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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关于丁力的回忆进行了整整一个星期。在整个过程中小林认真地听着、记录着,并不时耐心安慰着我,循循善诱,希望我讲尽所有的细节。

  那些我制作的玩偶们似乎也累了,它们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仿佛刚刚经历过一趟疲惫的旅程。

  虽然竭尽全力,但我越到结尾就越有许多想不起来的地方。我拿起吊线木偶,下意识地把玩着。这一回它们显得迟疑,倦怠甚至有些哀伤。是的,丁力也曾做过这样的把戏,他用这种吊线把戏来刺激苏菲菲和我。想当年我是多么的厌烦和愤怒,现在我倒是能体会一点他当时的孤独与绝望了。

  我记得我和丁力最终还是被捕了,但我们如何出狱,出狱之后他到底干什么去了,我现在一无所知。我只是知道他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而我就这样开始了与苏菲菲相守的日子。

  回忆渐渐闭合起来,能够呈现的东西在经过火山般的喷发之后逐渐平息淡然。小林告诉我,这对失去记忆的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虽然它远远不完整,远远无法达到我想知道过去的一切的程度。

  我回到家,开始翻箱倒柜找我的日记本。我记得我有这么一本日记,那里面记录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可是我连续找了好多天就是找不到,它毫无踪影。按理来说,它理应待在我的家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郁闷之中,我又想起老傅,他和我关系密切,应该知道很多事,但是他的电话我又想不起来。我于是只好又去找庆水,他应该是另一个一以贯之的旁观者。不过,当我唠唠叨叨把最近的一切说完,他并没有那么急人所急地作出反应,他的态度还是那样不温不火或者说不阴不阳。

  “老傅?我跟老傅不熟,你应该跟他更熟。”他淡淡地说。

  “你有他的电话没有?”我问。

  “没有,我没有,”庆水说,“你原来生意上的事不怎么跟我说,你可有生意人的那种神秘呢。”

  “是吗?我真的那样?”我问。

  “是,你是一个标准的商人,表面随和,实际狡诈。”庆水说。

  我疑惑地看着庆水,回想着我想不起来的过去,然后问他:“那么,丁力后来怎么样了?”

  庆水看了我一眼,“噢”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不咸不淡地给我提供了一个我已经回忆起来的情况。他说:“丁力在上大学时跟你最好,我记得你刚做生意那几年,还把他接去一起同居了好长时间呢。”

  “对,对,对,这些我都想起来了。后来呢,那后来呢?”我有些急切地问。

  可庆水似乎并不想回答我,他只是拍拍我说:“三爷,我劝你寻找回忆的时候还是慢慢来。对于丁力的结局我也不甚了了,毕竟我没像你们一样曾经一同生活在一个城市。”

  我带着失望的心情离开,回程中我又一次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狂奔起来。一个忘记了过去的人真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吗?为什么我周围的人都对我如此讳莫如深?就这样整整一个下午,我在郁闷中奔驰。傍晚时分,我又看到了那条河流,它在夕阳下一如既往地流淌着,闪烁的河水似乎在向我昭示什么秘密。于是,我决定再次驶向它,像每次失望的时候一样奔向它温润的身体。

  夕阳落下去,薄暮时分,在脱离了城市的喧嚣后,我把车停在路边,徒步走向河滩。浑圆的石子在我脚下,它们泛着青辉,远处茂密的树林,升起阵阵淡蓝色的雾气。每一次我都是从这里的河岸出发,跳入河水,向它的下游游去,这一回我停住脚步,坐下来,坐在河边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青草比明天还要高大。”我想起来了,这一句古怪的话是苏菲菲副教授说过的。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她的许多习惯让我一直不能充分理解,但我却一直觉得高雅。在丁力与我的事情被记忆重述之时,有一点也被明确。那就是我和苏菲菲曾经彼此真心相爱过,而且因为自私的爱情的力量,我们曾一起下决心抛弃过丁力,只是我们又因为丁力奔向天才的奋斗,才重新团结在他的周围。

  月亮升起来,静静地照在河岸上。我坐在巨石之上,抬起头凝望静静的月亮,它完美、纯洁又似乎无所不知。我的心里暗暗地长叹了一声:明月兄,在未来哪个不眠的夜里,你能告诉我,我爱过的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吗?

  整个上午静悄悄的。

  吃完早饭,在小时工大姐来了以后,我就独自去了一家我常去的咖啡店。因为刚刚开门,所以店里人非常少,我要了一杯咖啡,拿了厚厚的一摞报纸,就到咖啡店外的桌前坐下。我的面前是一片秋天的树林,秋叶已经全部变为金黄,不时有叶子在微风之中飘落下来,树林面前的广场显得空空荡荡的。

  我一直在读报纸,现在的报纸都和书一样厚。但是报纸纸码虽多,消息却大同小异,而且令人惊异的是,它们在关键时刻几乎都不会说什么真话。读读停停,世界上许多无关的犄角旮旯的事情都慢慢进入脑海。放下报纸时我又不禁想起丁力,他多年前的放荡不羁以及与我无休无止的战斗,让我心情异常复杂。

  读了一阵,我站起身休息了一下,然后进咖啡店去要了一杯白开水。店里只有一个店员,一个角落里有电视在放着新闻。因为我来了这里很多次,那个店员十分熟悉我的习惯,所以当我刚晃了一下杯子,她就已经接过杯子微笑着转过身去接白开水了。

  就在这个空当,我走到角落的沙发里,坐下看电视。那是一档直播的新闻节目,形式比较活泛,里面国际国内以及本市的事情都有,主播们经常会把各种不同的话题放在一起说,如同一锅珍珠翡翠白玉汤。不是谁和谁又打起来了,就是谁又告倒了谁。这一次也一样,当女主播刚刚说完一个商业案例,话锋一转就马上说到了本市。于是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幅意想不到的画面出现了。

  镜头对准了河流,那不是别的河流,而是我常常去的那条河流。许多人正急忙跳进河里,纷纷往水的深处游去,很多警车停在一旁,岸边有一群哭泣的孩子,还有一群惊魂未定的家长或老师。

  “这是怎么了?”我自语地琢磨着。

  “可能是出事了!”这时我的背后有人说,是那个漂亮的店员,她把白开水递给我。

  “什么事?”我问。

  “好像今天早晨一个学校的孩子们准备划船秋游,但是有孩子落水了,据说当时很多人跳下去救孩子。”店员说。

  “他们现在还在找孩子吗?”我问。

  “不知道,也许是在找其他的人。”她说。

  咖啡店的门被打开,有人进来了,我莫名地感到一种凉意,店员离开去招呼客人。我继续看着电视,过了一会儿,我慢慢看出端倪。店员说得对,现在人们忙碌的不是在救孩子,孩子已经全部被打捞上岸。他们现在是在寻找一个救人的人,按照主播的说法,那是一个女孩子,她跳入水中之后很长时间没有上来,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在镜头中另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痛彻心扉地哭泣着,她穿着杏黄的上衣,打扮非常时尚非常现代,她的眼中充满泪水,但是她的表情总让我觉得似是而非。

  看来,这是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事迹,我暗暗地想。可是当我看到那张哭泣的脸,我又觉得这里面也许不是那么简单,说不定会饱含深意。

  后来,我终于把事情搞清楚了。失踪的那个人叫桂欣,她同我一样是从另一个城市来到这里工作的一个白领。出事那天,载着一群孩子的船翻了,她和她的妹妹正在划船,情急之下不会游泳的她,立刻跳下水去救人。孩子们都脱险了,可她却没能再回来,永远消失在那条河流之中。

  她所做的一切不仅她的妹妹看见了,很多人都看见了。当时她的妹妹拼命地呼救,可是出事时雾很大,她的姐姐一转眼就不见了,没了。

  妹妹的名字叫桂小佳。

  对于这件事,我断断续续想了好几天,除了对逝者表现出应有的同情,我的内心则一直有一种难以抑止的狐疑,这种狐疑来自直觉,来自我第一次看到桂小佳的脸时的感觉。不过,狐疑的同时我有另一个结论产生,那就是按照我们这个社会的习惯,该事件将产生轰动效应,一系列重大的纪念活动将隆重推出。

  果然不出所料,我的预测不久就应验了。因为世风日下,道德沦丧,所以这个充满道德示范作用的事件在社会上引起了非同寻常的积极反响。很多人都站出来,对逝者和逝者的家属表示沉痛的哀悼;同时更多的人蜂拥而起,自动举行了种种告别仪式。这很好理解,在人们凄婉之词的背后,其实隐含着浮世中兔死狐悲、孤独无援的哀伤。现实中,人们仍然渴望温暖、帮助与正义,但这种心情已经变成小叔子向往嫂子一样不可告人。目前能够堂堂正正登堂入室的只有权力和金钱这两种美德了,而道义与社会公正早已像沿街卖笑的妓女,遭到了百般践踏与唾弃。

  风起云涌的悼念活动,导致了不少烦琐的细节。不久前一位娱乐明星意外的去世也在城市中引发了人们极大的悼念热情。与上一次类似,这一次人们又重复了一些相同的方式。比如,他们在一个公墓,安排了一个长达三天的纪念活动,以方便人们的悼念需求。

  于是,人们开始了一次不同寻常的进发。这一回他们是抱着一种崇敬、哀伤以及惋惜的心情前去的。他们的步伐小心翼翼,态度虔诚,神情庄重,从他们的态度看,如果把那个纪念地点比作是一个通往天国的驿站,也并不是危言耸听。

  在公众的影响下,我也不准备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我决定找个适当的机会加入到这一向天国进军的行列里,这样既锻炼了身体又打发了时间。

  还好这个时机非常适时地出现了。我常去的那个咖啡店是个连锁店,他们的老板雄才大略,眼光独特。在一般的生意人看来,这种悼念活动只是社会闲杂人士的无聊之举。但是该老板却认为这是一个给自己的企业进行广告宣传的绝佳时刻,因此他命令连锁店的员工们全都放假一天,去参加给桂欣举行的悼念活动,并且是徒步,沿途要高举连锁店的旗帜。

  我趁机去报了名,当时咖啡店的员工们正兴奋地议论着如何在那一天尽早结束悼念,结束之后就近去搞个秋游。

  “我去行吗?”我听了他们的议论,放下咖啡忍不住说道。

  “您真的准备去吗?”和我相熟的店员有些吃惊地问。

  “当然,我非常想去。”我热切地说。

  “您为什么去啊?”店员不解地问。

  “我是想去表达我的哀思。”我说。话音一落,人们就笑了,看得出姑娘们不信。

  不过,因为我的熟客身份,他们的店长——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很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到了咖啡店和他们的队伍会合。为了这次活动,我的行头准备得挺全。我身穿运动衣,脚蹬旅游鞋,还背了一个很现代的塑料水瓶。头天晚上我就把它刷干净了,里面装满了水,因为我听说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怕路上会渴。

  连锁店的队伍不长,有那么五六个人,除了店长,其他都是女孩子,因此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店长倒是颇有职业风范,他外面罩了一件连锁店的工作服,手里还拿着一面彩旗,“XXX 咖啡连锁店”的金色大字十分抢眼。另外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师们跟着,连锁店老板动用了金钱的力量让他们也来关注这次小规模的游行。

  跋涉开始了。年轻的店长在前面泰然地压着步子,摄影师在旁边一路认真地拍着,剩下的姑娘们嘻嘻哈哈地尾随着。我因为不是店里职工,只是一个熟客,就只好压阵。但我知道今天来了电视台的人,一定不同一般,因此背着水壶精神抖擞地走着。

  走了一会儿,摄像师照够了,就先开车去了目的地。姑娘们看电视台的人先撤了,走了一阵又觉得实在有点累,就坚决要求坐车去,店长沉吟一下,就说还是坐公交车去吧。大家怏怏地去了车站,可是今天运气真不好,等了半天车不来,店长在众女孩的抱怨中看了看时间,果断地一挥手,说:“算了,打的。”

  于是大家分别打车直奔目标。到了目的地,店长整理了一下队伍,和早已等候在那儿的摄像师简单商量了一下,就带着队伍走进了纪念厅。

  纪念厅不大,但是异常庄严肃穆。屋子里摆满鲜花,厅的正前方是一张逝者的大大的照片,一首古典音乐静静播放着。这是一个不那么普通的纪念形式,和我猜的完全不一样。逝者的妹妹桂小佳坐在角落里一张孤独的椅子上,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脸色肃穆。

  “怎么着,开始吧。”摄影师大大咧咧喊了一声。

  聚光灯亮了,店长点点头,他从一个店员的手里接过一块铝合金的牌子,沉重地念道:“向英雄学习,学习她舍己救人的高尚品德,学习她见义勇为的无私情操。让逝者永远安息,让生者永远怀念。×××连锁店××分店敬赠。”

  店长念完了,聚光灯还在亮着。按事前约定站在一旁的桂小佳应该接过牌子说两句,可这时纪念厅的外面又响起了其他声音,另一拨纪念者到了,她的注意力被暂时吸引了过去。

  “桂小佳,说话啊?”摄像师这时抬起头不满意地说。

  桂小佳马上回过味来,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走神了。”

  “没事,”摄像师安慰道,“面对镜头别紧张,放松,一定要放松。”说完,摄像师转头向大家说:“咱们再来一遍,表情要正确,店长念的时候,声音要沉,别抖。大家要再严肃些,身子略向前倾,好吧。”

  “好嘞,好嘞。”众女孩七嘴八舌地回答。

  第二次拍摄比较成功,桂小佳在接牌子的时候说了几句很得体的感谢的话。摄像师喊了一声O K,大家松了一口气。又稍坐了一会儿,店长给桂小佳递上一个红包,宽慰了几句,一伙人就走出纪念厅。一出门众女孩就闹了起来,要求马上去附近的水上世界玩玩。还是店长办事稳妥,他一看都快中午了,就热情地拉住摄像师,回头对大家说:“走,各位妹妹先去对面吧,我刚才看了,有一家‘新潮流’酒家这次活动搞得很成功,咱们首先得感谢一下电视台的哥哥呀,然后再去水上世界。”

  “好的呀,没问题,没问题。”女孩们兴奋地请战。

  “得,出发,目标‘新潮流’——”店长挥动手臂命令道。

  “好!”大家一起叫着,卷起旗子,一窝蜂跑向公墓外面。

  人在瞬间就走光了,我看着大家走远,又从原路返回。在另一拨纪念者迅速纪念完毕后,纪念厅变得非常安静,桂小佳依然孤独地坐在那个椅子上,一言不发,一副非常疲惫的样子。

  我慢慢地走过去,走到她的面前。

  “从你姐姐的照片上看,她很像一个有思想的人。”我说。

  桂小佳抬头看看我,又看看照片,她问我:“这也能看出来吗?”

  “能,我觉得她的某些想法也许会跟我一样。”我说。

  桂小佳听了我的话,再次很慎重地看看我,然后她模棱两可地说:“我倒是希望她会有那么几个知音,可惜她不在了,一切都没用了。”

  “但是,她不是一个可以学习的榜样吗?”我问。

  桂小佳看看我,没有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转移话题道:“我中午也要回去休息一会儿,下午还有事情要做。你如果想悼念的话,明天再来吧。”

  “好的,打扰了。”我礼貌地说,然后告辞出来。走出纪念厅的瞬间,我再次瞥到了那块咖啡店送的,写着“英雄”字样的铝合金牌子。我心里暗暗想,在这个娱乐与搞笑的时代,难道真的还有英雄吗?

  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成了过去时间里的畅游者。

  我终于摆脱了每天都在家里闲待的习惯,清醒以来第一次去了这个城市的最大的一个图书馆。我把有关那条河流的资料收集齐全,然后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虽然是囫囵吞枣,但我相信,除了专业工作者,在市民当中没有人像我一样如此希望了解这条河,特别是它的过去。

  因为时间充裕,我读了很多庞杂的东西。在我翻到过的记载中,有几次提到河流改道的事情,每一次它都采取比较极端的手法,淹没很多的村庄和道路。基于河流的这种个性,城市的人们对它一直抱着不信任的态度。每一代的居民都努力防范着它,躲避着它,致使每一次城市的重建,都更加偏离河流奔腾的躯体,并且把它周围的堤坝深深加固。

  这些资料让我沉思很久,我不知道它们对于我的想法或者猜测有什么帮助。它们就是那沉默的背景,但是也许早晚会有光亮的一闪。绕过一些表面记载,我又继续向下探寻,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些资料背后,我触类旁通地发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历史学家,他的名字叫胡和。

  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不算一个传统的历史学家。他对历史上一些“无聊”人物的关注,甚至比对一个历史大事件还要深切。他明确地表达了他对历史客观性的怀疑,他非常直白地指出,所谓的历史只不过是威权语言的重叠,语言背后的真实,早已被偏见和权力抹杀了。

  正是因为他的这种独特,才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阅读了关于他的资料,发现他的人生很有意思。他年少时斗鸡走狗,无所不为,但成年之后,忽然在某一天踏踏实实地坐下来开始念书。他犷悍无赖的气质似乎再也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但是这种气质并没有消失,而是令人费解地转化为他在专业上另辟蹊径的执著,以及对于女人的异常热爱。

  与胡和交往过的女性有七八位之多,胡和曾带着她们在各处游山玩水,并且不断地拍下照片。这些照片现在存世的还颇为不少,在照片中我可以清楚地了解胡和那时的生活状态。但是就在事业与爱情都处于巅峰之时,胡和却忽然消失了,他消失在那条河流里——就是那条淹没桂欣的河流,那条我常常沉浸的河流。

  我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我想胡和绝不会毫无想法。

  这天下午,在图书馆看完书,为了休息一下大脑,我开车去了一个比较安静的王府花园。这种古典式花园在这个充满欧式建筑的城市里还是非常稀少的,因为人不多,我怡然自得地独自游逛了两个小时。园子里景色不错,只是秋天的园子透出一种挡不住的颓势。在园子中央的一片竹林之下,我看到一个小姑娘在卖画。那画很特殊,完全是用竹叶贴的,一种纯自然的美令人怦然心动。

  我让小姑娘给我当场贴一幅。她利利索索找了几片合适的叶子,三下五除二就做成了。画面上一个女孩坐在秋千上,优哉游哉的样子。我拿着弄好的叶画出神,想起似乎原来苏菲菲也喜欢这种清瘦之作。她好像还半开玩笑地研究过一幅著名的长卷,那幅长卷由于历经战乱后三分之一遗失了。苏菲菲曾经做梦,在她的研究与考证之下,能够把它补全。但是对于这一点,包括她自己在内,没有人会相信。

  一个历史学家悄然离去,另一个历史学家不期而至,我怎么总会和一些历史学家打交道?我暗暗沉思,转而又想起那条河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的人?随后还想起被我遗忘的自己的专业——物理,这个自从毕业之后,我就完完全全地放弃了的具有真知的学科。纷繁的想法纷至沓来,我的头部再次隐隐疼痛起来。

  “在想什么?”就在我沉思间,一个声音传来。我回过头一看,是小林,她到来的时间与约好的时间几乎一分不差。

  “我在想你会不会准时到。”我笑着说。

  “当然,我这人从来都很守时。”小林说。

  我陪着小林继续在园子中闲走,从园子的前门一路过去。这个园子总体上走的是江南园林的路子,我们在一股奇巧无比的味道中蜿蜒。路过一个游廊时我们坐了下来,面前是一个被紫藤、山石包围着的小小的湖面。阳光照在郁郁的水面上,反射着熠熠的光,我们简直要在闪烁中醺醺然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这时小林问。

  “我想请你帮个忙,行吗?”我说。

  小林笑笑。“是表演之外的事情吗?”她问。

  “是。”我说,“小林,首先我想问一个有关女人的问题。在现实中,如何迅速而扎实地接近一个女孩子呢?”

  小林听完瞥了我一眼,有点不怀好意地笑了,她问我:“为什么问我?”

  “因为我身边没有别的肯回答我的人。”我诚实地说。

  “按理,我不应该对你的生活发言,我只是你的一个戏剧指导。”小林说,“但是,如果你要执意问,我就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回答你,那就是,爱情可以使你迅速接近一个女性,当然最好是一见钟情。”

  我摇摇头笑着说:“不,不可能是爱情,而且那也不是我的目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小林问。

  “想让她跟我说实话。”我说。

  “现实中,谁会随意和你说实话呢?”小林反问。

  “所以我只好求助于你,让你去试试。”我说。

  “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是我?”小林问。

  “首先因为你是女人,女人之间也许更加了解,更加容易套出实话;其次是你具有别人想象不到的亲和力,而且这一段时间的训练让我对你十分依赖。”我实话实说。

  小林让我说得容光焕发,还有些得意和忍不住的高兴。她笑着看看我,说:“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怪不得他们说你原来是个合格的商人。好吧,看在你对我的训练十分配合的情况下,我就去试一试吧。”

  小林在我的请求之下去了,她果然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做前台的桂小佳,她们进行了一次正式的谈话。小林是带着我刻意的话题去的,那就是桂欣究竟是为了什么跳入水中。按照小林的说法,桂小佳只是犹豫了一两秒,然后就娓娓道来。她说她姐姐是情急之下跳下去救人的,但是她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因此她就没能回来。小林说,桂小佳说这些话时显示出了真实的激动,她哭了,很伤心。小林也不禁跟着哭了,她打心里觉得桂欣真是一个好人。

  无疑,桂小佳重复了一条经过正面描述的信息。但是桂小佳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怀疑,我确定这绝对不会是真相。

  清晨,我再次来到小林的工作坊。推开门,小林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她亲和淡雅的形象如同岁月中男人们永远的情人。其实,我已渐渐明白这不会仅仅是某种训练,训练应该只是某种技能的加强,而小林的做法对我具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比如,她可以运用某些技巧唤醒我记忆中沉睡的部分,让它们大段大段地返回到我的脑海中。比如,她可以不断消除我内心涌起的焦躁,让我重返平静。虽然小林这么做的背后深意我到现在还不明了,但我知道她这么做对我有莫大的好处,因此我坦然接受。我想,只要我不断在小林的方法以及我的探索中努力下去,早晚我会接近我想得到的所有事实的答案。

  我坐了下来,小林依然在我对面,照例是每人清茶一杯。我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然后我抬起头问小林:“怎么,开始吗?”

  “好的,开始。”小林说。

  小林说着拿出一个DV,那是一个新款的DV,非常小巧时尚。她告诉我,这一回她想让我来试试所谓的“录像技术”。她把DV接到电视上,里面播放了一个片断,那是上一次小林回来之后和我谈桂小佳的事情。小林在我没有特别注意的情况下,把那段对话的场景录了下来。

  录像很快播放完毕,小林关闭了电视,然后再次把DV的镜头对准我。她说:“好,这一回在你明确知情的情况下,我们开始谈话,请你对刚才看到的录像中的谈话给予评论,想想你该怎么说?”

  “说当然可以,但是是对着你还是对着它说?”我说着指指DV机,认真打量它一下问。

  小林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很好,你能马上注意到DV机,这很好,我没想到。这样吧,我先这么问,如果你对着DV机说,它对你意味着什么?”

  “应该是一双冷静观看的眼睛。”我想想说。

  “那么DV中的录音系统呢?”小林又问。

  “一只一丝不苟的耳朵。”我说。

  “非常好,那么刚才在描述DV机时,你用的是第三人称,那你为什么不能用第二人称‘你’,来描述它呢?这个‘你’很可能就是指现在坐在对面的‘我’。”小林在DV后面指着自己说道。

  “是的,如果我用第二人称,我可以这样描述:你,细心,冷静,你一贯认真倾听我,并努力去理解我,你不仅是一个好的听众,也是一个好的引导者。你溶化了我冰冻的回忆,并让我沉浸其中,你让我逐渐摆脱焦躁,而独自去享受那美丽的往昔生活。”

  “好,你讲得非常好,这是一个我未曾意料到的良好的热身。现在你可以开始评价上一回我与你的对话中,你的个人状态如何?”小林此时转入了正题。

  我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说:“我看到了上回的我,我坐在一个咖啡厅里,脸色有点苍白,穿着比较随便。我表面上有些急切,有些不安,似乎十分想了解什么。一会儿一个女孩走进来坐在我旁边,我们开始谈话。女孩告诉我一件事情,我开始沉思。看得出我在那个时刻愿意沉思,也许是我了解到的事情并不满意……”

  “那么,你那时到底想了解什么呢?”小林问。

  “从画面中看不出来,或者说我自己当时也并不知道。”我皱皱眉,摇着头回答道。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小林停了DV,然后和我一起坐到桌子这边,给我看回放。镜头中的我坐姿端正,十分清醒而公正地评价着第一次谈话。

  “怎么样?你喜欢第一次的你,还是刚才的你?”小林问。

  “当然是刚才的我。平静,虽然还有忧思,但是能够完全克制与平衡。”我说。

  “对,平衡真的很重要。”小林说,“你再想想前一阵你回忆丁力的时候,那时你的状态又是如何?”

  “我当时感到焦躁、愤怒、哀伤,当然也确实感到某种过去的欢乐。”我回忆着说。

  “那你是喜欢前一阵的自己,还是刚才的自己?”小林问。

  “当然是刚才的自己。”我说,然后又不解地反问,“你让我如此对比自己,和我未来要参与的表演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小林说,“作为一个表演者,你必须在反思中对自我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就是一个平衡的距离。这样你会发现自己更容易接纳更多的角色,也更容易迅速地离开另一些角色。你会因此在多种角色中保持平衡,成为一个真正的既无动于衷又感情丰富的演员。”

  我想着小林的话,还是觉得有点文不对题。于是我问:“你是不是在说,在生活中我们应该学会演员的某种本领,进入或摆脱角色时都不受困扰。”

  “没错,你理解得很对。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生活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我们要学会在角色转换中寻找平衡,而不被某个角色的深度缠绕。”小林说。

  我点点头,我确信小林的谈话一定有所指,她一定不只是在说表演。回放完毕,小林接着给我看录像。这一回画面上出现的是一个宁静的场景,一群僧侣正围在一起进行艺术创作。他们在用各种颜色的细沙,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绘制一幅色彩斑斓的佛像。他们做得很认真也很细心,似乎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投注了进去,他们身旁的摄像机冷静地拍摄着,一天、两天地截取着僧侣们工作的画面。一个月后这项巨大的工程总算做完了,僧侣们的庆祝很平静,他们就是坐在一起,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但是,三十秒后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僧侣们站起身用工作时的刷子把那个佛像慢慢而坚决地扫除掉。沙子慢慢堆砌起来,然后被投入溪水。十分钟后,一个月的杰作完全消失,人们的面前只剩下那块巨大的亘古不变的石头。

  我有点吃惊,这种变化是我没有想到的。这时小林转过头问我:“看到这些景象,你想到了什么?”

  “说不清,”我摇摇头,“我觉得它好像在暗示:在生活中,我们也许花了漫长的时间去付出和坚持,可是即使得到,那也是短暂的欢欣,然后就是失去的痛苦。”

  “是这样,所以你有时未必要那么执著地去做一件事,”小林说,“因为即使你的执著成功了,你也必须面对失去。”

  我眨眼想着她的话,她好像是在说我。这时电视中另一个画面又跳了出来,一看那就是一个生手拍的,镜头毛毛躁躁,晃动不止。画面拍的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展览会,人头攒动中,展览会参展单位的标志一一陈列在镜头中,但是就在展览会重要的会标处,竟然是一个很大很庸俗的酒杯标志。

  “这是什么?”我问。

  “这得问你呀。”小林看着我说。

  我端起茶喝了一口,长久地凝视。这时思想刚刚从红尘外回来的我,头脑异常清楚明澈。小林站起身离开,回来的时候,她右手拿着一个高脚杯,左手有一瓶红酒。她动作逼真地假装把红酒打开,缓缓把酒注入高脚杯中,然后把杯子慢慢推给我。我拿起空空的杯子,放到嘴边,把想象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酒怎么样?”小林问。

  “好酒。”我说。

  “想起了什么?”她又问。我看看酒杯,眼中的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我说:“如果没有搞错,我刚才在录像中看到的是一个酒杯,那一定是有关我和龙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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