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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罗--书--记--”

  从宾馆大楼的后身传来了拖着长音的呼喊,罗冬青一怔,立刻听出来了:“是史永祥,党校同学史永祥!”他斜卧着仰脸回答:“我--在--这--里--”

  史永祥循声跑过来,张口气喘地问:“罗书记,这是怎么啦?”罗冬青忍着疼痛站起来没有回答,用手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史永祥有些着急地问:“哎哟,怎么搞的,我和计市长一起安排完省委组织部嵇部长,还有咱地区的胡书记,等返回你住的房间,服务员说你一个人出去了,我猜想,大概是在门口站站,散散步,看看夜景,肯定不会走远,我就在宾馆跟前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地喊,怎么喊也没有应声,又不见人影,可把我急坏了。罗书记,怎么,摔了?还是遇上抢劫的了?”

  “都不是,没啥大不了的,回房间再说。”罗冬青迈开几步以后,疼劲儿差点了,脑子也清醒了许多。他挺直腰,拍拍身上的土,迈上石阶,笑笑说,“永祥,你一口一个罗书记,我怎么听着这么刺耳?你怎么变得这么势利了,学校时那股清高、坦率劲儿统统没有了?你这一喊叫,我怎么觉得一下子把咱俩的同学关系隔得老远老远了……”

  “哈哈哈……”史永祥就着灯光拍一下罗冬青后襟上的一抹泥土,大笑一声,和他并肩走进宾馆,“哲学上不是讲存在决定意识嘛,这些年不见,谁知道你的存在是怎样决定你的意识呀!这年头啊,有些人一升官就顿觉身价高了,脾气长了,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副厅级,我呢,半拉市的市委秘书长挂了个带常委,才比正处级稍硬点儿,照你还差大半截子呢。再说,你又将是我的顶头上司,这几年,就是为那个清高、坦率才害得我好苦。我也想了,喊你冬青既爽口,又痛快,你是不知道,喊这个罗书记,特别是在这没别人的时候,那个别扭,出口直觉得刺刺扎扎锯嗓子……”他说着瞧瞧罗冬青,“其实,我也是在投石探路!”

  “是想探一探我官升脾气长没有?探探我俩之间还有同学味没有?哈哈哈……”罗冬青斜瞧着史永祥,大笑着打头进了电梯,“永祥,你呀你……”他点划着史永祥的鼻子,“以后,就叫我冬青!”

  史永祥摁一下关梯电钮说:“先前我们是同学,现在你是我的领导,你来任市委书记我确实很高兴,而且很有信心支持你!”他稍停停,“元宝这个地方很复杂,我俩是同学关系,很快就得传出去,说不定有人会在咱俩的关系上造舆论,甚至做文章。官场嘛,常常有逢场作戏的时候,我看这样,以后当别人的面,我还要像在计德嘉面前一样,规规矩矩,喊你罗书记;没人的时候就喊你冬青,还像在党校住一个宿舍时掰腕子、弹脑崩、抠腚沟……”他说着,狠狠撸了罗冬青一个后脑勺,两人同时会心大笑的同时,罗冬青一皱眉,脑勺的大包被撸得一阵钻心疼痛。

  两人乘电梯到了六楼,服务员开了房间。一进门,史永祥就说:“冬青,太好了!你的能力、水平我清楚,这几年你的政绩我也有所闻。你这一来,元宝市有希望了,我由于教训压缩出的假性格也可以现原形了。”说到这儿,他见罗冬青脱掉上衣,在轻轻摸后脑勺,走了几步问:“冬青,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冬青让史永祥坐到沙发上,把乘坐出租车的情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史永祥顿时气得额头鼓起了青筋,情不自禁地紧握拳头,“砰”的一声狠狠地击砸着茶几说,“土匪!土匪!简直比国民党还国民党!”茶几上四只茶杯,随着他的拳的捶落,有三只杯的杯盖震落在茶几的玻璃砖面上,咣咣咣交叉响着,有的滚落到了地面上。

  史永祥忽地站起来,两眼瞪圆盯着罗冬青问:“就这么干让他们打?你怎么不说你是新来的市委书记呢?”

  罗冬青风趣地笑笑:“嘿,我要那么说,他就不打了!我就是要看看他们想怎么对待老百姓!”

  史永祥说:“你可真是虚怀若谷,海纳百川呀!”说着拔腿就往外走,“我现在就去,非查个水落石出,把这两个家伙开除公安队伍不可……”

  “嗬,我的老同学,你说现原形可真现原形了。”罗冬青一把拉住他,“你不是说这里情况很复杂嘛,照你这样弄,人家还不说你史永祥在为他的老同学出气?说不定会说咱俩是帮帮伙伙,地方上往往好这样。谁主管政法?”

  “主管的不管了,现在由曹副书记管。”

  “你就找他处理,”罗冬青说,“这是秃脑瓜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非常好调查,别说打的是市委书记,就是普通老百姓,人家告上来也得调查处理吧!”

  史永祥一听有道理,急不可待地拨通了曹晓林家的电话,又说情况又穿插建议、意见,说一段又一段,一气讲了二十多分钟,最后把电话使劲一撂:“市委书记挨了自己分管的一亩三分地上的警察的打,传出去恐怕在全国都是奇闻,是新闻媒体的一个多好的素材!”他自言自语地说话,一转话题问,“冬青,打你的两个警察是什么样的家伙?”

  “一个魁梧大个子,一个小个子,小个子开车,留个小平头。”

  “魁梧大个子?会不会是尤老大?”史永祥自言自语着。

  罗冬青问:“尤老大是谁?”

  “尤老大叫尤熠光,是公安局副局长,”史永祥问,“有点像特型演员?”

  罗冬青略有沉思地回答:“有……点像……怎么?”

  史永祥长吁一口气:“要是他,事情可就要复杂了!”

  罗冬青问:“怎么个复杂法?”

  “哎--”史永祥说,“群众称,这个尤老大是计市长的左膀右臂之一,据传说是省里哪位领导的亲属。这个尤老大呢,就凭着这棵大树,给市里要来不少钱,盖了楼,修了路。这辘轳把儿整天在市里这么响,谁也摸不太清井在哪里,里面的猫腻儿大概只有计市长清楚。他平常只说尤熠光对市里贡献如何如何大,总是话吐半截又咽回,含而不露,给人的印象是来头不小,背后有棵大树。你没来报到时,市里到处传说计德嘉要由临时负责市委书记工作,改为市委书记了,迹象很明显,计市长已经和常委们串联了,要提名曹副书记任市长,要提名尤熠光在这次党代会换班子时作为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人选,咱们市的组织部长提拔到地区后一直空着。”

  罗冬青摇摇头:“不能吧,要是像你说的这个尤熠光,身为公安局副局长,素质再低也不至于低到这个程度。”

  “是,”史永祥说,“我也是这么想。但尤熠光这小子平时看还可以,如果喝上酒,也会干出没准星子的事来!”

  罗冬青想起当时那副醉醺醺的样子:“怎么,这个尤熠光,爱喝大酒?”

  “当然,人称酒仙,斤八不醉。”史永祥说,“有人还说,他喝酒是为了给市里办事,领着有关部门到省里要钱,全凭这个喝。财政局的干部有次从省里回来传得神乎其神:在要钱的酒席桌上,喝到较劲处,管钱的说,你尤熠光多喝一杯加一百万,这尤老大举杯连喝二十杯,定好的数又多拿回两千万来。”他说着摇摇头,“这年头,你也真难评说是非。”

  罗冬青笑笑:“照你这么说,这也真是个宝贝,现在,哪个地市都想有这么个人……”他说着,想起了出租司机说的酒仙,大概就是这位公安局副局长。刚要说什么,史永祥接过话:“要是他,估计不会坐北京吉普。公安局倒还有几个大个子,尤熠光常坐的是4500沙漠风暴。”他说到这儿,又摇摇头否定自己,“那伙子人可也没准儿,有人反映说,尤熠光执行公务就坐正车--4500沙漠风暴,也常坐不显眼的车去隐蔽的地方洗桑拿、打麻将……”

  “用而不疑,疑而不用嘛!”罗冬青笑笑,“我们先不把我们用的干部往坏堆里推想,当然,也不排除那种可能。现在的经济建设和干部队伍建设同时都面临一些复杂的关系。”

  “复杂?”史永祥一拍罗冬青的肩膀头说,“我记得当年在党校学习时,你不是说过,就喜欢到一个复杂的环境去锻炼自己的创造性思维吗,这回算是有用武之地了!”罗冬青笑笑,没有续话,讲述了在太平街“山珍大酒店”门前看到听到的故事,还估计说,那个卖菜的老汉就是“卦仙”。乐得史永祥也前仰后合,直说,这还真是新段子,幽默,实在是太幽默了,这故事对官场时弊讽刺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然后应和罗冬青的判断说,对,十有八九就是那个“卦仙”,接着,活灵活现地叙述了卦仙的一段不平常经历:“他的名字叫蔡如歌,差不多有七十多岁了,原来是咱这个小县城的农业技术员,后来调到省城,赶上反右斗争,根据有人揭发,他在这小县城时有右派言论,调省城后在省城被打成右派,被送到劳改农场。等落实平反政策时,省城和咱这小县城就来回踢起皮球了,省城说应该在咱元宝落实政策。咱们这里的干部说,应该在省城落实政策。省委书记、省长以及信访等部门把一份份落实政策的信批转来批转去,连同蔡如歌的上访信,堆在一起大约有一米多高,这个蔡如歌光往返京城、省城和咱们县城共一百九十八次,整整十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这人也很有个能耐,不落实政策不刮胡子,不剪头,头发搭到了肚脐,胡子到了膝下……还是我来当秘书长以后勉强在这里给他落实了政策。虽有不满意之处,后来也就将就了,总算把头理了,把胡子剃了。现在,已经办了退休手续,在郊区租了几亩地种菜,常发牢骚。没落实政策时,专门给当官的算卦,算的还编成歌,他编的那些玩意儿顺口,很好流传。计市长最记恨他。他给计市长起绰号叫官仙,编了首歌,听说那歌美国一家广播电台还广播了。”

  “噢,”罗冬青心想,真巧合,我听出租车司机讲的那三仙都对上号了,又问,“给计市长编的什么歌?”

  史永祥说:“你听着:德嘉呀德嘉,老谋深算真花花,想干的,简单的事情就复杂化;不想干的,复杂的事情就简单化。”

  罗冬青问:“还挺通俗顺口。”

  “咱俩是老同学,我才这么说。”史永祥说,“他编的这玩意儿,你说没有吧,似是而非;你说有吧,又影影绰绰不见实物,加上顺口,所以老百姓才这么风传。”

  罗冬青问:“怎么个影影绰绰,似是而非呢?”

  “你比如说,蔡如歌公开就说,处理他的上访问题,上面批下来了,计市长就仗着上头有人,在群众大会上大称他敢抗上,显示上头大领导都不在乎,在这个小城市还怕谁呢,又一次次把皮球踢回去。在这样一个上访的简单化问题上做了复杂化的文章,最后还是由省里领导亲自给他写信,说让元宝市给省里承担困难,他计德嘉才接了,由我处理的……”

  罗冬青有所感触:“一个简单的落实政策案子弄成这样,也确实够一说!”

  “要不说,计市长上接天,下连地,很有神通和本事,就是无奈何这个蔡如歌。知情人说,官仙制不了卦仙!”史永祥说,“一个卦仙每编一首歌都弄得这个小城市沸沸扬扬,引来思想混乱。比如说,卦仙听说是计市长让人在市政府和检察院偏前转盘道口花圃里竖了一幅手指前方、解放这个县城时牺牲的一名英雄的巨幅画像,身后是元宝市城区缩影。卦仙站在画像前琢磨了一首歌谣,很快传了出去,说英雄前辈是在手指着说,往左看(市政府办公楼),里边一帮贪污犯,往右看(市检察院),光收礼不办案,往前看,下岗工人路边站(劳务市场),往后看,上访的农民排成串。”

  罗冬青苦笑一声:“这个卦仙是有意思!”

  “有意思?把计市长的肺子都要气炸了!”史永祥说,“计市长在大会上骂娘不迭,下决心让有关部门去查处他。查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他还不承认是他编的。”他停停说,“后来,计市长把查处的任务交给我,还是我把卦仙请到小吃铺,边吃边唠,这一年多来,算是不再编了!”

  “这是个民间人物呀,”罗冬青点点头,“好的歌谣,往往是时代的晴雨表,以后有时间,我还真得认识认识这位卦仙,让他算算我在元宝市能干多久?能干得怎么样?”

  “那容易。”史永祥话音未落,电话铃响了,他急忙去接,一听是曹晓林,说他刚才接到电话以后,立即赶到公安局,正在认真调查是谁打了罗书记;并说,调查出来一定要严肃处理;还说,这事情已经报告了计市长,计市长很关心,很重视,表示亲自过问,调查和处理这件事情;最后希望史永祥代他向罗书记问好,并表示道歉,没有管好这支队伍,并要以此为突破口,进行政法队伍大整顿。

  史永祥刚把电话放下,电话铃又响了,他一听是计德嘉市长,急忙把电话交给罗冬青。罗冬青拿过电话,随着对方客气几句,只是“没什么没什么”、“谢谢”、“好好好”的一阵子应酬,就把电话放下了。

  史永祥问:“计市长说什么?”

  “能说什么,安慰安慰,表示关心,”罗冬青回答,“听口气很重视,说是已向曹副书记提出要求,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清为非作歹者,一定严肃处理,还说,要搞系列报道,让这一丑恶现象在社会上曝曝光。”

  “系列报道?”

  “是,是这么说的。”

  “你可要慎重考虑。”史永祥严肃起来,“我建议还是查清,处理完了一次性大曝光!”

  “为什么?”

  “要查得虎头,处理得蛇尾,反倒不好。”史永祥振振有词,“我有两点考虑,一是你当市委书记的让公安干警打了,这样兴师动众,大动干戈,要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挨了打,也能这样吗?现在,执法部门的干部欺压老百姓的例子有的是,这无形之中就把你束之高阁了。二是那种系列报道,先报道出去你挨打,再报道如何重视,怎么调查,然后再报道如何处理,无非这样嘛。当然,我不相信处理不好,倘若真的是尤熠光,碰到了硬钉子上,处理不妥,说不定你来元宝市砸锅就砸在这系列报道上。计德嘉可是老谋深算,他可是会用新闻媒体玩政治呀……”

  “怎么说?”罗冬青神情注意起来。

  “在元宝市群众还不了解你的时候,你以为报道出去你挨打,老百姓、干部们就同情你,就疾恶如仇吗?”史永祥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这年头的党群关系,可不能再以为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年代那样,老百姓用生命保护共产党员了。一些老百姓痛恨腐败分子,已经把气都撒在我们所有干部身上了。你没看报纸上那篇报道吗,一位领导干部坐的车摔进河里,围观的老百姓听说里面坐的是当官的,有的还往上扔石头。多么可悲呀!”他叹口气又说,“管他是大官、小官呢,你这又是官打官,说不定报道出去,老百姓当热闹看哩。再说干部们,你以为你正义,挨了打,就同情你、支持你吗?如果处理不好、不到位,有些干部会觉得你这个市委书记是熊包,没能耐,就不靠你了呢!你没看看,现在有些人多实际呀……”

  “唉--”罗冬青叹口气一皱眉头,“永祥,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上这种民间政治课!怎么,你把社会风气看得这么坏,把人们的心理看得这么鬼神莫测?”

  “嗨--”史永祥也叹口气,“老同学,我告诉你,现在是官越大听到的真话越少;官越小,欺骗上头的事干得越多。我提醒你,你不可把这里的一切都估计得过高。”他见罗冬青皱眉头,眼珠子瞪了瞪一展神采,“刚才说了,我对你这个有创造性思维的书记还是充满信心的,所以,决心好好陪伴你一场!”

  “谢谢!”罗冬青知道这位同学在党校同班时就表现得富有洞察力,分析问题有时偏激点儿但多少都贴边儿,激动地使劲拍了拍史永祥的肩膀头,这一拍,震得脑勺上的大包像针扎一样疼,不由自主地去摸了一下。

  史永祥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来,我瞧瞧怎么样。”接着用双手轻轻拨开头发,就着灯光一看,说,“老同学,没事,没有破,刚有点儿血洇洇的,睡觉时注意别压着就行,侧点儿身子睡……”

  “唉--”罗冬青自惭地说,“你说多晦气,常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却来了个新官未任先挨打!”

  史永祥突然眉舒纹展,兴高采烈地一挥拳说:“我敢保证,有未任先挨这顿打垫底儿,你那三把火准得烧得哞哞旺!”

  “我的老同学,”罗冬青苦笑一下,“你可别拿我开心了!”

  “不是拿你开心,而是真心。”史永祥笑笑,一本正经地说,“冬青,我们的古人不是用‘鲤鱼跳龙门’的故事来比喻入官人仕大展宏图吗?说的是,大江里的鲤鱼千万条,只有那最强健、最灵活、最有毅力的鱼才能大展宏图。能不能大展宏图,要看能不能先跳过龙门。这跳龙门可非同一般,首先要经过雷电交击,要在隆隆的雷电中把尾巴烧掉,喘息未定,还要经过烈火再烧,经过九死一生,才能跳过龙门,化做一条龙。这样,一经成龙,就可以跃出海面,直插云端,任意地吐云吞雾,在海阔天空间大显身手了……”

  “嗬--”罗冬青一下子被挑逗得兴奋起来,“这么说,我挨这顿打,就是跃龙门前的‘雷电交击’、‘烧尾’和‘火烧’了?”

  “哈哈哈……”

  两人几乎同声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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