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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关于人的随想

  汪惠仁

  人是能够被难住的

  这是一个杰出的思考练习题,它的目的是证明上帝不是万能的。我们所得到的最聪明、最简洁--当然现在已经广为传诵--的答案,是这么一句设问:上帝能够造出一块自己也举不起的石头吗?

  这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答案,它让所有企图誓死保卫上帝的人都尴尬不已。因为,当你回答能够时,这块石头却重得让上帝举不起来;当你回答不能够时,上帝更显得不是万能的。这种智慧,让所有的回答者都陷入了非此即彼的困境。

  往往就是这样,一个经历了几千年的信仰体系,它是人类灵与肉激烈搏斗而换来的成果,现在它却被一句简单的提问甚至是调侃弄得不知所措,在所有拥戴它的人眼里,它被问得哑口无言,它被逼到了墙角;拥戴它的人虽然满眼泪花,却爱莫能助。

  所幸的是,上帝自己并没有出面回答这个问题:上帝没有发表电视讲话,也没有发表社论,甚至连小道消息都没给人间提供过。上帝至多知道有这么回事,也许上帝看见了含泪的子民痛苦的思考问题,但上帝决不会依赖子民们的成果而存在,因为上帝知道,子民们不过都是人,他们的智力都非常有限。

  这都是人间的故事,上帝并不想插足;教堂在不断减少,做礼拜的仪式也多少有些敷衍,但上帝也并不介意。上帝向来认为,人的事情最好由人去管;人的提问最好也由人去回答,虽然问题关涉到他自己。

  但现在,我们只能假设这是一个超出人间智慧的提问,为了求得答案,我们通过各种关系把上帝请到了人间。上帝回答问题的地点,当然在人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夺,因为这是一个举世瞩目的场景,届时将有一个历史上覆盖面最广的电视直播,广告收入更是史无前例,况且上帝早已表示他将分文不取。最后的直播权被中国的一家电视台购得,地点就设在壮阔的天安门广场。

  上帝显然很满意这个地点;虽然他知道中国并非颂扬他最多的国度,但他认为这仍是一个善意四处流淌令他兴奋的地方。上帝用中国的方式向观众致意,之后登上高台开始答题。

  上帝沉默不语,他亲手制造了一个足有20公斤重的石头,并轻松抓举过顶。台下大乱,观众很不满意,他们强烈要求上帝举更重的石头,上帝当然没有拒绝,他又成功举起了21公斤的石头。观众当然仍不满意,上帝当然都不会拒绝;就这样,观众不满意一次,上帝就加1公斤。

  上帝一直在举石头,一直在回答那个提问。就这样,第一批观众连续观看了80年左右,纷纷死去,不过他们的遗嘱要求子孙们接着观看。子孙们在80年之后也死去了,他们的遗嘱同样要求后代接着观看。

  上帝一直在举石头,从不喝一滴水,也不吃一粒饭,但他丝毫不显疲惫;观众们却一代代老去,一代代死去。

  是的,上帝就这样回答这个提问,他不会开口说话,他只是应人们要求沉默不语地举石头。上帝给了我们答案,我们却读不懂。

  是的,原本的那个提问能难住举重冠军,能难住马戏团的猴子,能难住人,却难不住上帝。

  人是可以被利用的

  X生活在7000年以前,在部落中是一个令人讨厌的男性。X不愿参加任何集体劳动,他像现代的许多游手好闲的青年一样,他喜欢篝火晚会,在晚会中他是唯一有着不良企图的人,他爱在姑娘面前做些下流动作,为此,他曾屡次遭到部落常委的批评。巫师认为,X的灵魂已被恶魔玷污,必须做法驱邪。

  巫师选择了一个最美好的天气,把X带到一个被现代人开发成旅游胜地的地方,这儿有峭壁和流泉。来的时候,巫师已带足了颜料和画图工具,按照以往的惯例,做法时,巫师总要画点儿什么。

  X在巫师指定的地方坐下,闭上眼睛,巫师开始做法,所有巫师都一样,无非是把环境弄得乌烟瘴气,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声音。接着巫师拿着绘画工具,蘸足了颜料,准备给X一个新的面容,巫师的意思是,这样恶魔就再也认不出X了,而X也可以重新做人了。

  但就在此时,X忽然站了起来,迅速封住了巫师的颈项,大声骂道,去你妈的,骂着就把巫师扔进了山谷。X转过身来,拿过巫师的绘画工具,在旁边的岩壁上乱涂乱抹了一阵,画得非常糟糕,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是女性的乳房和生殖器。X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恶声恶气的说,我就喜欢这个。

  X逃往另一个部落,甚至做了可耻的叛徒,在一段时间里,X是原来部落的生动的反面教材。十年之后,X死了,原来部落对他的责骂也变得越来越少。又过了十年,X原来所在的部落在一场争夺草场的冲突中彻底毁灭了。这个部落没有留下任何东西,除了X在岩壁上留下的绘画之外。

  尔后,一次地震险些毁掉了X的绘画,当时这块岩石随着地壳的颤动正欲向谷底翻落下去,幸好对面山岩上的一个巨石刚好把它在空中截住,它比以前变得险峻多了,涂抹在上面的X的绘画就变得更加不可思议。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两个在学术路途上已经绝望的人,在各自的家人的陪同下来到了这个山谷,此行,他们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排解苦闷。

  没错,X的绘画让这两个绝望的人喜出望外,他们整整拍了十盒胶卷,其中的一个叹息这儿交通不便,要不他会把这块石头搬回去。自然,他们很快回去把文章赶了出来,相关的学刊推波助澜,一时间人文学科的研究因此而掀起了一个高潮。那两个人也分别组织起了各自的学派,互相攻击,甚至有几次险些对簿公堂。他们俩的日子都过得不错,他们都有在日内瓦购买别墅的想法。

  是的,X已经死了7000年了,他的尸体的有机质已被花草吸取,骨头也许再也找不到,也许在博物馆正在接受参观。现在X什么也不知道,他不知道后来的人们因为他的“黄色”绘画而争吵,而发财。一个古老的X死了,我们是当代的X,总有一天,我们也许会像X那样,成为后人的把柄和借口。

  女人:诗与秘密

  很早我就酷爱写作。我一直认为,写作标志着我脱离了低级趣味,标志着我有益于人民。于是,我最多的幻想是,将来的某一天深夜,在我自己的小屋里,我在台灯下为人民写作,而我的妻子就在离我不远的沙发上编织。在我的幻想中,她也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她深知我的责任,她珍惜我的身体。午夜时分,她会停止编织并提醒我注意休息。写作正进入状态,我哪肯罢休,最为重要的,在那个和平的深夜,我仿佛听见了人民在一天劳作后整齐均匀的鼾声,这声音令我心潮澎湃;此时,我的妻子便不再勉强我,并为我续上热茶一杯,而她,又重新回到沙发上,接着编织。

  我的幻想大概从苏轼、袁枚那里借来,又加进了些左翼革命文学的影子。令我吃惊的是,与我结婚的,真是这么一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女人。“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婚后,我们居无定所,两年之内,搬了四回家。搬家的时候,她对我的书和读书笔记总是格外留意,分类捆扎,上车下车时总不忘提醒搬运的伙计。

  不过,她不会编织,她也曾学过几回,但都没能学成。记得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坚持要为我织一条围脖,雪的光芒照耀着她,她摆弄着织针与彩线。

  “苦吗?”我问。

  “有一些,但很自由。”她说。

  自然,那条围脖织得并不成功,她没有控制好针脚。但这松散歪斜的针脚却给我带来了一个平静闲适的冬日。用完小菜暖粥,妻子睡了。雪在下,我们租住的小屋是雪野中的雀巢,妻子在这个雪花细细编织的冬日雀巢中安睡。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来自女人;我们来干什么?我们来和女人生活。蒙田严肃地告诉我们:倘若要我们选出人类社会最必需和最有用的行为,那应该是结婚。

  苏格拉底毕竟觉悟得早,他说,不娶妻,总要后悔的。

  婚前我有很多幻想,婚后我的幻想更多。这倒不是说我已移情别恋,我和妻子目前正有计划按步骤地发展、提升我们的感情。我的意思是,从女人那里,我知道了更多。从表面上看,女人引领我们走进的多是幽微的情境,但这幽微系着大世界和大道理,正如原子结构暗示着星系结构,又如春季后宫深处的某句戏话而带来了王权的更替。

  世人爱说女人满脑子是直觉。是的,直觉通向诗和秘密,女人天生就活在诗与秘密中。男人是派生之物,他们远离诗与秘密,只知道冲杀、搏斗,他们是些大人气的孩子。

  我们看不到女人生活的背面,因为女人的背面隐藏着伟大的神性。我们遇到了困难,向神求助,神便派女人来解决问题。比方说,在那个大雪天,正是妻子那诗意的安睡,才打消了我对生活的全部焦虑。比方说,在战乱之末,女人们用灶火映红的面庞告诉人们,这战争结束了,男人们,你们恢复日常的话题吧,于是船夫谈风向,农夫谈耕牛,牧人谈羊群。

  我们从女人那里学会了太多,但女人并没有另设课堂,一切都悄悄发生在生活中。

  这人间多亏有女人。

  人是要感叹时光的

  太阳照耀着人们的住所,住所的阴影部分吸引了人们大部分的注意力,人们用早些时候就发明的长度单位去测量这些阴影,于是一种先前并不存在的观念被发明出来,那就是时光。

  住所阴影的重复,诞生了时光。有了时光,人们就开始了关于时光的焦虑。故时光是一种情绪,一种在重复的生活中的焦虑情绪。在物理学上时光并没有真正属于自身的单位,时光是通过一个比喻来表达的:距离/速度。再显然不过了,时光本来是无法表达的,人们只能用空间来打比方。

  本来,空间就是迫使人焦虑的东西,用空间来表达时光,这等于人们用一种焦虑表达另一种焦虑。故时光没有发明以前,人也许只拥有一种焦虑,时光发明以后,人便拥有了全部焦虑。

  时光是一种观念,祖先发明并培植了它。有了时光,人才会苍老。苍老是观念所致。人是观念的奴隶。

  中国人的心境为何如此苍老?因为中国人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直在重复地活着:百姓在重复着欢呼。五四革命以来,中国人的观念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人们开始害怕重复。“敢教日月换新天”是中国人发下的宏愿。广大农民在宣传画上看到了以冒烟的烟囱为象征的工厂,还看到了插秧机和收割机。他们急切地等待着机械化的到来。他们以为,机械化果真到来,便有更多的时间来生育、吸烟和在树阴下开玩笑。这些纯朴的像耕牛一样的农民,被告知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将迎来农业机械化,基层的宣传干部已在他们的住房上刷上了那些猩红的标语。

  一九七九年底,机械化没有到来。一九八三年,机械化没有到来。今天,快下班了,机械化还没有到来。

  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感叹时光只是少数人的权力,这正如盘算着家庭生计的母亲,最有权力说那些苦难和艰辛。孔老夫子可以在水边说,逝者如斯夫;毛泽东可以说,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像我这么一个人,少年时代甚至都没能成功地加入少年先锋队,则没有权力也没有必要感叹时光。

  但所有这些想法,到今天为止,它将不再支配我。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我花了一整天来感叹时光。想想也是,我也是人,人都曾经许下过更新生活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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