前,考古人很渺小。”王冰说。

经常与政绩无关的周边村民,从自身利益出发,似乎也不站在考古人员这边。

这片被邗沟围起来的土地,原本是村落和田地,大约12年前被征收,此后一直是荒地。有时荒草长到一人多高,一些退休的老人就来开荒种地。

考古队进驻后,他们的菜地被一推而光,没有一分钱赔偿,他们耿耿于怀。


考古人员进驻后,原本开荒种菜的村民被挤到边缘地带,他们心怀不满。图片 | 陈龙

除了一位大爷谴责城管的“耀武扬威”和“野蛮”,并同情考古队员外,另两位老人反复抱怨考古队人员偷她的菜和工具。她们觉得考古队员是在浪费国家的钱,“他们考古的也有走的一天啊。把我们赶走,不许我们进来,蛮横,把我们当犯人对待,我们做人的尊严都没有,考古的人坏呢。”但王东杰说,考古队反复关照工人,不能动村民的菜。“我们不是没被讹过,都有经验了。”

田野考古辛苦,也危险。墓坑塌方是常有的事,王冰有两次就差点被砸中。考古人员往往要在建设轰鸣、人员嘈杂、冷热气候和肮脏的环境中工作,很考验体力和耐力。而感受最为普遍的,还是遭受各种力量的刁难、干扰。正因为如此,他们这次的被打,才会在文保系统中引发强烈同情和谴责。

慑于舆论,三天后,相关部门在强拆的原地搭起了两个蓝色简易帐篷,里面只有一些破损的桌椅和满地狼藉的碎片。考古人员养的几只流浪狗,则一见到生人,就在荒野中群吠。

一位土地局家属透露,这片地曾多次要卖掉,差点卖给一个台湾老板,但“有人来看过风水,说那边是坟地,不吉利。就一直闲置下来了”。

早在1987年,桑树脚南边建小区时,现场就发掘出大型磉墩,即建筑柱基。专家推断,那一带埋藏有唐代大型建筑遗迹,但没有继续发掘。“虽然一直没动,但这么多年,所里的人没人不知道它的重要性。”王东杰说。


2018年11月,扬州瘦西湖景区内,雾气弥漫,空中俯瞰别有一番意境。图片 | 东方IC

一名城管当时告诉农民王飞丹,“你不要说话,这是公对公。你种田的,不跟你们老百姓有关系。”

“公家”也确实在三天后发话了。国家文物局对瘦西湖管委会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1月21日,扬州市政府发布通告,公布对瘦西湖管委会及相关城管负责人的处理决定。

王东杰觉得心里好受些了。他最欣慰的是,地保下来了,开年后可以继续考古。从省市开会回来的领导带回来消息,“在这次整个事件中,我们文物系统的人没有任何过错!”

这让王东杰彻底释怀——“大家能感受到,考古人的腰杆比以前挺直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