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四章 蓝

  火与剑,还是康乃馨?

  1.山河是不能虚构的,历史则躲不过这种可能性。然而,无论进行怎样手段的结构,无论我们怎样迷惑于一时,历史,归根结底是不能被改写的。

  以上感慨,是我从抚顺返京的路途上,不停地在脑海中翻江倒海的一段话。而这江海的源头,则是著名的抚顺战犯管理所。

  2.时在2010年盛夏,我们一行30多位作家的大型采风团,应抚顺市人民政府之邀,到该市参观访问。

  这是我第一次亲近抚顺的黑山白水。我们参观了雷锋纪念馆,谁都知道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雷锋在抚顺工作了两年并最后牺牲在这里;我们去视察了后金国的龙庭、皇宫,大家也都知道努尔哈赤家族就是在抚顺建立后金国、又从这里出发南进并最终建立清王朝一统天下的;我们还参观了抚西露天煤矿,天啊,那个大煤矿已经挖掘了一百年,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6.6×2.2公里、总面积近15平方公里的大天坑(据说可以土葬几座大山),可是它今天依然在出煤,在为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中国GDP顽韧地做着无怨无悔的奉献……

  然而,最让我刻骨铭心的,还是抚顺战犯管理所。

  3.我觉得,50后、60后乃至70后的读书人,没有人不知道抚顺战犯管理所的。一是封建末代皇帝溥仪就是在那里结束了旧人的羁旅,被改造成新中国的自食其力的公民;二是为数不少的一批日本战犯,也是在那里脱胎换骨地改了造,从而放弃了军国主义的侵略立场,转而成为中日友好的骨干人物。

  可惜的是,后一种对日本战犯的改造史实,在当今我们灯红酒绿的社会生活中,越来越少被提及,乃至于无声无息地湮没于国人的记忆簿,渐行渐远,庶几成为忘忧谷中的野草和沙粒了……

  所以,我们这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尤其要到这座昔日的日本监狱去看看,受受教育,抚今追昔--“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4.谁承想,这座赫赫有名的管理所,今天竟然已站立在一片居民楼之中。这多少减轻了它的神秘感,还有严重程度。

  而且,现在叫它“抚顺战犯管理所”,不如说是“抚顺战犯博物馆”更准确。上世纪70年代,当最后一批中、日战犯被释放出狱后,整个管理所空置下来。其后,没有再关押犯人,也没有挪做商场、歌舞厅、洗浴中心等等他用。再后来,它就被改建成为今天的这个博物馆样子,对外开放,接受广大人民群众和中外友人参观,成为国家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在走进简单得犹如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白色大门之后,我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突然眼前,就呈现出一个豁然开朗的大展厅。

  展板、图片、文字、声、光、电、大屏幕……现代博物馆的种种展览元素,全部具备了。展厅的内容非常丰富,特别绵密,史料翔实、坚硬,有许多活生生的第一手资料,闻所未闻,因而具有猛击心灵的冲击力。

  我觉出自己的肩膀上,渐渐生长着越来越沉重的压迫感,径直地把我往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深渊里推去……

  可是,多年来已习惯于生活在餐必食肉、出门有车、GDP高涨、时尚追不停的物质主义氛围中,国人同胞啊,对过去并不遥远的苦难和罪恶,已经忘记或者不愿提及了!

  即使是来到了这里,他们也都蜂拥着去看溥仪和李玉茹住过的房间,在末代皇帝学补袜子的蜡像前嘻嘻哈哈地拍照,而不愿认真地看一看日本战犯的罪行!

  5.可是,我分明看到了赵一曼烈士的照片。虽然照片是黑白的,因年代不同而显得生疏,可还是映照出了她的端庄、美丽、知性和大气。而就是这样一位明星般风姿绰约的美女,却被禽兽不如的日本鬼子用尽非人手段加以折磨,最后被摧残死去。

  展板上的说明文字是“动用了极刑”,旁边还有一个对她用刑的鬼子照片,我没记住他的名字,只留下一匹狼的凶狠相印象。此时,身边走来了哈尔滨著名女诗人李琦,她低声告诉了“极刑”的真相:那鬼子在赵一曼烈士身上用完了所有的刑具,最后,用电刑将烈士的双乳、内脏、腹部,全都烤成了焦炭!而即使如此,也没能使这位如鲜花般柔弱、又如钢铁般坚强的中国女战士屈服!

  我们几个女作家一片惊叫--想想都心惊肉跳,浑身战栗!将心比心,将肉身比肉身,诚实自问:无论我们哪个,也绝对做不到啊!

  赵一曼烈士,崇伟!

  李琦严肃地说:“我们作协去年搞的纪念抗战全省征文,有一篇写得特好,让我眼泪汹涌,投了一等奖……”

  我有点惊讶地问:“今年才是抗战胜利65周年呀,去年非5非10,你们也搞征文?”

  李琦决绝答:“我们年年都搞,别忘了我们是东北人,东北人是忘不了抗日战争的!”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6.李琦的话犹如一颗火星跳到我心上,立时熊熊燃烧起来。

  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激昂地说起那篇文章:那是哈尔滨一位作者写的,写他的朋友,一位研究东北沦陷14年历史的女专家所亲历。那年,女专家被一个日本老兵临终求乞,要求在他死后,陪同他的遗孀去到中国山西安邑县(今已更名为夏县),即当年那日本老兵驻扎并烧杀奸淫的地方。老兵一再恳请,把他的骨灰厝撒在牲口交易市场的泥地上,让“不是人的东西经常踩踏,以此方式向中国人民谢罪……”

  国恨家仇啊!我想起了母亲常跟我说起的家事:妈妈出生在铁岭的一个读书官吏家族,幸福生长到5岁时,爆发了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举家逃难到沈阳,复又逃到北京,便由一个富足的士大夫家庭沦落为吃不饱、穿不暖的城市贫民,过去家里那些富丽堂皇的红木大柜、成套的细瓷碗、徐悲鸿的《奔马图》和各种名人字画、古旧典籍,等等,都四散遗失了……

  万恶不赦的日本侵略者,毁了我中华家园,毁了我中国千千万万个幸福家庭,毁了我中国多少珍奇宝物啊!

  我们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7.我和李琦相识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黑河之旅,那时她是《黑龙江文学》的诗歌编辑,清秀如李清照,楚楚如柳如是。现在的她已是哈尔滨文学院院长,岁月在她那张美丽的脸上又添上了大气和从容,而且还慷慨地赠予她一个更显赫的新身份--著名80后小美女作家马小淘的妈。若是别的女人,有了这么多幸福生活元素,可能就专心致志于小家碧玉的粉色生活了,可是李琦却不介,她曾在舟曲地震全国哀悼日翌日,发短信来说:

  “这几天舟曲的事让心里难过:人活着多不易,当文人真得有良心,写轻飘飘的东西,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短短几句话中,你就可以看清李琦的精神层次。而当时我们在抚顺战犯管理所中,一起盯着中方对日本战犯改造的展板,心中百味交锋,思虑联翩。我说起网上传来的《一个日本留学生写给中国领导人的信》,这个曾经在中国人民大学上学的日本留学生说的一段段话,像尖利的玻璃“哧--啦--哧--啦”地划在我的胸膛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还有,我同样不理解你们对日本战后赔款的放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再像中华民族这么对外隐忍,对内残酷的了。这让我想起了以色列和德国的关系,说实话我很佩服以色列人,他们对德国人不依不饶的态度,表明了他们重视自己的价值和权利,他们没有原谅德国人,但德国人却很敬重他们。相反,在东方,现实是日本人很瞧不起中国人,你们放弃赔款,你们原谅我们,我们却依然恨你们!瞧不起你们!鄙视你们!原因不在我们,而在你们自身:你们自轻自贱,别人也没办法。中国人没有血性,意气都被磨光了,剩下的是暮气、自卑,以及你们所说的崇洋媚外。”

  李琦马上附声说:“是呀,对战犯、杀人犯,就是得追杀到天涯,绝不放过。我也听说过,犹太民族对德国纳粹分子的追捕永远都不放弃:有一个当年杀了很多人的纳粹分子,后来已经活到80多岁,放弃了身份、隐姓埋名、整了容、无数次搬家,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以色列人的追捕,受到应得的惩罚。”

  她瞪着好看的柳叶眼,愤愤地说:“这是对的,这叫正义对不义的惩罚。这是底线,代表了人类的公正精神!”

  大连女作家素素等几位也纷纷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义正辞严。我们讨论起中国对日本战犯的改造,以及恩与怨,是与非。

  8.展板上,有着××××、××××日本战犯被成功改造的事例;有着当年中方管教人员对他们“不准歧视,不准打骂”等等纪律条律;有着被改造、释放的日本战犯回国后致力于日中友好事业的照片……

  多少年来,接受正统教育的我,一直把这一切,理所当然地当作“成绩”而欣然接受,心安理得,却从未以另外一些思维角度想过问题。而现在,面对着摧残赵一曼烈士的禽兽,面对着那位写信直言的日本留学生,面对着死不认错的日本右翼军国主义分子,面对着年年不绝的参拜靖国神社问题,面对着多元世界、多头政治、多极思维、多种人性,我觉得自己过去那坚定不移的信心,就像被席卷而来的泥石流吞噬着!

  惊涛骇浪中,我的眼前出现了德国施密特总理的身影,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在波兰无名死难者墓前庄严一跪。我绝望地对天发问:如果我们也张扬起敢恨敢爱的民族性格,如果我们也决绝地惩恶扬善,如果我们也阳刚硬汉地不放弃赔款,后果会是什么样呢?

  我们就真的不能实现中日之间世世代代的友好了吗?

  我们就真的不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了吗?

  我们就真的不能快速增长GDP了吗?

  我们就真的不能和平发展起来了吗?

  我们就真的不被世界其他国家、其他民族尊敬了吗?

  ……

  时代不同了,多极世界应该允许多种思维的存在。何况,鲁迅先生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发表了“忠厚是无用的别名”等振聋发聩的声音;当代的不少学者、作家、国际问题专家等有识之士,也纷纷发表了有别于大一统的、迥异于传统识见的新思想;中国,包括日本民间,也出现了许多从各种角度讨论问题的各种观点……我不怕被扣上“民族主义”的帽子,中国人啊,对一些根本性问题,还是应该彻心彻肺地进行反思啊!

  有人老说“中国人是健忘的民族”,在赵一曼烈士像前,我真想呐喊……

  9.从长长的“回”字形战犯管理所走出来,我长长地呼出一口胸中的闷气。抬望眼,青天在头顶高悬,朗朗乾坤,天高地阔,厚德载物!

  转视线,周围三面,大墙之外,倏然体现出一片浓情蜜意的人间烟火。一幢幢六层砖楼整齐排列,家家户户阳台上召开着万国博览会:有一盆盆花草绿叶葳蕤,有晾晒的衣服赤橙蓝紫,有喂养的鸟儿叽叽喳喳,还有木头杆啊、扫帚把啊、湿漉漉的墩布啊,等等,一派炫目。最民生的物件使最普通的日子也过成了诗--这是比邻战犯管理所的一首诗。这是一首和平与幸福的诗。这是在我们中国土地上的一首动人的诗。

  院子里,一座碑型纪念塔将我们吸引了去。塔身不算高,白色塔身,非常素朴。上书“中日世世代代友好”,旁边有一说明牌:这是当年被改造释放的日本战犯,回国之前,感念中国人民对他们的宽恕和改造之情,自发集资修建的。

  有确切信息说,他们回到日本后,日子过得都不太好,工作难找,经济状况不如人,精神上更不愉快。一些有忏悔之心和从事中日友好工作的人士,始终是日本右翼怀恨的目标--我苦笑了:想不到在这一点上,东方文化传统的中国和日本,倒都一致地对“归来者”摆出了它不宽容的姿态,实在令人心绪难平!

  10.人们啊,当每个人呱呱来到这个世界上时,都希望此生幸福,能够吃饱,穿暖,住宽敞房子,获得高等教育,做适合自己才能和兴趣的工作,建立美满家庭,培养优秀儿女,拥有健康体魄,以及具备善良、诚实、乐观、助人的高尚人格,受到人们的普遍尊敬和爱戴,直到无怨无悔地告别人间,驾鹤西去……而要获得这“百分百”的大前提,首先,得具有社会大环境的平安、祥和、公正、稳定、有恒;得要没有战争的血与火,没有灾难的惩与罚,没有人心的贪与婪,没有法制的腐与败,没有天地间的罪与恶!

  我从小到大,甚至直到现在已经年过半百,曾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地想不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自私、懒惰、傲慢、嫉妒、陷害、谎言、虚伪、欺骗……

  我曾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地恸问苍天:艳阳白云之下,怎么还会有豺狼一样的恶棍?还会有禽兽不如的刽子手?还会有人神共怒的人渣?

  谁能彻底铲除滋生这些黑色垃圾的腐土,从此杜绝所有这些负性植物再生长出来?

  是该用火与剑,还是用康乃馨?

  2010年8月29日初稿于北京-南昌万米高空中

  2010年12朋13日定稿于北京协和大院葳蕤斋

  天街生死界

  题记:

  山在虚无缥缈间,

  人亦在虚无缥缈间。

  站在天街上,踟蹰生死界。

  天街我谓之,在高高唐古拉山上。这是世界最高的公路之一,海拔5321米,再雄健的鹰隼也绝难飞上来。我认定,这里一定有一道天门,不是什么境界低下者,都可以随便进出天国的。

  左右两望,大雪山在两肋腾舞,朵朵晶莹的雪花怒放,构成一幅夏日狂雪奇景。空气稀薄得好似蝉翼,人在云中,如梦如幻,似痴似颠。

  抬头望,高天似伸手可触。而一旦真的扬起手臂,方知苍穹有无限深度。太阳依然挂在头顶上,像一面生命的图腾,如火烈烈,高高飘扬。滔滔白云硬是回天无术了,恁凭全力抖擞起“连日做大浪”的勇猛,也只能在膝盖下面拥风堆雪,飘飘摇荡。透过云隙俯瞰,但见凡尘里那些奇绝雄健的群山,全缩着身子,不再有《江山万里图》的些微气魄,倏然只变成一只只眯眼打盹的巨兽,懒洋洋的,毫无意义,毫无作为。

  突然就明白了天有九重,地有十八层,人有三百六十万种的含义。

  天上人间,换了一个角度,换了一副眼光,可能看得更明白?

  谁能想象,我们却在这天街之上,碰到了千年不遇的堵车!

  作为现代人,生活在现代化的都市里,谁没有遭遇过堵车的烦恼?有时堵个一两小时,急得你七窍生烟,最后索性弃车而走。可是这一切比起在天街的困境,不啻小石子之于大泰山。一生之中能够领略一次,也就叹为观止。

  因为,随时冒着生命危险。

  往前眺望,一辆辆堆栈得不能再高、几乎要把车厢胀破的运输大卡车,摇摇晃晃地陷在泥泞里,把本来就细得像铅笔道似的青藏线,扭曲得七拐八歪,重压得气喘吁吁。往后回首,同样黑压压的一大串,也已蝗虫似的逼上来,满面苍黑的司机们狂按着喇叭,表达着耽误了赚钱时间的躁恶之气。尽管我们的开道车“呜呜哇哇”“滴答滴答”,十多位肩扛少校中校上校肩章的军官们前后跑动,大声吆喝,却是一点儿用也没有,这8辆雪铁龙高级越野车组成的军车队,还是被冲得稀里哗啦,瘫痪着寸步难行。天街上,仙国里,一切人世凡间的规矩、纪律、限制,统统被打翻了,权威不见了。

  坐在前面车里的首长庄重地下了车,照样没办法,只能等待。我们已经滞住一个半小时,用天界的算法,“上天才一刻,世上已千年”了!

  我趴在车座上,难受得几欲晕厥!胸口像压着三座大山,即使像负重的牦牛一样大张着嘴,也还是喘不过气来。心里像有九条猫在抓,恶心得翻江倒海,又欲呕呕不出来,想静静不下来。浑身上下,一根根血管就像一颗颗小炸弹似的,不时“啪啪”地引爆,被炸得一阵又一阵心悸,有血肉横飞的感觉。这一刻,我相信,我的几个同伴,每人都产生过死或者渴望死的念头。

  此时此刻,死比生来得轻松。

  这次到西藏,我本是抱定了万死不辞的决心。

  这一点儿也不是夸张,有我的朋友D为证。临行前,我对她说:“如果我回不来,请为我写一篇悼文。”她哀哀劝我:“既然有危险,就不要上路了。”可是我执意坚行,因为能到西藏朝圣,机会是太难得了,走南闯北二十多年,我一直在寻觅这样一次机会。更何况,目下正值我面临着生命的大困惑,每天每时每刻,都有许多疑问涌到脑子里,乱糟糟不肯离去,逼得我不得不追问着生命的为什么?在喧嚣的北京,我问过许多人,许多书,许多神灵,均无解。我期待着,神秘的西藏诸神啊,或许你们会给我一个智慧的解答?

  然而危险的确是有的,而且艰难困苦。这一次我们不是从北京直飞拉萨,而是从西宁乘汽车,过青海湖,走格尔木,翻唐古拉,横穿整个藏北大草原。这条绵延2000公里的青藏线,被人称为“生命死亡线”,连长年跑动在线上的解放军运输兵,也一个个谈“线”色变。

  临“上线”(青藏兵们的圣语,意为走一趟青藏线)前和“上线”之后,所到之处,所有的人都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们:“一翻过唐古拉就好了。”还口占民谚:“五道梁生了病,唐古拉要了命”,说千万可不敢感冒,不然引起肺气肿,抢救都来不及。五道梁是格尔木与唐古拉中间的一个大站,两者间踞也就500公里,这区区之地就能产生出这样险恶的谚语,足见事态之严重--“唐古拉山口,天街生死界”,还没上来,我就信了。

  同伴们皆很紧张。我呢,说实在话,心里却平静得奇怪,连一丝涟漪也没起。既然抱定了万死不辞的决心,那么就听凭命运的安排吧,何况,生与死之间,只不过悬隔着一层薄纸,何时捅破,早晚的事!

  人最大的痛苦不在于死,而在于灵魂的不安宁。

  我还相信,在冥冥之中,有时真的会降下某种神示的。比如就在现在,在这高高的唐古拉山上,在这神秘的天街堵车之中。

  昨晚在五道梁,果然是最艰险的位置,所有的同伴都出现了头痛、心慌、喘不上气的严重反应,一个个靠在氧气瓶前,有气无力地吸着氧。可我依然浑无感觉,说爬就爬上三楼,说端就端起一大盆水来,大步流星,身轻如燕。全没想到现在,同伴们一个个没事人了,下车又说又笑又拍照去了,我却突然被这生死体验攫住,定在车上动弹不得--莫非,这是神示要来了吗?

  我大气不敢喘,屏住呼吸,虔敬地等待着。

  车窗外,太阳依然照着,白云依然涌着,乱车依然堵着,司机们依然狂按着喇叭,军官们依然大声吆喝着……渐渐地,这一切离我远去。恍惚中,向我走来了一大群头发蓬乱、面色发黑、衣衫褴褛、目光如狼的淘金者。他们每到初夏,就抛妻别子,怀抱着巨大的希望,奔这苍凉的西北而来,企望挖到巨金,结束祖祖辈辈受穷的日子。可是他们哪里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一锹又一锹无望的灰土,绝大多数人的一整个夏天,便是在这揪心的煎熬中流逝走了。他们更不知道,即使万一老天爷开了眼,流出了黄澄澄的金砂,黑心的金霸也立刻就会出现,阴谋、诡计、虏劫、打杀、流血、死亡,也便跟着来了!

  跟这些淘金人就伴的,是一群满目沧桑的青海农民。他们八九个人塞满一辆“蹦蹦车”(手扶拖拉机带着一个小小的敞天车厢),从格尔木向藏北草原进发,去打地鼠。地鼠是在草原上生长的类似田鼠的小动物,有大大的尾巴,每一只可卖4元钱。农民们要坐上4天4夜,颠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连话也说不利落了,才能够到达目的地。有的车在路上出了事,永远就跋涉在漫漫黄泉路上!

  然而最令我震颤的,还是那些无名的藏民。他们要干一辈子活,在风里雪里苦熬着自己,哪里有草有水就随着牛羊迁徙而居。当然最是可怕的还不属这些苦难,而是那一种祖祖辈辈永远无法解脱的孤寂,这就必然地会在他们心上重压着一座座神的大山,永远要低首下心地匍匐叩拜,长跪不起!我看见他们向着拉萨圣城方向,有的成群结队,有的飘零一人,急急地赶着路,脸上淌着黑色的汗水,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乞讨人,却是一丝不苟地一步一磕头,真正的五体投地,心神俱诚。身体累得摇摇晃晃,脸上却洋溢着难以言传的满足感--据说只要能到达拉萨,就是死了也是进入了天堂。因此那些上不了路的藏族妇女,将她们价值几十万元的头饰首饰包成一个小布包,托路人带往拉萨,捐给寺庙,连名都不留一个。他们和她们都更相信来生,认定自己在天国里,一定能得到现世苦海里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幸福--生与死对他们来说已全无界限,全无意义。他们从一出生就已“死”在现世中而“活”在天国里……

  哦,古往今来,人类漫漫衍衍的三百六十万种人生呵,谁能说得清个中的道理与选择?

  “咔……嚓!”一个霹雳击中了我,我一激灵爬起身,吓出一身冷汗--我突然明白自己已是犯了一个大错误!

  那天拜谒塔尔寺,我们恰巧赶上逢七的道场。只见一大群喇嘛,披着紫红色袈裟,裹在西北那无处不在的黄色里,依年龄长幼、地位高低、尊严等级席地而坐,打坐念经。他们头戴着牛首、羊角、马面等奇奇怪怪的装饰,在酥油灯光的摇曳中,在袅袅青烟的缭绕里,齐声念着经文。一位有地位的老者坐在前面,微闭着眼,一脸庄严,面对着一个巨型祭坛,时而给正在熊熊燃烧着的奉木增添一把火焰。许多藏族男女虔敬地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大气不敢喘,长揖不起。

  可是喇嘛们却显然别有心境,不怎么专心念经。特别是坐在后排的青壮年和少年小喇嘛,有的睁眼瞟看参观者,有的互相嬉笑调侃,还有的穷极无聊地摇头又晃脑,站起复坐下,故意把经念得大声小声快慢不一。

  我的一个同伴对此提出批评,认为这很不严肃,于佛的神圣有损。我的疑问却是:这么多生命火焰正炽的青壮年,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清灯守尽的生活方式?

  --是真正的信仰和追求使然吗?

  --是一心不二地为佛献身吗?

  --他们真的认为这是最上乘的生命方式?

  --他们真的觉得这是普度众生的最高境界?

  --作为个体,这样日复一日的空守是否真有价值?

  --为了群体,这种年复一年的“劳动”是否真能推动社会的前进?

  --而这一切,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的个人选择吗?

  --他们幸福吗?

  ……

  我问天问地问神祇,想要在这别有的一方天地里,寻到一个满意的解答。不承想,却被聪明的同伴们好一阵奚落:

  “当喇嘛多潇洒啊。”

  “比做农活轻省多了。”

  “你问那么深奥干什么呀?”

  “韩小蕙你还嫌活得不累?”

  我猛地惊醒了,推门而起,冲出车外。

  狂躁的汽车喇叭声依然号角般地在天街回荡着。“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想不到天街堵车,竟体味到这样的境界。

  可是我依然在追问,一颗心儿好沉好沉。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越来越不明白。并且为这不明白而日夜不得安宁。

  实在是因为生活本身太沉重了,就像这负重的天街,越来越不堪重负!

  例子比比皆是。比如就连最优秀的中国人的代表知识分子士大夫,也多多有人丧失了操守。为了利益,男人可以抛弃最温柔的淑女而选择悍妇;为了出名,女人不仅出卖肉体还充当精神妓女;为了金钱,男人女人随随便便就押上了自己的灵魂--于是文学也丧失了高尚的精神追求,一跟头栽在地上,“哗哗啦啦”地兑着水,泡得像胖大海一样膨胀,然后去卖个好价钱;于是不兑水、不膨胀、不媚俗、不出卖自己、不放弃精神品格的人,反而受到攻击和贬低;于是我的朋友吴方君,文章、学问、人品堪称一流的一位大学者,终于慨然弃世,飞升到天国里去追寻他心爱的文学梦了!--真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变成了黑的煤球什么时候变成了白的?正义什么时候变成了被审判者天什么时候变成了地?真不知道这世界还有没有是非还讲不讲理……

  前路在哪里?谁来拯救世界?我哭天哭地哭神祗,哭哑了喉咙哭干了周身的血。终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这天街,向着大山屈膝跪下:踌躇在这生死之界,进耶?退耶?我不知所之!

  人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爱爱恨恨,恨恨爱爱。内心狂躁,内心平和。相互友善,相互残杀。汲汲名利,淡泊名利。聪明糊涂,糊涂聪明。求助上苍,求助自己。什么都想要,什么又都得不到……

  “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活着?”

  如果生不能明白的话,那我宁愿一步跨过这生死之门,头也不回地再去追问!

  神告诉我说:能镇定地面对死亡的人,是英雄。

  神告诉我说:能从容地迈过生死之门的人,是英雄加上智者。

  那么,神啊,你可否告诉我:跨过了这天街生死界,人就一定能幡然而悟,增添出三分豪勇五分智慧吗?

  果然如此的话,不白来西藏,不枉走天街,生死之界不再踌躇,我愿在这里永滞--一万年!

  1995年8月17日启笔,9月21日完稿于北京新文化街

  宣纸的生命

  我的藏书中,有一套线装的《钦定四库全书集部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翻开来,赫然刻印着:“商务印书馆受教育部中央图书馆筹备处委托景印故宫博物院所藏文渊阁本”字样。这一套三册、宣纸、缎面,保存得新崭崭的线装书,名为《离骚全图》,实际上包含了《九歌》、《九章》等屈原大夫所有的作品,每一页都配着图,从中可以看出古人对楚辞的揣摩、学习与领悟。

  这套书,是我老师的老父亲从“文革”烈火中抢救出来的。这位老人是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的老干部,根红苗正,又有不带渣儿(北方土话,相当于“缺陷”的意思)的革命经历,所以当时没被革命群众“揪”出来;他呢,也没有去“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而是投身于搜集和抢救各种书籍、文房四宝等文物。待十年浩劫结束后,他为这些宝物做成了一座博物馆。

  1982年我从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进光明日报社做文化记者和文学编辑,那位伯父将这套《离骚全图》送给了我。这是我的第一套线装书,使我有幸亲近典籍的芳泽,体味到“家有诗书,满室生香”的兰馨境界。

  可是,我却于不经意之间荒芜了它好几年,只因我未识它的真面目,以为它不过是今天的仿制本--是的,这套书的确是太新了:单看那宣纸,平展展,光鲜鲜,崭崭新,颜色像南海的有一种珍珠,淡黄里透着牙白,玉润亮泽,让人联想起一片黑蓝夜空上放着珠光的玉盘色。纸面上鲜红的网格线又像印泥刚刚打上去的,似乎还带着朱砂和艾绒的鲜灵气,比少女的红唇还要润。而无论字的墨色还是画的墨线,都恍如用毛笔刚写出的,似乎还散发着墨君子的韵致和香气。在敬惜字纸的境界里,触摸在手上的那一刻,传达来的是绵软、悠然、岁月不舍的知心,就像作者刚刚写毕,把毛笔架起来,温馨地看着你品尝的那种感觉……

  哎呀,这么新的宣纸,怎么会是老东西呢?

  不过到底是我愚了。后来有两位藏书家都告诉我:它的确是一部老书,岁在民国初年。“好的宣纸,可以放上几百年、上千年都不变质。不但不碎、不腐、不蛀,而且还不变色,不起皱纹,不失光泽,永远都像新的一样。”

  我觉得真是神奇,从此对宣纸的生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宣纸,凡识大字的中国人,没有不知道的。可是十个人里面,又准有九个存在着认识上的误区,以为那种薄薄的、软软的、洇洇的,用于写毛笔字和作国画的纸,都叫宣纸。

  我也是最近才纠正了这种错认,因为我到了安徽省宣城市,亲自走进了泾县群山中的中国宣纸集团公司。

  原来,“宣纸”乃特指也,只有宣城下辖的泾县一带生产出来的此纸,才能称为“宣纸”。其他的彼纸,泾县人一律只称其为“书画纸”。

  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宣纸质优。

  泾县人有什么资格呢?

  --当然还是因为宣纸的独一无二的质优。

  宣纸乃纸中极品,质地洁白细密,纹理清晰,棉韧坚实,百折不损,有“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之誉;又因光而不滑,吸水润墨,宜书宜画,不腐不蠢,而享有“纸寿千年”、“纸中之王”的美称。我国的典籍、经文、书画等珍品,大多都是赖宣纸而得以千古传存的;或可说,宣纸承载着中华文化长河的行进之舟,大河滚滚滔滔,就这么流淌出粗壮的黄河、长江!

  大家都知道东汉蔡伦造纸,彰显了我国古代生产力和科技发展的辉煌水平,也为世界文明史做出了不朽的贡献。我们的宣纸就是根据蔡伦发明的植物纤维造纸术发展演变而来的,又经历了东晋时的藤纸、隋代时的楮皮纸等的进一步发展完善,终于从唐代开始,制造出了宣纸,以后历经上千年的陶冶,生生不息,至今青枝绿叶,花开灼灼。

  有好多故事都跟宣纸有关: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里写到宣纸,宝玉、黛玉、宝钗、惜春等在议论画大观园时,宝玉说:“家里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补充道:“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那“雪浪纸”,即宣纸。

  上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曾写信给西谛先生(郑振铎),说:“……用纸,我认为不如用宣纸……而较耐久,性亦柔软,适于订成较厚之书。”鲁迅先生还曾赠宣纸给一位苏联木刻家,后来他收到一批回赠的苏联版面。另一位使用宣纸的苏联木刻家对宣纸的评价是:“印版画,中国宣纸第一,世界无比。它湿润、柔和、敦厚、吃墨,光而不滑,实而不死。手拓木刻,它是最理想的纸。”

  那“纸寿千年”的高明概括,是1980年我国国画大师刘海粟先生题写的。后来又一位国画大师吴作人先生,又在1985年题下“纸墨千秋”4个字。这“千年”与“千秋”,是对宣纸的生命极其深刻的心领神会,同时,也凝结着多少朝代、多少文人对宣纸,亦是对中国文化的生命感悟啊。

  我曾多少次听到过这样的民间故事--那是到达烧制陶瓷的某名产地,还有造酒、造醋等等的名产地,那里都大同小异地流传着说:当××宝物烧制、酿制到最后关头,其窑炉的火候忽然不行了,于是,烧制、酿制者便毅然投入火海,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那些宝物的横空出世……

  这种崇高美好的故事,寓意非常明白:世间任何优秀的发明创造,都必须是用心血乃至生命换来的;任何想偷懒、偷盗、偷奸取巧、偷工减料、偷梁换柱、偷天换日的“走快捷方式”的手法,做法,必然是不能成功的。同理,在艰苦卓绝的人生之路上,尽管屡见投机者得手,暴得大名、大钱、大权(在当下这个转型期的社会更是于今为烈,乃“谗人高张,贤士无名”),但我不羡慕、不向往、不苟同并且坚决地不模仿、不复制、不跟风;即使穷着、淡着、冷着、边缘着,也绝不放弃自己的原则,绝不与之同流。我坚决相信:人生前进的每一跬步,不进入“呕心沥血”的境界,都应该说是攀不上最高的山峰。

  宣纸的生产过程当然也是如此,一点也不亚于“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的石灰粉。它要经过18道工序100多道操作,而且至今坚持保持着人工生产的“原始状态”,非是坚持有意泥古,也非是固守“落后的小农经济生产方式”,而是基于事实:机器生产出来的宣纸,就是怎么也赶不上人工的好--这恐怕就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高标准严要求吧?其起主要作用的因素,也是天地作用于生命的神秘力量吧?

  当我们正徜徉在青山绿树的掩映中,大口吸吮着皖南山区朴素、纯净的空气时,汽车突然90度一猛拐,驶入一条极狭窄的小胡同。到了尽头,又豁然开朗,一个大院落出现在眼前。经过盘查,我们被放了进去,原来我们进入了宣纸集团的备料场。

  几位中年女工,穿着拖到脚面的大皮围裙,正在剥制青檀条。宣纸有三大原料:沙田稻草、青檀皮、杨藤(猕猴桃藤)汁,可谓之“宣纸三君子”。青檀属榆科,是一种石灰质指示性落叶乔木,必须在喀斯特山地、丘陵生长后,才具有纤维细密、均匀、成浆率高等特点。泾县自古就有“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之说,全县境内的140余座大小山峰,大部分是喀斯特中、高丘陵,是青檀的理想生长地。只见女工们把青檀剥成薄于皮草、长可达丈的条子,几十条捆成一抱。看着似乎没什么神秘,可是把它们和其他二君子沤在一起,经过长长一年时间的“纳天地之光华,吞水火之仙气”,才能加工成白皮燎草,才可以用作宣纸的生产了。

  汽车又接着在青葱的山路上驰骋,七拐八弯,开到一片开阔地,戛然停下。这里恰在一座大山的弯抱里,有厂房,有办公大楼,有宿舍楼群,还有商店超市,这回我们是来到中国宣纸集团的大本营了。后来听说,这方圆几公里的平地,原来也都是群山和丘陵,竟是当年的工人们人挖肩扛,硬“造”出来的一片厂区。

  经过更加严格的盘查,我们被放行。

  生产规模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大,粉碎、调料、抄捞、挤榨、经盘、烘干、剪切、检验、包装……一道道工序,上下衔接,秩序井然。每道工序不过几名、十几名工人,因此很难想象全国,包括日本、韩国、东南亚、美国等等成天见到,用到的那么多宣纸,就是出自这么少数的工人之手。一个个男女工人们全神贯注,不苟言笑,似乎不是在造纸,而是在完成着一个重大的文化传承使命。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抄捞工序:但见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工,各握着一张窗板大的竹帘的两角,同心协力从浆水中“走”一遭,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身后的台子上,掀开竹帘,就“捞”出了一整张湿漉漉的纸。这张纸,整张是否成型,薄厚是否均匀,有无破损之处,等等,全都系于两位工人的手感上--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那套线装书,又想起多少次自己见过、用过的宣纸,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心情汹涌激动起来:那一张张雪白高贵的宣纸,原来是这样诞生的!

  对,“诞生”,就是这个有分量的词。好比十月怀胎的母亲,经过千辛万苦,用自己生命中最精华的养料,滋养出了一个新的生命。又好比采撷了日月天地的光华,集纳了千秋万代的精粹,我们中华民族乃至全世界各个民族的文明,点点滴滴,积累至今,写就出一部越来越丰厚、灿烂的人类文明史!

  站在我身边的大作家蒋子龙先生,会书法,过去经常使用宣纸,脸上也不由得变了色,连连说:“以后,可不敢随随便便对待宣纸了……”

  中国宣纸集团老总畲光斌亦说:“是啊,宣纸的珍贵越来越被世人所认识。现在有些明、清、民国的上好宣纸,一张就是成百上千元,以至于有的人不存钱,改藏宣纸了。”

  前面我两次提到,我们进入宣纸集团公司的生产重地时,都是被严格审查了身份后,才被允许进入的。

  这是因为历史上,曾几次三番地发生过恶性事件:

  1886年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中国宣纸夺得了金质奖章(中国另一获得金奖的为风筝)后,又在清光绪末年的上海纸张比赛大会上名列第一。两次闪亮登场,让中国宣纸的名声大振,国际销路大大增加,这可让有些国家的商人睡不着觉了,眼见白花花的银子流进别人的腰包,他们狰狞的脸上露出魔鬼的凶相,打定主意要对中国宣纸下手了!

  最典型的就是日本。

  1903年,日本由政府出面,向满清政府发出邀请函,邀请中国派工商考察团赴日考察。其中非常引人注目的,是指名特邀泾县小岭宣纸同业公会主席曹廷柱,而且要求他携带有关原材料,当场一道道表演宣纸的生产过程。

  谁也不是傻子,谁看不出其中包藏的祸心呢!而最让人气愤的,是日方的傲慢态度,把个假邀考察,真窃取宣纸生产工艺做得明目张胆,一副全然不把中国放在眼里的强盗架势。对此,中国宣纸正宗继承人曹廷柱心知肚明,处处小心防范,始终没让日方得逞。日商一计不成,又以月薪10万日元作为诱饵,企图引诱曹廷柱留在日本“为大日本帝国服务”,遭到曹的严词拒绝。

  可叹在以后的七八十年中,中国政局进入了多灾多难的民族磨难时期。在历史的一次又一次电闪雷鸣中,中国这艘古老的航船几度风雨飘摇,日方一次次乘人之危,以各种卑劣手段,行窃中国宣纸生产机密。最终传说:连抗战期间都没被强取豪夺的这个珍宝,在上世纪中国的十年内乱中,终于被日商窃走了!听说,日方在其境内,竟已培植出了成片的青檀木基地,另外的沙田稻草和杨藤汁也都弄到手了,欣喜若狂的日商笑得满脸开了花,野心勃勃地算计着造出中国宣纸以后,他们将能获得怎样丰厚的利润。

  然而,然而啊--中国宣纸只姓“中国”,不姓外姓!在同样原材料、同样配方、同样工艺的条件下,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经过一年复一年的可耻的失败,在日本,就是怎么也造不出高品级的宣纸来。

  有人从科学的角度得出结论,认为是差在气候、气温、水质乃至空气里各种微粒的含量上。也就是说,一方土地养育一方人,只要离开古朴的皖南山林,就会出现南橘北枳的局面,谁也休想触碰到宣纸的灵魂。

  灵魂,看不见,摸不着,无声无息,似乎是最虚无缥缈的了。然而灵魂,又是时时、处处飞翔着,最坚硬、最顽强,最不可忽略的一种高贵的存在--之于头顶上,它是天;之于脚底下,它是地;之于人的躯体,它是心脏,是大脑,是支配人所有行动的东君主。人可以21天不吃饭,3天不喝水,但是须臾不可无灵魂。

  不知日方最终明白没明白“灵魂”这两个字?

  不过,我却还有着另外的想法:当我站在热气蒸腾的烘烤车间,看到光着脊梁的小伙子,冒着40度的高温,兢兢业业地将一张又一张湿纸贴在机壁上,像呵护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烘干,再像接生婴儿一样精精心心地揭下来时;当我来到剪校车间,看到一群美丽的姑娘,挥起斧头一样的特大号剪刀,略一瞄准,一剪刀下去,100张宣纸就像听令一样齐崭崭地立正站好时;当我来到工人宿舍区,听老辈工人讲述他们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地里,一待就是几年、几十年,把他们的一生都奉献在这里时……我的心跳一次次加快,热血一次次冲上脸颊,意念一次次浮上脑海--在我的深心里,越来越坚定地提炼出了这样一个定论:

  宣纸的灵魂,其外形,之于泾县的气候、气温、水质、空气等等自然条件,当然是重要的因素;但其内质,却更是决定性的因素,这就是:人--人心--人的生命。没有宣纸匠人们把自己的心血、精气神和生命都投诸进去,是根本生产不出高贵的宣纸来的。

  宣纸的生命,有情有性,义薄云天,气吞山河。

  纸寿千年,其实是言我“绵绵瓜瓞”的中华民族!

  2007年5月28日于北京协和大院寓所

  什刹海滋味

  北海不是海,景山不是山,然而因了皇家的强霸,它们便都呼作海唤作山了。并且,一直延续到今天。

  可是你呢,什刹海?

  你分明是我们北京老百姓的一方平民水域,为什么也称作“海”呢?

  坐在什刹海西岸的溽热里,我眺望着一池碧水,内心里在反复揣想。

  时间是在一天当中最热的下午,临水而坐,也丝毫不能阻止热浪的侵越。天空灰蒙蒙的,没有明丽的骄阳,也没有一丝风。周遭世界,大景小物,一切皆被腻在湿漉漉的桑拿蒸汽里,使人像被塞进了热罐头盒里,摆脱不掉发酵的感觉;又像被夹在里巷中的困兽,虽犹想争斗,却找不到正面的对手。敌人藏起来了。

  酒吧小姐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目光炯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么热得要晕倒的天儿,她们竟莫名其妙地穿着高及膝盖的长筒靴,扮酷。不用说,这是狠心老板揽客的噱头,却道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遭到客人们的普遍白眼,先输了一着。

  可是没办法,我只能在这里坐着--这一片临“海”的水面,一甩脖儿,全都开辟成酒吧了。并且,这是经过“政府工程”的统一打造,将沿岸原来灰色的小平房,一水儿换成了雕梁画栋的二层乃至三层的楼阁。由于寸土寸金,楼阁紧连着楼阁,酒吧挨傍着酒吧,其密不透风,就是一只壁虎也休想爬过去。如今的人啊,论起赚钱来可真是劲头十万万足,又敢想敢干敢昧良心,一小瓶250cc的矿泉水,你道是卖多少钱一瓶?

  “45元。”

  老板说出来的时候斩钉截铁,不但一点儿也不脸红,还特有将军气度。他们倒真是有魄力,还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全世界各国,在这个地球上,还有比这更贵的水?说来,咱们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可真是太高了!

  不过幸亏,眼前这片什刹海的水,还高悬着平民水域的招牌,多看几眼,也不收费。一池浓浓的水波,也还是绿绿的湜湜静水,脉脉含情。北岸顶头,尚留下了一小片荷花塘,正是粉色花枝戴满头的胜景,配以款款绿叶,和精灵般明明灭灭的露珠,聊以装点着老什刹海的韵味。可惜的是,这些风姿绰约的荷花仙子们,亦被商人套牢了,成为身后那高档饭庄的盆景。那浮辞艳彩的饭庄,只用一根小指头粗的细绳,就规定了荷仙们不可逾越的疆界,长不过20米,宽不过10米,不准越雷池一步。于是呢,她们被砍头斫臂,老百姓们只能远远地看着,顶多像贾宝玉一样,兀自伤悼上一回!

  唉,她们是没赶上好时候,她们爷爷的爷爷那个年代,“什刹海周围约三里许,荷花极盛。南岸树阴夹峙,第宅相望,多临街为楼,或为水榭,绿窗映之。西岸稍荒寂,唯故协揆文瑞第最华整,朱楼重栏,极似江南,高柳带拂,尤为佳胜。”(《桃花圣解庵日记》)据说那时,学子文人最爱到此,可以“伴着阵阵荷香读书”。

  吾生也晚,当然也没赶上荷花爷爷的爷爷那个时代,不过二十几、三十几年前,我就是这碧波之中的一个快乐仙子。

  那时,这里还是一个天然游泳场,如今被酒吧们踏平的小平房,就是存换衣服、冲洗淋浴的故居。游泳场也是由政府开办的,一切管理有度,秩序井然,湖面上还有救生小船和水手。京城各个阶层的老百姓,无论是正在被批斗的“黑帮”、“走资派”,还是被抄家、扫地出门的“地富反坏右”,只要花5分钱买上一张门票,得,您就尽着兴致游吧,您就是“山高皇帝远”的个人世界的主宰了,愿意游多远就游多远,愿意游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随便,都不会有人在您耳边喊“专政!”“打倒!”之类--而这,在那“油炸”、“炮轰”、“拉下马”的红色专政时代,是多么重要的精神抚慰呀,可曾疗救过多少绝望的心灵!

  我之所有钟情于这天然游泳场,乃是因为这里不限时间,愿意游到什么时候就游到什么时候,毋须像在室内游泳池,老得提防着墙上那只板着脸的挂钟。这里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时间和大自然一向是好朋友。

  我记忆里最清晰的一页,是在1969年的7月上旬。因为要纪念“七一六”毛泽东畅游长江××周年,我所在的中学将派选手参加市里的水上环游纪念活动。行进路线是这样的:从今天荷花市场的大门处入水,向东岸进发,绕行湖心岛之后,经北岸游回,全程大约是600米。学校号召踊跃报名。那时,我也就刚学会游泳不久,能游个20来米,但我心里痒痒的,跃跃欲游。几个有能力的小伙伴也直劲儿地撺掇我:“没事儿,一撑就撑下来了。”于是当天下午,我就直奔什刹海游泳场,一猛子扎进它的怀抱,在碧波里奋臂斩浪,累了就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果然就撑下来600米。

  兴冲冲回到家,母亲照例是“别去了”;父亲只问了一句:“600米游完,你还能游吗?”我说能,老爸就鼓励我去报了名。

  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清楚楚地看见:1969年7月16日上午10点,随着一声号令,什刹海的千顷碧波上出现了一支壮观的游泳大军。方队的最前面,是由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阶级打头,20个棒小伙子一字排开,推着一块巨幅毛泽东像木牌;后面跟着白毛巾扎头的贫下中农队伍,再后面是威武之师。我们这些穿着花枝招展游泳衣的中小学生,游在解放军方阵后面,我拼命地划着水,镇定地调整着节奏,向着胜利的终点前进,前进……

  啊,我那难忘的少年时光啊,虽然我也是沦为贱民的“走资派子女”,事事处处都低人一头;虽然社会是普遍枯燥、普遍贫穷、普遍严峻,既没有今天的游戏机、网络、卡拉OK、MP3,更想都想不到花园、洋房、汽车、名牌、山珍海味……可是我们有什刹海们的拥抱、安抚、教导和锻炼,得大自然之精华,心中有上善之水可依,背后有仁者之山可靠。在未被铜臭浸淫的大自然的臂弯里,心灵高远旷达,仿佛直达白云之间;胸中装有五湖四海,任激情自由飞驰,将精神的和灵魂的双翼寄寓在蓝天之上,一任自己飞升,飞升,飞升。也许,这跟时代无关,少年的梦都是金色的吧?

  歌德说过:“我们的生活就像旅行,精神是导游者,没有导游者,一切都会停止,目标会丧失,力量也会化为乌有。”

  今天的我还老是在想:虽说是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是物质与精神之间,一定有着一块极其广渺的空间,或者说是松紧带的弹拉轨迹几乎可以大到无垠。不然的话,今天的我们,物质是高度地上扬复上扬,化妆名品,燕窝鱼翅,桑拿按摩,金粉银饰,还有什么奢侈消费没被人想到?还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好乐没被人创造出来?可是精神呢?为什么就像被酒吧一条街赶走的游泳场,谁也不能提起,谁提起就会被人讥为落伍、笑为白痴?

  然而我坚信:尽管精神永远不能赚到大钱,但若嫌弃了精神的高贵而放逐自己,只做一只疯狂的陀螺,整天被金钱所鞭策,那么早晚有一天,你肯定也会被高贵所放逐。

  就像这被关闭了的什刹海游泳场,谁能保证,它就永远地被酒吧一条街压在身下?君不见,北海公园内的肯德基,不就在广大市民的压力之下,被“请”出去了吗。

  历史啊,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暮色正一点一点地走过来,像一只贪婪而狡猾的豺狐,蹑手蹑脚却又坚定不移地向着它的目标。之所以这样感觉,是因为虽然天光还大亮着,湖水还闪耀着绿色的波光,薄白得月亮一样的夕阳也从灰云中钻出脑袋,忧郁地望着凡间;但是,身边的吧客越来越多了,声音杂沓,铁蹄猎猎,几乎把水畔的桌子都坐满了。

  今天是星期三,并非周末,也不是节假日,还来了这么多人,可想而知,这里的生意是多么火爆!据说,连过去夜夜“爆棚”的三里屯酒吧街,如今也已被什刹海取代了,那里的老板急得直想跳楼。急也没用,三里屯不就离使馆区近点儿吗,又没有这片京城里最大的水域,别忘了,人类是逐水而居的动物。

  我也是第一次迈进这酒吧的,坦白说,还是为“深入生活”而来,不然,这地方吸引不了我,其情趣、品味、品位、吧客……都不同声亦不同气,不相守望,所以真的觉不出有什么意思。

  唯一还释然的,就是这一片熟稔的、老朋友的碧波了。

  “您再加点什么?”吧小姐又晃了过来,语气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命令。“我们自制的酸梅汤,挺值的,才48元一扎。”

  “好吧,那就来一扎。”

  我在心里笑了:挺值的,说得多好听!谁不知道,超市里有的是卖酸梅粉的,几元钱一大袋,一小勺就能兑出一大扎,其暴利有多么惊人!是啊,这条流金淌银的酒吧街,能为多少人、为多少部门、为多少利益均沾者,贡献多少金钱啊!

  这岂是一个群众游泳场所能望其项背的?

  据刚从北戴河回来的朋友讲,如今那里的农家院落,再也看不到过去那绿肥红瘦的田园风光了。家家院院都显得局促狭窄,只要有一寸宽的地方,就都被塞盖上一间小房,办农家旅店,赚钱。

  钱啊钱。神州无处不飞花。砌下落梅如雪乱。

  可是钱啊钱,你能买到畅快的空气吗?能买到阳光雨露吗?能买到没有钱、钱、钱那种压力的心灵自由吗?

  是的钱啊钱,自从你来了,自从发现有许多东西可以变兑成钱,得,这世界就变得不宁静了。什刹海也变得不宁静了。

  在金代以前,什刹海本是高粱古河道上的一片天然湖泊。金代统治者占据燕京之后,便在这里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规模宏丽的离宫,命名为太宁宫。

  到了元代,这里成为大都城的统治中心,北海和中海被圈进皇城,没有老百姓的份儿了;什刹海则成为重要的漕运码头,时称“海子”的积水潭,便是南北大运河的终点。繁盛之时,这片水面上“千帆云集,舳舻蔽水”,沿岸也就渐渐变为商业中心,钟鼓楼一带,米市、面市、绸缎市、珠宝市、鹅鸭市、果子市……相继成形。一时间,银锭桥两畔,南北大贾充斥于酒榭歌台;烟袋斜街上,西域阔商进出于茶肆闾阎,连马可波罗也曾留下了足迹……

  明代以后,大运河终点东移,什刹海地区的经济意义逐渐让位于文化意义。许多将相高官竞相在湖畔修建亭园别墅,著名的有大将徐达的府邸太师圃,以及漫园、镜园、湜园、方园、杨园、王园、英国公园,等等。无处不在的宗教势力也伸展进来,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等多种教派,陆续修建了火神庙、护国寺、广化寺、净业寺、关岳庙等数十处寺庙宫观。如今“什刹海”的名称,就是由湖边的一座著名寺庙--“什刹海寺”演变而来的。

  到了清代,满族实行家族统治,历史便大大地后退了一步。什刹海一带几乎全部成了皇亲国戚的私人领地,恭亲王府、醇亲王府、庆亲王府、阿拉善王府、涛贝勒府、棍贝子府、德贝子府以及纳兰性德的渌水亭,恭亲王的鉴园等,把北京城里这片唯一的开阔水域风景区,统统占为己有了。

  新中国成立之时,由于连年战乱,王府衰败,什刹海地区已是一片荒芜。人民政府组织数万民众开展了疏浚整修工程,将塌陷的堤岸修补一新,将淤塞的脏乱水道还原为千顷碧波。更在今日之西岸处,打水泥,树护网,开辟了万民同乐的群众天然游泳场。平民化的荷花市场也愈见红火起来了,从天气初热的时节起,多种民间的小商品、小玩艺儿、杂耍曲艺,加上大众小吃,就都迫不及待地聚集到这里来叫卖表演,“长夏夕阳,火伞初敛,柳荫水曲,团扇风前,几席纵横,茶瓜狼藉。玻璃十顷,卷卷溶溶。菡菡一枝,飘香冉冉”,汇成一曲梦一样温馨的夏日交响大乐。最让孩子们回味一生不忘的是那些小吃,豌豆黄、云豆卷、艾窝窝、驴打滚儿、蜜麻花、焦圈、卤煮,还有菱角、白藕、莲子、鸡头米、冰激凌、雪花酪、酸梅汤、杏仁豆腐……直吃到从落日熔金到月明星稀,这一方“富有人民性的市井宝地”,算是彻底回到了人民的手中,更兼心中。

  转瞬间,又是斗转星移。半个世纪的风云几多变幻,大跃进、人民公社、四清、“文革”、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全民奔小康……阶阶段段,风风雨雨,什刹海全看见了,也都跟着经历过来了。随着波涛的起伏动荡,它有时热闹,有时寂寞,有时被丢弃一边没人顾上管,有时政治清明了就得以修葺上一回,总的说来,还基本保持了“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的风姿美景。

  可是孰料想,在今天这“钱、钱、钱”不断升温的社会氛围里,一切的一切人,一切人的一切,谁都再也不能稳坐不挣钱的钓鱼台了。非但不能不挣钱,还得挣得多,多多挣,挣到无限。于是,平民公园什刹海竟幻化成了一条酒吧街。它还高举起了“游王府,访古刹,逛胡同,泛轻舟,泡酒吧”的商业大纛旗,挖空心思,殚精竭虑,把祖宗留下的所有资源都发掘、整合成了卖点,好一个“商”字了得!

  历史啊,果然是风一程,雨一程,艳阳高照又一程,凌厉风霜再一程,绵绵无穷。

  天终于黑下来了,湖面上也终于吹来了一丝丝凉爽的风。

  楼台亭阁的霓虹灯明明晃晃,似乎带着响声,热闹喧天。湖心岛和水面上的彩灯则闪闪烁烁,像是时尚女郎佩戴的项链,一串一串在黑漆漆的水面上发着幽光;又像是夜的眼,把所有的语言、结构、情节和细节,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我惆怅地站起身,踱出了酒吧,沿北岸逶迤而去。

  起初,我还记着数,想数数这些酒吧大体有多少家?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发现这是徒劳的,连七拐八弯的小小胡同里,也挤出一个又一个小小门脸,并且还在像母鸡生蛋一样,不停地繁衍着。

  我简直是惊奇了,自己不像是走在什刹海,而是来到了联合国。日本料理、韩国烧烤、星巴克咖啡,还有英、法、意、德、俄……各国的饭店、酒吧间、咖啡厅,都来这里凑全了。有的还在中国式的楼台亭阁之上,又施以西洋式的改造,加上了罗马神柱、阿西娜女神、丘比特小爱神,还有洛可可式的窗棂和雕饰,傲然俯视着眼前的这片中国“海”。这些老板,我猜绝大多数还是中国人,他们可真会做生意,一个比一个有经营头脑--你厅里有歌手在唱流行歌曲,我这吧里就请来专业演员唱洋歌;你玩招揽外国人的招术,我就对“月光族”和“卡通族”下手;你一盘蘑菇汤敢“黑”50元,我一瓶伏特加就敢“宰”400块……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股肱砥砺,共存共荣;和谐竞争,相依发展;铁定目标,多多赚钱!

  那么,昔日那些在湖畔的依依垂柳下,摇着蒲扇摆古的老大爷哪儿去了呢?那围着大人捉迷藏的小顽童哪儿去了呢?那些兴高采烈跳大秧歌的阿姨大妈们哪儿去了呢?

  倒是还在--

  且请看荷花市场门楼下,紧邻着马路,还剩下一块五六十平方米的地方,洋灰地面,平整整的,昔日是毛主席像前的一小片空场,今天刚好可以用来当舞池。有三四台录音机放到最大音量,各自扯开嗓门拼命呐喊着,有数十人或达上百人在里面挤着、舞着、碰撞着,简直就像威尼斯的狂欢节,又像“噼噼啪啪”的烟花一起炸开,还像暴风雨前忙忙乱乱搬家的群蚁。四周围,还有更多的数不清的人在干瞪眼瞧着,等待着,找寻自己上场的机会。这些穿着普通,操着地道北京儿话音,熟悉面孔、熟悉身材的平头百姓们,正是什刹海一带的老街坊、老居民……

  这使我想起了过去编发过的一篇文章:是著名作家刘心武先生写的,题目是《什刹海的情调空间不能失去》,发表在2003年9月3日光明日报“文荟”副刊头条。其文先知先觉,空谷清风,从学术到社会、从历史到现实,有识有见地阐述和分析了什刹海对京城的文化意义和美学意义,闪烁着一位忧国忧民且胸怀古今的知识分子,为振兴国家、为传承文化、为保护环境、为普通老百姓争取权利的独到的思想光芒。

  心武先生指出:在北京城建都之始,“规划里很显然是要在这片居于城市中轴线西北侧,紧邻极为重要的标志性建筑钟楼与鼓楼的水域,保留并刻意加重处理为一处富于野趣的情调空间”。并且数百年来,历经元、明、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直到十来年前,对这规划一直实施得很认真,由此形成了两个最大的特点,一是营造出了“银锭观山”等“都市中之野景”的意趣,二是不让商业气氛来浸染这处水域。

  “可是,现在面对着有人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改换成‘桨声灯影里的什刹海’,以为是道出了或预告出了什刹海的‘繁华艳丽’。这让我很着急,我要跟这些如果不是故意误导就是实在糊涂的人士说不。”心武先生指出,秦淮河本是青楼聚集之地,今天的南京市已经去除了它色情消费的糟粕,将其修建为一处展示南京特色餐饮、风味小吃精华的口福空间,“而我们的什刹海怎么还能去跟秦淮河比浓妆艳抹呢,更绝对不能在什刹海周围去形成什么酒吧一条街!”

  心武先生发出这疾声呼吁之际,正是什刹海酒吧一条街开始计划、营造之时。当时,还有众多有识之士也强烈反对,一时社会舆论大哗,争论激烈。从彼时一直到现在,仗义执言的政协委员们几次提出议案,吁请政府有关部门出面,对什刹海地区的“精神文化传统”以及“情调空间”加以保护!

  可是,面对着一小瓶矿泉水都能卖到45元的超现实主义暴利,酒吧一条街越益加快了施工的速度:挖地基!树木桩!架房梁!抹泥灰!安玻璃!装修……星夜兼程!同时,修路!筑码头!造游船!招商!办营业执照!进货!培训店员……争分夺秒!转眼之间,开门营业了,生米做成了熟饭。熟饭又立即变成金饭,谁还肯再放弃溜金滚银的地盘,不为保住他们滚滚而来的财富背水一战呢!

  在人类绵延繁衍的发展进程中,“金”是个极其特殊的物质,它使弟兄反目,使家庭分裂,使朋友成仇,使战争爆发,使贪欲和邪恶在人心底里疯狂生长。面对着丧失了良知而又强大无比的金钱,刘心武等知识分子的声音,是多么的“书生气十足”,又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啊!在金钱已经生长进骨髓里的时期,想以“文化”抵抗住动地震天的“消费主义”、“欲望商机”、“资本利润”、“享乐人生”、“金钱至上”……的汹汹风暴,不啻于捧出自己一颗红心的丹柯,更像那日日推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