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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

  欢喜佛境界

  我从心底里喜爱欢喜佛。

  甚至达到一种崇拜!

  第一次见到欢喜佛,是在猝不及防之中,撞上的。

  那是80年代中期,在承德,有一天随着几个文友,游踪。所谓游踪,其实就是跟在当地人的P股后面,紧走慢走--承德美景,天下闻名,什么外八庙、避暑山庄、棒槌山,孩提时代起就渐渐如雷贯耳,今天终于亲临其仙境,一时都蒙了,也就剩下了跟着走,跟着看,跟着乱点头的份。

  正乱走着,就见右手前方,数百级台阶上面,远远地有一座又小又旧的庙宇,貌不惊人。带路的当地人说,那是××寺,里面只有几尊旧佛像,你们谁愿去就进去看看,不愿去的就在这里休息几分钟算了。我当时恰好在跟一个朋友谈论着什么话题,就边谈着,边和他一起信步向上走去。

  果然是一座旧庙。一长排供台上,摆着六七尊旧佛像。之所以在这里用“摆”而不用“供”字,是因为这些残痕断迹的斑驳佛像,的确不像那些修葺一新的轩昂庙宇一样,各位金身菩萨从头发丝到脚指头尽皆金光闪闪,依功德、地位而有序排列,长尊幼卑,各得其所。眼前这些佛像呢,大小、身高、颜色差距甚大,高的长过真人,占据着好大一块地盘,矮的仅有几十公分,干脆就搁在大佛像身上。风格也如同一本中学语文课本,小说诗歌散文言论语法什么都有,绝不好合并同类项,比如简单粗犷的,三笔两线条一勾勒就算完事,不用说就知道是西北大漠的佛;细腻过人的,又连手指上的纹路都纤毫必现,一看就呈着南方人的机巧。当地人说得不错,确乎是一些“无庙可归”的塑像,暂时寄放在这里的。

  众人兴味索然乱哄哄退出。我的腿却忽然被谁拉住了。

  扭头一看--呀!欢喜佛!

  先需在此声明,此前,我可从未见过欢喜佛,连照片都没见过,绝不知道他是太阳形象还是月亮模样?但是就在那个瞬间,我就像被哪位神仙醍醐灌顶了似的,内心里一下子就被点透了--这准就是被人们神秘化,神明化,神妙化,神圣化,神威化……的欢喜佛,没错!

  一时,我就像热河源头的雾岚,浑身上下都如歌如吟地飘摇起来。

  为--什--么--呢?

  为了欢喜佛的--美丽!

  曾经分明地看过一本关于西藏佛教的画册,里面明明白白有一幅极其狰狞、极其丑陋、简直就像妖魔鬼怪一样的佛像,下面的文字却介绍说,这是××寺的吉祥天母像,藏语叫做“班达拉姆”,传说每年正月初一她骑着太阳光周游全世界,供奉她可以消除灾难,使人丁兴旺,所以僧人们对她极为宠爱,当作镇寺之宝,轻易不肯示人。实在是因为那形象太凶丑了,也因为僧人们的那种思维太奇特了,和我们的天地美丑观念完全颠倒,所以多年来我一直牢牢记着那幅佛像,并且从此以为,所有重要的佛像、密不示人的佛像,可能都是那种风格的吧?

  就这样全然没有一丁点儿思想准备,眼前的这尊欢喜佛,却美丽得逼人!但见这两位紧紧拥在一起的、已地老天荒一般浑然一体不可分的男佛女佛,通体上下洋溢着一种令人热泪盈眶的爱恋之情:男佛怜惜地把爱人捧在胸前,柔和的眼光久久地落在她的脸庞上,里面满是爱慕;女佛则热烈地依附着他,一对美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回递着更深的爱意;四目相对,两两传情,使爱情达到了神圣的、经典的境界。这哪儿是供人跪叩膜拜的佛国神像,分明是一对现世男女的热恋雕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眼眶,但觉喉咙发紧,心更紧得喘不上气来。这种超凡入圣的大美境界,要说世间还有可比性的话,也就只有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塑可媲美了。简直是太美好了,真没想到……

  我像傻子一样定在那里,有一种天旋地转的幸福感--爱情,人间最美的感情,连神仙都要来分享,并且借助神条天律“规定”下来,让人顶礼膜拜。威严的神啊,在这个意义上,你想得多么周到,你变得多么亲近。

  走出那座小庙时,我觉得承德的天真高真蓝真明澈,大千世界可真美丽。

  后来,我又有了一次西藏之行。一路上,我有幸饱览了那片神奇土地上的众多寺庙,特别美好的是,里面有很多很多很多个欢喜佛。他们真实地站立在那里,并非文学梦幻,也不是艺术夸张,而就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存在决定意识的“存在”、善男信女们顶礼膜拜的“存在”、酥油灯经年累月长明不灭的“存在”!

  藏传佛教的学问深似海,加上语言不通,因此走到哪儿,都是名副其实的瞎看瞎磕头。唯有欢喜佛不同,一看就懂,就喜欢,就着迷,就执着,就心心念念。

  每个庙里,欢喜佛都是不同的。

  个体的为多,一般都很小,巴掌那么高,像我们在家里桌子上摆的小雕像。其工艺是非常精巧的,往往和众多的其他佛像一起陈列在柜子里,需要认真看,仔细寻找,然后慢慢品味。我曾看到一个鹰面尖嘴的,拥着一个很漂亮的仙女似的,“仙女”的脸上同样有着热烈的崇拜之情。还曾看到一个很狰狞的恶鬼似的,抱着一个很美丽的惹人可怜的,脚下踩着两个小鬼,私心忖度:那大概象征着人类的传宗接代?其余的,就都是很英俊的美金刚,小心翼翼地揽着更为俊美的女菩萨,两两用情,旁若无人。

  也有群体的,指的是大型的雕塑群,置在玻璃罩子里,像大沙盘一样,一层一层的,有众多的佛,地位最高的最大,坐在正当中,其余的叠罗汉似的,顶着一大长摞。在这样的“沙盘”里,欢喜佛一般都是位于周围的边缘,有东西南北各守一个城门角的,有东东西西南南北北的,还有十六位的,三十二位的甚至更多。你想想,几十位欢喜佛在一起同歌共舞,那是多么壮观的阵势,简直像集体婚礼一样迷人了。

  我每每流连忘返,不舍离去……

  绝不是因为猎奇,也不是因为“思想不好”,而是真的牵肠挂肚动了心。这些或金或银或鎏金或鎏银的佛像,可以说是天地间所有的大美、绝美、至美、纯美、最美的晶化合成体,每一尊尊,都不仅使我想起了敦煌飞天的婀娜外形,还尤其想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简爱与罗契斯特们的内心激情。在我眼里,每一尊欢喜佛的内心里,也一定有着人间这种最坚贞最典范已演绎成为千古榜样的动人爱情,正是他们那种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忘我境界,使我一遍遍咀嚼和体验着“死死生生”这个词,止不住地泪洒神州。

  “死死生生”这个词,属于古典的过去岁月,在我们今天这个日益商业化、金钱化、交换化的世俗社会里,已是几乎看不见的稀世珍宝。是的,很久很久了,很累很累,让还停留在古典情怀的“傻子”们诸如韩小蕙,遍寻无着,失魂一样地号啕痛哭。

  这天大地大的悲戚终于感动了神灵,当我回到北京家中,一封信也飞来了,里面,有一张中国西藏文物管理委员会编印的明信片,上面是一帧“鎏金铜胜乐金刚像”,亦即我们俗称的欢喜佛。只见一位头戴金冠,身披彩带,三眼圆睁,高大伟岸的美金刚,运足神力,搂抱着一个小巧玲珑、俊美无比的小女佛;小女佛幸福地昂着头,左臂激情地环绕着男佛的脖子,右臂向苍天高举着,擎着一株灵芝;两个身躯紧紧贴在一起,两张嘴唇火热地吻在一起,双修而合二为一。

  明信片用汉文和藏文两种文字写着:“万事如意!扎西德勒!”

  欢喜佛是藏传佛教密宗供奉的一种佛像,原为印度古代传说中的神,即欢喜王,后来形成欢喜佛。欢喜佛梵名“俄那钵底”,意为“欢喜”,汉语的意思是“无碍”。

  什么是“欢喜”呢?

  什么又是“无碍”?

  同世上其他民族文化的衍化一样,关于欢喜佛的来历,也有如大河的源头,有多种支流,甚至也存在着正统典籍与民间传说之分,尔后在此之上,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解说、阐释、教义、观念,等等。

  正统的说法,真是腻味得让人连听也不要听。比如说“欢喜”二字并非指男女用情而言,而是指佛用大无畏大愤怒的气概、凶猛的力量和摧破的手段,战胜了“魔障”而从内心发出的喜悦,等等。这完全是为了宣扬佛法教义而牵强附会的阐释,使我想起了一系列“运动”中的种种可笑复可鄙、可耻的行径,这些丑陋至“文革”而达到了登峰造极,比如“最最最”、“红红红”、“忠忠忠”之类,然而词藻和行为完全是黑与白、南辕与北辙、天堂与地狱的两极对立和悖反。由此亦可见,无论天国还是凡界,其实都摆脱不了“虚伪”与“粉饰”二词。

  那就还不如看看其他说法:

  《四部毗那夜迦法》中说:观世音菩萨大悲熏心,以慈善根力化为毗那夜迦身,往欢喜王所。于时彼那王见此妇女,欲心炽盛,欲触毗那夜迦女,而抱其身,于是,障女形不肯受之。彼那王即忧作敬。于是彼女言,我虽似障女,自昔以来,能忧佛教,得袈裟,汝若实欲触我身者,可随我教。于是欢喜王言,从今以后,我依缘随汝守护法。于是毗那夜迦女含笑,而相抱时彼做欢喜言“善哉”。似这样给性力以神秘色彩的“调伏”概念,在金刚乘密教中很重要,《维摩经》经云:“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坦率说,作为女性,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解释,如果以色相攻取在神界同样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的话,那么我们还值得那么虔诚虔敬地信奉神祇吗?

  当然也还有下面的解释,即密宗无上乘是“以欲制欲”的修道法,所谓以淫欲为除障修道之法,实际上是密宗行者思维中的“欲界天人生活”的秘密化,如《大日经》就直言不讳地宣称:“随诸众生种种性欲,令得欢喜。”这倒多少使人感到威严冰冷的神界,居然也有了一点人间烟火,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暖意。可惜在这里,女性又是作为供养物而出现的,《大藏经》中所谓“爱供养”也就是“奉献女性”之意。唉,这个话题已经太古老了,说来,中国女性乃至全世界古往今来的女人们,根本就不怕奉献--她们已经海枯石烂地奉献得天荒地老往事越万年。花儿一般、风儿一般、玉儿一般的女子们,悸怕的忧郁的伤怀的饮泣的血泪相合流的,只是幽谷空悲鸣呀!

  因此,我倒宁愿给印度教的“性力派说”一些肯定。性力派是印度教湿婆派的分支,该派认为破坏与温和都是女神的属性,宇宙万物均是由女神性力而生,因此,把性欲的放荡视为对女神的大敬,以性行为为侍奉,作为崇拜女神的仪式之一。这种宗教原本被佛门视为邪魔外道,后来被后期密宗“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去伪存真,推陈出新”,再配以佛教义理,竟也渐渐地形成一个派别,修成了无上瑜伽密的所谓“乐空双运”双身修法。我搞不懂什么“密”,什么“派”,什么“法”,也拒绝那些“性力”、“淫欲”、“放荡”的种种说法,但模模糊糊地觉得,“性力派说”倒是站在男女平等的立场上,给予了女性应有的尊重和肯定,用一句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也把女人当了一回人”,这似乎是千年万代、古今中外、人间神界、正典野教都没有的一个例外,由不得女人们不拥护。

  然而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欢喜”的究竟是什么?

  特别不敢肯定的是--他们是否真的因“爱情”而欢喜?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追问清楚不可的原则问题,就向苍茫的大西北飞去,那大片荒寂落寞的芨芨草腹部深处,有一小屋,里面住着一位老婆婆。或云:她曾当过女娲的侍女,又从所罗门教修过行;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时逢大革命爆发,遂成为西路军的一名女战士,可惜部队被打散后遭遇蹉跎,做过豪绅的小妾、土匪的压寨夫人、兵痞的老婆、农会主席的相好、下放右派的情人……她经历的事情比大漠上的沙粒还要多,脸上的皱纹里全是秘密和经验,足可以写上三百部《女书》。

  谁知她听完我的问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卖弄地向我伸出她的十个指头,问看上去是否保养得很好?“是的,是很好,非常之好。”我看见那十指依然白得发亮紧绷绷充满弹性就像少妇的手指一样珠圆玉润,心里禁不住暗暗吃惊。只听她背书似的毫无感情色彩的干干巴巴地说道:

  “这是因为它们已经变得没有血肉。你知道吗,它们曾经比老树还干瘪枯萎,就因为那时我还幻想着爱情。”

  她说着,淡漠地挥动着纤纤手指,画符一样地在桌上画了10万个“女”字,再别别扭扭地添上了1个“人”字。冥想了一回,乜斜着眼睛看看我,又狂草书法一样地迅速抹出一颗心,然后“砰”地一拍,那颗心就断裂开来,“滴滴答答”迸出一长串鲜红的血珠。

  “明白了吧?”她懒洋洋地对我点了一下头,然后指着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我不想走,兀自在屋里转悠开了。我是想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比如她和那些男人的照片之类,我想看看她当时是一副什么表情--幸福乎?淡漠乎?无奈乎?难耐乎?满不在乎乎?可惜全被历史的酸雨销蚀了,或者说全被这个老女人掩埋得严严实实。失望之余,我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这趟又是白来了。

  突然之间,我的心抽成一团,又马上像烟花一样绽放开来,我发现一面旗帜正在穹窿顶上猎猎迎风飘摇着--欢喜佛!乃藏名为“杰巴多吉”的欢喜金刚佛,主臂拥抱着明妃“金刚无我佛母”,双尊置莲花座上。明王8面16臂,手皆托头器,内盛神物,右手上为白象、青鹿、青驴、红牛、灰驼、红人、青狮、赤猫;左手上为黄天地、白水神、红火神、清风神、白日天、青狱帝、黄施财。明妃1面2臂,右手执曲刀,左手托头器,含情脉脉地凝睇着威猛的明王。“呵!--”我禁不住一P股坐下来,长长地吐出郁结了一万年的忧闷之气。

  谁知老女人一瞬间勃然大怒,伸出她的魔爪来推我:“赶快走开,你!”

  我抓住门框,倔强地扭过头来,一字一句极为镇静地说:“我、看、懂、了、你、的、心、思,可、是、我、看、不、起、你、的、行、为,因、为、你、活、得、太、苟、且。要、是、心、死、了,肉、体、何、必、还、活、着?”

  说完,等不得她来抓,我扯住一片云彩飞身就逃。只看见她急得乱找扫帚,好不容易七手八脚骑上去,我已经远在万里之外了。风声里,隐隐传来她呜呜咽咽的歌:

  我真的不是个好女人呀

  愿你去个做好女人吧

  可是要横下心受一辈子摧残呐

  还不一定能做得到呦

  祝你走运啊,啊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急转身向老婆婆奔去。谁知大雨倾盆而至!大团大团的乌云像被丢进沸腾的油锅里,狂暴地上翻下腾。雷公电母驾驭着发了疯的红色蛟龙,环绕着我的周身“刷--刷--”地左奔右突。一道又一道滔天巨浪兜头卷来,好像非要把我撕成碎片才善罢甘休。山一样重的浓雾里,数不清有多少神、佛、鬼、怪一起擂着战鼓,呐喊着,声讨着,追杀着,就好像是我僭越了什么天条!

  “有没有搞错?怎么被围剿的反而是我?”

  突然,一道白烟腾起,一团大火球“轰”地在我头顶炸开来,我只记得五内俱焚,一个倒栽葱跌下云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一看,我竟奇迹般地降落在承德那个不知名的小庙里,对着那尊大美、绝美、至美、纯美、最美、美得逼人的欢喜佛--祈祷。

  1997年8月31日

  有话对你说

  不知道你在哪里,有话对你说。

  昨夜的一场寒雨,把已经凋零得所剩无几的北方,又剥离去一层。抬眼望过去,苍白的天空上,什么也看不见,光听到一支肃杀的悲秋之曲,反复回旋冲撞着,令心绝望。把眼光收回来,期望大地,僵硬的大地裸露出来的,还是大片大片的苍白,连金黄色的落叶也见不到几张。

  天间地间虚空间,皆然一片白茫茫……

  于是,感觉也不对了,好像这世界上的五彩缤纷--声响、色彩、图像、山、水、人,凡是代表着鲜活的、向上的、生命激情的花叶,突然间都从眼前消失了。只剩下茕茕孑立的我自己!

  我立时慌了神。虽然平时在茫茫人海中,在喧嚣中,时时刻刻都在祈求一个神示的所在,一心想进到那个没人的地方,独处。可是当真的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内心里立即被极度的恐惧重压失衡,凄凉地呼喊着你,求你来救我!

  不知道你是否听见了,有话对你说。

  从那残酷的空白中,我突然体味到悲悯的情怀。

  生命是多么的短促。生老病死,花开叶落,在冥冥之中,主宰着我们的神,一点也不肯网开一面。

  那么,我们应该多么认真地加倍珍惜地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

  可是,为什么,我们又总不能如此呢?

  有着那么多规矩、限制、禁锢、忌讳、阻碍、条条框框、流言飞语……蛇一样地缠绕在我们的身上,就连哪怕心灵的一次微颤,也逃不脱它无时不在的刻毒的眼睛。于是,一颗心儿终日沉甸甸的。就连对谁多一个微笑,多一点亲情,也如同犯罪似的检讨不已。有那么一天,不知是缺了哪根“筋”,我忽然说出了一篇真话,自以为是天下为公的境界,可以起一点惩恶扬善的小小作用。不料,朋友们的电话“丁零零”地全来了:

  “你怎么了?你!真话是只能够长在心里,不可以随随便便说出来的。”

  “你以为只有你最聪明,只有你看到这个世界的丑陋了吗?完全不是,别人比你早一千年,早就明察秋毫了。”

  “怎么能够赞扬人呢?没被你赞扬的人,或者被你赞扬的人的对手们,会怎么想?”

  “批评就更加不能够,哪怕是人人都厌之唾之声讨之的无赖,你看吧,当着他的面,人们还会去跟他握手,扯淡几句天气、身体一类的废话。”

  “人啊,本来活着就不易,你干吗还要没事找事?要知道,一件珍贵的东西,得之弥艰,毁之殊易!”

  ……

  我完全蒙了。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久藏在心里的话:

  “我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一些……”

  谁知道我的话还没说完,朋友们还没来得及再气急败坏地教训我,缠在身上的那条蛇忽然扭动着黑色的身躯,“啪啪啪”地笑开了。它这会儿大概心情正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突然顿住,像哲学家似的教导我说:

  “你、不、是、救、世、主。你、不、但、惩、恶、不、成,那、些、恶、棍、还、会、把、他、们、全、部、毒、计、都、集、中、起、来,对、准、你。等、着、吧,你、好、好、等、着、吧,他、们、会、整、天、整、日、地、追、逐、你,搅、得、你、再、也、不、得、安、生。”

  说到这里,它响亮地甩了一下尾巴,“啪啪啪”地又笑起来。后来又吐着红红的信子,加了恶狠狠的一句:

  “他、们、至、少、会、追、逐、你、一、百、年!”

  “哦、原来是这样。”我大叫一声,胸膛轰然裂开来。一股久蓄的沉重呼啸而去,顿时豁然开朗,无比轻松。我感到久已沉闷的怠倦的心一下子有了力气,浑身的血脉都汩汩地奔腾起来。

  我转身扑到钢琴上,弹了一曲我心爱的《拜厄第66号》钢琴曲。我的彦弟曾经告诉我:他从这首曲子里,听出了一个倔强的、昂扬的、渴望为真理而冲锋的灵魂。

  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有话对你说。

  钢琴的余音还在回荡,我却潸然垂下头,沉进人类的大悲哀里,心里堵得疼。对别人,我一天比一天沉默。

  我只想逃回自己的窝里,依在你温馨的慰藉里,歇息。

  不是因为胆怯,也不是因为没有能力,而是因为极度的失望。

  不知道你是否体味过那种心里有话,却无以对人倾诉的痛苦?这是精神的苦役。刚才我走在大街上,被淹在人流之中,竟突然茫然失措。穿着漂亮的男人、女人们,各自向着他们的目标,急急忙忙地走着。而我,却突然不知道要走向哪里?要做什么?我甚至迷惑地失去了自己,被人群的惯性所裹胁,脚机械地挪,心却在空洞洞地流血……

  我就去找我的朋友们。可是他们都出门了,有的去凭吊圆明园的废墟,有的去赏玩香山的红叶,还有的在石景山游乐场翻江倒海……

  我就去找我的文友们。可是近在咫尺的在忙于吟诗作文写小说电影电视剧,天南海北的又是路也迢迢,心也迢迢……

  我就去找我的老师。可是他已经顾不上我,面对着新一茬学生,他的心已被拴在他们身上……

  我就去找我的亲人。可是高堂虽健在,两座肩膀的大山却已被岁月的流水冲得坑坑洼洼,我不忍再去依傍他们;兄弟姐妹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各自挑着一副沉重的日月星辰,无暇再顾及我;我可爱的小女儿呢,眼睛里清澈无比,一颗率真的心在叽叽喳喳地唱,我又怎能忍心去折断她的翅膀……

  我就去找我的书。可是书太智慧了太原则了太形而上了,你听:“希望是坚固的手杖,忍耐是旅衣,人凭着这两样东西,走过现世和坟墓,迈向永恒。”(罗高恒)他说得完全正确,大智大慧,可是要命的是,我还没有修炼到那么高的境界还顾及不上永恒……

  最后,我又去朝拜宗教。九华山、峨眉山、五台山,碧云寺、灵隐寺、普宁寺,我寻寻觅觅地都去了。仙山道远,路陡雾大,都没能阻遏住我的决心。可是释迦牟尼只是慈眉善目地望着我,不语。我又去到天津,走进巍峨的天主大教堂。教堂好高啊,凌云盖顶,直达天国,然而我却只看到了痛哭流涕的信徒们,没有见到上帝……

  上穷碧落下黄泉呀!

  我忍不住大声地哭泣起来,一边哀哀地继续我的蹀躞。一路上,不断有好心的路人拦住我,问我怎么啦?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限制、禁忌……呜咽着告诉他们:我在找你!

  不知道你是否接纳我,有话对你说。

  在经历了一连串如熬如煎的心路历程之后,我开始想到生,想到死,想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阳为什么是红的而不是黑的?

  江河为什么要流动而不愿静止?

  女人为什么一定要美如莹玉而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成就功业?

  ……

  这些最基本的念头,愚蠢地纠缠在我的脑子里,像四月的阴霾一样不肯散去。我被折磨得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抑郁而疾。

  我觉得有些受不住了。胸口一阵阵发闷,喘不上气来。

  我真想躺倒,不再思,不再想,不再哭,也不再急,只要宁静地睡入天国。可是我还年轻如诗,黑发如瀑,明目达聪。这个世界的许多还没有经历没有体验,心中的激情还没有完全被湮灭,幻翼还在渴望着拍击。闭上眼睛固然是一片迷蒙,可是睁开双眼,周围尽还有阳光、月色、春花、秋果……还有亲情、友情、爱情……

  于是,只有努力排解。

  我登上泰山去看壮丽的红日,我跳进大海去做美丽的人鱼。我拼命地工作,想要忘却--忘却自己是谁,忘却世界是什么。最好换一个太阳,换一个自我,换一个轻松一点的世界。

  可是,我却失败了。惨败。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靠我自己不行,真的不行,我还是必须找到你。靠在你大山一样的胸膛上,哪怕仅只歇息一刻。

  你不知道,傍着你的心,我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你是我信心的灯塔,因为有了你,生活才不再孤寂,孤寂才不再痛苦,痛苦才不再难耐。过去,人都说我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女孩,我以为,支离破碎的我早已永远地失却了这份温柔。可是如今,我发现我的心还是热的还在有力地跳动--为了你,我至少还能跳动一万年。

  我就大声地呼你喊你,加快脚步追赶你。只要能够找到你,我不怕走过遍布毒蝎的沼泽,不怕淌过鳄鱼成群的河流,不怕穿过毒蛇缠绕的树林,不怕越过虎狼出没的山冈。宁愿历尽九九八十一难,宁愿如夸父道渴而死,也要找到你!

  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在支撑着我,只知道心里在一遍一遍地对你说:

  愿把我的手给你,

  愿把我的心给你,

  愿把我的生命给你……

  真的,愿把我的一切一切,统统都给你!

  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呀,我急急忙忙地想要快些找到你,有话对你说。

  我托过风,让风吹遍茫茫天宇,找你。

  我托过雨,让雨流向滔滔大地,找你。

  可是,不知道你是故意铁着心,还是真的没听见,我怎么到处也找不到你?也曾经有人朝我伸过手来,温存兮热情兮令我心窝发热;

  也曾经有人朝我绽开微笑,真诚兮灿烂兮令我心旷神怡;

  还有人把整个身心都来拥抱我;还有人把整个生命都来贴近我;还有人把整个胸怀都来包容我……

  每一次我都欣喜得大笑大跳,以为终于找到了你。可是最后,却又夹着哀哭或伴着冷笑超越过去。不,他们都不是你,尽管他们不乏智慧与才华,不乏哲理和警句,不乏异邦的故事域外的风情,不乏人际的经验处世的圆浑……这些对于生命总不成熟的我来说,都弥足珍贵。可是,我的一颗心太沉重了,他们都负载不起,我想找的,只是心心相印的你。

  找你,找得真苦呀!就像歌中唱的:像生一样苦,像死一样苦,像梦一样苦,像醒一样苦……

  不过,苦到极处,甜,能够降临吗?

  我祈祷!

  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是海、天、神?是儒、释、道?是古希腊的宙斯?是西斯廷的圣母?是大智大慧者亚里士多德、黑格尔、伏尔泰?是大作家大诗人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

  不,都不是。

  你就是你--我心中实实在在的有话对你说的你。

  1992年1月30日

  为你祝福

  题记:

  --世间有无真美?

  人曰:去问神。

  --世间有无永恒?

  神示:去看人。

  初次见你的时候印象不深。那时你大约三十出头,怎样的发型已没印象,何种装扮也记不清。在那十来人的小型会议上,你没什么太突出的举动,比如喝豪酒,抽猛烟,或者喳喳啦啦地赶话头,就像有些强干的女编辑一样。所以我只记住了你美丽的名字,其他,就像三月的江南烟雨,渐迷蒙渐飘逸渐空灵了。

  可是今天这第二次见到你,我是太过惊异地愣住了--

  你改变得太大了!腰身变苗条了,柔软得像风摆的柳枝;肤色变白皙了,令我想起“肤如凝脂”的古句;脸色变红润了,真正的面若桃花;眼睛变清亮了,宛若深山里的洌泉;眉毛变婀娜了,像两条柔情的芦苇;红唇变温润了,“梨花一枝春带雨”;就连头发也变成一长匹黑亮的软缎,“哗”的一下,自豪地铺散开你的明媚……你浑身上下,流动着一种几乎能看得见的动人的神采,这使你就像从祥云里升起的莲花仙女,变得鲜艳绝伦,美丽无比。一定有什么故事发生了,不然那只有天国才有的气息,怎会莅临这森森大地?

  世事真是很奇怪的:大多数人,随着时光的流逝,都必然地走向青春徒唤,容颜老去。可也有人,比如你,反而会乘着岁月的驿车,驶向成熟的美丽。终于,有人为我解开了这个谜底:是爱情使然--噢,是心中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使你变得如此超凡。

  唉,女人啊,你是为爱情而生的!

  只有爱情之火的烧炼,能够涅盘女人,使她成为一只神奇的火凤凰。

  先前的你,真的很平凡,十来个人当中都显不出你,更何况这万千佳丽、美女如云的世界?因此在你执守的新闻行业,在你的单位里,你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编辑,没有人对你期望什么。

  可是他们错了!那只不过是表面的风声雨色。一俟你寻找到了他,一俟他用倾心的爱点燃了你心中的火种,一俟你熊熊地燃烧起来,看吧:一只通体灼亮的火凤凰,在湛蓝广袤的夜幕之中,冲天而舞,清歌婉呖,真真美煞了寰宇,使天地人心都变了一番风景!

  啊,爱情可以装扮女人,也可以装点世界!

  你的选择绝对是第一流的。你的A君虽不是高大英俊的高仓健,但他是中国第一流的人才,堪称男人里的人杰。他论才气就像开闸之水,论学识犹如深山富矿,论智慧在男人堆里也被服膺,论魅力更可叫淑女倾倒,何况他已著作等身,名传中外,在你和别人眼里,他都是绵绵青草里的一棵大树。这样的男人本不多,在我们身边,尤其难觅。

  而命运独独对你无比仁慈,把幸福的花环戴上你的额头。这个别人只能远远仰视的男人,却爱你如醉恋你如痴。听说,他像捧着一颗珍珠一样地捧着你,不仅用双手,而且用火热的心。

  女人还求什么呢?于是你跪下来,呜咽着感谢命运之神:发誓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地报答他。其实,谁是神呢,在你的心庙里,神不就是你的A君!

  在爱情的深海里,女人绝对比男人沉沦一千倍。真正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真正的“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真正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的随随便便的一个眼神,够你品咂一个星期;他的随意的一句话,够你忙活一年;他的说说而已的一个愿望,你能为之跑遍半个城市;他的一声寻常的叹息,会像巫山一样重重地压上你的心头,使你心疼得夜不能寐。唉,有一天你手指上扎得红斑点点,那仅仅是为了他随便问了一句你的女红。还有一阵子你忘我地学弹琴,也是因为他要你为他弹一曲。最最重的奉献,是你毅然褪下了才女的桂冠,放慢了如日中天的奔跑,而把自己的青春、精力、才华、奋斗,全都献给了他--只要为了成就他,你舍得割弃自己的事业,心甘情愿默默地埋没自己……女人呀,男人用情感爱你,你回报他的,却是热血和生命,是你生存的全部快乐、全部价值、全部意义……

  我也是女人,我真的十分十分地理解你。女人本就是为爱情而生的,能够得到这倾心的爱恋,已是一生最高的福祉。回首凝眸,天下正有多少哭泣的女人,只为是寻觅不到呀!

  所以,你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至少,你体味到了什么是幸福。

  这幸福,使天下所有的女人,都获益匪浅。

  更何况这份幸福并不失衡,你的A君也爱你。

  不是君子好逑的爱;不是沉鱼落雁的爱;不是鬓云香腮的爱;不是怜香惜玉的爱;也不是三从四德的爱;更不是功名富贵的爱,酒色财气的爱,福禄寿喜的爱,传宗接代的爱。

  他珍惜的是你能够听懂他的话。

  噫!世上人间,谁不会说话?谁又听不懂人说话?雄辩如苏格拉底,巧舌如张仪、苏秦,精辟如孔、孟、老、庄。可是又有几人能听懂我们,能与我们对上话,能使我们想对他说?

  不错,男人都是要建功立业的,可是离不开爱情的润泽。再刚勇、再雄霸、再事业的男人,也离不开女人的柔情,那才是生命的根。何况,他也是历经了大漠孤烟一般的坎坷,弄得心痕累累,苍苍莽莽,已近乎绝望。因此,当他在无望的沙海之中突然看到了希望的绿洲,他的胸膛里面,是奏起了怎样庄严的鸣响啊!你也成为他的神。他把他全部的忧郁、孤独、感伤、惧怕、委屈,毫无遮掩地向你敞开,也把他憧憬、热望、夙愿、追求、梦想,点点滴滴化进你的血液里……

  所以,他不知道怎样捧着你才更好--轻一些,重一些?松一些,紧一些?虚一些,实一些?梦一些,醒一些?

  你也不知道怎样爱他才更深--是给他眼睛?给他双手?给他青春?给他热血?还是给他精神?给他灵魂?给他心?

  你们是真正的阳电和阴电。一个霹雳,爆出一道亮彻天下的闪电!

  他把一个心酸的故事,一遍又一遍讲给你听:好友B君,才高人好,却时乖命蹇,累遭毒蛇缠绕抽刀断水,内心里苦不堪言,又失却红粉知己,英雄泪,终至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每次说到这伤心处,他都语不成声,痉挛地抱紧你,想把你揉进他的身体里,灵魂里!

  他不绝声地叫着你的名字,无论在醒时,在梦时,在虚幻时。即使就在你的身旁,他的眼睛也时不时地找寻你,就像找寻他的自我。他把自己的生命密码,一把锁进了你的生命链里,然后就心安理得地对司命神说:“我已把生命交给了这个女人。”没有了你,你不知道他还怎样活,他也不知道。

  然而幸福之门,并没有对你们訇然大开!

  爱情是稀世珍宝,不是我们人类能够尽享的。上帝造人不是为了使之享乐,而是为了把这个世界打造好。每个人都必须负载着他的责任,终其一生地探索和劳作。因此千千万万的人,世世代代的人,有多少痴男怨女,寻寻觅觅一辈子,走到天国的门坎下了,却只能遥望着爱情的迷人光彩,力竭而死。

  对于爱情的苦行来说,降生在这世上的任务,就是为这宗教献身,像西西弗一样,日复一日地向山上推动那无望的巨石。

  爱情有多少磨难,你们面前便有多少磨难。

  你痛恨他是名人,背后永远追逐着好事的眼睛,挑剔的舌头,男人的闲言碎语,女人的飞短流长。你还痛恨他是成功的男人,不愿招来使他沉溺的鲜花、掌声、美酒,大众面前的曝光,无聊闲人的包围,轻佻女人的追逐诱惑。你尤其痛恨他的男性虚荣心,痛恨他不是温莎公爵,看重他的功名追求甚于你的情感……

  他呢,也疼恨你是个出众的女人,你的工作必须与其他男性交往,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其他男性的爱慕。他还痛恨你对他的爱太深沉太浓稠太专一太宗教太过于自我牺牲。你的爱火把他熔铸得太神圣、太纯洁、太累。他尤其痛恨你的爱已把他惯成一个不可忤逆的暴君,你怎么都是柔柔的水,使他离也离不开你……

  可是所有这些,比起横亘在你们之间的那条不可逾越的万丈深渊,简直连纤尘也算不上了。

  人类就是有大悲哀--他的生命之中,早就有了一个女人!

  他少年离家,在外漂泊了二十来年,是这个比他大三岁、抱金砖的女人,替他赡养老人,哺育幼子,荷锄稼穑,和睦邻里……她本来就不是天仙,岁月的风尘又格外地不留情,早已把她凋敝成一束晚秋的瘦菊,女人的风韵和心气都已离她而去,她活着,只是听凭惯性。她是为他走到今天的,所以,他永不能当陈世美。

  情天爱海也是一种宿缘。面对威严的生命法庭,我们只有两种选择:或顺从,或反抗。顺从其生,然而苦海行舟,生命不能畅其流;反抗即死,然而天公地道,可以享受瞬间辉煌。是求其瞬间,还是求其长久,神到底网开了一面,让每个灵魂尽求其寻。

  你的不幸也就在这里,他把生死的选择交给了你:何去何从,全凭你!

  你的第一个选择,当然是远走高飞。

  像倔强的简爱一样,你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逃离罗契斯特,孤苦伶仃地跋涉在无望的荒野上。一场天火正在熊熊燃烧,红色的火云逐渐式微,黑得发狂的乌云乘机大举进逼,勾画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天柱欲折图》。俯首下望,干涸的大地裂开一道道黑深的伤口,绿树、红花、飞禽、走兽,象征生命的存在遍寻无着,只有枯黄的芦苇在狂风的撕扯中呼号。然而,你已全然失去了感觉,你的心在淌血,身后留下大朵大朵的血花。此时此刻,你终于得到了一场痛哭。你呼唤苍天,哀求诸神:“谁来救救我?”

  没有谁来救你。

  谁也救不了你。

  你隐忍着,边走边跑,绝望地呼喊着A君的名字。最致命的,就是你此生此世,已不能剜去心中的这朵红玫瑰,它已镌刻在你的生命基因之中,如同普罗米修斯的心脏,即啄即生,永啄永生。除非死,你不能放弃这份爱。至此你终于明白了,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于是,你顽强地站定了。头颅高高扬起,双手伸向东天,像一尊想要拥抱太阳的神像。你不再顾及天庭的规矩,也不在乎人间的限制,只把你的本心呐喊出来:

  “我……不……服!”

  “我……不……认……命!”

  石破天惊……

  豪雨如注……

  这是上天在羞辱你,还是在歌吟你?你不在乎,因为你没有做坏事,你的爱是世界上最纯真无瑕的真爱--你寻求的只是献身,而不是得到,更不是占有。名分于你,与金钱、功名一样毫无意义。你要给现代女性提供一个全新的参照系: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和真正的女人之间的爱,什么是高贵的男人和高贵的女人之间的爱,什么是好男人和好女人之间的爱。

  起风了。风起于清萍之末。吹皱一池春水。卷我屋上三重毛。萧萧风声里,送来一株古柏的叹息:

  “当年,就连罗丹大师也铸下了大错。姑娘,你不怕晚境悲惨吗?”

  你捧起一大把无名的野花。它们的花瓣很小,形状圆而普通,颜色也不浓烈,只是淡淡的素白。和这个鎏金溢银的世界相比,它们是显得太朴素了。然而从它们小小的身体里,释放出浓烈的香气,看得出来它们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你把它们的浓香撒向大地……

  我想为你歌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

  和你相比,我却是太羞愧了。我恨自己是个懦夫,不敢像你一样,高举起从头越的大纛,勇往直前地穿越五千年的风烟。

  但我愿为你做喀戎。喀戎是希腊神岛上的森林精灵,他崇敬普罗米修斯的英雄举动,心甘情愿用自己的身躯,替换下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替他忍受着恶鹰的啄食,也不在乎被遗忘的孤寂,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永恒……

  并且,我还比喀戎多了女人的激情,女人的祈盼,女人的力量,女人的呼喊--这呼喊,已积蓄了漫漫涣涣一百万年,此时此刻,涨起了庄严的轰响:

  “为--你--祝--福!”

  “为--你--呀--祝--福!”

  1995年4月1日

  女人不会哭

  女人不会哭,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总有这样的时候,荒谬世界举起毛茸茸的魔掌,凶狠地向你逼来。你想举起你的宝剑,迎上去斩断那魔掌,却痛苦地发现力量不逮。这时,你觉得浑身的血管都在“叭叭”炸裂,你宁愿立即死去,也不愿忍受这奇耻大辱。可是你又撇不下你可爱的小女儿,一看到她那宝石一样的黑眼珠你的心就颤抖起来。于是一腔悲愤在你胸中回荡冲突,你多么想哭上一场--虽然你也明白,哭是最无济于事的办法,可那至少也表示了你的愤世你的不屈你的控诉。同时,哭也是一种宣泄,宣泄去沉重的负载,然后再去向电闪雷鸣商借力量。

  女人的眼泪里不都是软弱。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你发现糟了,你怎么哭不出来?

  纵使心腔里早已酸得长江汹涌黄河汹涌淮水汹涌太湖汹涌珠江汹涌,纵使嗓子眼里早已堵着泰山堵着华山堵着衡山堵着恒山堵着嵩山,可是眼泪就像是久盼的甘霖,越盼越下不来。

  你被逼得无可奈何。也只好像你远古的祖先一样,虔诚地跪下来,祈祷上苍,说你想哭,你渴望哭,你乞求哭!上天却偏偏要惩罚你,不但不肯施与润泽,还要挈你到熊熊烈火中去干烧。

  于是,你的丝丝秀发变成根根绳索,一丛丛地将你缠紧,再缠紧。你的双眸被烧成两个血红的空洞,你觉得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火海。你终于忍不住高声喊叫,撕心裂腑:

  “是我错了吗?是我有什么违犯了天条?”

  这时候,你多么羡慕那些会哭的女人!

  她们会成串地掉下珍珠一样的眼泪,或“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或“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或“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于是,世界便融化在这如歌的呜咽里,一条条美丽的彩虹飞架,迎迓她们乘风扶摇。纵使男人一时有千条难处万般艰辛,不能立即送她们蓬莱直取,也会揽起长城般的臂膀,将她拥在宽厚的胸膛里。

  男人喜欢女人的眼泪,那是他们英雄气概不竭的源泉。

  可是多么不幸你这个女人却不会哭。虽然你明白哭天抹泪可以鞭策男人,苦难却早已将你异化了。你不再愚蠢不再梦幻不再期冀不再会哭,这就不但使你失宠简直使你成为危险的对手,令武大郎像发怒的狮子一样耸起利箭般的鬃毛,凛凛地盯着你扑将过来。别看他店开不好,整你可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只需动动两个手指头。世界的秩序早已千古排定,你可以装疯可以卖傻可以欺骗可以发嗲可以耍些小聪明小手段小阴谋,可是你不能轻视他们,只能向他们去哭,不然他们就要送你一顶“不温柔”的帽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太阳再昏冥的时候也叫做太阳。

  于是你不能不认真地考虑这个严重的问题:女人不会哭有多不方便?

  你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图画:

  在一片莽莽苍苍的大荒原尽头,立着两匹马,上面坐着两个女人。她们的年龄一样、目标一样、时间一样,面对的危险也一样。不同的是,穿红衣衫的女人会哭,哭来了浩浩荡荡的骠骑为她踏荒开路,哭来了忠心耿耿的侍卫随她鞍前马后,甚至哭来了周周到到的骑士为她打伞唱歌。于是她的旅程就不但平坦、舒适、惬意,而且充满诗情画意,她轻松自如就到达了目的地。而另一位白衣女人不会哭,于是她孤零零地上路了。大荒原把它全部的荒蛮、狰狞和残酷毫不客气地展示给她,虎豹豺狼、蛇蝎蟒蜥、沼泽陷阱、土著强盗,就连天公也抽来雨鞭掷过炸雷……当白衣女人历尽千辛万苦到达目的地时,已是伤痕累累,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内心极度凄凉。她相依为命的马也和她一样血肉模糊……

  只因为她不会哭,她命里注定便要受这样的苦。并且,这还只是她一生千百次跋涉中的一次。

  女人不会哭真是够悲惨,没有男人宠她帮她护卫她,举起双手托住她头上的一片天;她也无从逃匿无从苟且连自慰一下也不可得,心闸里的情波恨海无从奔泻,苦海茫茫,何处才是绿洲?

  然而女人不会哭终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你可以直着身子走路。你可以正着眼睛看人。你可以率真说话,真诚做事,善良待人。你可以轻松自在地歌唱,欢笑,打扮,游泳,爬山,读书,写作,看电影。你可以永远永远都不去忍受下跪的心理屈辱。

  这样在你面前,太阳才是真金,月亮才是真玉,天空才是真钻石,大地才是真翡翠,女人也才真正是你自己。完整的山岳完整的江河完整的森林完整的草原完整的城镇完整的村庄完整的花草树木完整的银河宇宙,是要由完整的女人和完整的男人共同托起的。

  当然,人非草木,谁心里不在奔突着爱与恨、恩与怨、甜与苦、起与落、悲与欢、离与合的赤红滚沸的岩浆?女人更不是圣人,总有软弱衰微的时候。逢到这种境遇,赶紧跑回家,关起门来,独处。或歌,或蹈,或烹调,或缝纫,或读书看电视,能够的话就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大场,哪怕哭得地动山摇,也要稳住了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女儿有泪不乞怜。人生对男人女人来说都不轻松。高仓健曾说过:“作为一个男人,要忍耐的东西太多了。”其实,女人要忍耐的东西更多……

  那么对于我们这些以文学为生命形式的女人来说,就应当格外感谢上苍的垂恩。哭不出来的时候,去寻来一支笔,任汹涌的心潮滔滔滚滚,一泻千里。驾驭着惊涛骇浪雷奔电突,可以视作生命的最高享受。

  哪个女人都会哭,只不过内容、形式不同,目的也不同,价值也不同。要叫我说,真诚加上自尊,这是最为美丽动人的女性。

  千古男女

  女人怨恨男人是有道理的。那一年我在产科住院半个月,看到每个产妇在经受撕裂身体的巨大痛苦中,无一不在痛骂她们的男人。有一个少妇甚至把枕头当作她丈夫的替身,当强大的疼痛袭来时,就对着枕头又咬又骂。

  而男人怨恨女人则是没有道理的。有些男人凑在一块,就要抱怨妻子每月一次的怒火喷发。他们其实太不明白,这是因为女人不愿单独承受生命的痛苦,而想要男人一起分担。

  男人是太应该分担了。因为造物主实在是弄错了--本来按照生命原来的分工,苦难应该是让强壮的男人承受的,可是因为喝醉了酒,造物主糊里糊涂地把位置弄颠倒了,就变成了倒让柔弱的女人来遭受种种不堪,而且这一错就永世不能翻身。

  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其实是在替男人忍受苦难,这一点男人应该明白。

  所以,如果真有“原罪”一说的话,我觉得男人是欠了女人一笔重债。因此他们应该以自己后世的努力,来偿还女人们!

  优秀的男人们应该是沉稳的山岳,挺起大山的胸膛,为女人挡住风,挡住雨,挡住虎,挡住狼,挡住一切艰难困苦、流血牺牲、崎岖坎坷……

  优秀的男人应该是挺拔的大树,举起坚强的手臂,为女人撑住天,撑住地,撑住腰杆,撑住心灵,撑住一切孤苦、冷寂、悲愤、羞辱、无助、绝望的打击……

  优秀的男人应该是宽广的天空,敞开博大的胸怀,为女人寻觅幸福,寻觅安宁,寻觅欢笑,寻觅友爱,寻觅宽容、谦让、温柔、贤惠、典雅、文静……

  优秀的男人应该是无垠的大地,站稳坚实的脚跟,为女人懂得爱,懂得恨,懂得摧毁,懂得创造,懂得正义、是非、善良、公正、自由、平等、博爱……

  优秀的男人应该是奔腾的江河,扬起滔天巨浪,和女人一道去创造,去开拓,去把世界、人生、社会变得无限美好……

  总之,优秀的男人应该比女人更无私、更坦荡、更光明、更磊落、更勇敢;应该比女人更坚韧不拔、更锲而不舍、更百折不挠、更大义凛然、更视死如归;应该比女人更多优点、更少缺点、更忠于爱情、更珍视友情、更热爱人类;还应该比女人更有事业心和责任感,从而更勤奋、更刻苦、更聪明、更博学、更有造诣……

  如同大丈夫尤其不能做忸怩女儿态一样,男人尤其不能平庸懒惰、心胸狭窄、嫉贤妒能、猥琐若鼠、卑鄙若狈、狠毒若蛇蝎。更不能为了过眼的功名利禄,为了车子、票子、房子、位子、儿子、孙子而充当狡猾的骗子,伪善的混子和凶残的刽子手。

  这是叫女人最不齿的男人。

  请别报怨我对你们要求过高,尊敬的男士们,我实在是想使你们变得更加伟岸,使女人更爱你们。

  这几年“阴盛阳衰”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体育的例子最明显,以至于孩子们都对你们失去了耐性和信心。其实几块金牌不过是最表层的现象,男人最深刻的失去,是精神的委顿和进取雄心的颓丧。用一句北京土话来形容,就叫做没有了“精气神儿”。

  不要以为女人们对此会沾沾自喜或洋洋得意,不,怎么可能呢?其实我们比自己的失败还要悲伤和着急。我们是恨铁不成钢。情急之中,我们恨不能替你们冲上去,可惜由于造物主的错误使我们欲上不成,由此才出现了一连串的抱怨、讽刺、失望和蔑视。

  就心灵来讲,女人堆里高贵的确实比较多些。她们不像男人那样以自我为世界的中心,而是生来就想要为别人的幸福做点什么。她们善良、仁爱、有同情心,对素不相识的受苦人也会解囊相助。一旦哪个男人被这样的女人爱上了,他简直就得到了帝王也享受不到的幸福--女人会以他之悲为悲,以他之乐为乐,以他的奋斗目标为终生的奋斗目标;会为他献上青春、热血、才华、时间、生命乃至全部自我;还会随时随地为他披荆斩棘、赴汤蹈火、流血牺牲……没有哪个男人是单枪匹马打下江山或开创出事业的,当他寻找不到这样的女人,他的才能再高雄心再大,他的天时、地利、人和再契合也无以成功。

  女人天生就是男人的阶梯,男人则不是。女人可以无怨无悔地任心爱的男人踩着她的身躯去奋斗,也不愿躲到平庸、胆怯、愚蠢、苟且、低俗的男人那里金屋藏娇。

  只是因为女人们越来越寻找不到可以为之献身的男人,她们才自我奋斗起来。其实哪个女人都希望她所爱的男人比她强大,这是前世早已排定的秩序。

  作为世界的两部分有大地和海洋,作为天空的两部分有太阳和月亮,作为时间的两部分有白天和黑夜,作为树叶的两部分有正面和反面,作为人类的两部分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千古之谜,即使再过亿万年,只要有人类存在,我认为就议论不清、调理不顺、破译不完。有一些山峰是要人类永无止境地登攀的,譬如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是。

  早有智者这样说过:“与好女人生活是生命暴风雨中的避风港,与坏女人生活则是港中的暴风雨。”

  这是对男性而言,反过来对于我们女性来说,亦然。

  1993年6月

  一日三秋

  题记:

  三秋:初秋,仲秋,暮秋。

  三秋过去,严冬的铁蹄就踏过来了!

  那一日天将欲晓,本来都要起床了,我却突然做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梦。我梦见一位浑身披着金光的女神,对我说:“今天,你的城市,将完结三秋。”

  我不信。那些日子,恰正是北京秋天里少有的好天气。

  说来,霜降以后的北国,确实不似南方的秋天,于小风习习、丝雨细细之中,渐渐地由燠热演绎出温润,而是刀砍斧切似的,一夜之间,说声冷,就满世界里到处都充斥了冷的概念--那是一种让人绝望的冷,最难受的就是待在屋子里,稍稍坐上10分钟,寒意就能沁入骨髓,令你周身寒彻之后,产生一种永难忘怀的惧怕。这种日子里,别说读书写作会大受影响,就是人的心情也要被打上折扣的。可是今年据说是闰八月的缘故,深秋不寒,已到11月下旬了,太阳依然葆有暖人的热度,树上的绿叶也只是皴染上一个窄窄的金边。天气预报的温度竟和江南一样高低,令喜热惧冷的北京人打从心眼儿里舒坦。逢上高天蓝澈、阳光金亮的日子,我也会觉得情绪大振,工作效率会比阴寒天高出九十多倍。

  所以,我绝口对女神说不信。与其说是不信,莫如说是不愿意,不希望,不接受,或者干脆就是惧怕。

  可是神威严地说:“人算不如天算。”

  我定睛细看,不由得一激灵--我的天,你道这位神是谁?她竟是大名鼎鼎的简爱小姐,整个儿英国历史上最有个性的女人。我还记得自己的少女时代,曾经整整被她点燃了八百年!

  我吓坏了,可是又不甘心,讪讪说:“那我和您打个赌吧?”

  简小姐“扑哧”一声笑了,然后十分沉着地说:“那好吧,你趁(‘趁’:北方土话,‘拥有’的意思)什么?可以全押上。”

  我揪着太阳穴,使劲儿地想了大半天。可惜我真的是一贫如洗,不趁什么金山银海,只守着一个精神的家园,一天到晚苦苦徘徊其中,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儿。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最后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14个字:“要、是、我、输、了,下、辈、子、还、叫、我、做、女、人!”

  真是找死!是不是?

  我哆哆嗦嗦出了家门。一路上心悬着天机,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鬼鬼祟祟地老想往天上斜。

  还好,我觉得起码太阳还正常,像往日一样一寸一寸地升高着,颜色也还是金黄的。不过再仔细往地面上侦察,不由得心惊肉跳了一大下:街上好像是有点怪异?马路上的人比平时多了七千倍,而且全是披肩发,全描着眉毛,画着眼睛,擦着胭脂,涂着口红,穿着裙子。明明没看见谁在开口讲话,可是空气中老是传来“嗡嗡,嗡嗡”的声音,就是几千人几万人同时在说话的那种声音,力量大得很。

  于是我嘱咐自己加点儿小心。

  进了办公室,一眼就看见我那张红色的办公桌上,搁着一封黑色的来信。素不相识的读者,劈头第一句便是:

  “竟想不到一个女人会有这样高尚的境界。”

  这是什么意思?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儿来,赶紧看了一下四周,幸好没人注意,就捂住嘴巴往下看。通篇倒全是颂扬的话,原来,是他读了我的一篇叫做《女人不会哭》的散文之后,引发了知音难觅又终于觅到、不写封信表达出来就难耐激情的一腔感慨。说实在的,这封信很打动我,顿时使我泪水六万丈,有一种士为知己者写的知遇之喜。可是反复推敲这第一句话,又总使我耿耿,差不多要叫出来:

  “女人怎么啦?女人就不能有高尚的境界?”

  真是再伟大不过的奇谈怪论!而更荒谬的,它竟是以真心实意的赞美为鱼雁,走了许多路因而是经历了许多磨难,才千里迢迢来到我面前的。我一时思接千载,悬想连连,一个没忍住,扭头将信递给我的“搭档”H君。

  H君乃风度翩翩一学士。有高等学历,有书香门第的教养,还有青春的新锐感觉,很棒的一个小伙子,算是人尖子里面的人尖儿。可是他看了信之后,狡黠地一笑,不表态。只用一根长长的手指头,像敲打着灵魂一样,敲着桌上的报纸说:

  “女孩儿可千万不能读博士。”

  我问:“怎么啦?”

  他大剌剌地说:“读成了不也就变成傻子啦。”

  “哎哟--”

  那张报纸上刊登着“中国女博士”专版,介绍了几位杰出的女博士。其中有挺漂亮的女孩儿,秀外慧中,显得又聪明又活泼又可爱,可是H君竟口出这样的胡言乱语,令我大为惊诧。又一阵悲哀袭上心头:连这么年轻这么优秀的知识分子,也还是这么忠心这么不二地追随着孔老二先生,可见中国女性的前进之路,还有多少陷阱、断层、沼泽、埋伏和大地震在等着我们啊!

  心里觉得别扭,把头扭向窗外,突然吓白了脸:太阳已被封锁在层层叠叠的黑云里!五彩缤纷的菊花、玫瑰、一串红、美人蕉、大丽花,还有香蕉、苹果、大鸭梨,顿时头也耷拉了,身子也蔫了,全都灰头土脸的失却了颜色。而杨树、柳树、槐树、桑树、枫树、银杏树、合欢树、黄桷树、梧桐树,甚至包括松树和柏树,所有的绿叶都正在“嘎嘎啦啦”地受着刑。肉眼都能看见的一排又一排黄颜色的虫子,就像一队队凶神恶煞的宪兵,正狞笑着、叫嚣着、心里阴暗着、手舞足蹈着、得意洋洋着,强行往上面涂抹着霸道的黄色……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对了,就这感觉。

  我想起简爱小姐的谶语,不由得心惊肉跳!

  不过还好,中午时分,当我骑着自行车,沿着二环路向北京大学奔去时,天上没有下五十万级狂雪,也没有刮四百万级大风。

  这是北京最漂亮的一条路,曾经花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大搞沿线绿化美化。我居心叵测地东张张,西望望,看了又看,瞄了又瞄,目标当然是每一棵花木,连小的也不放过。还好还好,甭管是什么树,也甭管是阔叶、针叶还是藤科,叶子的颜色虽然一色儿地黄了,但叶梗还坚挺,绷着劲儿地支撑着叶面,像在不服气地抗争着。叶面呢,也还平展,还有珠圆玉润的光泽,不像是三五天就能干萎枯卷掉下来。

  我稍稍、略略、微微放下了点儿心。

  我是去北大开会的,参加“妇女与文学”国际研讨会。今年在中国做女人,可以不时遇上点儿小感觉,强刺激一下,就好比平时在家里没什么位置的二妞,一来了客人,她也就跟着变成了个人儿。已经参加了好几回关于女人的会,也跟着出了两本不用自己掏钱的女作家丛书,还接到许多关于女人内容的约稿函,甚至电报--其实我觉得已无需再写,全国的大报小刊,早已是“满天风雨下西楼”了。这么整天“女人,女人”的,可以说自我感觉良好得无以复加了吧?可是不,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还老是贪得无厌蛇吞象,老是不知足,老想拽住大街上随便一个中国女人,问问“世妇会”给她的命运带来了什么没有?

  正想着,前面大步流星走着一位妇女,就忍不住追上去,问了这么一句。谁知他回头就嚷:

  “你看清楚了啊,你!我可不是女的啊!”

  我大愕:“真的不是女性!可是你穿什么裙子呀?你!”

  “谁规定男的不许穿裙子了?”他就像攒了三亿天的气可找着了出气筒,站在大马路当间,斗鸡一样嗷嗷开了:“噢,就许你们女的穿我们的男衬衣、男裤子、男袜子(还有穿男背心儿和男裤衩儿的呢),就不许我们也潇洒走一回?这也太不平等了!现如今我们男人怎么这么受欺负?告诉你我们也不干了啊!”

  “好好好,你穿,你穿。你穿!”我无心恋战,且让且退,趁他一个不注意,蹬上车子就跑。他还在后面不依不饶呢:“你睁大了眼睛看看,今天谁没穿裙子?”

  “噢呀”,我心里一亮,恍然大悟:怪不得早上满大街裙子呢,却原来是男士们已经觉得忍无可忍,开始反击了!

  可真是多事之秋。

  一进北大会场,就看见了许许多多的金发碧眼。并不都是女的,也有着星星点点男士,像是点缀在宇宙星河里的几颗大行星。他们倒挺守旧,按正式出席国际会议的礼仪,俱穿着笔挺的西装,规规矩矩打着领带。主席台上,培蒂弗里丹正在做报告。

  弗里丹女士可不是个小人物。她已年过古稀,一头银发,在头顶上冲起一圈神圣不可侵犯的光晕,显示出她倔强与坚强的生命存在。老太太是美国著名的妇女运动领袖,从本世纪三四十年代起,就置身于美国妇女解放运动,曾以一本《女性的奥秘》开世界女权主义运动先河。虽然当今在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经过发展演变,已经由单纯要求男女平等平权,深入到思想、伦理、道德、文化、哲学以及对人类的终极关怀等等观念领域,做着更进一步的反思与追问,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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