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的夜晚》,被文学梦耽误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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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星驰的少年时代有一本武林秘笈,而我们大陆七零后八零后文青们的少年时代爱看解梦大全,或者高阶一点,看弗洛伊德。

《功夫》的电影剧照


因为现实过于苍白,热衷于在梦中寻找现实对应和未来征兆的少年,长大后有的会成为诗人,幸运点的会成为文艺片导演,如毕赣。而无论如何,他们都想通过绵绵的梦去弥补少年时代的苍白。

《地球最后的夜晚》耗费五千万人民币作了一个颇显疲惫的梦,它表面上充满少年的任性,实际上是中年的倦怠,因此它本身成为了未老先衰的一代的象征。

这张供你陪毕赣做梦的电影票值不值得见仁见智,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如何自圆其说、或者说为什么需要自圆其说——他做梦的动机与目的。

《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电影海报


纯粹从美学层面说,电影后半部分3D梦境的拍摄是相当成功的,甚至有不少惊艳的环节。比如说游戏室女子凯珍用来收钱的遥控车,和罗紘武的小货车非常相像,这是大卫林奇式的诡异;罗紘武坐吊索滑向歌声隐约的乡间晚会、运苹果的马突然失控冲向摄影机,这又像赫尔佐格的悲伤;最精彩是刚刚进入矿洞以及随少年开摩托离开那一段,最切合迷梦中的任人摆布感,是日本大师寺山修司与柘植义春的趣味。

但作为电影,它的问题其实比《路边野餐》更大,因为这个强调梦的电影实际上依旧把梦视为工具,一方面让梦去修补电影前半段“现实”叙事的破碎,一方面让梦去达成罗紘武或毕赣的与记忆和解的心愿,但两者都一厢情愿,因为过于直接而显得速成。

打兵乓球的少年弥补被流产的儿子,红头发的疯女人弥补弃家私奔的母亲,凯珍弥补回不去的万绮雯之恋……这些都太明白了,梦本身的晦涩魅力越来越稀薄,以至于到废床上的最后一吻毫无说服力——除了营销上那跨年一吻的噱头。

电影剧照


这个无力,在电影上半部早有先例,罗紘武与万绮雯的相爱就非常程式化,他们成为亡命鸳鸯起码应该与他们跟“白猫”的共同感情相关吧?但电影没表现“白猫”怎样成为罗与万的情感纽带。“白猫”流泪吃苹果,不过是罗紘武虚构的回忆,为了对应他记忆中母亲的一句话。

梦只是记忆和欲望的补偿吗?现实与梦境之间如果都是对应就没有意外和遗憾了。而没有遗憾,人生该是多么无趣——这一点王家卫玩得老辣,且看《一代宗师》最后雪中宫家大院门镜头,是暗示叶问去过北方找宫二小姐?还只是他的一梦?——这种若即若离最摧人心肝。毕赣声称是电影来源的莫迪亚诺更不用说,后者的寻人记永远没有结果,也不需要一个梦去弥补,因为他笔下众生都是大梦一场。

《一代宗师》剧照


这倒是让我继续思考,中国电影的小镇情怀这条终南捷径已经穷途末路,怎么办?毕赣肯定也意识到这个危机,他的应对方式却是逃避。这次的凯里和荡麦更加虚无缥缈,但请问一个贵州凯里真的能逃脱时代的乌烟瘴气成为桃花源吗?现实毕竟不是营销口号。《地球最后的夜晚》里孩子气的黑社会与贾樟柯的江湖不同,想必也和贵州真正的黑不同。陈永忠精彩地演绎的黑帮老大一边唱伍佰一边拷问亡命鸳鸯那一段,是最到位的,也是最接近梦的残酷真相的。此外的“现实”,都是逃避,不是梦。

毕赣生于八十年代最后一年,该是两个时代夹缝的衔接者。剔除“手表代表永恒、烟花代表短暂”这类台词的粗浅,这两个意象倒是很好的隐喻,不过要我们来“过度阐释”一下。被磨花表面的手表,与停转的钟分属两代甚至三代人的虚无,而不是什么永恒,是压根不知道时间何时延续与不知道时间是否已经发疯的区别。而烟花,理应不是岩井俊二式的而是陈果式的才对,烟花真的不会谢?那也是毕赣的自怜而已。

拍摄现场的毕赣


“文学”、或者“文学梦”,再一次耽误了电影。

我完全看不出张大春作为文学顾问的作用显示在哪里了?这部电影的文学因素一点都不张大春,倒是有点席慕容。比如说反复提及的绿皮书和少女犯的偷书故事,中国人有这么柔软和浪漫吗?——我只能理解为梦境在此刻已经缓缓开始,而不用等到罗紘武在戏院带上眼镜。女囚邰肇玫在最粗糙现实压迫下,梦见柔软的蕾丝边浪漫史,罗紘武走进了她们的梦。

和诺兰一样,《地球最后的夜晚》里梦的界限是可以推移的,只不过还没有到大卫林奇那么随心所欲的程度。女囚给罗紘武的信写在一页诗的背后(如梦),狱警不可能替她送信出来,也不可能跳上车斗递信(更加如梦)……这一切如果不是梦的话,只能说毕赣的剧本太天真了。直到那首作为咒语的诗念出来,这部电影已经无以为继,因为它像一代人的激情一样,被自己的犹豫所耗光。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部电影里每个人都是疲惫的,每个人都急着和别人掏心窝子但说出的都言不及义……哭泣着吃苹果多么感人,但他们被什么伤害了呢?他们也说不清楚。再说吧,真的可以通过一个梦把所有纠缠了结吗?地球最后的夜晚,这个来自波拉尼奥小说的好名字,跟贾木许的电影《地球之夜》只有“最后的”一词之差,但后者交织的众生相更适合冠以地球的名义。我们也不便奢谈最后,因为无论是梦还是现实,这个世纪的黑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