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委会的江湖:妈妈们的战斗 豁出去只为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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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13日,广东实验中学全汉炎校长给初三年级家委会主席团成员颁发聘书。(姚忆江/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11月9日《南方周末》)

浦外附小等一系列争议,让家委会的定位再次成为全民焦点。在光怪陆离的舆论映射下,家委会被异化成了名利场,成为 “权贵俱乐部”“学校乱收费挡箭牌”……在各种质疑的打量中,家校关系变得既紧密又脆弱。南方周末记者通过访谈北、深、广三地校长、班主任、家委会,力图还原一个真实的家校关系拼图。

为了孩子,家委往往豁出去,“哪怕干些明知吃力不讨好的事”,家委会承担着协助校方工作、成为家长和学校沟通桥梁的重任,也有了一种成就感。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家委会亦不全然是一个守株待兔的“助教”,手伸长了,矛盾也就来了,乱“维权”、拼资源、内斗……

“昨天中午在学校外斑马线附近,一个四十多岁的露阴癖男子,看到很多女学生走出校门,当众拉开拉链,目前没有攻击性,但希望引起学校和家长重视关注。”2017年11月8日0时,广东省实验中学初三某班的家委会群里弹出这么一条警告。

9个小时后,班主任便告知家长,情况已被反映到校领导及保卫科,并已报警。下午,学生处告知所有年级家委,办公室已和派出所沟通,第二天备案,商讨下一步管控措施。

家长们松了一口气。

分散在城市各个方向的家委会成员,只通过一个时常闪烁的微信群,便能掌握千百米外校园的情况。如今学校的教学管理工作,愈发浮现出家长的身影。



“豁出去”只为孩子

就在两年前,周刚和一些家长被广东实验中学推选为家委会成员时,他这才知道,学校里还有“家委会”,当他在家委会上自我介绍的时候,一时有点恍惚,觉得又回到了团委书记竞选述职时的现场。

学校聘请他担任家长督学并参加学校开放日。就在开放日后不久,学校年级家委会秘书长李华发现了问题:校园中的一处盲区——省实初中部餐厅小卖部,哪怕课间休息短暂,也总会引来飞奔而来的学生光顾。除碳酸饮料之外,辣条等零食,让孩子们乐于掏出一把零花钱。

辣条生产来源不明,存在添加剂超标等问题,是李华最为担忧的食品安全隐患。“……不少学生常常不吃正餐吃零食,会影响身体发育……建议小卖部只给学生售卖纯净水及纯牛奶。”家委会起草了一份情况反映,直呈校领导。

比给家委会的反馈更快到来的,是小卖部空出的大片货架,家长担忧的商品全部下架。

“当初签订经营合同时,校方就特别注明禁售商品,如口香糖等;这次家委会发现的问题,是小卖部偷偷违规所致。”广东实验中学校长全汉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这件事让周刚印象深刻,“学校很多活动,主动邀请家委会代表参加,为家长参与学校管理提供了机会。”

五羊中学则把学生的肚子问题,全权交给家委会来裁决。

往日烟火缭绕的食堂不再传出油烟味,从2017年开始,五羊中学撤销食堂,由供应商统一配餐。“家委会有一票否决权,试吃、参观供应商后当场举手表决。”刘永刚校长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权力不能只靠校方施予,为了孩子,家委往往豁出去,“哪怕干些明知吃力不讨好的事”。

摆在竺日立面前的曾是个烂摊子。建在小区内部的某公立幼儿园,占地面积较小,孩子们急需更多活动空间,唯一的可能在毗邻的一处荒地。

可经园方查询,这处荒地属于“三无”地带,即使有心想买,也不知向谁买。竺日立偏不信这个邪,身为家委会主任的她挺身而出,与几位家委一道,跟着园方跑起广州各相关部门。“有家委即使孩子已毕业,也主动参与跑政府。”竺日立自豪于家委会的凝聚力。冷脸遇到过,闭门羹遇到过,终于跑下了这块地的批文。

地有了,下一道拦路虎是经费。建操场预算在十万元,如果该园需要申请专项经费,流程漫长,这让集资成了一种选项。可有一派家长认为,这是政府职责,家长不应参与。

平摊费用的提议被否决,家委中的小区业主把筹款目标转向邻居。这个小区还没有成立业委会,这决定了这批有心人只能采用最笨和最辛苦的方式达成目标。

洗楼,挨门挨户敲门,拿二维码扫码。“全小区最少的都捐了500元。”而在幼儿园内的募款,则采用义卖。

两相比较,结果出人意料:小区三百多户业主,捐了7万多元,而幼儿园两百多位孩子家长,捐了不到两万元。“关键在于公心,尽管幼儿园家长中只有15%是小区业主,但凝聚力更强:捐款超过两千的有两户,除我之外,是一位已毕业的小区业主家长。而有些小区外的家长会考虑,孩子即将毕业,享受不到操场,掏钱到底值不值?”让她感动的是,不少已搬离小区的前业主,也慷慨解囊。

“调动家委会成员的积极性,在争取社会支持、开辟社会实践基地等方面有新的突破。”广州三十七中校长谢移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一切为了孩子,即使遇到不同意见,家委会也常能有效润滑。

2016年10月,北京的雾霾天重现,对空气质量的焦虑在家长间蔓延,购置空气过滤仪便成了保护孩子的一种选择。家委会选中了一型仪器,五千多元,属于中等价位,多数家长同意购置两台,可偏偏有一个家长不同意。“他是理工男思维,一根筋,认为空气净化器效果有限,用了等于没用,” 家长穆花说。组长说服不了,其他家委轮番上阵,终于说服了他。

但在北京某实验学校,同样的目标却导向不同的结果。2015年12月,担忧孩子哮喘病发的朱玛,号召全班家长集资购买空气净化器,“只有3个家长没出钱”,朱玛很骄傲。未料,有其他班的家长却认为教育资源不均等,要求校方也在其他班公费配置。于是,一纸令下,该校所有班级不得安装空气净化器,“班主任坚持使用,还被全校大会通报批评”,事件以双输收场。这个班直到2017年9月才有家委会,在这之前,家长不能凝聚成合力,形单影只的朱玛只好忍着,“给孩子配防霾口罩、帽子,乃至于伪科学的项链……求个心安。”

近日,上海浦外附小班级家委会竞选引发关注,许多人暗暗揣摩家委会带给他们孩子的“好处”。“其实家委会的工作也很辛苦,但并不代表老师一定会对家委的孩子有更多关注。”广州中星小学校长林伟贞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家校之间,谁胜?

一家广东省名校的民办附中,由于该校教师流动性较公办的本校大,每学期开学后,任课老师换了几张新面孔,已经不是新鲜事。

对2015级初中生来说,初一下学期,英语老师换了,初二上学期,连班主任也换了。起先是孩子们反映教学不适应,对老师的水平多有议论,然后家长们也开始带着疑心,去打探新来的老师。

“新来的几个老师都比原任老师年轻。家长往往认为教学资历越老越放心。”年级家委会成员陈慧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如同燎原之火,家长的掺和,让讨论的声贝一下由孩子们的蚊言细语,上升到家长群里的公然质疑,针对新老师的烈火,越烧越旺。

家长通过家委会,向校方询问频繁更换老师的缘由,校方的解释很无奈:有的老师是被其他学校高薪挖角过去,有的是自己选择出国深造。

校方的回应未能浇灭质疑,反而让家长们嗅到了校方妥协的味道。

事态进一步升级,家长们祭出了“换老师”的诉求,几个最为活跃的家长撺掇全班家长写联名信。可并不是所有家长都站在这一边,代表该班级参加年级家委会的家委就不赞成他们的鲁莽行径。“但家委会的威信不够,不能阻止他们的联名信上书。”陈慧很无奈。

群情汹涌的家长们把联名信递到了校长处,校方郑重应对,邀请几位家长代表与校方坐下来“有话好好说”。可家长代表的激烈让校方惊诧不已,甚至断然拒绝校方“让当事老师也一同面对面沟通”的请求。谈判不欢而散,校方答应会和当事老师多沟通,但不答应“换老师”的要求,“这对当事老师伤害太大,以后还有哪个老师敢教这个班?”陈慧说。

恶果还在蔓延,其他班的家委会得知风波后,也对更换老师的情况产生疑问,联动效应一度让校长头疼不已。

通过年级家委会和校方的固定会议,校方通报了风波进展,被煽动起来的火气得到平息,风波渐趋平静。在2017年的期末测评中,校方发现,学生给当事老师的打分,在所有老师的评分中并不靠后,属于中等水平,该班级的成绩也未见明显波动。

“不能让家委会变成维权组织。”广东实验中学全汉炎校长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省实也遇到过类似“换老师”的风波,校方选择先将家委会的意见反映给老师,请老师改进,再对班级学生和同年级老师进行调查,从多方面了解该老师的真实水平。

“有一些意见有可能是个别学生对自己的家长提出的,家长便紧张起来,但其他学生并没有反对老师。”全汉炎表示,学校会进行多方调查,而不是全然满足家长的要求,“我们是要听取家委会的合理建议,但不是听任家委会命令,不然还要老师和校长干吗?”

“有时候,家委会提出一些需求,我们真的达不到,但他们非要去做,互相不接受。该听谁的?总要有一个仲裁者,按规定,必须听学校的。”北京101中学校长熊永昌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目前家委会最大的问题是,缺乏规则和条约的规定,比如跟学校沟通的边界在哪里。“相关部门,应有相应的制度层面的规定,至少出台一个方向性的指导意见。”

顺珠江而下,毗邻香港的深圳,家委会的生态更为参差不齐。“家委会在深圳不是新生事物,在千禧年前后就已出现,在小学做得尤其好。”深圳市实验学校高级教师王中明说。

在深圳耀华实验小学,家长们却为家委会的权利而苦求不得。家长会时,几位家长跟班主任提出,想成立家委会,并向班里收取班费,以便开展活动。当时,班主任没有表态,提出要征求学校的意见再答复。

结果久等不至,着急的家长们开始筹划家委会竞选和收班费事宜。万事俱备,只欠校方同意,家长们向班主任汇报,结果他态度大变,阻止家长们收班费,“我们这里不收班费的”。然后,他转达了校方不支持办家委会的意见。

为什么不让办家委会?那天,家长群频频刷屏,吴鸿回忆道:“家长们都很有意见,对校方有诸多质疑。”

在有老师的群里,以老师指示为主,多数家长只看不说。而在没有老师的群,就是家长的天下。“我们经常抱怨一些学校的事情,比如说哪个老师今天布置作业太多了。”吴鸿说。

教材事件,将成立家委会的诉求推向了绝境。一年级时,孩子英语课采取朗文版教材,跟香港同步教学,比较国际化,很受家长认可。但二年级时,朗文的学习被掐断了,“可能因为用朗文的话,对英语老师要求高,配套教材开销大。”吴鸿说。

家长们去找校领导反映,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联名上书,但最后学校维持原判。成立家委会的诉求从此被压到了班主任的箱底。有老师偷偷跟吴鸿说,学校怕家委会提出过多要求,干涉校方管理很怕家长再抱团“闹事”。

吴鸿没敢继续向学校争取:“既然学校的态度那么坚决,如果跟老师闹得太僵,会影响孩子。”可让他们愤愤不平的是学校的区别对待。这所小学分为国际班和实验班,国际班的收费更高。国际班有家委会,而矮他们一头的实验班则没有家委会,“因为国际班才是学校的财神爷,有什么要求校方都满足。”吴鸿说。

可活动还得办。这些家长们,想到了折中办法。他们推选一些家长来当“家委会领导”,“但为了孩子,没让学校知道,像‘地下组织’一样。”吴鸿说。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家委会亦不全然是一个守株待兔的“助教”,手伸长了,矛盾也就来了。乱“维权”、拼资源、内斗……在各种琐碎事中,家校关系变得既紧密又脆弱。

广州市铁一中学副校长梅杰表示,家委会承担着协助校方工作、成为家长和学校沟通桥梁的重任,但对于教学管理等工作,专业的教育人士更加懂得教育的规律。“健康的家校关系,应该还是要家委与学校互相信任,各司其职。”



“妈妈们的战斗”

穆花咽不下这口气。

2017年9月,自己被指定为家委会体育组组长,穆花反而是最后几个知道的人。

祝贺的消息纷至沓来,穆花有点摸不着头脑。她询问班主任,班主任说,这是方芳拟定的名单,她没有决定权。

2016年9月,在小学一年级时,这个50人的班级被分为5组,每一组推举出一名家长任家委会组长,这5名妈妈,组成家委会。和其他班不一样,她们不设家委会主任。没有职务的穆花,却被推上了浪尖。刚入校,学校举办文艺汇演,她为班级编写的策划被选中,这个职业电视编导,自然成了导演。

这家学校是北京某大学的附属小学,实行12年一贯制,学生直升比例高,没有升学压力的校方,把精力更多放在开展活动上。学校拨给每班500元经费,穆花仅花费400元,就排出了一档演出,获全校二等奖,“没再从家长那里收一分钱”,而有的班花了3万多元。

微信公众号也成了家委会内部矛盾的导火索。“我们不能输给隔壁班。”方芳一声令下,家长们被动员起来,开了班级公众号,每办一次活动,都要推送相关文章。校运会结束不到一小时,方芳就在家委会群里火急火燎地喊,“隔壁班已经推送了,咱也得赶紧发啊。”穆花和一同吃午饭的几位家长不由苦笑。

最让家长心中长刺的,是方芳颐指气使的官架子,让本该平等的家长间心生罅隙。“她为什么要在我们身上找领导人的感觉?”有家长跟穆花吐槽。

一名妈妈组织了一次爱眼日的活动,按规则,谁办的活动谁负责撰写公众号文章,可当她将文章提交给方芳时,却被打回,“还要修改”。这名家长耐住性子,将修改稿重新提交,却遭到更大的羞辱,“达不到我们的发表标准”,她愤然拒绝了再修改的要求。未料,最后发布的,是她交的第一稿,“这不是耍我吗?”

和其他几名新任组长一碰头,穆花发现,大家都是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这天下掉的“馅饼”砸中的。较之原来5位老组长,被时任组长方芳新任命的14位组长分工更为细致,“就是来给她干活的”。

“事前没人给我打招呼,事后也没人跟我说过一句,我就莫名其妙被定了,你不是欠我一个人道歉,还欠所有人一个道歉。”穆花发朋友圈说。这茶杯里的风暴眼见越闹越大,家长纷纷来调和,可方芳评论说,你这样影响不好,会被其他班看笑话的,要求她删朋友圈。

这让她的火更旺了,一不做二不休,穆花向班主任自荐担任家委会主任,“不愿受制于方芳,责任和职衔应匹配”。五名老组长和班主任投票,班主任和两名组长支持穆花,一名组长弃权。按理说,穆花得票过半数,跨过当选的门槛。

可方芳跳出来了:“我唯一的顾虑是,穆花从开始的强烈排斥进体育组,到后来勉强同意,现在又自荐做主任,是不是有情绪,或者是对某人某事有意见,会否影响工作。”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竞选之事由此搁置,穆花退出了家委会。后来,方芳自封为家委会主任。

“为什么家委会里妈妈的比例明显高?一是社会传统分工所致,二是妈妈对孩子的情绪更为外露。”公众号“二孩妈妈进化论”运营者昱子说,从幼儿园到小学,这个二宝妈妈一直是大儿子所在班级的家委会主任。她指出,女性的感性特征,在以琐事为主的家委会工作更容易放大。

在深圳某外国语学校,由于家长太积极报名参加家委会,班主任张莎莎将原本只有6个名额的家委会改革为不限人数,结果33人中有25名是妈妈。“妈妈更多是负责日常事务的运营,可能会更愿意在群里进行沟通工作。”

张莎莎表示,也有遇到过很在乎自己头衔的家长,“觉得是家委会主席就很了不起”。她曾经带过的班上,有个家长是某公司总裁,非常忙,但还是被学校推介为班级和年级的双料家委会主席。后来,这个总裁跟张莎莎表示,一直都没办法参与家委会工作,希望把班级的家委会主席辞掉。“但他又表示,年级的家委会主席还是让他来做。班级家委会主席杂事多,而级别更高的年级家委会主席则没什么具体事务,他分明就是想要那个头衔。”

“有些家长很有背景,但他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心思去干家委。对于这些就挂个名的家委,经我们观察,他一直以来不做啥事儿,那过一两个月就会把他换掉。”刘永刚校长说。

当大儿子入校时,面对长达一个月的家委会报名期,昱子一度犹豫。“班主任说的第一条要求就是时间充裕。”这让他们班家长的报名热情不如其他班,那一个月,班主任连续发了好几次家委会需求,“可见进度不如预期”。在截止日期前一天,昱子决定报名。

(文中周刚、陈慧、竺日立、吴鸿、穆花、张莎莎、方芳、昱子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