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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静谧的时间以及空间。

  苏菲菲远去的断续的话语。

  这一天,我尝试着给别人打电话,但是庆水的电话没人接,樊依花被告知出国了。

  就那样在房间里待着,依然用望远镜无所事事地眺望远方。

  昨夜我又想到那条河,我知道在夜里我如果用心,完全可以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我已经查清楚,就在河岸的左边,有一片突起的小山丘和苍松翠柏,胡和就安息在那里,这位让我印象深刻的历史学家的衣冠冢就在那里。

  小林休假一周,她的离开使我的生活完全从回忆回归到现实。

  还好,她准时回来,当她出现在业余剧团的排练场时,我不禁笑逐颜开,像一个孩子见到母亲一样开心。

  傍晚,小林接受了我的邀请,跟我一起去了河边。

  下了车,我们在暮色中悠闲地向河的左岸走去。窄窄的山路渐渐扬起,翻过山丘是一片凹地,我们走向凹地,凹地四周是葱郁的树林,它的中央则是一片安息之所。

  “你知道胡和吗?”我问。

  “不知道。”小林说。

  “他是一个我最近发现的有趣的历史学家。”我说。

  走到那片凹地中央,看得出小林还是有点惊讶,这儿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我定定神,按照书上的记载,带着小林小心翼翼地走进墓林。一会儿我们来到一个大理石墓碑之前,上面有四个端正的大字:胡和之墓。

  “这就是胡和。”我说。

  “他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小林问。

  “不清楚,这是一个衣冠冢。听别人说,他消失于不远处的那条河。”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小林沉着地问。

  “在我回忆的时候,我就想,也许应该让你看一看一个相信过去,回到过去的人。”我说。

  小林听到这儿弯下腰,从墓的旁边拾起了几片落叶,轻轻放在墓碑上。

  据我所知,胡和的亲朋好友基本上都早已经去世了,他们的后裔像珠子一样散落在各个地方。从他们的记载中,我发现他们为这个长辈提供了一个基本形象:戴着一副很久远样式的眼镜,圆圆的脸上有着不变的笑容。按我的理解,胡和只是一个表面上的历史学家,实际上他是一个真正的生活者,他摒弃了功利与恩怨,没有入世的惶惶然,也没有出世的凄凄然,作为一个彻底的醒悟者,他十分喜爱历史的真相。

  当然我也知道他喜爱女性,喜爱女性的一切优点和缺点。而今天我碰巧带来的一个女孩也许会照耀一下他从前的历史。比如刚才那片出其不意的叶子,那也许就是一种来自后世的亲吻。我在心里暗暗地说,尊敬的历史学家,我在向你学习时为你创造的这种机会并不多。

  “后来,你又见到桂小佳没有?”我这时问。

  “按照你的要求,我又抽空去了一次,但是她谈话的内容和原来一模一样。”小林说。

  我点点头,心想,既然这样,看来还得我亲自出马,这个女孩看来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是也许未必会完全拒绝一个她姐姐的同类。

  电影院里在放一部老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我想起来了,这个讲在河里用飞钩钓鱼的片子,我当年上研究生时与龙丽一起看过,翻译过来,中文名字叫做《穿过无尽的流水》。

  但是我想起的仅仅是这些,仅仅是多年前我和龙丽在银幕下的黑暗中,紧紧依偎的情景。其他的什么也没有,那些沉默的事实就如眼前的黑暗,而回忆起来的部分只是银幕中闪动的银色鱼钩,虽然炫目却只是一闪而过。

  电影院里人很少,散场时,我走在最后一个。

  这个地方叫做极乐广场,实际上它是一个巨大的商业中心,里面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我很少有兴趣来到这里,今天是跟着一个女孩来的,她就是桂小佳。我已经跟了她好几天,每天她来上班,我就在她上班的那个大厦门口找个茶吧坐下干等;她下班我跟着她到处转悠。每天我都会在中午吃饭时或者下午下班时走上前去和她略略聊上几句,她对我的态度不温不火,没有拒绝的意思,而我一直在想何时何地我应该转入正题再和她谈谈她姐姐的事情。

  桂小佳看完电影,一直在独自逛着。女人似乎天生就是逛街的动物,她们好像不想放弃任何一个闲逛的机会。桂小佳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走着,细细看完之后,又一层一层沿着电梯向上走。我疲惫而有些艰难地跟着,这多少又让我回想起过去与女人打交道的经验。我记得苏菲菲就是这么疯狂地逛街的,她特别爱买钻石,可是她现在在哪里呢?

  越往上走,商品的档次越高,人也越来越少,我的双腿也越来越沉重。因此当桂小佳从一个高档时装店出来,打算再向另一层攀登的时候,我不禁叫了起来:“喂,歇歇行吗?我实在走不动了。”

  桂小佳回过头看到我,忍不住笑了,她说:“怎么,终于扛不住了?”

  “扛不住了,服了。”我说。

  “我还以为有不怕逛街的男人呢。”桂小佳坏坏地笑道。

  我摆摆手,揉着腿坐在一张长椅上,桂小佳见状走到大厅中心的冷饮区买了两瓶矿泉水回来。她递给我一瓶,然后坐在我的身边。我打开水,咕嘟咕嘟地喝起来。桂小佳也喝了几口,就在一旁看我,她那双长着单眼皮的大眼睛好笑地盯着我。

  “跟了好几天了吧?”桂小佳假装关心地问。

  “是,四天。”我说。

  “你不嫌累啊,别人以为你追求我呢。”桂小佳笑着说。

  我听了,也笑笑说:“你要同意,我马上可以追求你啊,我不反对。”

  “想得美,做梦呢吧。”她一说完,我们俩一同笑起来。

  “你好像有什么事?”桂小佳问。

  “是的,我决定和你好好谈谈。”我说。

  “什么时候决定的?”她问。

  “就是刚才,因为我实在挺不住了。”我说。

  桂小佳忍俊不禁地又笑起来,她说:“好吧,你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挺仰慕你姐姐的,我想和你说说她的事情。”我说。

  “好啊,你说吧。”桂小佳听到这儿,方才正经起来。

  “你和你姐姐是亲姐妹吧?”我问。

  “当然。”桂小佳说,并且奇怪地看着我。

  “我没别的意思啊,”我说,“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对你姐姐的离去好像不怎么难过似的?”

  “你感觉错了。”桂小佳否认道。

  我想想说:“告诉你一件事,我想搞个募捐活动,然后把募捐来的钱用来建一座你姐姐的雕像,你看如何?”

  桂小佳听了这话,很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对她敬仰罢了。你不是也想让你姐姐成为一个被传颂的人吗?我来帮你。”我说。

  桂小佳想了想,说:“这件事要是能做成当然好,我当然会很高兴。”

  “所以我要是做成了这件事,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说。

  “什么?”她问。

  “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姐姐离去的真相,比如,她离去的真正地点与时间。”我说。

  桂小佳一下子愣了,她思考一下,说,“前提是,你是否真能做到你许诺的那样。”

  “好吧,一言为定,我先去办这件事,办成了,你告诉我答案。”我说。

  “好,成交。”桂小佳说完痛快地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口水,向更高的一层走去。

  见完桂小佳,我就立即开始行动。我直接去见庆水,在他的房间里照例喝了一些啤酒,吃了些猪头肉,然后我直截了当地说:“庆水,我有件事求你。”

  “什么事?三爷。”庆水问。

  “你们谁认识报纸、杂志、电视台这些媒体的人,能不能把他们找来,我要开展一次公益性活动,要搞一个募捐,为英雄募捐。”我说。

  “你什么意思?”庆水不解地问我。

  “就是这个意思,募捐。”我说。

  “为什么?”庆水问。

  “不为什么。”我说,“就是心有所感,想干这么一件事。”

  庆水听了看我一眼,摇摇头说:“不理解,我很不理解。”

  庆水不答应,正常人大概都是这种反应。谈了很长时间他依旧不松口,我只好先行告退。但是庆水忘了一点,就是我现在特别有时间,比他还有时间,因此我连续很多天持之以恒地和他谈这些事,不咸不淡,锲而不舍。他开始有些受不了了。当某一天,我忽然建议我可以长期住在他家与他商谈此事时,庆水终于扛不住去找了樊依花。樊依花此时恰好和其夫老潘从国外考察回来,她听了这事,就亲自出面和我谈。我们也谈了好多次话,所有的话都说尽之后,我还是坚持我自己的观点,这回轮到樊依花没辙了,她久久地看着我说:“程宇你真的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特别执拗。你原来多么随和,多么具有商人见风使舵的劲儿。”

  我听了饶有兴趣地问她:“我真是那样吗?”

  “当然,你原来工作勤奋又很善于妥协,从不无所事事,想入非非。”她说。

  我点点头,回忆着说:“是是是,我可能是那个样子,而且我好像还记得我们几个人特别好。”

  樊依花听到这儿眼圈忽然红了,她说:“没错,我们鱼水落花,情同手足。”

  看她有些伤感,我伸过手去,樊依花也轻轻握住,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我问:“咦,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孔落,他到底去哪里了?”

  “在南方。”她说。

  “为什么在南方?”我问。

  樊依花看着我,眼中又涌起一股无奈与哀伤,她说:“你早晚会想起来的。”

  “我现在就想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能帮帮我。”我说。

  “好吧,我答应。”樊依花毫无办法地说。

  樊依花果然是能力超强的,她利用老潘在房地产界的威望,并且配以厚厚的红包,终于使得记者们依次而来。在樊依花的安排下,在老潘的公司,我西装革履,态度诚恳地接受了记者们的采访。我把我崇高的计划和盘托出:我准备把我现有的东西进行一场实物拍卖,得来的钱塑一座英雄桂欣的铜像,放在河边的某处,以作为后世的纪念。整个活动的名字叫做:再塑英魂。

  报纸、电视台的记者们果然具有相当的职业素养,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新闻点,所以反应很迅速,没过几天就纷纷把这件事张扬了出去。记者们除了看在钱的面子上,还有一个朴素而善良的愿望,那就是不能让好人死了白死,既然有人替她出头,那就跟着随便捧一把,也算是替天行道。

  我很得意地一天一天看着报纸上的消息,并且每天都硬生生让庆水听我把报纸重读一遍,庆水不置可否地在电话那边听着,他可不那么乐观,他对我说:“你别以为这事你能办成,现在的人都精着呢。”

  拍卖如期举行,樊依花帮我到“王冠”大饭店借了大堂。我找了一家搬家公司把自己家里的家具、书刊都拉去了。看着摆好的家具,我心想:这怎么一点儿也不肃穆,看着反而像一个跳蚤市场啊?

  的确,我的得意几乎没有任何持续,就被无情的现实所击破。庆水一语中的,这回拍卖来是来了不少人,可都不顶用。一小部分是新闻界的人,而一大部分是为看热闹来的。我真没想到现在这个社会愿意看热闹的人会那么多,而愿意出钱的人那么少。一般来说拍卖都是价格递增的,而这回可好,因为冷场,这次拍卖首次在这个城市尝试了一回价格递减方式。谁上来拍都不管用,无论是拍卖师还是我狗急跳墙上去游说,底下都无人搭腔,大家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尤其是当我拿着胡和编纂的那本《骗子奇书》,尽心尽力介绍完,然后报出一千元的价格时,底下立刻一阵哄堂大笑,直到这时我才完全清楚,人们已经把我的行为看做是替皇帝制作新衣了。

  最终,拍卖会草草收场。新闻记者们在“终于出事了”这样兴奋的心情下狂拍一通,纷纷告辞。我只好又雇搬家公司把家具搬回公寓,七上八下一直折腾到晚上九点,才停下来略略休息一会儿。

  庆水在整个过程中一直跟着我,他既没帮忙,也没贬损我。此刻他看着我坐在沙发上发呆,望着满屋的杂志不知所措,还是一幅饶有兴趣的样子。

  “四爷,怎么弄成这样?”我不解地问。

  “嘿嘿,三爷,你的操作力当真不如以前,想当年,你做起事来还是相当叱咤风云的。”庆水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说,“现在我需要你给我出个主意。”

  庆水在一屋子杂物中迈来迈去转了个够,最后他皱着眉说:“你知道你的错误出在哪儿吗?”

  “在哪儿?”我赶紧问。

  “有两点:第一,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个人的行为要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则。经济学认为一个行为使你得益,别人也得益,这种行为才是有效的,也是令人信服的。而这一回,从你的拍卖行为中别人看不出你究竟从哪里得益,你进行拍卖的动机自然就成为怀疑对象。说白了,大家怀疑你是骗子。”庆水说。

  “第二,就是价值的比对。你的这项活动应属于公益事业的范围,如果采用直接募捐的方式,人们还可以有一种想象。比如我捐一块钱,可以救助一个失学儿童的多少多少天,这种想象基本上是无意识的,也基本上是被夸大的,这种夸大是对那一块钱的等价。而你的拍卖呢,一本值二元钱的杂志,卖五百元。即使一个善于想象的人,也会不断被这本书提醒,这种交换是不等值的,是不该接受的。即使你有一个重塑英魂的砝码,但这个砝码是虚构的,虚构一旦遇上现实,将会不堪一击。所以不要说人们庸俗,等价交换是市场机制在人们心目中的根本原理。”庆水接着说。

  “哎呀,太有道理了!”我由衷地感到佩服,“我们不都是一个专业毕业的吗?你怎么比我强那么多。”

  “这事儿从我和你大学同学起那一天就是事实。”庆水毫不客气地自我吹嘘道。

  “是是是,”我连忙承认,虽然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任何相关的事实,但是我还是讨好地说,“那么四爷你有什么锦囊妙计呢?”

  庆水再次皱起眉,他摸着下巴想了许久,然后说:“办法倒是有,据我观察,现在社会上有很多人爱看热闹,他们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而从好奇心中激发出人们的同情心还是有可能的,等你激发出人们的同情心之后,再充分利用一下这种同情心,这就等于给你那些旧货加了价,那种价值对比的失衡就会调整一些,到了那个时刻,你的事不愁办不成。”

  我觉得庆水说得有道理,根据庆水的总体原则,我打算利用一个精心炮制的故事来博取人们的同情。果然,那个故事一出笼,就得到了广泛的关注,我附加的解说更让人们众说纷纭。

  编故事之前,我还是认真做了准备的。我上网,去看了许多网络上煽情的烂文,然后把许多有用没用的情节全混在了一起,用两天时间做了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汤”。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我,一个小人物,过去曾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但是因为男人喜新厌旧的本性,我出轨了。我找到一个相好,一起厮混了好几年。但是当我的情人提出要和我结婚时,我动摇了,长思之后我决定回归家庭。后来情人自然是打闹不停,天天吵得生生不息。在这一场婚外恋的搏斗中,我不堪负重,每每想就此结束这无聊的一生。很巧,就在我几乎崩溃之际,我和情人在一次出游时,遭遇了一次轮渡灾难。船倾覆时,我拼命挣扎,当时我正好看到我的情人也在我前面挣扎,但我在一闪念间极为卑下地想撒手不管。不过经过几秒钟的人天交战,我还是奋力游了过去。可是,一切都晚了,当我游过去时,她已彻底消失,消失在宽阔的江面。

  因为这次重击,我离开我原来的生活。

  多年之后在我孤独蛰伏的这个城市,终于出现了一位英雄,因此当我听到英雄的事迹时,我就痛彻心扉地回忆起自己过去的一切,我情不自禁地反反复复谴责自己。之后,我忽然觉得有必要重塑英魂,用这一行动洗刷自己灵魂的罪恶。

  这就是我瞎编的故事,在网络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找到类似的版本。但是我能抓住人的地方就是,我说明其实在这个时代,我们每一个人,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我们都是有罪的。我们都卑鄙过,都干下过上帝不可饶恕的事情,只是我们每个人都把这些龌龊压在心底,每天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这一回终于有人跳出来坦白了,他揭开生命中无法医治的永不愈合的伤口,这让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卑鄙悄悄松了一口气。噢,原来是这样啊,大家都一样啊,看来我们自己是应该被原谅的,只要我们有一点点赎罪的行动就可以。

  所以根据这样的逻辑,人们被一个小人的自白所感动,于是我的第二次拍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们眼含热泪怀抱金钱奔向我——一个小人,以完成自己的赎罪之旅,我轻易地得逞了。

  晚上,一天的拍卖结束,我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打开家门,发现樊依花在。但是她已经拿着一本书,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屏幕上还在放着一个不知名的电视剧,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樊依花的睡姿很美,只是她的额头已经显现出明显的皱纹,看来谁都无法阻挡住岁月的脚步。这时樊依花动了动,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我她揉揉眼睛问道:“怎么样?”

  “挺好。这次募捐人们一共捐了十万,真不少。”我说。

  “你终于成功了。”她感叹一声说。

  “还得感谢庆水,他的主意不错。”我说。

  “弄到钱之后,你到底想干什么?”樊依花问。

  “不干什么,我就是想弄个雕塑。”我说。

  樊依花听了,叹口气说:“程宇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作为一个商人你多好让人把握,可现在的你,我们一点也弄不懂。”

  “也许,病了之后我表现出来的是另一个自我吧,说不定还是更真实的自我呢。”我想想说。

  宁静的中午,在那条河边。

  河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它弯曲的身体舒缓地向远方伸展。穿过密密的林间小路,我们来到河边,面前只有轻声低诉的河水,整个河岸寂寥无人。

  这一次的训练是在河边。当我在上午走进小林的戏剧工作坊时,她笑着对我说,这一次的训练地点由我来选择。她给了我好几个选项,有古堡剧场、咖啡厅,还有其他我想去的地方。我想了想,挑选了第三项,然后就开车带着她来到河边。

  由于有一阵没见,我把我最近做的事情一一告诉了小林。她非常认真地听着,当听到我无良而处心积虑地编造故事时,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这时,我指着河边的一块软软的沙地说:“这里就是我要塑立雕像的地方。”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想法。”小林居然赞叹道。

  “这还是我第一回听到别人赞扬我做的这件事呢。你似乎特别愿意赞扬别人,其实就是因为这一点,我特别愿意和你一起,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愿意赞扬我。”我笑着说。

  “我可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扬,”小林把双手贴在胸前,“每一个人都有值得赞扬的地方,他们的生活无论痛苦或者欢欣都充满精彩。”

  “是的。”我点点头。

  “可是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小林问。

  “向一些值得我学习的人学习。”我神秘地笑笑,这也是樊依花的问题,但是我想在做成之前我最好不说。

  我们沿着河畔徐徐地走着,在一个河流转弯的地方,我们停下脚步。小林转头看看四周,静水,宽堤,还有树荫,于是她示意我们在一片石头较少的沙地上坐下来。

  “今天你准备了什么训练方法?”我问。

  “因地制宜,刚才我想了想,我打算运用一下现实重现技术。”小林说。

  “哦,有趣,愿闻其详。”我说。

  “这样,你可以用这些沙子先搭建一个模拟的现实世界。你自己构造这个世界,然后根据你最近碰到的一些事情来安排事情中的角色;安排完角色,你可以让角色在你的事件中像事实那样行动,你可以对他们发表评论,做出判断,也可以和他们对话。或者你按照自己的逻辑让整个事件推演下去,做出它未来发展方向的判断。”小林说。

  小林说完,我立即开始行动。我在沙地上开始搭建我的世界,这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因为我想相对完整地勾勒出我周围的环境。我造了自己的房子、庆水的公寓、樊依花的公司,还有古堡剧场,一些咖啡店,最后是这条对我至关重要的河流。搭建完,我开始安排角色,庆水永远待在公寓里,整天无所事事;樊依花在公司或者在天上,而我总在阳台上眺望或者去商业中心跟踪桂小佳。在安排这些人物的同时,我不断地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孩子,我在玩着一个有趣的回到过去的游戏。我不时地抬头看看小林,小林一如既往地舒缓地微笑着盯着我,用鼓励的目光让我前进,这让我在一种温馨的气氛中时时感受到对她渐渐深入的依赖。

  事件推演中,我开始和我生命中的这些人物对话,庆水依然玩世不恭,樊依花对我依然担心,桂小佳模棱两可但是相当有趣。我面对着每个角色,不时重复着他们以及我说过的话。但是,当我想对人们的话语做出判断并分析他们这么说的目的时,我产生了困扰。我无法说清任何一个人的真实想法,甚至我也无法说清我为什么那么说那么做。我觉得我正在一个又一个谜团中穿行,一开始似乎是瞄准一个方向,但是渐渐地却偏离到自己都无法把握的地方。

  “我怎么觉得我自己什么都搞不清了呢?”看着沙上的世界,我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这就是这个游戏的有趣之处,当你重新建造自己存在的这个世界时,你发现并没有什么是确实可知的。”小林说。

  “是,我的确感到了某种从未感到的狐疑。”我说。

  “从你的行动中,我感到你有一种对于过去不确定性的担心,你似乎非常想弄明白过去的某些事情,但是你时时怀疑自己的方法是否对了。”小林看着沙盘说。

  “没错,是这样的。”我点点头。

  小林然后又问:“那么你认为你目前生活的未来会怎么样呢?你会怎么去做事情?”

  我俯下身继续看着沙盘,我努力思考,猜想着我未来可能的行动以及每个人的反应。但是思考了很久,我抬起头看着小林说:“抱歉,因为未来事件中的许多关键点根本无法确定,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够往哪里走。”

  “不用抱歉,严格地说,每个人都不可能预知未来。”小林笑笑,“让我来猜一下,你现在似乎是在两种选择中徘徊,一种是你自己的追求,一种是别人提供的答案。”

  “太对了,就是这样。”我十分佩服十分惊讶地说。

  小林笑笑,她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好像是得到某种确定的结果一样。这时她自己动起手来,她在离开我的世界不远的地方又搭建起一个小小的沙堆,然后她指着那个沙堆说:“如果把这个地方叫做竹清远怎么样?”

  “一个不错的名字,好像很耳熟啊。”我说。

  “你去过这个地方吗?”小林问。

  我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说:“也许去过吧,但是我忘了。”

  格林小镇就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很偶然地,它成了这个城市一个特殊的社区。除了它那些类似童话般的建筑样式外,生活在里面的人们也在经历着这个城市从未有过的生存体验。据说,从相识那一天开始,居民们就相亲相爱,互相帮助。他们如同住在一个古朴村落那样,互相分享着信任与关心。于是,这个社区很快成为这个城市一个全新的榜样,整个城市为之瞩目。

  因为我们业余剧团的不少演员都来自格林小镇,所以我们在格林小镇的表演持续了三天,这三天受到了小镇居民的热烈欢迎。每天晚上用于演出的会所都是爆满的,热情的观众还主动拿来了他们的纪念品:拍摄的照片、独自制作的演出光碟,甚至还有足够演员们吃饱的夜宵盒饭。

  我们演出的剧目叫做《蝴蝶》,是一个生物学家的故事。经过小林的训练,我已经可以开始扮演一些简单的角色了。这回我被指定扮演一只会说话的蝴蝶,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配角,但是我扮演的蝴蝶相当有趣,它有一个非常独特的愿望,就是一定要飞出生活了一辈子的房间,飞到应该去的地方。

  第三天晚上,我们在格林小镇的演出最终结束,明天我们将要去另一个社区演出。掌声,如潮的掌声,我们经过多次谢幕终于告别这个城市最为忠实的观众。回到后台,在一种成功的兴奋与喜悦中,众人开始卸妆。我坐下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戴了顶小小的帽子,脸上画着油彩,努力装扮成蝴蝶的样子。我慢慢摘下我身后轻而宽阔的翅膀,并且想,我什么时候能真的成为一只蝴蝶飞到我一直想探寻的地方呢。

  思忖之间,镜子里面出现了第二个人,是小林,她笑着对我说:“不错,今天演得很好。”

  “这要感谢你专业的指导。”我笑着说。

  “你领悟得也很快啊。”小林说。

  我卸完妆和小林先行离开剧场,直接去小镇上的咖啡馆。按照规矩,每回表演之后,大家都要去那里聚一聚。走出会所,我还没有从表演的兴奋中平静下来,满脑子我在台上的情景。夜晚,空气清新,星河灿烂,我抬起头看看整个漂亮的星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小林也望着天空,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起了一首小时候念过的诗。”

  “什么?”我问。

  “准确的词句我忘了,但是大意我记得。它说:我仰望天空,一直向它举手,上帝盯着我,直到最后才让我发言,我问上帝,星空的这块黑板上写了什么,他不回答,而是说,你还是坐一下我那把叫做星星的椅子吧。”小林娓娓道来。

  “很美啊——”我冲着天空说到。

  “你喜欢上自己扮演的那只蝴蝶了吗?”这时小林问。

  “当然。”我说。

  “这种喜欢是不是也有一个过程。”小林问。

  “是,”我想想说,“一开始,我只是下意识地扮演它,后来我觉得我在向它靠近,这两天我觉得我就是它,特别想飞走,离开那个枯燥的房间。”我说。

  “在这个过程中,你没发现那些道具、服装,或者化妆所起的作用吗?”小林问。

  “什么作用?”我问,这个我还真的没有注意到。

  “你想想,每当你化完妆,穿上服装,带上帽子或者面具,你就会发现你的身体或者思维在某种地方产生了新的可能性。比如,原本僵硬的身体,变得更具弹性更容易做动作;原来固定的思维开始消失,你变成了别人,不再完全是自己,但是依然拥有原有的活力。”小林循循善诱地说。

  “是这样。”我认真地想想说,“你不说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确实非常奇特,当我变成别人时,我有一种特别的释放感,或者说有更大可能突破原有的自我。”

  “好,非常好,”小林说,“从你的话中,我感觉到你在进步,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好的演员。怎么样,我们现在能不能再试试?”小林忽然出其不意地建议道。

  “在这儿?”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地问。

  “是啊。”小林认真地指着周围说,“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这是一个充满温馨的小镇,远处的灯光非常迷离,远处的歌声特别妩媚,难道在这种时刻就没有更加特殊的可能性会产生吗?”

  小林说的很好,她好像在说一种我们生活中不常见的时刻,我觉得我好些年没有经历这样的具有诗意的时刻了,于是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训练就这样在我毫不经意间再次开始。

  小林让我站在原地,她离开我向前走了十几米,然后她再慢慢走回来。我看着她从黑暗中走出来,脸上多了一个面具,她静静走向灯光,然后再走向我。

  “我是谁?”她在面具中问。

  “你应该是一个需要母亲的人,你似乎在路上丢失了什么东西。”我立刻猜测着说。

  小林点点头,她迅速转过身再次走入黑暗,一会儿她又出现在灯光中。这次她换了一个面具,她戴着面具在我身边慢慢但是不断地绕行着,我仅仅盯着她那种悠扬的姿态。

  “这一次我是谁?”小林问。

  我认真地想着,半天才说:“我猜你是一辆没有骑者的自行车。”

  “很棒,想法很棒。”小林赞叹道,然后又一次迅速离开。

  很快,小林第三次走出了黑暗。这一次她的面具有些破旧,面具上的表情似乎充满怀疑和失落。小林步履蹒跚,弓着背走到我面前,慢慢直起腰,然后直直地盯着我。

  在这种宁静的时刻,在孤独的灯光下,我久久地看着面前的那个人。在互视中,我头脑中的某座堡垒忽然被击碎了,在无数爆炸的碎片中,我忘掉了一切具象的细节,时间空间以及居于其中的真实人物。我的头脑齿轮飞一般转起来,我仿佛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看到一个老人和另一个老人正在交谈,他们的周围还有一群蝴蝶在轻轻飞舞。我沉默着,沉默着,过了很久,一股酸楚涌了上来,我点点头对小林说:“我想起来了,竹清远那个地方我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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