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少女杀死母亲:我们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爱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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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再见到她,在今年的5月10日。

我问,还记得我吗?她说,记得,你是第一次来采访过我的记者。

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半年前了,2016年10月12日,离案发不到一个月。发生了这样一件轰动全国的案子,我见到她,种种疑问盘旋在心头。

女孩叫陈欣然,16岁,上了半年高一,放寒假时离家出走,到大庆的一个KTV切果盘。她的父亲陈刚、母亲李梅和家里其他亲戚做了一个后来懊悔万分的决定。他们联系上了一所号称改造“问题孩子”的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他们觉得,当时陈欣然的种种表现很“危险”,只有送去全封闭、军事化管理的学校才能放心。陈刚说,“总不能把她绑在家里吧?那不现实。可如果不这样,她的路会越走越远。”

2016年2月,学院来了三名教官,在大庆将陈欣然强行带走。

“她体格好,在大庆,两个成年男子都摁不住她。”陈欣然的舅舅说。陈欣然自己回忆,教官“连拉带踹”,一旁是“我父亲冷冷地看着我,就跟看一个敌人似的”。

学校有规定,三个月内父母与子女不能见面,甚至不能通电话。就这样,102天后,陈刚、李梅来到山东看女儿。陈欣然央求父母带她去医院看病,到了医院,她实施了一个想了很久的计划——逃走。

她的父母贴了寻人启事,打算上电视节目寻人,又惊动了很多山东的亲戚。“演出了一个大闹剧。”最终在威海找到她。“那一刻我和我父亲抱头痛哭,他说不会再送我去学校了,我说好。这一切就过去吧,就让它过去吧,其实也没有什么。”

我相信陈欣然是真的想重新开始,她的父母也如此。一家人玩了几天,在沙滩上拍下合照。陈欣然已经高出父母一头,镜头里的三个人看着挺温馨。陈刚发朋友圈,“爸爸有错就改。过去大半年的日日夜夜身心疲惫,但现在好放松,姑娘你懂的!”照片里,他的笑容中确实有疲惫后的释然。

回家后,陈刚又给女儿重新布置了房间,这些示好的努力如履薄冰。十来天后,陈刚发现回家后的女儿又和“坏朋友”联系上了。这其实是双方当初矛盾的激化点。陈欣然正是因为这个“坏朋友”才离家出走的,陈刚去找了这个人。

“我真没想到我父亲会去找她理论。我不理解!他们或许是太迫切了,迫切地希望我脱胎换骨。”

之后陈欣然砸了陈刚的车,在拳打脚踢中把陈刚气病。120拉走了陈刚,他从此不再与女儿打照面。而母亲李梅坚持回家给女儿做饭、照顾她。十几天后,陈欣然又将母亲捆绑起来,刺伤了她的大腿。愈演愈烈,最后,2016年9月8日,陈欣然再次将李梅控制住,这一次是八天,结果李梅死亡。

2

半年前我采访的时候,当地警方特意给陈欣然和陈刚安排见了一面,这是事发后父女俩首次相见。默算了一下,加上之前,父女间该有三个月没见了。

陈刚拿了一袋衣服等着,如坐针毡,衣服已经要挤出袋子。

终于见上了。陈刚不敢看女儿,反而是陈欣然好整以暇说,“坐吧”,语气懒洋洋的,好似招待一个来串门的客人。

这出乎陈刚的意料。他猜想,女儿应该痛哭流涕请求他的原谅才对。于是双方沉默了好一会儿,陈刚先开口,“你是我生的孩子,我会为你祝福,心甘情愿为你付出一切,像你妈说的那样……”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欣然打断,语气不耐烦,“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随后开始争吵。

“孩子,有些事你现在不明白,但长大以后,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会长大你会变老。我会长大我会懂得很多事情,而你呢?”

“我是你爸,我能不为你好吗?”

“你是我爸,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为什么我的一万句抵不上别人的一句话?”

“因为我有自己的主观观察,我有我的判断。我有我自己看到的东西。”

“你知道吗,看到的也可能是假的。”

几个回合后,陈刚无力摇头,又侧过脸去,忍着泪。女儿却叫板式地喊他,“看着我,嘿,你看着我!”又说,“你不觉得你现在看我就像照镜子一样吗,咱俩一模一样。”

一旁的警察失笑,“你不像你父亲你像谁?”

陈欣然哭了,陈刚也哭了。女孩最后说,“我觉得我疯了,是被你逼疯的,你知道吗?”语气悲壮眼神凌厉,咬着牙。

3

半年后再见到这对父女,女儿瘦了,父亲胖了。

陈刚的头发是黑色的,没了上次见到的稀稀疏疏的白。但还未开口,眼圈先红,“头发是染的,不染没法看。”他今年42岁。

案件侦破阶段结束,从公安移交到了当地检察院。检察官为这对父女安排了心理辅导。

第一次见面,心理咨询师让陈欣然画“房树人”,这是绘画疗法。“她这么大的孩子在画画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内心的,所画之物都是投射。”

画完,心理咨询师还在看画,陈欣然突然发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只画一个人?”画中有一个小人。

咨询师说,“你想说说吗。好,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只画一个人?”

陈欣然反驳,“你觉得画里只有一个人吗?我看到的不止一个人。”

“是吗?那还有哪个人?”

“一定有人啊,因为房子里烟囱在冒烟,一定有人。”

所有人在一瞬间明了。




第一次心理辅导陈欣然的画


咨询师追问,“那你认为有人,却不想把那个人画出来,是有什么原因吗?”

“不需要画。”

“哦?”

“因为她一定在里面。”

一行眼泪从陈欣然眼中流出。半晌,无人说话。

咨询师最后说,“好,那我们就祝福那个人在里面幸福。”

4

几次心理辅导,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对父女沟通模式上的问题。

互相争夺话语权、互不示弱、眼神敌对、话中带刺……几乎没有感情表达。

在一次心理疏导后,咨询师让父女俩“说点儿掏心窝子的话”,没想到陈欣然开口还是,“监狱后,你打算一个月给我存多少钱?”

陈刚当时的反应就是有些怔。他尴尬地看着检察官,问,“去监狱还要花钱吗”。陈刚说,他其实很不喜欢女儿和他谈钱。他思念小时候极乖巧的女儿,“一说一笑,一笑两个虎牙露出来。”而且很有爱心,汶川地震一下捐了200元。“那是她攒了好久的零用钱。她妈打趣她,不自己留点儿啊?她说,我不用。”

自从上了高中,陈欣然开口再没和父亲说过别的话,只是要钱。最后陈欣然控制母亲李梅的时候,也是问陈刚要5万元。这笔钱,陈欣然的解释是,她要拿去上体校,当学费、生活费,可陈刚怀疑她另有所图。他分外怀念之前,“我给她一块就是一块,五毛就是五毛。”他也格外痛恨陈欣然交的那个“坏朋友”。陈欣然离家出走在外居住的时候,他跟踪观察过。“和那个人在一起,吃饭住宿,都是我女儿在掏钱。”

看陈刚沉思着没说话,陈欣然又说,“上个月你给存的钱够,绝对够。到监狱以后,一个月还要用二十多块钱吧。”

气氛有些尴尬,心理咨询师对陈欣然说,“孩子,生活上你爸不会亏待你。钱不是问题,只要是正当需要。”陈欣然忙解释,“我知道,我就是问一下,他给我多少钱,我计划一下。”

听女孩郑重其事地说为几十块钱“计划一下”,语气又绝非开玩笑,有些滑稽。这些花销对这个家庭来说本不值一提。看守所期间,陈刚其实是有意地按月定量存入钱,不肯多存,是想让女儿明白,“这毕竟是一个接受惩罚的地方。能力有边界,不能为所欲为。”有一次陈刚突然出差了几个星期,陈欣然托管教带话给他,“爸,你不要我了吗?钱快没了……”

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女儿,和一个有爱说不出口的父亲。咨询师打断说,“欣然,正当需要,你不用计划,比如你看病什么的,你爸不会不给。你不用担心。你父亲想听的可能是你的反思,你们应该利用时间谈一谈这方面。”

女孩扯了扯嘴角,“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各自体会吧。”

5

每次心理辅导,陈欣然都会叫父亲给她带书。

在家里,她有满满一书架的书,教材教辅、青春小说、世界名著。陈刚也说,“她喜欢看书,我给她都是几百几百这么买。”

第一次心理辅导,陈欣然就让父亲带一套书过来。“印度的什么神话来着。”是《罗摩衍那》。陈欣然还提到好几本小说,陈刚听着有些吃力,拿过纸笔写下来。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爸,你记得把这本书拿来。”

“从你的?啥?”

“全世界、路过。这本家里就有。”

“有吗?”

“有,楼上,黄皮的。”

确实有。可第二次陈刚并没有把书给带齐全。第三次也没有。




陈欣然的书桌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也在其中


第三次心理辅导,咨询师让父女说出对彼此近期表现的想法。陈欣然显然忍不住,先问,“为什么每次让你给我拿书你都没拿全?”

陈刚的表情有些错愕,可能他觉得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太忙了最近。而且我想着过不了多久就开庭了,带那些你也看不完。不是已经送进来那一大套了吗?”

“你送来的书,我要的书,肯定都能看完。而且,你都记了,为什么不拿。检察官阿姨们都看到了。我就是不明白,我这么点小要求……”

陈刚无奈地笑了笑,“你说的已经不是书的问题了。”

可能因为有过这样的“说话不算话”,陈欣然才慢慢地对父母失掉了信心吧。

她又追问,“那大宝你拿了吗?”因为没有信心,她也渐渐习惯用最坏的预期去揣测父亲吗?

她的湿疹有好些日子了,她要求父亲给她拿一支大宝。可她没看见。

一个检察官替陈刚回答,“上次来的时候你说你有湿疹,后来你父亲给我发好几个信息问有没有好药可以擦的。我没及时回,到晚上了才告诉你父亲,九点钟,你父亲还是出门给你买了。今天把大宝和其他的药放门卫那里了。他没拿给你看。这个吧,孩子,你要相信你的父亲。”

6

一次心理辅导,咨询师让陈欣然闭着眼,想象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陈欣然说,是一条马路。路边有树。“阳光洒满了树叶。”“天上有云在吗?”“只有几个,像丝带一样。”

陈欣然说,她看到了有一个岔路口。在引导下,她慢慢地说,“一个通向繁华的城市,另一个”,她思考停顿了很久,说,“是远方。也许有山有水,也许风景很好,也许特别安静,一个小乡村。”

那么,该往哪里走呢?女孩说,不知道。“选一个吧。”还是沉默,这一次的沉默真的有些久。咨询师一直在观察她,突然发现她好像流泪了。“你在流眼泪吗?想起了什么吗?”

“我真不知道往哪走。”

“不要紧。你往哪儿走老师都跟着你,我来保护你。走错了不要紧,我们还有回头的机会。”

“其实我更想去远方,但是城市也吸引着我。”

“你现在很矛盾,那就和这个矛盾一起待一会儿,看看会呈现出什么。”

最后她说,“我想去远方。”

7

“她可能有一些自杀倾向,”心理咨询师点评。很多存在心理创伤的人,要用一生和创伤共存,共存的模式要每个人自己去寻找。对于这个年龄尚小的女孩来说,挑战很多。

那一天心理辅导之前,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咨询师有些肠胃病,随身的袋子里通常会放零食,那天他带了袋蛋糕,袋子放在地上。开始之前,陈欣然突然说,“我饿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

征得同意,咨询师把蛋糕递给她,两块,又两块,一共六块,陈欣然几乎狼吞虎咽全吃了。

一旁的陈刚眼泪哗哗往下落。

“咱们可以设想,这小女孩母亲还在的时候,还差她这点儿吃的吗。”办案的检察官也十分动容。

在此之前,陈刚带检察官们重新回到家看过。还能叫“家”吗?案发之后,陈刚就一直在外租住了。现在一把大锁锁住了这个案发地里不愉快的记忆,陈刚说,想把这地方卖掉。

而复式的小楼,家人的合照,陈欣然的写真……都还在原位,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8

官司快开庭了。法院的工作人员专程找到了李梅的父母亲人。

按照《最高院量刑指导意见》,刑事案件中,对于取得被害人或其家属谅解的,综合考虑,可以减少基准刑的20%以下。

被害人李梅的丈夫陈刚早早地就表示了对女儿的谅解,希望轻判。那么李梅的父母呢?

事发后,李梅的父母被瞒了好一阵子。“经常问,没办法,他们一点点全问出来了。”李梅的哥哥说,大致的过程老人现在都知道了。

知道后老人的身体就不太好了。“尤其是我母亲。她像受了一个刺激,说话很慢,心脏不好,住了好几次院。”李梅的父亲则“脾气变得暴躁”,年初独自一人出远门散心,一走竟是两个月,回来后说,去了新疆。全家都知道他心绪糟糕。

所以当法院的工作人员找到他们,询问“从轻还是从重”的时候,李梅的母亲反应激烈。“她说,从轻从重你不要问我,有意义吗?你实在要问,我说从重,把陈欣然枪毙!”因为要制作笔录,临走前,工作人员再次询问、确认。“老人还是善良的,我母亲说,不会坚持。因为事情已经出现了。你再悲痛,人没了,人没了,什么都没用了。愿意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开庭那天,李梅那边的亲人最终没有到场。“说实话,眼神对视都很困难。现在,我们还没从对孩子的恨里走出来。”




老人与陈欣然幼时


李梅的哥哥说,李梅结婚那阵子很苦。双方都来自农村家庭,又是刚毕业的学生,一穷二白。日子是慢慢好起来的。“说实话也就这几年刚有起色。”而李梅还是一贯俭省,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但对女儿很大方。“这孩子就是她的命,是她的天。”李梅的哥哥也批评过她,“你对孩子要讲策略,讲方式方法。她答应地好好的,但只要一看到这孩子,什么都丢到脑后了。眼神里只有爱和顺从。”

在这个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李梅的付出远远大于陈刚。走过了接送女儿上下学的酷暑严冬,骑旧了自行车,“这些,陈刚很少做,哪怕他在家休息,也很少做”。还有操持整个家庭。陈刚的父亲一直跟着这家人住,两个侄女也借住过好一阵子,这些都让李梅有些显老。“她本来就比陈刚大两岁,而且还不爱捯饬。”

李梅的哥哥流着泪,又叹了气,“可以说给他家当牛做马,最后没享到一点福。”

参加李梅葬礼的时候,李梅的哥哥听邻居说,后期陈欣然不让李梅进自家门的时候,“李梅就一个人坐在台阶那儿,坐着,等着。”他猜测李梅是想用母爱感化。“这孩子哪怕是一块石头,我也要给她焐热。可偏偏孩子怎么这么冷血。说实话,我们现在都想不通。”

9

那一天的庭审现场,听说“闻者落泪”。

庭审前一天,考虑到陈欣然会很紧张,心理咨询师又去给她做了疏导。

陈欣然说,她写了一份悔过书,准备在庭审上念,有几句话是,“再也没有人在我耳边说那些关心我的话语,再也无人关心我的冷暖,我也再无法叫她一声妈。妈,其实我真的很爱你。”

那天,陈欣然还说了一段让陈刚意外不已的话。“爸,我在里面接触了比我大很多的,有的也是有孩子的人。我才明白,你们之前不是不关心我,不是不爱我,而是有太多要忙。责任、事业、还有家庭,太复杂了。一个男人,他要面对妻子孩子,还有长辈,还有社会上的东西。以前总以为什么事情你都应该听我说,你应该尊重我的意见,现在我才明白,你的责任太大了。”

而10月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陈欣然是咬牙切齿地跟父亲说,“陈刚,你是家里唯一一个男人,发生这种结果你就没想过,你就没反思反思自己吗?”

这份意外的理解,来的太迟了,代价本不必如此沉重。陈刚一语不发,只能落泪。

“对于明天开庭,有紧张恐惧之类的吗?”咨询师问。

“有,必须有啊。”

“不要紧,明天检察官阿姨们,还有老师都要去法庭。我们鼓励你勇于承担责任,勇于改正,好吗?”

“好。”

“你猜你父亲的想法是怎样的?他可能希望自己进去,你出来。你信吗?”

“我信。”

庭审那天,可能是许久未坐车,也可能是紧张,陈欣然吐了一路。

10

庭审之后,入狱之前,最后一次心理辅导。

入狱后会怎么样,情况、变数都很多。不过,今后陈刚可以定时和女儿见面了。“她需要她的父亲作为一个拉力,拉着她。”于是,咨询师给父女俩布置了一个任务,互相说,“我爱你”。

陈刚憋了半天,几番开导下仍支支吾吾,最后说,“我们一家三口,都不善于这个。都是默默做。比如说,姑娘你爱吃什么,姑娘你喜欢什么衣服。其实,我们做的一切,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孩子,但是,采取的方式方法,孩子觉得是伤害。对不起。其实,爸爸内心里,深深地爱着你。我不知道你此时此刻能不能感受到。”

咨询师说,“你能说出来,孩子就能感受到。你不说,行动的效果又南辕北辙,你让一个16岁的孩子怎么能感受到?你现在就大声说出来,简单明了,不需要前面那些铺垫,那些都苍白无力。”

“欣然,爸爸特别爱你,特别喜欢你。否则的话……”

“停,够了。就是简单的五个字。”

“姑娘,我爱你。”




陈欣然九岁时的日记,喜欢体育跃然纸上,下面是陈刚的评语


咨询师转向陈欣然,“你的生命来自于他那里,你能长这么大,都靠父亲操持。你怎么表达?我想你的表达一定很困难,但我们就从今天开始成长……”

沉默,1分钟的沉默。陈欣然叹气,又摆头,清嗓子。最后说,“爸爸,我爱你。”顿了几秒后,好像水拧开了龙头,“爸爸,爸爸,其实我一直都爱你。其实我一直都很爱你,真的。只是,只是你也感觉不到。”她又流泪了。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挺缺爱的,觉得自己需要人爱。爸爸,你以前从没有表达过。语言上,行动上,都不是我期待的表达。我内心还是希望能够被你爱,也爱你。我现在能感受到了。”

11

采访她,面对她,看到她接受讯问、接受心理辅导,大部分时间是皱眉,还有哭泣。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桀骜的表情,眉头吊得很高。比起一般青春期逆反的孩子,看起来,陈欣然是要再叛逆一些。

想起来,她也笑过两次。第一次是警方讯问她之后,例行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突然挑眉,问,“能不能给我盒烟?”表情只能用“邪魅狂狷”四个字形容。

重案中队的队长失笑反问,“你说呢。”本来十分肃穆的气氛好像被这句话戳破,她也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第二次是画“房树人”的时候。她说自己“不太会画画”,最后画的确实是非常简单的作品——一幢房子、简笔画的小人儿、一棵树。咨询师拿到画之后看了几秒钟,分析说,“你目前感觉到四肢无力。”

她怔了几秒,抬了抬被拷住的手腕,笑了,“还好吧,只是不方便而已。”

咨询师接着说,“你现在无法面对自己。”

她十分快地皱眉,出现过的笑容一闪而逝,嘴角抽动,“可能吧。”

咨询师分析,“你看,你画的人没鼻子没眼睛没嘴巴,你是不想看不想听不想说吗?”

她又失笑了,“不是,是因为我只会画这种简单的。”

好像心事被人说中,但那解释又离题万里。

原来她是会笑的,只不过连笑都带着沉重。我突然想到陈刚说的,小时候,她也曾“一笑两个虎牙就露出来。”

12

在微信“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之前,陈刚挺常发朋友圈。

2015年9月,他评论一条子女不赡养老人的新闻,“什么社会?子女眼中还知道什么是父母吗?知道什么叫老子吗……”

2016年1月,陈欣然离家出走,他发,“孩子,爱你,却很遥远!因为不知如何表达!”不过又评论,“爱也好,恨也罢,与父母恩相比,又如何!”

2016年6月,刚把陈欣然从特殊学校接回家,他发朋友圈,“宝贝姑娘,父母一定不会再把你的心弄丢了……”又评论一条育儿微信,“的确,大部分是父母不懂孩子的心。”

2016年10月,案发后不久,他发朋友圈,“谁听说过,无知中女儿榨干母亲的最后一滴血,其痛其恨可奈何”,又写,“连哭我都要背人。”

2017年1月,他发,“一轮小年夜,物是却人非;对月独酌酒,内心空凄然;往景今犹在,泪眼已朦胧!”

他不喜欢我们用“弑母案”来形容这件事,他大概觉得刺眼。在他心目中,女儿没有那么可怕的动机。女孩的表现也让人一言难尽,到底是可怕,还是无知。李梅死于呼吸、循环衰竭。主要是被控制的后五天时间里,她一直被捆绑在凳子上,造成了循环不畅,而后几天也一直没有进食、饮水。一开始陈欣然给过她吃过的,李梅曾写过纸条:“很晚订了一份外卖,问我吃不。我没要,她从她爷那屋的窗台送,我怕她危险。”不过,过程中,陈欣然也用甩棒打过母亲,也用电棍电过。这些都在李梅的身体上留下痕迹。

2017年5月,《摔跤吧!爸爸》上映后,陈刚又发了一条朋友圈。“在这世上,或许你爱的人会抛弃你。但爸爸不会,因为你是爸爸的女儿。”

13

这次采访的最后一夜,我经过灯火通明的一中。这是当地最好的学校,也是陈欣然当初想考却没考上的学校。没考上,她还沮丧了一阵子,提过复读。如果她真的考上了,或许就不会遇上“坏朋友”,或许根本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案发当天,她发微信语音给这个“坏朋友”。她说,“这一切像是一个玩笑。如果没有那么多事,可能我还在上学,在上课,当一个学习不好却努力学习的学生。”她到底是没想清楚未来,还是早早地就自己做了决定。

在16岁女孩的讲述里,案发前她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亲情、友情、信任,我全是缺失的。”她还拍过自己站在高楼上的照片,脚的一小半是悬空的。

但她的家庭为她提供了衣食无忧的生活,父母健在,家庭圆满。真的像她说得那么糟糕吗?

父女的说法也截然不同。陈欣然的描述是,她无法忍受父母不尊重她,家庭在她看来,只有冷暴力,关系一团糟。父母查她的通话记录、跟踪她、定位她,甚至最后将她送去那种学校。陈刚的说法是,学校不是重点,父母也不是重点,交的那个坏朋友是重点。他向警方提出,坏朋友教唆犯罪,被告知证据不足无法展开侦查,他十分不满。

陈欣然在母亲死后,给“坏朋友”发了很长的微信。她当时的惊惶、无措,语音里一清二楚。她还说,“我的内心再也没有良知了,没有善良,没有柔软。”可是,她还太年轻。“成人”的标志之一或许就是自动地失掉一部分的“善良和柔软”吧。但要怎么责怪她呢,或许上天投放了一个格外敏感的灵魂,我无权评判她当时的痛苦“太小”。

没有这件事,她会成长为万千平凡人中的一个。结婚、生子、走出原生家庭、组建新的家庭,然后逐渐忘却父母给她“无关痛痒”的“伤害”。可是,这样不好吗?这样的平凡不珍贵吗?至少她不会有噩梦,不会被惊醒,不会活在越来越深的负罪感里。当有一天她发现不能再责怪父亲,必须要审视自己,她会不会痛到不能自已?

像她发的痒疹,密密麻麻地潜伏在皮下。

14

陈欣然生于2000年6月,农历夏至之后。农历五月不吉利,五月五的端午更是凶上加凶。东汉末年的《风俗通》里面提到,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男害父,女害母。”

自然是迷信。

2017年5月底,17岁生日前两周,陈欣然等来判决。她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后记

采访完陈欣然之后,我也来到过山东,找到女孩恨之入骨的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

2016年9月,事发后,山东省教育厅和济南市教育局组成了联合调查组进行调查。最后的结论是,“存在一校多牌、招生宣传不规范、管理混乱、收费不透明、体罚或变相体罚学生等违规办学行为”,责令“立即停止举办未成年人,采取军事化全封闭管理形式的教育培训。”校长指着这一条向我逐字介绍,他显然研读了很多遍,对这句有语病的话吃地很透。“你看见没,未成年人四个字,后面有个逗号,是有意义的。”

校长说,学校里有中专学制的学生,还能正常上课,而因为不良行为被送进来矫治的学生,像陈欣然那样的,他已经在通知家长,让家长领孩子回家。当时,学校里那样的学生有一百来个。“可是,家长信任我们学校,不愿意领自己孩子回家,说学期没结束。”校长又转给我几十条微信截图,全是各个家长表示,看到了陈欣然的新闻,相信学校,希望孩子继续待在学校里。

学校里白色的墙,红色的字,“拯救一个,幸福全家”,十分醒目。我又想到陈欣然说过的,“他们可能太迫切地希望我改好”。这种迫切,这种希望子女突然符合自己的全部期待,在中国的父母心目深处,是不是都有?

那一天我们在校内拍摄不少镜头。都是孩子的笑脸……跳皮筋、打球、吃饭……学校的黑板上还有孩子们写的中秋节寄语。“中秋节快乐,天天happy。”“爸妈还有弟弟,祝你们身体健康。没有烦恼……我会在这里改掉坏毛病,展现一个新的我。”

陈欣然曾形容学校是“地狱”,是“想打你就打你,想骂你就骂你”,是“吃饭吃不完要对着厕所吃”,是“体罚就不用说了,还有精神上的折磨”……而当我到了学校,采访到的看到的,和她说的相差很大。我抱着怀疑,又找了数十个过去在学校里待过的教官和学生。说法不一,但都没有陈欣然说的那样夸张。

新闻要客观、平衡,学校里真正发生过什么,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上一篇报道,我没有展开——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陈欣然是被强行带去学校的,途中她被打了,她也对教官动手。

我很矛盾。一个声音在喊,如果事实如她所说,学校就是家长所不知道的炼狱,弱小的萌动、反抗遭到了不匹配的丑陋和规则的绑架,而这些只能导致这些孩子和父母愈发遥远,而你的采访报道,避重就轻;可是,另一个声音也在小小地提醒着我,你也是从她那个年龄长大的,你清楚地知道,这个年龄,极端自由,想打破一切可能束缚的东西,也有些自恋。不是吗?

(节目《走出深渊》于2017年6月24日在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栏目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