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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晨,天地之间阴阴的。

  雾还没有散去,悬浮在河的上面,把天与水接得紧紧的。

  在这条河上,我见过这种雾,很多次和它不期而遇,它经常是浓浓的,不声不响地浸入墨绿的河水。这一景象常给我这样一个断言的机会:河是一棵树,而雾是它不经意的花。

  这种花的开放,遮盖了树的本身。就像我们吃到植物的某一部分,一般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断定是果实,可实际上我们品尝的也许是植物的另一部分,比如根,比如茎。

  水很凉,用沁人心脾来说也不过分。不过我习惯了,在它之中浮动的时候,我一般把内心的温度降到和它一样。水静静地流过我的头发、手指,毫无障碍地和我体内的那条河流交谈,在这个时候我往往想起历史,也许我就是历史中一声呜咽的犬吠。

  离入水地点已经很远了,城市的嘈杂像水草一样一晃即逝。浓重的雾给我一种异常私密性的感觉,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体会河流那种无声的安抚。

  是的,几乎没什么事情可以让我产生特殊的兴趣,在与河流的交谈中我极为自我,我不愿其他的事情打断我们无声的对话。确实在某一天,有一条无人的小船从我身边漂过,它孤独的情调暂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从河水中抬起头看了它一眼,仅仅一眼。那是在与河流的谈话中偶尔的停顿,就好比一枝花伸出窗外,一个丽人在秋天忽然露齿一笑,那种生活中刹那欢欣所拥有的令人疑惑的力量使我不得不驻足观看。

  渐渐地,雾开始慢慢散去,太阳柔和地照在河面上。我顺着河水自由自在地往下游漂去。这一去向其实代表了我内心的某种渴望——离开城市,离开人群,回到我曾经拥有,现在却无法明了的地方。

  我上了岸,在离密林不远的深深的草丛中躺了下来。青草几乎遮盖了我,阳光透过它们斑驳地洒在我身上。青草比明天还要高大,我又想起某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话最近总是在我的脑际盘桓,它们似乎在昭示也许某个期限就要来临,我还能在这些青草中躺多久呢?

  下午,我醒了。

  在浑浑噩噩之间,我记得是梦中的一种声音吵醒了我。我侧耳在现实世界中听听,没有什么特殊的声音,只有不远处河流的轻声细语。

  看样子真是梦中的事情。在梦中,我似乎碰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她语气哀伤,偶尔哭泣。我们谈了很久,她赤着脚在草地上慢慢地走着,有一种十足的过去的气息。在我最后一次向她提问时,她把手指竖在嘴唇上,作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然后扑通一声跳入河中,鱼一般潜入那深沉的墨绿当中。

  我确定,就是那扑通的声音,让我睁开了眼。这声音十分普通,对我却似乎意味深长。我最近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但都非常散乱,有些完全没有规则。我曾经尽量回忆梦境,以期它能给我某些启示,但是我渐渐发现这是一个不着边际的办法,因为梦中的情景有些曾经出现在现实中,而有些则在现实中毫无根据,因此那些景象的指向就十分混乱,就好像我本来需要一个指南针,确实而认真地指出某个前进的方向,但是我得到的却是一个钟表,它虽然提示给我另外更有意义的信息,可是那个不断走动的指针几乎无所不指,因此它就给我不了任何方向。

  目前,我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状况。我整天无所事事,每天就在家里,像穴居动物一样静静待着。因为没什么事,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阳台上,我能拿着望远镜看着窗外涌动的人群与车流接连许多个小时。

  每天定时来的是一个做小时工的大姐,她帮我打扫房间,做午饭和晚饭。这是我每天唯一能够与人交流的时刻,于是我尽量和她聊天。但是大姐和我对于世界的看法完全不一样,因此我们共同的话题很少,所以往往是我们谈完一些我认为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之后,当我再想问一些别的事情时,她就已经无话可说了。于是我就只好再次返回来,把刚才谈过的话题再谈一遍,就好像我真是兴趣盎然一样。

  第二个定期来的是社区医院的护士小王。她胖胖的很和气,手脚非常利索。她到来的目的是给我做常规检查。她长得很一般,但是有一股青春的气息。为了使自己过得有点意义,每次见了她我就尽量往歪处想,但是一旦她靠近我,极其专业地做着她的检查工作并对我认真询问时,我就会立刻想起我在医院的日子,那种印象深刻的伤痛感,会毫不犹豫地使我人为制造出来的意念立刻烟消云散,回到一个病人对于医生充满敬畏的轨道上。

  据别人说,我在半年之前遇到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在车祸之中,我受到了猛烈的撞击,受伤后昏迷过去。还好,车祸之后我被及时送到了医院。经过认真的治疗,我最终康复过来,只是在康复后期医生发现,在车祸中我丧失了部分记忆力,这是一种并不少见的车祸后遗症。

  这是吴庆水说的,他是我从本科到博士的同学,这一点我记得。

  除开上面两个人,平时家里就再也没有别人了。我每天也就是上网、看电视,然后去阳台呆呆地凝望。实在憋闷得慌,我就开着一辆新车出去闲逛或者去游泳。这车是樊依花送给我的,连我现在在家寄生的所有费用都是她出的。她是我上博士时的师姐,我记得她有的是钱。

  出门之后我一般开着车在环路上狂奔。毫无目的,我会一个环路一个环路地向城市的外圈开去。在离开城市越远的时候,我的心似乎就越能安静一些。在最后的那个环路,我常常能看到那条我热爱的河流,它在不远处的阳光下熠熠闪光,平静而蜿蜒地铺展在宽阔的河滩上。每当看到那种动人的光芒,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我到底是在哪里发生的车祸呢?当时的情形是怎么样的呢?

  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没有一丝一毫印象,即使我在河水中最宁静的时刻我都回想不起来。关键是还有一些更重要的问题一直没人主动告诉我,比如车上的苏菲菲去了哪里,她现在在干什么?当我每次问到庆水这个问题时,他都会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讳莫如深地摇着头说,你现在需要的是养病,不需要知道别的事情。

  我将来会知道答案吗?我问。

  应该会的,只是多长时间我们不知道,庆水说。

  每当他这么说时,我都会不服气地想,你们不用这么神秘,我会知道的,一定会知道的,我自己会尽快去弄个清楚。

  在百无聊赖之际,我的电话响了,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给我这个被抛弃的人打电话呢?我看看电话号码,是陌生的,或者说我没什么印象,于是我没接。但是电话特别执著,一遍又一遍地响着,似乎知道我在一样,我只好接了,马上里面传来一个圆润的声音,她问:“是程宇先生吗?”

  “是。”我说。

  “有关你师母的事情我能和你谈谈吗?”她说。

  “可以。”我说。

  对方要求见面,我很爽快地就同意了。之所以如此,首先是她说此事有关我师母,其次是我实在没事,我愿意出去溜达溜达,打发一下时间。见面的地点约在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古堡剧场。这是一座典型的欧式建筑,由于历史原因这种欧式建筑在这个城市随处可见,而我要去的这个剧场并不在城市中心,而是在一个较为偏远的地方。

  在电子地图上查好位置,我开车前去赴约。果然,我提前到了。我对这个剧场比较生疏,我只记得前一阵浏览网站时,知道在这个剧场曾经上演了几场了无观众的昆曲。缓步走进古堡,雄浑的城墙高大而威严。穿过大门,里面的建筑巍峨伟岸。虽然是秋天,树的叶子正变成金黄或者深红,但绿草依然盎然。古堡内有着各种各样的设施,剧场、博物馆、咖啡厅,古堡里人并不多。我寂寥地穿过穹形廊柱,选择了户外一把木制长椅坐下,一阵钢琴声从旁边传过来,它引得我不禁侧耳细听。

  宁静的秋天,或者说一个人的孤独的秋天,它又让我想起那条河流,也许它无言的流动正是另外一种孤独吧。猛然间,我似乎又想起在这个城市好像有另一个想象的地方,名字叫做Latinos。

  似乎过了很久,当我在秋阳之中几乎睡着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走到了我面前。我睁开眼,有点迷糊地望着她。她长得很柔和,长长的头发,细细的眼睛,穿了一条红格子短裙,身上随意斜挎着一个包,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力和掩抑不住的艺术气息。

  “是程宇先生吧?”她问。

  “是的。”我说。

  “我叫林雨婷,你叫我小林就可以。”她说着主动伸出了手,我握住她细细的手,心想,我认识她吗?

  “你不认识我。”小林说,“我是为你师母的事情来的。”

  “什么事?”我问。

  小林从挎包中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原来是一份协议。

  “这是你师母岳秀昕老师跟我签订的一个演出协议。”小林说,“岳老师参加了一个业余社区剧团的演出,并签了协议。在这个协议中,有一个演出保证条款,它里面商定,如果岳老师有事不能参加剧团的演出或排练,她将指定另一个人来代替她。在协议中她指定的那个人就是你。现在,岳老师有事外出,所以我特意来找你。”

  我看着那份协议,一时无法相信。我师母是个标准的生物学家,怎么会定这么一份戏剧协议,并且还牵扯到我?但是看看那签字确实是师母的,她的字我再熟悉不过。

  “可是,我什么也不会演啊——”我摊摊手说。

  “不要紧,这个剧团的成员都是业余的,都不会演戏,大家就是为了开心,重在参与。”小林温和地笑笑。

  “那你是——?”我看看小林问。

  “我是这个剧团的指导者或者说导演,受雇于戏剧发展基金会。”小林说。

  “明白了。”我点点头,把协议递给小林,“这样吧,我回去问问,然后给你答复。”

  晚上,我去找了庆水,他住在一套老旧的公寓里。我依稀记得他常常失业,又常常得到新的工作。他至今还单身,但是似乎没缺过女友,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但是他生活的失败就在于他的聪明。

  我去的时候他正就着猪头肉在喝啤酒,我很馋,于是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吃喝。和他对吹了几瓶啤酒,又消灭了他的半碗猪头肉后,我这才喘了口气。

  “你这病前病后唯一没改变的就是喝酒和吃肉啊——”庆水看着碗中所剩无几的猪头肉感叹着说。

  “是吗?我得病之前吃肉喝酒也这么勇猛吗?”我问。

  “那当然,你忘了你原来怎么和龙丽喝来着,不要命似的。”庆水随口说。

  “是吗?”我一愣,想想,却几乎想不起什么。庆水一看我的表情,立刻摆摆手,自知失言地说,“算了,我瞎说呢。”

  我于是把见到小林的事情说了,然后就向他求证师母那份演出协议的事情。我说完之后,庆水很平静地告诉我,“是有这么回事,当时签这份协议的时候,你还在场呢。”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地摇摇头,我知道自己是个商人,很忙也很有分寸的,怎么会答应这么不靠谱而毫无利润的事呢?

  “不应该啊,我是个商人对吧,我应该知道这不挣钱啊?”我说。

  庆水喝了一口酒,又赶紧吃了一大块猪头肉,然后对我说:“你原来虽然是个商人,但还是有点向善之心,你干的不赚钱不靠谱的事也挺多。要我说,你最好是帮我们老太太去完成一下那份协议,反正你现在是休养期间,有的是时间,而且我们家老太太的话你从来是言听计从的。”

  我就这样加入了那个业余社区剧团。

  这个剧团大概有三十个成员,因为剧团肇始于一个叫做“格林小镇”的住宅小区,所以初创时期团员中很有一部分是“格林小镇”的业主。后来随着团员的推荐介绍,就不断有新成员加入进来,经过很长时间的反复去留,人员终于基本固定。

  团员之中,人们的年龄差距很大,有青年人,有中年人,还有老年人。剧团不定期地在各个社区以及某些小剧场演出。他们的演出基本上是公益性质的,几乎没有收益,剧团的运作由一些雄厚的私人财政进行支持。

  团员中,有一些人让我十分感兴趣。比如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有时参加演出,有时就仅仅是来观看,他们都似乎显出某种共同的凝重与伤感。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一部分团员,他们每次来时,也让我觉得多多少少有点怪异,但我无法具体说出那到底是什么一种感觉。

  我曾有一次问庆水,这到底是个什么剧团?

  怎么了?庆水反问。

  好像有些人举止颇为怪异,我说。

  不可能,你想得太多了,这就是一个业余剧团,庆水说。

  不对,它肯定有问题,我坚持说。

  庆水听了这话,拍拍我说,哥们儿,你出事之后,性情确实有些变了,变得比较执拗,比较多疑。

  庆水这么一说,我就只好闭嘴了,我想我现在确实还在恢复期,有些缺陷也难免,所以他说的也许真有道理。但是,我又真的不相信,出事难道使我的判断力也发生了变化?这与记忆力的丧失无关啊……

  介绍我加入剧团的小林确实是剧团的导演之一。她第一次向其他团员介绍我时,也就是寥寥数语,简单的姓名年龄而已。团员们很和善也很随意,似乎都不愿太多钻研我的真实身份,这让我很舒服。后来我渐渐知道,这其实和剧团中以戏剧为中心的气氛很配合,因为每个人都明白,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他们不过都是在扮演角色而已——不是在戏剧中就是在生活中。

  剧团有一些现成的剧目,也有一些剧目是团员们自己编写的。第二种剧目的表演似乎更受观众欢迎,因此团员们也热衷于第二种剧目的创作。

  我因为刚刚参加这个剧团,所以根本无法扮演什么角色。因此我每次也就是在团员们排练时才到场,到场后也仅仅是在一旁观看。小林并不在意我来了干什么,她好像只在乎我是否来了。每次排练前,她都打电话热情地请我过来,而我来了以后她就过来和我打个招呼,然后就请我自便。这种方式使我感到放松,这样我就可以在排练场里——“格林小镇”社区的那个窗明几净的会所里随意待着或者走动,有时在看他们排练时甚至能昏昏睡去。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每天都那么相似,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某一天观看排练时,我还是看到了令我惊奇的景象。那一天团员来得很少,小林在专门指导一个叫芬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芬是一个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的人,每次看到她我都想她的生活一定不好。小林的指导程序分为三个步骤,热身、排练、结束。这一回小林的热身活动进行得非常有意思,她先带着芬活动一下身体,然后就拿出一把椅子。小林让芬任意想象那把椅子,它可以是她自己或者她生活中的另一个人。而当椅子成为别人时,她可以依据自己的情绪任意处置它,踢倒丢弃或随意挪动,也可以代表椅子进行不同的告白。在告白过程中芬时而表现为哀伤,时而表现为欢欣,时而自私,时而又准备向这个世界奉献自己。

  热身似乎很成功,芬的脸上泛起红潮,表情却十分平静,她那种固有的显而易见的焦虑明显消失了。接下来小林就拿出准备好的剧本,让芬单独表演,这时其他在一旁排练的团员也被吸引了过来。

  小林给出的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它讲了一个女孩交了一个朋友,她整天和那个朋友待在一起,对那个朋友十分依赖。但是那个朋友对女孩的母亲十分嫉妒,于是她要求女孩去杀掉她的母亲。那个女孩按照朋友的要求去做了,她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并把心脏掏出来放在一个袋子里打算去给她的朋友看。在路上,由于悲伤与恐惧,女孩摔倒了,这时母亲的心脏从袋子里滚出来,滚到她面前,问她:孩子,你摔疼了吗?

  芬在小林的指导下一个人扮演了剧中的所有角色,她似乎被剧情无限打动了。当她扮演朋友时,她凶狠而镇定;当她扮演母亲时,她慈爱而安详;而当她扮演女孩时,她似乎回到了真正的自我。她不知所措,无法面对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当她表演要对母亲下手时,她自己不禁尖声号叫起来。小林一直在旁边冷静观看,当芬尝试了几次都无法继续表演时,小林走过来对她说:“芬,你完全可以抚摸一下你的母亲,就算结束了一切。”芬于是就这么做了,但是当众人正期待她按照剧本走出房间去寻找她的朋友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芬所扮演的女孩忽然自杀了,她就躺在她的母亲身边,手深深地掐入自己的喉咙。

  掌声,十分热烈的掌声,围观的团员们都被打动了,连我都第一次认真地鼓起了掌,那不是因为礼貌而是因为震撼。

  下午两点,所有的排练全部结束。在结束时,小林让芬表达一下她现在的想法,芬想了想,缓步向前,走出团员的排列走到一个单独的空间里。她伸出双手,身体向前,做出一个深情拥抱的姿势,小林这时问她:“芬,你拥抱的是谁?是你的母亲吗?”

  “不。”她回答道。

  “是你的朋友?”小林问。

  “不。”芬说。

  “那么,是这个世界?”小林问。

  “不,是那个过去的我。”她说。

  三点,一切结束,团员们彼此告别,然后陆续散去。排练厅只剩下坐在长凳上的我,小林这时慢慢走过来,然后盘腿坐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芬在最后拥抱的是谁呢?”我思索着问。

  “不知道,我们整个的戏剧过程是不承担回答义务的。每一次结尾都意味着省察过去,承认现在,并且指向未来,每个人的未来都必须依靠他自己。”小林说。

  “芬的表现太让我震撼了,我想我应该参与排练了。”我这时说。

  “太好了,你终于自己说出来了。”小林由衷地笑起来,然后说,“但是在你真正参与演出前,我必须给你单独的训练,你应该学习一些演出的基本知识和技巧。”

  “没问题,让我们尽快开始吧。”我说。

  我的单独训练就这样开始了,虽然我不知道小林说的单独训练具体是指什么,但我想既然她这么说,就一定会有所不同。

  果然,我们单独训练的地方,不再是那个会所而是在一个写字楼。第一次参加训练,确实有些兴奋。按照约定我来到一个著名写字楼的十七层,出了电梯,我顺利地找到房间号。推开门,发现小林已经坐在一张大大的桌子后面等我。环顾房间,整个空间被隔板隔成两个区域,里面是生活区,生活设施齐全简洁;外面是个工作室的模样,摆着各种道具,贴着一些海报,还有许多奇特的异域装饰品。

  屋子里的空气清新而畅快,小林把窗子开得大大的。秋阳温暖地照进来,我和小林面对面在那张宽大的桌子旁坐了。小林递给我一杯香气四溢的菊花茶,那水中的菊花真像过去的岁月中一些令人难忘的往事。

  “怎么,我们单独训练的第一课从哪里开始?”我喝了一口茶问。

  “从最基础的开始,今天的课程叫做玩偶游戏。”小林说着伸出手,在她的食指上套着一个俏皮的白色玩偶。

  看着玩偶可爱的样子我不禁笑了,我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童话《拇指姑娘》。我于是说:“好玩倒是好玩,但这个是不是太孩子气了?”

  “可是我们谁不是从孩子开始的?”小林反问,“也许孩子能比成人看到更多的东西,你没发觉他们的眼睛比我们的明亮得多吗?”

  训练随即开始,很有意思的是,小林真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我。她拿来许多材料和工具,让我动手制作玩偶。她的意思是我可以随便做,按我自己的愿望做成什么样子都行。因为这是我小时候上手工课玩过的把戏,因此我愉快地接受了。我拿过木头,橡皮泥、布袋,如同孩子一样胡乱地干起来。毕竟是成人了,在短暂的犹疑之后,我十分快速利索地进入了状态。小林坐在我对面,笑吟吟地看着,那神态显得十分欣赏。

  不久,大功告成,我把弄好的玩偶一一推到桌子中间。“我真是个能干的孩子。”我得意地自我夸赞道。

  “是啊,男人永远都是孩子。”小林笑着说。

  这话耳熟,好像谁说过或者谁都说过。我还没琢磨过来,这时小林又对我说:“好了,现在你可以开始根据你的记忆,组织一个环境,然后确定环境中的角色,让你的玩偶分别扮演各个角色,并根据记忆中的某件事来进行表演。”

  “好,没问题。”我说。

  于是我的目光离开玩偶,端起茶开始思考。我认为这是容易的,至少这应该比制作玩偶容易。但是我错了。按照习惯我先想到最近的事,可最近没什么事,我就是天天闲着,我于是就往前想。不过当我的记忆要向前走时,一切就忽然模糊了。很多事大概只有个影子,无法呈现任何清晰的细节。越想不出来我就越想,可越想我就越焦虑。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放下已经喝得发白的茶,叹了口气对小林说:“抱歉,我找不到过去任何一件确定的事,我知道我认识一些人,但我不知道我和他们一起做了什么。”

  “没关系,”小林安慰我道,“你别着急,慢慢想。一定会有眉目的,每个人对往事的记忆都存在着一段距离,大家都需要慢慢地回到过去。”

  “你为什么要让我带领这些玩偶回到过去呢?”我问。

  “观察这一过程,可以让我了解你怎么认识别人、表达别人,或者怎么认识自己表达自己。这很重要,演员是通过自己表现别人,因此在了解了你和各类不同人的距离感之后,我可以针对你的距离对你未来进行的角色扮演予以指导和校正。”小林说。

  听着小林的这一番话,我心中不免疑惑,但是又不知道从何处来与她讨论。按照她的指示,我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努力回想,但是眼前依然是无数的岁月的碎片,什么完整的东西都搭建不起来,这时我的头不禁渐渐地疼了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在恢复期,我的记忆目前看不出什么进步。

  傍晚,我从休息区的沙发上醒来。睁开眼,我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我在哪儿,十分钟之后,我从沙发上伸着懒腰站起来,缓步走到工作区。

  小林依然坐在桌子边,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动过一样。

  “醒了——”她看我出来,笑着问。

  “对不起,中午头疼欲裂,午后又特别困。”我说。

  小林笑着摇着头说,“没事,你挺需要休息的。”

  我和小林出了门,夕阳西下,在灿烂的夕阳中我和小林并肩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小林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我的胳膊,这让我略略感到异样。我盯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心里暗暗着急地想,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它给我留下的记忆到底藏在脑海中的哪一个部分呢?

  这样混沌的状态整整持续了三天。

  在这三天中,我每天都是在清晨到达小林的工作坊,然后坐在那张宽大的桌子前冥思苦想,一无所获之后于傍晚离开。那种回想让我感到痛苦和折磨,我在不断明了我确实忘掉了一切的同时,也不断被刺激着想起另一个古老的问题,我到底是谁?我曾经是如何存在的?

  第三天傍晚,当我筋疲力尽,已经下定决心最终放弃的时候,小林终于退了一步。

  我说:“小林,算了吧,我不行,这个游戏我不玩了。”

  小林说:“好吧,这样,我们可以把任务分解,一步一步地来。你现在可以随便编织事情与人物,是否与真实的回忆有关联无所谓。你可以编童话,编幻想,完全瞄准一个虚幻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你可以做出一个虚幻的玩偶人物,然后我们进行一次玩偶访谈,看看我们能发现什么,如何?”

  在小林的劝说下,我同意继续下去。果然,少了束缚,一切就轻松不少。第四天早上一来到工作坊,我就在她的指导下重新制作了一个玩偶。这是一个吊线木偶,我做得很粗糙,但是很滑稽。因此,当我拿着吊线让木偶在桌子上假模假样地行走起来时,小林不禁乐出了声。我也乐了,这还是这些天以来我们第一次为了这件事一起愉快地笑起来呢。

  “那么,他是谁呢?”小林这时问行进中的木偶。

  我双手拉动着线绳想了想说:“他是一个忘掉一切的人,他和别人不一样。”

  “可是每个人都会忘掉很多事情,因此他和我们完全一样。”小林说。

  我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手中的木偶却没有停滞不前,它依然在桌子上滑稽地走着。

  “那么,他现在是谁?”小林这时又问。

  木偶此时从桌边走回来,它探头探脑似乎十分小心的样子。

  “他是一个卖花的家伙。”我随口说。

  “那么,百合多少钱一束?”小林又问。

  我听了又摇摇头,这次不是我忘了,而是我根本不知道。

  于是当木偶再次走到桌子的另一边时,小林又盯着木偶第三次问:“这一回他又是谁?”

  “他是一个喜爱游泳的人。”我说。

  “他在哪里游啊?”小林问。

  “在最靠近这个城市的那条河里。”我说。

  “他为什么游呢?”小林问。

  “因为怀念一个人。”我说。

  “怀念一个人吗,仅仅是一个人吗?”小林马上问。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不,应该是很多很多人,或者说,在过去的一段遗忘的时光里,那些生活着的人们。”

  此时,当木偶第四次走到桌子中间时,我已经在小林的游戏中完全放松了。在那种轻松的气氛当中,小林又一次问我:“这一回,他是谁?”

  我瞥了一眼木偶,然后停下手。这一回我停了很长很长时间,纷繁的思绪忽然无拘无束地奔腾起来,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邋遢的形象飞快地跃入我的脑海,他大大的脑袋,细长的脖子,一脸十分偏执的表情。

  “他是谁?”小林这时重复道。

  “这回他应该是丁力。”我重重地说。

  “那么,丁力是谁?”小林问。

  “他应该是我的大学同学。”我回忆着说。

  小林听到这儿忽然笑了,在她明媚的笑容中我有点诧异地看着她,小林盯着我的眼睛说:“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已经拥有一个明确的起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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