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安小庆
编辑 | 金石
“赵薇就是电影”
当章子怡在某杂志慈善晚会的大合影环节，以脱衣露肩的凛冽姿势宣告“老娘还能再战三十年”；当范冰冰在生日当天被求婚并获得又一座最佳女主角的奖杯，抬起戴着巨型钻戒的手在镜头前穿过发丝时，赵薇出现在一档名为《中餐厅》的真人秀节目里。
她驼背，眼皮浮肿。因为眼睛太大和眼周皮肤下垂的关系，她的眼球变得有些突出。在包括黄晓明在内其他节目嘉宾都还带着妆时出现在镜头前时，这个晚上的赵薇已经卸了妆，散着刚洗的乱发，彻底素颜地出现在节目里——面如满月。
赵薇曾经说过，自己对外表管理的松弛“可能是天性”。她发现，“做违背本意的事情，通常都是漏洞百出。”因此，当机场假街拍/摆拍已经成为女明星最重要的通稿内容时，赵薇还是那个最常在公众活动中“穿错衣服”、不在乎个人形象的人。
她说自己特别少照镜子，“顶多每天早上洗脸擦油的时候照一下”。她的粉丝和造型师也已经习惯了“被她的不讲究吓一跳”。
2014年拍摄电影《亲爱的》期间，现场打光很多是顶光，会让人的眼袋和皱纹特别明显。看完成片，监制问她，“你也看了成片了，调光啊、配色啊，我就不给你修饰了啊！”赵薇说，“不用不用”，监制说，“哎呀，你太好了”。
前《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易立竞曾多次采访赵薇。她记得《亲爱的》宣传期间，赵薇随便穿了一件绿色毛衣就来影棚拍封面了，照片一出来，赵薇不仅臃肿、发福、甚至有些无精打采。但赵薇却无所谓：“一个女明星，美的时候多着呢，偶尔这样，挺好挺好。”
赵薇登上《南方人物周刊》封面 图/ 来源网络
这是一个看上去似乎解释不通的逻辑——作为中国大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全民偶像和大众明星，在这个长达20年的真人秀式生存里，赵薇的人生比她出演的任何一部作品都要跌宕、复杂和富有况味。娱乐圈适者生存的法则，流量为王、毛孔为零的标准，以及持续的动荡和外界的暴击，本该令她克制、紧张、疏离，甚至小心翼翼，相反，赵薇却偏偏活成了这些词的反义词，越来越松弛，甚至成了最不像明星的女明星。
“中国的女演员也挺多的，比我过得动荡而复杂的没几个吧。”赵薇曾在采访时说，“我觉得，我确实有自己非常独特的命运线。”
她最近一次经历风波是去年。作为导演的赵薇拍摄自己的第二部作品《没有别的爱》时，因为启用了在政治话题方面有争议的演员，而遭到了网友的猛烈抨击。声讨持续了近半年，最后以剧组宣布将撤换演员收场。
2017年除夕前夜，赵薇少有地在新年到来前发了一篇微博。微博里配的照片是她大学毕业典礼上的独照。
赵薇大学毕业当天的模样 图 / 赵薇微博
配文里，她写道：最熟悉的陌生人～薇，那是你大学毕业当天的模样，现在的你还好吗?......人生好像电影一样，跌宕起伏于你的世界。不由想起杜拉斯的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有一句台词是这么形容一个人物的：“约瑟夫就是电影！”
套用杜拉斯的说法，同样可以说，“赵薇就是电影”。
命运的礼物
好朋友江蝈蝈仍记得，17岁那年，赵薇去巩俐主演、黄蜀芹导演的电影《画魂》剧组当了半个月临时演员，回到芜湖后，“一眼看到她，就知道不一样了”。一个百无聊赖的晚上，门口锁着一辆小三轮，赵薇忽然来了兴致，蹬上去，在原地拼命蹬着轮子，大声说，“来呀来呀，我骑车带你到香港去！！”
赵薇出演电影《画魂》图/来源网络
两年后，19岁的赵薇考上北京电影学院；20岁那年被台湾作家琼瑶选中，出演了一部叫做《还珠格格》的电视剧；21岁，一夜成名。
当年，《还珠1》和《还珠2》分别创造了47%和54%的全国平均收视率，这一纪录至今仍未被打破。天涯网友们曾回忆，湖南经视首播此剧时，“一到晚上，只要坐在书房里一推开窗户，外面所有的电视机都是‘啊~啊~啊~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
有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农村集市里卖的塑料盆底部和内裤上，全部都是赵薇。茶杯，扑克，煤气灶，杀虫剂…据说还珠当年救活了不少印刷厂。”
有的城市，“在《还珠格格》热播期间会出现全城水压骤降又突然恢复的现象，后来发现是因为全城的人都趁着插播广告的空当一起上厕所造成的。”还有的地方“据说放《还珠1》的时候犯罪率都下降了，特别是偷窃案件降到最低。”
从来没有全然舒展和“疯癫”过的中国人，在“小燕子”这个角色里找到了释放的快感。而赵薇在出现时，便已窜到了最高处。“在中国的明星体系还相当稚嫩的时候，她成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流行文化偶像（杨澜语）。”
让赵薇大红大紫的《还珠格格》 图 / 来源网络
名利铺天盖地奔涌而来。最先感觉到赵薇“红了”的是电影学院收邮件的老大爷，“一房间一房间的信，越南的，泰国的，老大爷抄地址抄到崩溃。”
“突然整个社会扑面而来，我的妈啊，乌泱乌泱的，把我吓坏了”，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赵薇回忆了当时的场面：“各种场合都需要你去，各种地方都对你发出邀请 ……还有来就是为了看你、想摸你一下的这种。当时大家把我当成一个可爱的小动物，笑得我脸都酸了。”
20年后，当她在泰国参加真人秀节目《中餐厅》时，偏远水产店的老板娘还能叫出她的中文名字。
“成名太早，还没学会包装呢，就已经红了”，赵薇说，“好的坏的，都像新闻联播一样一起放了。”
茨威格传记《断头王后:革命与婚姻的双重悲剧》中，那句近两年来广为人引用的话，似乎可以用来形容当时的赵薇：“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一直红下去，很可笑
当崭新的生活在眼前铺开时，赵薇很快感受到了名利风暴所带来的巨大破坏力。
那是1999年8月17日，赵薇成为全民偶像的第二年。她在深圳出席第17届中国电视金鹰奖，并获得最佳女主角。当晚，因为没有得到发布会时间地点的通知，赵薇迟到了半小时。
等她赶到现场时，记者们高喊着“滚出去”。还在读大三的赵薇哭着解释迟到的原因，“如果我今天穿着格格的衣服，我一定向大家磕头。”但“滚吧，滚吧”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紧接着到来的是便是2001下半年的“日本军旗装事件”和“泼粪”事件。
2001年9月，有读者投诉当月《时装》杂志封面上，赵薇赫然披着一块“日本军旗“。年底，赵薇向公众发出致歉信。但就在事情了结后的一次演出中，赵薇遭遇了可能是人生中最不堪的一天——在真实世界中，实实在在地被人泼了屎尿。
麻烦还没结束。2004年底，所谓的“赵薇派人殴打孕妇”事件爆发。
那几年，是赵薇第一次见识到人心的凶险。“泼粪”事件后的2002年，她只拍了一部电影《绿茶》，其余330天都没有露过面”。而在躲起来的日子里，她常常在噩梦里惊醒。
2002年赵薇出演《绿茶》 图/来源网络
这就是名利场新来的年轻人——赵薇，为进入这个游戏所缴纳的昂贵学费。她感觉到，“好像一下子全国人民都爱你，一下子全国人民都恨你。说你好，你就好得跟天上的什么似的；说你烂，烂得跟脚下的泥似的”。好在，也有收获——“比较能知道最糟糕是什么样儿，也知道最好是什么样。”
终于等到是非一个个平息，她开始跟自己较劲。
别人说她是电视明星，不擅长大银幕表演，她就在2002年到2007年间，演了包括《绿茶》《情人节》《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等文艺片在内的多部电影。但文艺片市场不景气，她又因为拍的大多是文艺片而被媒体封为“票房毒药”。
赵薇出演文艺片《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图 / 来源网络
“好，那我去拍点儿商业片，让票房取得很好的成绩。老实说，其实骨子里还是有一点点儿好胜心的。你说我不可以，那我就做给你看一看。不再让大家诟病。”
等到证明了自己在商业市场的价值，那已经是2007年。中国电影市场进入了大片时代。而赵薇却在这个“盛世”到来时，选择了回学校考研念书。念书之后是拍毕业作品，当导演。
赵薇说，这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不是说去赚更多的钱，或者是一直红下去，一直红下去，这是一个非常可笑的一件事情。”
这是很多女明星都会走到的岔路口——在没有停止过的动荡中，彻底放松做回自己，还是进化成更凶猛的名利场动物。当范冰冰、杨幂等将自己打造成久经考验的娱乐圈女战士、最精明熟练的个人产品经理时，赵薇却成为了最“不规范”和“不专业”的那一个——这巨大的动荡和醒目的松弛之间的反差，让赵薇成为大陆娱乐圈和名利场里最特别的生存样本之一。
“懒在刀刃上”
“我最佩服赵薇的一点，在于她所做的这一切，虽然有踏实努力，但不是强撑硬努咬着牙来的，不是步步为营苦心布局来的”。赵薇的研究生同学、编剧柏邦妮说。
本科老师崔新琴曾评价“赵薇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在大事上她很清楚，非常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在小事上经常犯迷糊。她可能是全班写检讨写得最多的人了”。
在柏邦妮看来，赵薇的“迷糊”和“懒散”，是“豁达”和“一种大聪明”，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是却懒得太明白。“她老说自己懒，但是懒在刀刃上，那也需要水平。”
至于如何“懒在刀刃上”，赵薇的方法是，“别大事小事都动脑筋，脑筋都用坏了。”
她多次提到的例子是《动物世界》。“我有一次看动物世界，才知道，其实大型动物都是很懒的。尤其是猎豹，简直一天到晚都睡大觉，但是一旦出击，那就是全力以赴。麻雀最勤快，但是勤快得没有意义。人得放纵自己懒一懒，偷懒，这一个‘偷’字，我最喜欢。”
得益于这个“偷”字，赵薇离“明星”越来越远。
赵薇曾在采访中谈起好莱坞经典电影《日落大道》。“它就是讲默片时代的一个戏剧女皇，随着电影技术新的发展，演员开始有声表演之后，新的明星出现了，这个默片女王待在自己的豪宅里面，完全活在过去的时代，墙上贴着自己的各种剧照，到死都没缓过神来”。
她不认为自己会成为这样的“伤逝”者。“你要是闯进我家，你完全不知道这是我的家。我家里没有任何我的照片”。
和许多艺人在接受采访时需要经纪人在侧不同，赵薇做采访时“不爱被旁观，不想被提醒着说话”，她会赶走宣传人员和经纪人，“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啊，你们不要看，走走走。”还有记者回忆，她在自己太累导致采访内容可能不充分时，还会主动把私人电话留给记者。
做了导演后，女明星对外形的职业性紧张则被赵薇解除得更加彻底。
“走红地毯不是我的爱好。以前每次说要去走红地毯我都要苦恼几天。化个大花脸，露着胳膊和腿，参加个时尚活动，对我的吸引力越来越小。而当导演的最大好处就是终于有机会可以不去打扮了。”
赵薇曾和王菲聊天，“王菲说她特别痛苦，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购物欲。我说我怎么就提不起购物欲呢？我恨不得有一个商店，里面有所有的东西，这样我买一次就够了！”
编剧李樯曾说自己不喜欢跟明星打交道，但赵薇是“谈得拢”的少数之一。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李樯提到他的父亲生病，赵薇会陪他去河南找个庙宇烧香。去他家吃饭，尽管和李樯的父母不太熟悉，“她还是自己打开冰箱找零食吃”。
赵薇在拍摄电影《致青春》时，和编剧李樯讨论拍摄画面 图 / 来源网络
这样的松弛、不见外、大大咧咧在赵薇的生活中随处可见。
柏邦妮记得，“有天在学校里，一个女生要求和她合影。她想了想说，今天我没有化妆，拍照是我的工作，明天你再来找我吧！”第二天，赵薇真的化了淡妆，但那个学生却没有来。
跟赵薇合作过两张专辑的音乐人姚谦说，“她是个今天认识，明天就可以一起去旅行的人。”连公认难搞的姜文，也曾表示：“我们都叫她薇姐，认识她以前万万没有想到赵薇是这个样子。她能把一件尴尬的事弄得不尴尬。”
其实，在赵薇与人交游的松弛之下，是她作为普通人的难得的钝感。在早年的“军旗装”风波之后，那家曾让她陷入全民争议中的杂志再约她拍照时，她竟然也同意了。
请系好自己的安全带
“你觉得自己的天赋怎么样？”
“我肯定是有悟性和感悟力的。天赋有多少？我不知道。”
在最近引发不小风波的许知远采访俞飞鸿的视频中，有这样一个问答。这个问答用来形容赵薇作为演员的前半生，似乎也不失准确。
赵薇从来不是天赋满溢型的选手。她作为女演员的资质和敏感，没有郝蕾那么尖锐，没有周迅那么灵动，没有章子怡那么夺目，但正如李樯所说，她可能是其中最慈悲和豁达的。
严格来说，在《亲爱的》之前，赵薇一直缺乏一个足够有分量的电影角色。她也承认过，在那之前，“离一流的演员还是有距离的”。
但这样的结果出现，某种程度上是赵薇的主动选择。在导演《致青春》后接受《GQ》杂志的采访里，赵薇几乎第一次讲出了一个关于自己和演戏之间的“秘密”：“我刚开始做演员时，就知道如何成为一个最厉害的演员，但是我没有去走这条路……因为我还挺会规避一些‘毁灭’的，但是做我们这个行业，没有一种毁灭性的的体验，或者没有这种心理的话，你的作品打动不了别人。”
年轻时回避的那条路在40岁前后，又来了，“这次又给你一次选择”。赵薇决定在“别人觉得你这个牌我们都看透了”之前，自己主动“洗一次牌”。
赵薇在《亲爱的》里的表演惊艳了许多人 图 / 来源网络
几番犹豫后，她最终接下《亲爱的》，后来又主演了关锦鹏、李樯的新片《放浪记》，自己的第二部导演作品《没有别的爱》是一部女性题材的电影。赵薇觉得，自己在主动靠近年轻时曾因害怕而错过的那些更有力量的艺术探索。
和郝蕾、周迅一样，她也将法国女演员伊莎贝尔·于佩尔视作自己的榜样。
在成熟的女演员里，她可能是对年龄和衰老带来的危机感最淡薄的人之一。“我一直都知道一定会老，一定会满脸皱纹，一定会别人说：哇，她以前……到现在我的脸也没有打过任何所谓的美容针、玻尿酸，现在很流行打的白白嫩嫩的这种。我希望有一天皱纹也可以很美丽。”
她认为眼下正是她“作为演员的黄金时间，我甚至觉得我再过十年，依然是演员的黄金时间”。陈可辛也认为“这是赵薇最好的时代”，即便动荡和争议从来没有远离过赵薇，只是这些并没有改变她，反而让她多了些更细微和透彻的体察。
三年前，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赵薇曾说，“我从十五六岁时就知道无常。就像我今天所有的一切，如果有一天全部消失，也没什么不可能。……你不要觉得什么东西，只要我努力地去付出，稳打稳算，它就一定如我所愿地发展下去……无常这个东西，有时候会以一种超乎你想象的方式出现。因为我可能经历特别多的大起大落，得到、失去，出现的好事、坏事，听起来有点儿像天方夜谭，每次都特别极致。这是命运的问题，但是你一定要跟命运好好地谈一谈。”
赵薇非常喜欢电影《彗星美人》。同《日落大道》一样，这也是一部讲述女明星命运的老电影。
电影《彗星美人》的剧照 图 / 来源网络
“我很喜欢里面的女演员（贝蒂·戴维丝），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但是各种各样的角色，从大美女到丑女，她全都驾驭得非常好。她在里面演了一个40多岁过气的女明星，自己的丈夫被更年轻的女演员吸引，她天天靠party去麻痹自己的灵魂，但是她又有非常清醒的认识，了察所有的状况，她在那个party上说了一句非常好的台词，‘先生们，女士们，请系好自己的安全带，今天晚上又将是一个动荡的夜晚’。”
赵薇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句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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