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三章 红

  心中的图画

  一位“乐莫乐兮新相知”的丹青高手,在画界以专攻古代人物画而富盛名,有一天谈得投机了,说是要送我一幅精品,“说吧,中国古代人物,你最喜欢谁?我为你好好下点儿功夫。”我兴奋得眼睛一亮,随即却陷入了踌躇。哎呀,这可是个颇费思量的难题!想了半天,终归还是说:

  “我得好好考虑一下。要不,我自己来构思这幅画吧?”

  最喜欢的古代人物?从女性的角度来说,当然是李清照了。

  有一回一群老老少少文友们都在,一位书法家为大家写字。轮到我了,问要什么?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众人皆惊讶,乱纷纷叫道:“韩、小、蕙、你、怎、么、搞、的、嘛,干、吗、专、要、这、首、词,不、批、准,换、一、首、换、一、首!”

  我明白,他们的潜台词是:这首词太男性化了,不适合你们女人呀。我的老师也赶忙出来给我打圆场:“依我看还是换‘昨夜雨疏风骤’吧,那首更适合于你们女士,回头用淡青色绫子裱上,挂在你那客厅里,好看得很。”

  我不愿意换。虽然我也心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些丽句--婉约的李清照可真是千古第一女词人,一支秀笔表达了半壁江山,把女人们的万种柔情都写尽了。我曾想,若女人们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大地上没有了源头活水,女人们可是水做的呀。然而尽管如此,我也还是经常喜欢念一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还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你听听,豪放的李清照,又是多么胸襟开阔,大气磅礴,真正称得上是如椽巨笔,笔底走风雷。我也曾想,若历史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天空底下没有了山脉,而人类是需要高度的啊!

  如此,就心心念念,看见李词,就眼睛一亮、就亲切、就兴奋、就激昂、就像见到老朋友,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可惜的是,我已经有了两幅《李清照图》,但这两幅又都不是我心目中的李清照。一幅是满地黄花中立着一位佳人,非常俊俏,非常美丽,可她是一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红楼少妇,而不是“学诗漫有惊人句”的伟大词人。另一幅是莽莽青山为背景的苍茫大地上,立着一个仓皇四顾的女人,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她的眼睛,两个虾蟆似的眼圈里,有一对滴溜溜乱转的绿豆眼,用我们报社一位画家的话说,“这个女人满脸鬼气,哪儿是李清照?”他很愤慨,认为“画家不能为了追求独特,就打着创新的名义不负责任地乱画,就像你们作家写文章一样,必须遵守某些文字规则嘛”。

  他说得对,我很同意。可是李清照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千个读者心目当中,有着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画家的笔下,自然李清照也都并不雷同。女儿的初中语文课本上,有一幅是古人画的,传统的单线条勾勒笔法,画得很呆板,使伟大的易安居士显得很老相,一点儿也不漂亮,也一点儿都不潇洒、不风流、不才华横溢、不楚楚动人、不像千古才女,“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绝对与之不搭界的。不过这幅的优点是中肯,有书卷气,有大家风范,不像现代画家们,老凭空地把千古第一女词人画成嫦娥、婵娟、西施、赵飞燕、杨玉环等等大美女转世,词人就是词人,文学家就是文学家,虽然尽管我们大家都希望女作家们个个都是既有生花妙笔之才,又有闭月羞花美貌的天仙女。

  我不敢再要李清照了,因为我也想不清楚,究竟怎样描画,才能表达出这位千古绝唱的女性文学大家!

  那么第二位人选应该是谁呢,我又陷入踌躇了。

  蔡文姬?不,虽然她的《胡笳十八拍》也是传世之作,但可惜年代太久远了,面孔已经有点儿模糊不清。

  王昭君?不,尽管众多老戏新剧都把她塑造成一位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还有文才,还有胆识,还有骨气,还美丽动人气质可人,可是她终归不是知识女性,终归登不上文庙的大雅之堂。

  林黛玉?不,一部《红楼梦》写得再好再传神,我也总是喜欢不来林黛玉,她太爱使小性子了,太敏感、太尖刻、太爱伤人、太极端化、太顾影自怜、太愤世嫉俗。跟人过不去其实就是跟她自己过不去,结果必然是早早亡殁。

  其他呢,够档次的就更没有了,不是女皇、娘娘、嫔妃,就是梨园优伶或者青楼名妓。光一个个美人胚子,内心里苍白肤浅没有一点儿波澜,早让知识女性们挥挥手全给“帕斯”(淘汰出局)了。

  外国的倒是还有几位。比如英国女作家夏绿蒂伯朗特,我18岁在工厂做工时读她的《简爱》,人整个儿地昏热了两个礼拜,才第一次明白了文学具有着怎样翻江倒海的力量,它简直是能要人命啊--当然,我说的也是能给人以生命。从那以后,我只敢把简爱小姐深深地关在心海的蓬莱仙境,轻易不敢再去探望,直到大学毕业做毕业论文时,才又重读,果然再一次被那天火一般的文字击中。我的脑子里,就此牢牢形成了一幅画面,后来沉积了多年以后,终于被我在一篇散文里描述了出来:

  像倔强的简爱一样,你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逃离罗契斯特,孤苦伶仃地跋涉在无望的荒野上。一场天火正在熊熊燃烧,红色的火云逐渐式微,黑得发狂的乌云乘机大举进逼,勾画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天柱欲折图》。俯首下望,干涸的大地裂开一道道黑深的伤口,绿树、红花、飞禽、走兽,象征生命的存在遍寻无着,只有枯黄的芦苇在狂风的撕扯中呼号。然而,你已全然失去了感觉,你的心在淌血,身后留下大朵大朵的血花。

  你捧起一大把无名的野花,它们的花瓣很小,形状圆而普通,颜色也不浓烈,只是淡淡的素白。和这个鎏金溢银的世界相比,它们是显得不朴素了。然而从它们小小的身体里,释放出浓烈的香气,看得出来它们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你把它们的浓香撒向大地……

  我相信,这幅《天柱欲折图》,绝对是一幅惊世骇俗的杰作。可惜的是我自己不会画,而那位丹青高手限制我的,又只能是中国古典人物。那么,只好寻找男性了。

  毋须说,男性第一人当首推屈原大夫。

  老百姓没有不知道屈原的,这是年年端午节吃粽子时的话题。我呢,居然是端午节丑时降生的,从小就把屈大夫熟稔得如同家里人。上大学,上古典文学课时,我又居然天天早上6点钟即起得床来,跑到走廊里去背《离骚》,后来放寒假回北京,到北大去看朋友,说来就是今天以写相声和电视剧出大名的梁左,互相交流授课情况,梁左不大相信我能把《离骚》全篇背下来,非让我背背,我脱口而出: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当然,上大学时我已经24岁,没有童子功的记忆优势了,所以到今天,《山鬼》还能记个八九,《离骚》也就能记得开头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一些名句。但是对屈原,我却一直敬佩有加,不但作为文学家来学习,也作为人生楷模来模仿。在家里挂一幅屈原像,当然是求之不得。

  然而坦率说,到现在,我还没有寻找到一幅能够深深打动我的屈原像。美术馆的画展倒是看过不少,个人作品集也读过多本,却总觉得他们都把屈原画得太现代,三闾大夫就像那出现代人写的著名话剧里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战国时代的贵族大夫,而是李玉和一类的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让人打心眼儿里不认同,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这么多年,看过来看过去,找过来找过去,还就是《楚辞集注》上那幅《屈子行路图》较好:清癯瘦削的屈原上身微微前倾,急匆匆走在一条前途渺不可知的小路上,脸上的表情是苦涩的、苍老的、忧郁的,一看就能想象出他的人生苦难和无路可走的悲凉心情。这远比那些大义凛然的更能打动我,因为,这又使我联想到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同时想起了我们自己的人生困境,古往今来,中西并通,人类有着共同的生存苦难,按佛家的话说是“每个人一生当中都有一百零八劫(难),谁也逃不脱的”。我倒宁愿相信这种说法,虽然不一定是精确的一百零八,但想想有时我们被命运刁难得走投无路的情形,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苦,真正如同席里柯的名画《梅杜萨之筏》所展现的,谁也逃不出茫茫苦海,必须强自挣扎,忍受命运的熬煎--哎哎,话题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这是永恒的文学主题,用今天的时髦话语,叫做终极人文关怀,不论是文学、绘画,还是其他艺术形式,只有深刻地表现了这个主题,其作品才能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

  有心求人给仿绘这么一幅吧,又犹豫者再,怕伤了人家画家的自尊心,这不等于是说人家画得不如古人好吗--将心比心,要是有人让我们当作家的抄一篇别人的作品送给他,不也是打我们的耳光吗?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若真的在家里挂上这么一幅苦兮兮的图画,会不会给女儿带来一种精神压力呢?女儿14岁,还小,我总是期望她的小心眼儿里装满欢乐,可别过早地尝到生活的苦酒,所以时时处处,我总是尽可能地用自己的翅膀护着她,尽量避免使她受到伤害。也许我是太迂腐了,但生命确实是神圣的,不管多么艰难,也都要顽韧地坚持下去,祖祖辈辈,代代年年!

  于是,我眼前浮现出另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苏东坡。

  近年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一天天增加,我对苏东坡的钦佩与日俱增,这大概源于对他的认识一分分的有了提高。少年时,喜欢慷慨激昂地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也喜欢是模是样地低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分明的,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些千古名句的骨血之中所隐含的沉郁顿挫之气。那时的我还太年轻,更多的,只是把苏轼作为一个大文学家,做着单纯的诗词文赋层面的崇拜。现在呢,再用不着“为赋新诗强说愁”了,我已然明白了风声里的道理,浪花淘尽英雄呀。

  苏东坡的一生比屈原更令人心碎,可以说,他活得更曲折、更坎坷、更艰辛、更沉郁、更委屈、更悲愤、更无路可走、更无家可归,亦更高处不胜寒。我到的地方不是很多,但曾在徐州、杭州、山东蓬莱阁、广东惠州、天之涯海之角的海南岛一再地看到东坡居士的遗迹、遗存、纪念馆,等等。刚开始还没什么太尖锐的感觉,只是一般性地瞻仰一遍,感叹着他漂亮的法书,吟诵两首他的词作,可后来却渐渐地觉得不对头了:怎么苏公的足迹竟到了这么多的地方?

  直至走上了惠州和海南的土地,听到了关于瘴气的可怕的传说,才全然明白了这是因为苏公被一贬再贬之故。心里慢慢地灌满了铅,为这位天才的大文豪无泪悲哭。苏轼虽然最终活了66岁,在古人来说不算寡寿了,但没有谁是这样令人心惊地被一群宵小追杀诋毁,死死咬住不松口,虽无罪却遭一贬再贬,一直贬到疆域尽头再无可贬之域的!世人都道苏东坡放达,然而再豁然之人,也是血肉之躯,心都是肉做的一颗,以东坡之旷世奇才,岂不比常人有着更多悲思更多忿詈?就说他上面的两首名词,今人读起来激昂豪迈,缠绵悱恻,其原意却已被大多数人忘却:写“大江东去”时,东坡正因为“乌台诗案”被捕入狱、被严刑残害,差点儿被杀头,终被贬谪黄州之际,他所抒发的,不是想要建功立业的宏图大志,而是抱负不得实现的悲酸;写“明月几时有”时,东坡离京游宦已有好几年,迢迢行路上,更尝到丧妻别子之痛,形单影只,茕茕孓立,“千里共婵娟”根本不是浪漫主义的歌吟,而是一种渺不可得的祈盼。

  尽管如此,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他比柳咏、温庭筠、王维、李贺、李商隐甚至李白等等纯粹的文人才子型作家更让人钦敬的,是他永生永世的济世胸怀--相传他南贬惠州后,有一次拍着自己的肚子问周围人,里面装的是什么?有人说是文章,他摇头不语;有人说是诗书,他沉默不答;直到一直追随他不离左右的红颜知己朝云说出是“满肚子不合时宜”时,东坡才抚掌拍腿,呵呵大笑不已--这就是苏公的境界,他无论是显在高庙之堂,还是退居湖泊草泽,心中所念的,都不是一己的功名、文名、进身、退身和显达,而是社稷江山与经国大业,套用今天的话说,他的写作动机在朗朗乾坤,而不在官场、商场、名利场,不在家庙和功名簿。

  我虽是东坡身后已千年,万万景仰人众中的一个普通小女子,犹如一粒尘埃一般微不足道,但我的荣幸在于,我犹有权力大声说出:苏东坡是后世所有“先天下忧”的文人们存在的依据!

  糟糕了,这么一个寄予高远、大气磅礴的苏东坡,要画出他的千古胸怀来,难,难,难呀!

  我似乎再别无选择了。

  这当然并不是说,中国古代形胜地,再无高山大川,大漠原野,不,不是的,恰恰相反,“飞流直下三千尺”,“燕山雪花大如席”,“遍地英雄下夕烟”--孔、孟、老、庄、墨,还包括司马迁、荆轲、岳飞、杨家将……这些灿若河汉,数也数不清的大智者、大勇者,哪个都叫我高山仰止,心向往之。我始明白了莽莽苍苍的中国大地上,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多高山峻岭,你看,有的国家就没有,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这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啊!

  而正因为奇峰伟峦一重接一重,才致使我无法下决心选定。我真想把他们一个个全画下来,挂满我的整个家。

  哦,对了!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夜空,我有了主意:不是有画家画过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的长卷吗,我能否央求那位丹青高手,也为我画一幅大地一样绵长的伟卷呢?把所有让人尊崇的古代贤人、英雄豪杰--只要他们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只要他们为民族为人民做过一点贡献的--全画上。

  啊呀呀,还是不行,为什么?摆不下呀,这么多贤人和豪杰,岂是我那小小房间能挂得下的?再说,这幅画的难度将是多么大啊,再高明的丹青大师,穷其毕生精力,恐怕也难以完成!

  唉唉,都怪我的思维方式不对,本来嘛,这样的长卷,只能是心中的图画--守着窗儿,独自得黑,既听不见梧桐细雨点点滴滴,也看不见绿肥红瘦是否依旧,只扎在我的书堆里,一位一位地,细细地描摹大师们……

  1998年12月16日于京南西马小区寓所

  (本文被选入1998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老朋友,新朋友

  记得考入大学的第一年,古典文学刚开课不久,就幸逢校方请到著名华裔汉学家叶嘉莹教授,为我们讲授中国古典诗词。印象最深的,是叶先生用春水般的激情,反复吟咏这样两句诗: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语出自屈原《九歌少司命》。“少司命”是主宰生命的神,这首诗是对神礼赞的颂歌。前面几句是这样的: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译成白话,意思是说:秋天的兰草真茂盛,紫色的茎蔓上绿叶葱葱。满堂上都是祭祀的人,而神独看着我以目传情。然而它从来到去没说一句话,便乘风驾云离去了。令我感慨人生最悲苦的是生离,最快乐的是新知……

  在空阔的大阶梯教室里,叶先生抑扬顿挫,声音里带出别一种沧桑,令当年的我十分十分不解:

  “乐莫乐兮”乃人生之至乐,为什么至乐的不是老友,却是新朋呢?

  如今时隔快二十年了,我突然回想起这件事,并且似乎品出了其中的一点味道,这是因为现在我每天上班,桌上都摆着十来封素不相识的读者信函。文如其人,信亦如其人,有些信写得书香扑面,韵致高妙,就像琴键发出的轰鸣一样敲击着我的心,令我动心动容,真想即刻与之见面,相互倾诉衷肠--我们都早已熟稔了“书是良师益友”的箴言,其实朋友也是书。如果你有幸结识几个又有学问又心地高尚的朋友,你时时地读读他们,感悟着、丰富着、收获着,你肯定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走入了天庭的开阔地。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沉重得像大山一样的编辑工作,使每天每天都如同冲锋打仗一般,一次又一次粉碎了我的心仪神往。人力所不能及的,只能靠缘分来施与了。

  命运待我不薄!

  迎春花吐出娇黄的花蕊时,朋友LX来到了。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工人,年近知天命,却仍痴恋着缪斯女神。虽然从人生识字忧患始的角度说,这位女神给他的痛苦远远大于欢乐,但他一谈起最喜爱的俄罗斯文学时,嘴角即浮起灿烂的微笑。我就从这春天般的微笑里,重读了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

  粉红色的榆叶梅还没开罢,又一位朋友XC翩然而至了。他使我提前进入了盛夏,这是因为他性格豪爽,乐善好施,周围聚集了一大群朋友。我被拽入到这群朋友中间,一边带劲儿地听他们谈论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继承性问题,一边读着XC,向他学习如何对待生活……

  在收获的金秋季节,我又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厚礼:一位外省的县中学教师LJ,寄来长长的一封信,对吾文进行直率的解读与批评。这是我至为珍视的一种天籁,从此生活中又多了一位彦弟式的朋友。我读他对我的一次次批评,也一次次在结尾读到这样的话:“我知道你忙,没时间就不要回信了……”这种宗教般的情感,顿使我对忙得要碎了的编辑生涯,不再抱怨……

  下面的一位朋友SQ,更简直可称是命运的奇迹。有一天天空蔚蓝,一封带着中英文两种文字的惊鸿,突然从大洋彼岸飞来。SQ因文识我,我信里和电话中读他,在无望的大洋之间架起了一座有望的桥。我最欣赏SQ虽客居海外多年,西方思维学了不少,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克己为人”,却还主宰着他的心灵。当梧桐的落叶刚刚飘向大地,我已接到SQ厚厚的一封信,拆开一看,心里立即轰响起《爱的祈祷》--原来,是他教我如何生炉子、装烟囱,度过漫长的冬天……

  乐莫乐兮新相知呀!

  我吟咏着屈原大夫的这句诗,沉浸在天地人心的温馨里,感动于人生的美好。这时候,所有的忙,所有的累,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奉献,所有的委屈、苦闷、焦虑、彷徨、痛苦、忧郁……尽皆随风化去;而世间所有的壮丽美好神奇--庐山的飞瀑,东海的朝霞,峨眉山的金顶之光,大兴安岭的白桦树,西藏的牦牛和玛尼堆,新疆的清风和歌舞,还有内蒙古大草原上那满地满天的不知名的小花,一一从心头掠过。“……忽独与余兮目成”,神确实来过了!尽管亦是“入不言兮出不词,乘回风兮载云旗”,又何需留下什么话语呢?来了,满室生辉,满堂生光,满心生香;走了,神圣永镌我心了,从今往后,浑身通体上下,已全是感恩戴德之情,感谢漫漫人生路上这一份又一份的神赐!

  何况,我还有着生死相依的老朋友们呢!--“生死相依”的概念,就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就是“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忧”;就是“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就是“共舆而驰,同舟共济,舆倾舟覆,患实共之”。连最珍贵的生命都可以置之度外,至此,已进入了佛国天界一般的超凡境界。

  老朋友是大地,新朋友是春风;

  老朋友是蓝天,新朋友是白云;

  老朋友是宇宙,新朋友是星斗;

  老朋友是温馨的老屋,新朋友是现代的楼房;

  老朋友是四时的鲜花,新朋友是节日的礼花;

  老朋友是哲学、理论,新朋友是诗歌、散文;

  老朋友是学而时习之的古典名著,新朋友是先睹为快的畅销书;

  老朋友是浑厚的交响乐,新朋友是强烈的摇滚;

  老朋友是故宫、北海、颐和园,新朋友是王府饭店、赛特中心、燕莎商城;

  老朋友是气势恢弘的黄土高坡,新朋友是奔腾呼啸的黄河;

  老朋友是深沉雄伟的长城,新朋友是城垛上飘扬的旌旗;

  老朋友是生活的依托,新朋友是新锐的感觉;

  老朋友是心中的永恒,新朋友是意外的惊喜;

  老朋友是精神的家园,新朋友是思想的闪电;

  老朋友是灵魂的泊地,新朋友是修炼的契机;

  老朋友是活下去的信心之所在,新朋友是漫漫行旅上的加油站;

  老朋友是生命中的另一个自我,新朋友推拥着我们走向辉煌与梦想……

  生活可以热闹,也可以寂寞--当你靠在几个老朋友的胸膛上面歇息之时;生活可以寂寞,也可以热闹--当你夹在一大群新朋友中间畅笑之时。热闹和寂寞都有道理,都有味道,由此组成不断丰富、不断提高、不断向上的斑斓人生。

  1995年2月1日初稿

  1995年4月15日大改

  2001年7月7日又改

  宜兴有好女

  对于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来说,“南方”是个美丽得永远让我充满遐想、光鲜灵灵的词:南方意味着山明水秀,烟柳画桥。南方隽永着细密的粉墙灰瓦和精致的日子。南方调养出的男士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还有说话像小鸟唱歌一样好听的女子,据说她们即使吵嘴也是一副莺歌婉转的花腔,让北方人以为是在表演节目……总之,“南方”在我的概念里,即“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的天堂。

  然而,到了典型的南方城市宜兴,我收获的,却是别样的感触。

  天下宜兴,天堂宜兴,谁人不知宜兴有三宝?一曰景物,善卷洞、张公洞,皇家宫殿般金碧辉煌的钟乳石大岩洞,从公元3世纪就开始经历岁月老人的穿凿,千百年来,既塑造了风景又积淀了文化,早就成为宜兴的名片。二曰风物,宜兴陶瓷名动天下,特别是紫砂壶,要是不姓“宜”名“兴”,就是不正宗,风雅之士都不捧的。

  这第三宗曰尤物,阳羡名茶(宜兴古称“阳羡”)已有1200多年种植史,是中国最早享有盛名的古茶区之一,过去有“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的民谚,可见它地位的非同小可。如果说古茶是何等标致模样已不可考,那么今天的阳羡绿茶我是亲眼见到了:根根都似乎是“香魂一缕在天外”的妙玉,亦是要用天外的气派和排场侍候的,必须用上等器皿来盛,必须用洁净的杯子来经水,那水还必须是纯粹的山滴雨露--如此惯纵,便产生了“嫁女”的担忧,宜兴人索性在卖茶叶的同时,奉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以免其他器具玷污了我这“娇女儿”……

  除了这三宝,我们还去游了原始森林一样浓绿遮天的竹海,还有烟波浩渺的太湖,以及著名的禅院道场大觉寺,等等。第一等的享受便是空气,它们都捧来了最清新、最湿润、最畅达、最滋味、最诗意的负氧离子,让人大呼“快哉”而“万岁”。听说,宜兴还有数不清的亭、台、楼、阁(如漳浦亭、浮翠亭等,有名的达31个),轩、榭、厅、堂(如双楠轩、净山堂等,有名的达20个),园林、洞塔(如湄隐园、灵谷洞等,有名的达22处),寺、庙、观、祠(如南岳寺、西津庙等,有名的达52处),古建桥梁(如长桥、升溪桥等,有名的达19座),老街、旧巷(如蜀山古南街、东西珠巷等,有名的达10处),碑、坊、墓、墩(如国山碑、《净云枝藏帖》刻石等,有名的达24个),遗址、遗迹(如骆驼墩遗址、前墅龙窑等,有名的达10处)……如此,宜兴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清明上河图》那么繁华、繁荣、繁锦、繁喧、繁闹;或者,不如更誉她是一个天然的大博物馆,人文的、历史的、自然的、社会的、风土人情的,无所不包,无奇不有,说她表现了中华民族自古的文明进程,怕也不为过吧?

  都好,都好。

  很棒,很棒。

  不为过,不为过。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似乎还有企盼--也许是我太追求“完美主义”了,几天下来,隐隐的,天边滚着远雷,闪起一片金红,我还一直期待着:

  还会有什么发生呢……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岳飞《满江红》)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风浩荡,欲飞举。”(张元干《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

  ……

  对了,就是这种“大江东去”的阳刚之气!南方,不会只有“日长飞絮轻”、“画舫听雨眠”一类的阴柔美吧?

  终于,终于,我的心中所盼,它来了!

  而且竟然,是由一群红粉英雄带来的--

  (1)在“史贞义女碑”前,浣纱女义救伍子胥的故事让我惊愕不已:

  “史贞义女碑”是由大诗人李白亲自撰铭并序的,记叙了春秋战国时期,一位宜兴姑娘的壮举:

  相传楚国大将伍子胥在逃离楚国,进入吴国途中,走到宜兴西氿口的虾笼泾,摆渡过氿到了北岸。此时他已三天三夜没吃过东西,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了。见岸边有个姑娘正在洗涤锦帛,伍将军就上前乞食。姑娘没有可以充饥的食物,便把一盆浣纱用的浆糊端给他吃。伍子胥狼吞虎咽后,问清去吴国的方向拔腿就走。可是突然,又折回身来,求姑娘不要告诉后面的追兵,不然“我命休矣!”姑娘见他焦急的样子,为了表明自己一定会信守诺言,竟然一头扎进湍急的河水,以自沉的诀别,标示自己永远不开口……

  我惊愕得张开了嘴巴,想了半天,却没有说出话来。无疑,今人活得比古人聪明,无须用宝贵的生命证明自己;但古人却比今人纯粹,为了一个理想、一个诺言,就肯付出宝贵的生命。今人的生活水平不知比古人高出多少,计算机比之结绳,宇宙飞船比之牛车,登月火箭比之嫦娥奔月,简直是恐龙比之蚂蚁,华尔街大亨比之非洲饥民;今人的财富也比古人多得无可计,古人以铜为金,草庐布履;今人拥有股票、基金、期货、货币以及金银珠宝翡翠钻石,还有冰箱、彩电、汽车、计算机、空调、飞机、游艇。但今人更重利,古人却更重义,原始共产主义真的是领衔高级资本主义和初级社会主义……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怎么解读这件事了--是随着千年的传颂而传颂,还是用今天的实用主义眼光去批评姑娘傻,抑或用西方的人权标准来指责她不尊重个体生命?屈指,三千年已经过去了,人类在物质上和科技上无与伦比地飞速、神速、加速,已变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却唯有在精神上还是止步不前,甚至退化--我们到底比古代的这位宜兴姑娘,高级了些什么又低级了些什么呢?

  “史贞义女碑”原碑现陈列在宜兴周王庙碑廊。当年义救的旧地--今团氿湿地公园内,新建了摹刻的“史贞义女碑亭”,还有那位想象中的浣纱女塑像,当然是惊艳绝伦的美女。碑亭不大,只有一间民居的宽窄,也是普通民女的待遇,砖木结构,四檐两角,下设一圈围栏,虽小巧玲珑但嫣然可爱。作为老奶奶依着栏杆,给小孙女讲述“宜兴有好女”故事的小去处,可人,足矣。

  (2)三姑娘庙:讲述着孙权与三位姑娘的故事

  无独有偶,宜兴女儿舍身救人的故事,后来在三国时期,又经典地演绎了一遍:

  主人公是中国老百姓皆知的东吴国主孙权,字仲谋,当然是英雄人物,以至于他的对手曹操和后来的南宋大将军辛弃疾,都说过“生子当如孙仲谋”的话。但英雄刚起步的时候也必定困窘,不像现在的“当代英雄”们凭借着关系就能横空出世,一步登天。早年孙权在宜兴担任阳羡长时,只有15岁,一次带兵上山剿匪,因寡不敌众反被追杀,独自一人逃上一座孤山头,无路可走,更没有藏身之处。正焦急万分,幸遇三位砍柴的村姑,将他藏在柴草堆里,并骗过追来的匪徒,指让他们向山下追去。三位村姑放孙权逃生后,知道匪徒还要回来找她们算账,为了免遭污辱,她们仨竟然紧抱在一起,跳崖自尽而死。

  “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以今天的观点思忖之,是什么信念或曰精神,支撑着这三位樵女甘愿拿出自己的性命,去换回一个陌生官吏的性命呢?孙权跟她们无干无系,也不是救她们于水火的大救星,这种爱与恨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又是一个舍生取义的神话,古人把“义”看得重于生命,可以义死而不能苟活,那便是当时三位姑娘所处的大的精神背景和生活环境--只好作如是猜想吧。

  说来,孙权还真是个人品相当不错的人,后来虽然做了人上人,但不奉行“宁我负天下人,不能天下人负我”的极端自私自利哲学,在霸业成功之后,派人重回独山去找寻三位姑娘。当得知她们的死讯,真心悲痛与感动,亲自回独山祭奠,并建造了“三姑娘庙”,为三位樵女塑造了雕像,还立碑镌刻了她们的事迹。这也算是善始善终,对得起三位姑娘了,所以在宜兴留下佳话,一直流传至今。

  有人说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因为恶推动着人去拼搏,去争取,去变不可能为可能。伟人也说过这样的话。也许吧?或一定是吧?但我总想:为什么千百年来所有的颂扬都献给了良善,却没有公开地歌颂恶者?说明人同此心,这是人类精神的共同泊地。不过当然,历史也在以它自己的方式顽强抵抗,做了一明一暗两本账目,明的如“义”暗的是“利”,眼睛擦不亮是你自己的问题。

  站在“三姑娘庙”前,可以看得出地处南方的吴国之富庶,年年的GDP一定不低,加上孙权真心舍得拿出纳税人的钱,所以“三姑娘庙”建造得气势宏伟。前后两座大殿,上中下三层,高高地矗立在独山峰巅,宫殿式大屋顶,八角飞檐五座门洞,还配有雕栏玉砌,简直就是大雄宝殿的规格了。南方不像北方那么正统,所有人所有事都必须按照“级别”办事,在经济发达地区,“权”有时也得给“钱”让路,我觉得这样好,能给历史留下点儿缝隙,让风吹过,也让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些本真。

  (3)在岳飞生祠,我听到了岳飞夫人李娃的故事:

  然而,宜兴人最引为自豪的好女人,还当属岳飞大将军的夫人李娃。

  建炎四年(1130年),岳飞在战事离乱、前妻两度改嫁的情况下,在驻军地宜兴娶渔家女李娃为妻。李夫人吃苦耐劳,能干贤惠,对岳母姚太夫人孝敬有加,对岳飞前妻所生二子岳云、岳雷爱护胜于己出,还协助岳飞将军做好随军家属的安抚工作,受到将士们的称赞和爱戴。同时,因为李娃的缘故,宜兴人把岳飞视为“宜兴女婿”而全力支持之。当建炎三年金兀术渡江南犯,岳家军与之大战于宜兴两氿、太湖沿岸时,文质彬彬的宜兴男儿踊跃参军上阵,浴血奋战,阳刚之气凛然,和岳家军一起,把数万金兵杀得“只剩下金兀术几人仓皇逃跑”。

  岳飞将军39岁受赵构、秦桧所害之后,时年41岁的李夫人带着两房儿媳、两房尚在襁褓中的孙儿女们(岳甫4岁,岳申1岁,岳大娘3岁,岳二娘1岁)充军岭南,在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中熬过了19个严冬,最终等来了岳大将军平反昭雪的诏书。已年过花甲、白发苍苍的李夫人长跪在夫君灵位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她身后,是已长大成人、生龙活虎的一排岳家儿女。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暮秋的一天,秋高气爽,高天明丽,李夫人带领着全家从惠州生还,回到京都后,被复原封正德夫人、晋秦国夫人,加封楚国夫人。女中豪杰李娃后来在75岁上寿终正寝,陪伴岳母姚太夫人葬于江西九江。

  这样的巾帼英雄,惭愧我才疏学浅,过去还真不知道。现在听到了这么悲壮的故事,就心心念念,就难以释怀,就将心比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比之疆场上的英勇杀敌,也许在庸常日子里的活受更其难堪--夫君岳飞和长子岳云都横遭惨死,天庭幽晦,前路黑阒不知,周边是瘴气弥漫和蛇蝎遍地的险恶生存环境,膝下有一群妇孺嗷嗷待哺,这样的塌天重力,全压在一个女人的瘦肩上,是何等的滋味、何等的不堪!她怎么承受得起?

  李夫人的应答是:“以吾夫之贤,可使无后乎?”就是这样的信念给了她力量,无穷无尽的力量。加上南方女人特有的聪明、勤快、吃苦、能干,终于把老岳家的香火保存与延续了下来,不仅使我中华民族的千古英雄第一人岳飞,还有岳家的满门忠烈们,巍巍乎、堂堂乎挺立于人世间,也把秦桧等小人永远地推跪在地接受百姓的审判,还使“宜兴有好女”的声名在华夏寰宇广为传颂开来。

  顺便交代一句:让宜兴人自豪的是,岳飞就义,李夫人发配后,他们的儿子岳霖被宜兴人秘密接回,安家在太湖边的周铁镇唐门村。后岳霖娶妻于斯,得四子一女,从此世居宜兴,并在唐门村建起了岳飞大将军的衣冠冢和显祖庵。1990年,周铁镇建湖村党支部书记岳锡春(岳飞第30代世孙)捐出了《唐门岳氏宗谱》共24卷,是为老岳家的英雄真传。

  “宜兴有好女”这个题目,是它自己跳出来的,之后就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为什么?实在是因为宜兴的好女人还多着呢,说也说不完。

  比如大家都知道的:

  西施不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专宠和特权,不恋皇宫里骄奢淫逸的浮华,追寻范蠡离开越王勾践之后,两人就隐居在宜兴了。凡宜兴百姓都知道,范蠡大夫后来把他的智慧用在了研制陶艺上,西施则用温柔和细腻加以辅佐,经过千百次的试验终获成功,烧出了名甲天下的紫砂、精陶、青瓷、彩陶,等等。然后,他们又将制陶艺技教给了百姓,帮助他们发展制陶生产,最终使宜兴成为著名的陶都。

  孙尚香和刘备虽然是政治婚姻,但她被哥哥孙权诓回东吴且扣住不放后,终日郁郁寡欢。翌年刘备死讯传来,孙尚香悲痛万分,返回封地宜兴太华山,祭天别祖后,至镇江投江殉夫,7个侍婢也跟着跳入滚滚长江。用今天的观点,“殉夫”是为封建主义卫道,应该鄙弃和批判的,但宜兴老百姓不干,他们就是要把孙尚香归入家乡的好女人行列,那么就让我们收起利剑,顺从民意吧。

  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故事也是发生在宜兴。善卷洞后面有一古朴的碧鲜庵,庵中立有一块“祝英台读书处”石碑,附近山坡上还有一块“晋祝英台琴剑之冢”墓碑,离此不远的祝陵村,就是祝英台陵墓所在地。直至今日,天公露出特别明丽的笑脸之时,仍能看到一红一黑两只蝴蝶,在附近的山水间相携飞翔,红的是祝英台,黑的是梁山伯。侧耳倾听,从空中还传来音节起伏的清朗诗句:“三载书帷共起眠,活姻缘作死姻缘。非关山伯无分晓,还是英台志节坚。”

  崔莺莺、张生和红娘的故事原型,发生在宜兴鲸塘的烟山。山下烟林中学后门外,有一座大坟,人称“莺莺墩”,上世纪50年代初,当地农民曾在墩里挖到陶瓷坛罐等物。70年代,又在附近一座密封石窟坟墓中挖出一具棺材,在现场的人都见到一具女尸,穿着艳丽的古服,面目、头发俱栩栩如生,但不一会儿就风化了,极为可惜!

  白螺姑娘下凡人间,天天走出螺壳,给贫穷小伙吴堪烧饭,最后和他结为夫妻的美丽传说,是我们大家从小就听到了的,但我们不知道的是,这个故事原来也是发生在宜兴的东氿河边。那故事的最后结局是,白螺姑娘施计把一贯欺压百姓的贪官烧死了,然后让老百姓都登上一张荷叶,随风飘到了宜城,所以人称宜兴为“水浮地”,也称“荷叶地”。谓予不信,请现在就到西氿河边去看一看,那里尚遗西津庙,是为纪念旧物。

  以上,是大家都熟知的古代传说。下面还有大家不太熟知的近代宜兴好女人:

  傅湘纫是宜兴人傅用宾之女,嫁夫谢泳。她一生最受人尊敬的成就,是教育出了两个著名儿子。长子谢玉岑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浙江温州中学闻名遐迩的两位国文教师之一(另一位是词学大师夏承焘);谢玉岑的绘画也非常有造诣,曾被张大千誉为“海内当推玉岑第一”。次子谢稚柳名气更大,是中国艺术史上记载的现当代著名书画大家,集诗文、书法、绘画、鉴定于一身,名重海内外,与徐邦达并称为“南谢北徐”。

  傅学文是邵力子之妻,宜兴市归径乡人。早年在苏州女子中学、大同大学等校读书,1925年赴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抗日战争爆发后,她与中国妇女运动先驱邓颖超、史良、李德全、曹孟君等宣传抗日救亡,担任中苏文化协会妇委会副主任等职。1949年全国解放后,曾任民革中央团结委员会委员、民革中央监察委员会副主席、全国政协祖国统一工作组副组长等重要职位。

  葛琴是邵荃麟夫人,1907年出生于宜兴丁蜀镇。她1926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和中国共产党,1927年参加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曾与夏之栩、陶桓馥两位女同志一起被誉为革命的“三剑客”。解放后曾任北京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出版《海燕》等中短篇小说、电影剧本、散文随笔、文学评论等著作多种,是中国作家协会第一批会员。

  宗瑛是宜兴徐舍镇美栖村人,她是跟着哥哥出来干革命的。哥哥宗益寿烈士在上世纪20年代即投身革命,30年代曾与陈云一起在沪西区委搞工运,后调入上海中央特科,在周恩来手下工作。1935年担任红军挺进师政治部部长(师长为粟裕),当年6月就牺牲于浙江右泉,时年才28岁。哥哥牺牲后,宗瑛继续留在革命队伍里工作,解放后曾任贵州省轻工业厅厅长等职。她的丈夫周林也是一位老革命,曾任中国共产党中顾委委员、北京大学党委书记,国家教育部副部长等。

  ……

  还有许多,许许多多。当地朋友一会儿想起一位,一会儿又想起另一位,七嘴八舌,争说巾帼,听得我“耳花缭乱”,两眼放光,心生莲花,好生好生羡慕呀!

  他们自己也是越说越兴奋,像是发现了一座价值连城的新富矿,又像是孩童之间有了炫耀和傲视别人的资本,还像是一门新的学科诞生了,更像宜兴的太阳从此永远不落了一样。青年作家蔡力武仿佛比众人更爱自己的家乡,自告奋勇去为我收集这方面的资料,并且真的在我离开宜兴时,把一叠抄写得工工整整的资料交给了我。

  而当我离去时,倒恋恋不舍了。心说:“能够做个宜兴人,真够幸福的。”

  我不愿意再用“人杰地灵”这个词,因为实在被用滥了,大家都已经像歌唱红太阳一样没有了感觉。我想得来点儿新鲜的,让众人留下深刻印象最好,可惜又想不出来,只好望文生义地堆砌了一个新谚语--“女人杰,地灵甚”。相信有觉悟的中国人民都能接受,因为不管男人、女人都知道,是母亲、是妻子、是姐妹、是女性,孕育了人类,使之繁衍生息,绵绵不绝。更因为有了好女人的光辉千秋的照耀,而使满世界都呈现出一派郁郁葱葱。

  我这样说话,绝不是什么“女权主义”之类,而是想到了几千年来女性所受到的压抑和苦难。因为压抑,她们的灵心慧质都被扼杀在历史的巉岩之下,人类的文明进程也因此迟滞了几千年吧!而今天,世界已不断进步,文明已不断进步,男人女人都在不断进步,很多很多、太多太多的问题,都被重新提了出来,反思、研究、纠错、校正,向好的方面九九归一--姐妹们,能够生活在今天而非中世纪的黑暗里,也是够幸福的了!

  哎咦,真没想到一趟宜兴游历,竟引发了我的如此感慨。此刻,正是南方最好的时日,燕子来时,绿水逶迤,朱朱粉粉,翠峰如簇。金红色的阳光交响乐般流淌着,有时又像是人工做出的多媒体炫光,把她照耀之下的山、水、花、草、树、人、鸟、狗、猫、虫,全都辉映得通体熠熠,发出各种形状的、奇异奇幻的流光溢彩--令人恍然若梦,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怎样感恩于人世间的幸福?

  思悠悠,爱悠悠,爱到归时无始休!宜兴文友你知否:我已从你们宜兴好女人身上沾了仙气,并且带着一百二十分的满足,完美主义地告别了宜兴。

  2008年9月5日初稿,9月8日改毕定稿于北京协和大院葳蕤斋

  我给季羡林先生当编辑

  1998年11月11日,我收到季羡林先生的一篇散文新作,还有一封信。文章题为《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是复印件。信是亲笔,全文如下:

  小蕙:

  你好!

  我现在难得写什么抒情的散文,写了几篇,也被别人抢走。这好像是怠慢了“文荟”,实则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文荟”,我的《赋得永久的悔》等等拙作都是首先发表在“文荟”上的。

  现在又写了一篇《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自己还难判断写得是好是坏。现寄上,请法眼加以鉴定。

  祝

  撰安!

  季羡林

  1998.9.26

  我兴奋得眼睛直放光,上上下下,捧着信又看了好几遍,心里漾起一股久别重逢般的亲情。季先生的稿子已经一年多没来了,而前不久,他于1997年发在人民日报上的散文《清塘荷韵》获得了首届中国新闻副刊奖,由此使我知道,季先生虽然已经到了米寿(88岁)高龄,却还在坚持写。《清》文已由人民教育出版社选入高三文科学生的《阅读教材》里,我早就找来读过了,写得果然好,是沿着传统散文的路子写的,遣词、造句、炼意,均十分用力,全篇各处都显得非常精致,的确是好文章,也是季羡林散文中的上品。说实在话,我一方面替季先生高兴,同时,心里也有一点儿发酸,暗自思忖:季先生怎么不把此文给我呢?

  又一想:晚生小子(女)才吃了几碗干饭,就当上了季先生的编辑,还没问自己做得好不好呢,就老企图让先生把上好的文章全给你,不是做白日梦?由于“文革”失学,我读季羡林散文,已是80年代了,比正常情况下起码晚了二十年光景。二十年,又一条好汉都顶天立地了,奈何?

  当晚11时许,我摒弃一切杂事,端坐在书桌前,展开《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开始细细阅读。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读?那是因为阅读季羡林散文,是要静下心来,细细品味的,白天办公室里太嘈杂,晚上家务事太乱电话太干扰,都会影响阅读效果。我读别的好散文,也往往是选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间里。

  这真是阅读好散文的最佳时光。家家户户都已熄灯,整座楼静谧无声息了。叽叽喳喳的女儿也终于沉入梦乡,不再小鸟似的在身边扑腾来扑腾去。书房里,开一盏台灯,柔和的黄色光晕放射着暖人的光芒,犹如一大朵张开的降落伞,把我和稿子都呵护在里面,很安然很惬意很有情调。阳台外面,深宝石蓝色的夜空辽远幽静,远方天边上,有数点灯光闪闪烁烁,像是苍穹里的星星在值守。真正的星星呢?抬望眼,贼亮的天狼星已偷偷溜到正南,得意洋洋地把一幅神秘的星系运行图挂上天幕,任人遐思冥想,这一切却已被警惕的猎户星座发现,一路狂奔紧紧追过来。草木欲静而顽皮的风不肯止息,一会儿摇摇这根枝杈,一会儿撩撩那个叶片,继而又吹起尖利的呼哨。

  白天的嚣躁之气正在渐渐尘落……

  《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恰是一首小夜曲,与这天籁地华的清凉世界声息相通,随着温馨的音符一段段跳荡出来,我的心里像逐渐涨鼓的风帆,在感情的潮水中疾行。

  它写的是新学期开学后的一天清晨,季先生出门,突然--

  眼睛一亮,蓦地瞥见塘边泥土地上有一行用树枝写成的字:

  季老好98级日语

  回头在临窗玉兰花前的泥土地上也有一行字:

  来访98级日语

  原来,是98级新生来家探望季先生,又怕打扰了老人,“便想出了这一个惊人的匪夷所思的办法,用树枝把他们的深情写在了泥土地上”,使自谓已经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境界的老先生,“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双双落到了泥土地上”。

  接下来是季先生就以往与青年、与读者们的接触交流,所生发的往事回忆与议论。文章不长,仅两千多字,但我读得很慢,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撞着,撞得鼻翼直发酸。新生们的真情打动了季先生,季先生的真情感动了我,真正是“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钟嵘《诗品序》)啊!

  文章读罢,久久凝思,半天我才回过味儿来。我为得到了这么好的一篇文章而欣慰不已。可是忽然,一个疑问在我心中升起来:新学期是在9月初开学,这是发生在那时的事,怎么刚刚寄到我手里呢?急忙去看文末落款,果然写着“1998.9.25”字样;再去翻检来信,是“1998.9.26”,也就是文章完成后的第二天写的。我怕是邮局的事,看看邮戳,没错,是11月11日才寄的,怪哉?

  后来,我被告知,原来《清塘荷韵》写完后,季先生的确是嘱人寄给我,要在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上发的。但是要季先生稿子的编辑太多了,各报各刊,谁都想得到。有人坐在季府不走,磨来磨去,后竟谎称借去私人学习,绝不发表,可是一拿到手后马上就抢发了,弄成个既成事实,也就不能“追究”了。不单《清》文,后来还有《虎年抒怀》等文,都是说好寄给我的,然终于都被别人这么拿走了。这回《字》文写好后,季先生说:“这回无论如何要给‘文荟’了”,并马上写了亲笔信予以“保护”。哦,至此,我才终于明白“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文荟’”的含义了,事实证明,我的失落,并不是没有影儿的自作多情。

  季先生,谢谢您!

  我是1985年才认识季羡林先生的。那一年起,我到光明日报“东风”副刊当编辑,从此,开始了文学编辑生涯,也开始与著名的学者、作家们交往。

  有一天,文艺部派我和另外两位同志专程抵北大,去朗润园看望季先生,耄耋高龄的老人,已在那里住了大半辈子。往事可堪回首?

  那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季先生,只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中国的东方语言学研究水平。朗润园也是第一次去,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总使人联想到珠圆玉润的绝美意象。

  时正值草木葳蕤之季,来到北大最美丽的居所,有一种游公园的感觉,心里欢快如同来到大自然的怀抱。几幢小楼中间,环抱着一池碧水,中有粉红色的荷花和雪白的睡莲,亭亭玉立,洁净无瑕。池四周,是湜湜杨柳,风起时一齐做舞蹈动作,婀婀娜娜,袅袅依依。窗棂下,有一排一人高的长青树,树冠阔达丈余,蓬蓬勃勃,青青郁郁。鹅卵石甬道旁,有修竹像闲云野鹤般挺立着,一副无求品自雅的高僧神态,心闲气定,从容不迫。

  少年时,季先生是由山东一贫瘠的农村走出来的,发奋地用功,使他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北大,同时考取了清华。当时的考题之难,今日听起来,犹觉头皮发麻。比如英文考试,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语法方面的试题以外,还有一段汉译英,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半首《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这翻译的高难度,简直就不应是高中学生们承受得了的,若放到今天,中文系的正教授者,答不出来的也大有人在吧?这还不算,最后又加试英文听写,其难度,全考场也没几个人能听懂。那一年从山东来的考生,只有三人榜上有名,季先生即其中之一。后来为了出国深造,季先生忍痛放弃北大而上了清华,又留学德国,喝了11年洋墨水。40年代学成归国后,经陈寅恪先生介绍推荐,以副教授身份进北大任教,只第10天头上,就被聘为正教授及东方语言系主任。后一直在这“官”位上迎接了解放,度过了50年代、60年代的急迫时光。最高时曾“官”至北大副校长。今以九秩之年,成为北京大学的代表性人物。

  我在进门前,曾数次展开想象的翅膀,猜测大名鼎鼎的季羡林先生,仪容将是多么威严,风度该是多么翩翩,简直是云端里面的人物了。全没想到,来为我们开门的,竟就是季先生本人。

  也许说他是一位老退休工人更加贴切。高高的个子,清癯,瘦长。银白色的寸头,仁慈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是佛像一般的平静。一袭藏蓝色的中山装,圆口黑布鞋,都已穿得很旧。说话很简洁,没有热切的寒暄,只一句“进来吧”,转身即带路往里走。一切都很平静。

  我被他的普通和平易所吸引,原本像卷叶一样的敬畏之心,慢慢伸展开了。

  为什么会想到“普通”这个词呢?因为季先生与我想象的“气派堂皇”、“威风八面”、“口若悬河”、“动静皆惊人”,等等,实在相去太远,请别忘记那时我刚刚做文学编辑,见人说话还脸红呢,在后来的十多年编辑岁月里,我曾拜访过无数名人,到过许多人的家,有一些已经淡忘了,但今天回忆起季先生的家,犹觉一切历历在目。当时的我的确很惊奇,也很受震撼,不单季先生本人,就是他的家居布置,家具陈设,也与“华贵”、“堂皇”这样的词藻风马牛不相及。除了不算大的书房里那四壁古书线装书显出气派之外,其他的陈设,和我们这些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沙发,也没有软椅,季先生让我们就座木方凳,他自己坐在床上,那是一张木板单人床。他的话很少,音量不高,以平等的口气答复我们的问话,所用的词语都很普通,没有废话,脸上始终是那佛像一般的平静。

  有一个细节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在我们进门之前,季先生显然正在伏案工作,几本摊开的书,一摞稿纸,一支老式钢笔,笔帽倒插着。一张硬板凳横在写字台前,显然是老人刚刚坐过的,而本来属于那个位置的藤椅,却被挪在一边,上面有一黄一花两只肥硕的猫咪,勾头搭爪睡得正香。由此可以见出季先生为人的仁慈,他是宁可自己坐冷板凳,也不愿吵醒猫咪的懒觉,对猫尚如此仁爱,那么对人呢,可以想象,更会是怎样的慈悲为怀。

  多少年以后,我读到比较文学研究专家乐黛云女士的一篇文章,里面讲到“文革”骤起时,有一天,一群红卫兵小将游斗一大批北大的学术泰斗,只见季羡林先生走在队伍里,脸上还是那一副平静的神色,眼光落到小将们身上时,依然是仁慈的,只是多了一些怜悯,他是在怜悯青年学生们的无知,所以,他并不怪罪他们!

  仁慈自有伟大的力量,虽然它通常只以沉默的方式说话,却是无人能匹敌,藏了千军万马在心里。平静也是一种力量,它来源于对世事的洞穿,对自身道德良心的自信,以及对目标的坚定不移。普通中更藏有最强大的力量,日月经天是普通,江河行地是普通,世人遵守的第一准则都必须是“普通”二字,可以说世界的最基本依据就是普通。望着季先生那一副平静、仁慈、普通的样子,我禁不住想,平静是真,仁慈是善,普通是美,集真、善、美于一身,季羡林先生就是这么让人尊敬起来的吧?

  告辞的时候,季先生执意把我们送到大门外,在长青树前握别,然后,一直看着我们沿鹅卵石甬道走远,逐渐消失在花木之间……

  后来,我又到季先生家去了第二次,那已是80年代末的一天,依然是满园花树的季节。这回是和几位作家朋友同去的,季先生仍是一身蓝布衣裤,清癯的身躯也依然笔直。然而这回先生的面容极为严峻,说话一反常态,口吻急促激昂,直言不讳的话语对着并不熟稔的我们,竟然一点不藏藏掖掖,遮遮掩掩,那种临危不惧、不乱的风姿,充分显示出这位睿智老人一辈子的人生识见、人格高度和胸襟。从那以后,我对季先生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他并不是个只知蜗居书斋里做学问的腐儒,而是秉持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一高贵血脉的传统士人。

  有风骨者并不一定都是表面上的慷慨激昂之士。

  进入90年代以后,对于加快前行的中国来说,虽然越加是商品大潮、经济大潮的年代,但文坛和学界也并没有被打入冷宫“深院锁清秋”,相反,文化界始终是“弄潮儿向涛头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热闹的。

  在这些热热闹闹的文化活动中,季羡林先生和其他一些大学者、大作家、大文化名人一样,被当作光环和旗帜,身后永远攘拥着众多追随者。季府的门槛都快被人踢破了,来访的客人一拨儿接一拨儿,以至于老人常常连5分钟的歇息时间都难得。就这样,季先生还不让家人挡驾,就连一个普通学生想来请他签个字、听他说几句话,也不让阻拦。他说:“别让孩子们说,连最慈祥的季爷爷也见不到了。”

  这种情况下,我再也没有到府上去打扰季先生,我觉得人应该有感激之心,老人越是替别人着想,我们就越应该为他的身体和工作、写作着想,作为编辑,谁不想得到好稿子,但如果是以损害了季先生的身体而“抢”到的,良心安在?

  不过说来,我的运气真是好,季先生认认真真地认可了我,这主要是缘于两封约稿信。

  那是1992年“文荟”副刊正式创刊以后,我提议搞了一个题为“永久的悔”无奖征文。我以商量的口气,给季先生写了一封约稿信,问他愿不愿意为我们写上一篇?孰料,信发出去的第5天头上,就收到了先生的回信。记得当时我一看信封厚厚的,还暗自思忖:可能季先生不想写这文章,就寄来别一篇稿子顶替,不然,哪有这么快的?

  待我展开信封一看,差点儿喊出来!还真是先生专门为我们写的,题目是《赋得永久的悔》,全文4000多字,是季先生那一贯的整整齐齐的手迹。我真想不出他是怎么写出来的?刨去一去一来的邮寄时间,顶多就剩下一天了,一天,一位年已耄耋的老人写4000多字,神了!

  读罢文章,我全理解了,季先生是触景生情,欲罢不能,一口气写完的。今天比较起来,如果说《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是一首小夜曲,那么《赋得永久的悔》就是一阕交响乐,一会儿是哀伤的慢板,一会儿是大弦小弦齐鸣的交响,主旋律是思念母亲的哀伤,回环往复,层层加深,让我想起“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的悲凉意境,心里酸酸的久久缓不过来。

  他写的是童年在乡村,家里赤贫,长年吃不上“白的”(指麦子面),母亲终日操劳,有一点好吃的全给了他,自己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后来他6岁离家出外求学,发誓好好挣个前程,迎养母亲,报答养育之恩,谁料学业未成,母亲就去世了,最后连想见一面日里思念、夜里哭想的儿子也没实现。母亲经常说:“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这句话在季先生的心上重压了一辈子,越到老年越感到承受力之重,现在终于总结曰之:“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待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个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的’(指红高粱饼子,又苦又涩,季先生当年谈‘红’色变)。”

  这么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真是求之不得,我们赶快以八栏、半个版的最高规格,发了。说来读者真是和我们情同手足,心心相印,回馈回来好多信息,纷纷赞扬季文写得好,情文并茂,征文来稿和关注征文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了。

  但怀着深厚感激之心的,似乎更是季先生。由于对这篇直抒胸臆、情情切切的文章非常偏爱,季先生多次同意将它选入各种散文版本里,他自己的一部散文集,还以此篇题目命名,可见心心念念。季先生却绝不说是他自己写得好,总把功劳归在我头上,几次写文章都说是我给他出了一个好题目--给这样一位仁爱的长者当编辑,何其幸运哉!

  “永久的悔”征文结束后,“文荟”脱颖而出,也加深了季先生对光明日报的感情,据他身边的人告诉我,先生每天必读光明日报,即使是在患青光眼治疗时,自己无法读,也让家人给念。那几年,季先生一有好文章,必寄给“文荟”,我们连续发了《三个小女孩》、《我眼中的张中行》、《哭冯至先生》、《悼许国璋先生》、《这个惑你不必解》等,给光明日报增色不少。其中《三个小女孩》被《读者》、《散文海外版》、《中华文学选刊》等多家报刊转载,影响巨大,季先生又不说是他自己写得好,又把功劳归到我头上。

  《我眼中的张中行》一篇,还要单独提出来说说。这一篇也是我给季先生出的题目,当时是中国和平出版社约我编一部《张中行精品欣赏》,要求是“名家评精品”。其中选了张先生写北大红楼的7篇,想过来想过去,只有季先生能够从平起平坐的高度上,写出张文的神韵。可季先生写不写,这回更没把握了!约稿信再度飞往朗润园,还附带有三个“限制”,第一限题目,第二限字数,第三限交稿日期。很快,季先生的文章来了,说是:“这样‘霸道’的约稿信,我从来还没有收到过。”顿时把我弄得脸上火辣辣的。

  可是季先生笔锋一转,又说道:“小蕙出的题目实获我心,出到我心坎上了……好久以来我就想写点有关中行先生的文章了。只是因循未果。小蕙好像未卜先知,下了这一阵及时雨,滋润了我的心,我心花怒放,灵感在我心中躁动。我又焉得不感恩图报,欣然接受呢?”

  这篇文章中,季先生把张中行先生称赞为“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其中有一大段断语,是季先生对张先生一辈子文章、学识的高度评价,发表后,竟引来中青年学者、鲁迅研究专家孙郁的电话,非常钦佩地向我称道季先生的人品。请看季先生的这一段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