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贤孙迁坟记,就算拼刀子也得算我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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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庄在镇域的偏僻处,公路修得晚,等到修通了,却是远远绕过村子,蜿蜒向县城伸展过去。泊庄人进城得到好几公里外的地方搭车,走出去不容易,出去了也就不怎么回来了。

村人没想到,在这偏僻处本分了几百年的村庄,竟能和“全球一流”挂上钩。

去年,某牧业集团的人应了县里的邀请,来看了几回,相中了泊庄的耕地,要在这里建一座“全球领先”的千亩养猪场,育猪苗、养猪、宰猪一条龙,还要把猪肉卖到外国去。

牧业集团的老总在县委招待所与县长签了“战略合作协议”,碰了红酒杯,项目就要“落地”了。县政府还专门为集团成立了项目推进指挥部,镇里的头头脑脑更是把他们当财神供着,项目立项、各个关节的手续都不成问题,但到了征地、迁坟这种事,虽有政府代为操办,但还是得过泊庄百姓这一关。

泊庄的乡亲不是好欺负的。

据老人们讲,光绪年间,“大刀阎书勤”在梨园屯传贴聚众,保护祖庙、拆毁教堂,率领拳民呼啸纵横鲁西平原,泊庄就有几位先人拜了神坛,追随阎书勤做那些刀头舐血的豪横事。

这些年,村人虽受了盛世的教化,淡去锋芒,懂得依顺时势,但谁也不敢说老祖宗勇武仁孝的底子就一点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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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进行得要比想像中顺畅平和。

村支部书记在镇上开了个会,领回了征地的任务,中午大队部的大喇叭就嚯嚯地响起来:“泊庄的村民注意了,县里、镇里要在庄上建设一个大型养猪场,占咱们1000亩地;人家不亏待咱,一亩地一年给1200块钱,以后麦子、棒子(玉米)涨价,这钱也跟着涨……这是咱们村的一个大好事,以后不用下地干活,照样有吃有喝……”

村人在心里盘算一番,都觉得合算。

这两年,邻近的好几个村子早就把地归给了不知从哪儿来的这公司那公司,建起了养牛场、纺织厂、机械厂。剩下的那些田地里,干活的也大多是50岁以上的老人了。

丙德爷斜裹了棉袄,到自家种了几十年的地里转了一圈,见那一畦一垄的麦田给他打理得齐齐整整,只是还没返青,麦苗蔫耷耷的没精神。

丙德爷在地头儿上愣了半晌,身子给冷风吹得透凉,回来说:“钱给得倒是不少,就是怕签了字、画了押,地就回不来了。他们这些买卖人,可是六亲不认,到时候他养猪挣不到钱,拿什么给咱?五八年,地都交公,泊庄的人都挨饿了呢。”

儿子说:“你那是老黄历。你算算,一亩地种两季,满打满算能收多少麦子、棒子?除去上肥、浇地的钱,一年到头能落下几个钱?这个事可是上了新闻的,县长都跟人家签了字,你别挡着,挡也挡不住。”

丙德爷叹了口气,说:“早知道有这一出,种麦时就不上肥了。”

常伯做了几十年乡村医生,儿子在城里上班,前些年邻居在院子里养了几头猪,搞得臭气熏天,他家在三伏天也得关着窗户。他皱了眉头说:“这么大的养猪场,可是一个污染项目,到时候咱们就得吸着猪粪味过日子了。还有那臭水烂肉,都弄到地里,不知道地要给糟蹋成什么样子。”


 
迁一座坟就能得到将近一万块钱,差不多是一亩地十年的收入。

村支部书记说:“人家是大公司,早想到你前头去了。上面说啦,要建一个污水处理厂,臭水脏物都过滤一遍才放到地里去。”

一点微不足道的障碍和犹豫都扫除了,被占到地的人家痛痛快快地到大队部签合同。丙德爷问:“钱什么时候能到账?这么多钱,他们别出不起。”

管登记的大队干部说:“放心回家等着。人家要投资好几亿呢,这点钱是小钱儿。”

果然,没几天钱就打到了各家的存折上;泊庄人的耕地,被养猪场占去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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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是迁坟。

泊庄的惯例,死去的人都是埋到耕地里去;被占去的1000亩耕地里有160多座坟墓,里面埋着各姓人家的列祖列宗,都是有名有姓、写在家谱里的。

乡间最尊崇“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的古训,刨祖坟是很忌讳的一件事,有句极狠毒的骂人话,叫作“掘人祖坟,踹寡妇门”。更何况,泊庄处在孔孟之乡的地界,乡亲们最讲孝道的,人人都以孝顺为荣。就算生前对爹娘的奉养侍候都在自家屋里,不很计较,但死后的葬礼却是在众人的眼目之下,种种仪式决不肯马虎。即便是爹娘死在了寒暑天,孝子也得在冰天里、烈日下跪伏着哭喊个三、五天。

把爹娘埋进墓地之后,还要过很多“日子”,逢着小日子要去坟上烧纸、哀思,大日子要操办酒席;过年时家人还要捧了牌位或遗像到坟上把死者引领回家,一起过团圆年。

多少年,乡亲们一直这样虔诚地供奉着先人,把先人长眠之地作为“圣地”。

文化大革命时期,革委会主任带头“破四旧”,要平祖坟,韩家一个年轻后生提了刀,在主任家的后窗叫骂了半夜,坟被保住了。80年代,上面推行火化,不让死人占活人的耕地,即使偷偷埋掉,也要把逝者掘出来去县城火葬。就是这样,也没动摇泊庄人让先人“入土为安”的决心,照旧一座座增添新坟。

这一回,乡亲们就会让步?

然而,牧业集团又放出了大招,叫泊庄人没法招架。他们给出了一口价:迁一座单人坟给2500块钱补偿,双人坟2600,三人坟及以上(个别先人娶了两位以上的媳妇)2700;坟墓迁到未纳入养猪场范围的个人耕地,集团按每坟每年300块的标准向耕地的主人支付费用,持续支付20年。

这样算来,迁一座坟就能得到将近一万块钱,差不多是一亩地十年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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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田野里的160多座坟墓依旧保持着安静,村子里却起了风波,女人的叫骂声、男人的嘶吼声从各家墙头传来,惹得鸡狗不安。骂的都是自家的妯娌、兄弟,为的是牧业集团许下的那迁坟钱。

国忠家的地被养猪场征占去了,爹的坟、爷的坟加起来一共五座,只得迁到兄弟国义家的地里。国忠媳妇算了账:五座坟一年就给1500,20年就是3万块。这钱都给了国义,自家就吃了大亏。

那天,国忠媳妇一大早去了国义家,挂着笑脸说:“兄弟,你哥脸皮薄,张不开嘴,可我得说句话。咱们的老坟弄到你家地里头,你能落好几万块钱呐。这挖坟的事,又脏又累,还得抬死尸,就让我和你哥干了吧?你也知道,你侄子订婚的钱还没着落……”

兄弟国义不言语。

谁挖坟,那每个坟头2000多的补偿就给谁。兄弟媳妇立刻意识到嫂子想独吞那份钱。

“嫂子,坟里埋着的也是国义的亲爹娘哩,国义不搭把手还不让人笑话死。他哥俩都有份,都得出把力。”

“你家得那三万块还不够?”

“五座坟,得占我家多大的地方,少收多少粮食?这还不算,坟头在我家地里,天黑我就不敢做活了。”

嫂子给气得一拍巴掌,“吃两份钱!扒死人吃的嘴,你吞得下吗?”

两下里撕破了脸,吵骂起来。嫂子一对二,吃了瘪,被推推搡搡赶出了大门。

国忠心疼媳妇,也心疼钱,带着满腔的火气去找国义两口子理论。兄弟俩争来嚷去,话越说越绝,多亏邻人闻声来拉劝,才没动起手来。

人都说亲兄弟明算账,但钱财上的事总是算不清,人人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像刘家这样的大家族,人丁兴旺,族人的分支多,一个祖爷爷下面就分了四支,每支都有孙子、重孙子抢着挖他的坟;丙德爷这一支力量最单薄,他单传一个儿子、一个孙子。

族人围在屋子里商量分配方案,有人说丙德爷在照顾先人上没出大力,不该分这一个坟头的钱。丙德儿子见对方人多势众,争执不过,就拍桌子撒波放了狠话:就算是拼刀子,也得算我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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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猪场是大项目,不比自家垒猪圈,一步步都定着日子。上面给出的迁坟时限到了,村人只得停止争斗,族人间各退一步,议定了分钱方案,赶紧去挖坟了。

有的家族的田地全被征占了,祖坟无处安置,村支书看到了商机,把自家的几亩地规划成了墓地,谁把坟迁到他家田里,他就得那每年300块钱的补偿金。

邻村的木匠也看到了商机,由此发了一笔财。祖先们栖身的棺材多已腐朽糟烂,碎成了木头片,子孙总不能让他们裸着进新坟穴,木匠就发明了一种类似棺材的木头匣子,有一米多长,漆了黑漆,价格便宜却像模像样。木匠把这东西叠摞在三马车的后斗里,拉到泊庄的街上卖,很快就脱销了。

清晨的田野,西北风吹得正烈,人们踏着麦苗走向坟地,青冷着脸对坟头下了铁锹。青色的麦苗没遮拦地铺向远处,与灰白的天空接着。

国忠、国义兄弟都不说话,只齐心协力地铲平坟头,一锹接着一锹向下挖,翻出一堆潮湿的新土,终于看见了糟掉的木头。

丙德父子倒底争得了挖掘祖爷坟的权利,但挖起来要多费很大的力气。他们刘家曾经是泊庄的名门望族,民国时刘家的宅院被称为“刘家大院”,在乡里颇有威名。“土改”后,宅院和土地都被分掉,刘家才日渐势微。祖爷的坟,坟头高大浑圆,墓穴由青砖砌成,入口处有半圆形的拱门,结实得很。

平去坟头,丙德爷已经气喘吁吁,挖到青砖,见那砖都由白石灰粘合着,下不去锹。儿子跑回家拿了尖嘴镐,一点点凿、撬,终于打开了墓穴,见那棺木虽然也已经糟坏,但棺材板却有半尺厚,看得出比别家的薄棺要贵重许多。

丙德爷将身子下到墓穴里,抖抖索索清理碎木片和青砖,额头上蒙了一层冷汗。待到收拢起两具白骨,装进备好的木匣子,他摊坐在地上,很久没有起身。

像丙德爷这样,能找到祖先的一把白骨,算是幸运的,很多人家挖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找到。因为坟处在耕地中,每逢耕种季节,坟头的边缘就会被犁、耙剐蹭下一点土;子孙去培土圆坟,往往这边多添了一锹土、那边少添了一锹土,日月积累,坟头就偏离了墓穴的位置。——这就是老人们所说的“游坟”。

找不到祖先尸骨的人家,只好从掘出的泥坑里裹一把黄土,装进木匣子充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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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河叔眼见的左邻右舍都挣了钱,自个儿在家里干着急。他病残了一条腿,一人独居,没力气去掘坟,钱也就没他的份。

他想来想去,还真想出一个办法。他有一个早夭的哥哥,当年胡乱埋到了野地里,没有堆坟头,人们也早已不记得。他拄着双拐来到村头的小树林里,平空堆起一个坟头,对大队干部说这是他哥哥的坟,也得给一份钱。

岂知道,牧业集团早有先手,迁坟前就派人把征地范围内的坟头挨个数了一遍,登记在册,多一个坟头钱也不出。河叔平空起坟的计谋当场被拆穿,白费了一场大力气。

交了地,迁了坟,耕地就成了牧业集团的工地,机械人马驻扎到了田野上。

破土动工的那天,很多村人去参观。丙德爷却又在自家的地头上呆立着。

不远处,机械隆隆低吼,巨大的钢铲掘开田野,黄土如浊浪般翻卷起来,把那一畦一垄的麦苗打在了下面。土地还从没在冬天被翻开过,泥土的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新,渐渐弥漫了整个田野。

丙德爷一动不动,紫黑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喃喃道:“七十二行,庄稼上行。种粮是不挣钱,可村村都不种粮,有钱去哪里买?”

“列祖列宗,别怪着俺们……”丙德爷苍老浑浊的声音里带了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