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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程部长和高参谋这次来新锦屏,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

  桌子上摆着鼓囊囊的公文皮包。彭浩、刘前进、文捷坐在桌边,高参谋坐在他们对面。程部长说:“上次我来新锦屏,找你们三位谈过话。刘前进和文捷对彭浩的疑点发表了个人的看法,彭浩做了解释和说明。今天,有必要公开彭浩的谈话内容了。”程部长向高参谋点了点头。

  高参谋从皮包里掏出笔记本,打开:“这是那次的谈话记录。”随着高参谋的讲述,几个人走进了当时的情形-

  面对程部长毫无表情的目光,彭浩侃侃而谈:“知道李厚福去送信的人只有党组的五名成员,外加一个甄世成。让他参加会议,是因为要商议粮食的事。这样算来,参加会议的六个人里,其中肯定有一人与李厚福之死有关。我排除了对刘前进、文捷、甄世成和老班长的怀疑,那么只剩下一个侯仲文。”

  程部长问:“侯仲文不是你介绍来的吗?”

  “对,我和他一起工作过,我认为他政治成熟,工作干练,就介绍他来部队,推荐他进了一支队的班子。在几次党组会上,他都旗帜鲜明地支持我的观点,让我很受感动。可是,有一件事,让我产生了怀疑……”

  “哪件事?”

  “就是刘前进强买粮食之后,他提议召开领导班子会,罢免刘前进支队长的职务。”

  “不是没罢免刘前进吗?”

  “文捷、老班长坚决不同意,我也觉得刘前进虽然强行买粮是不对的,但就因为这个罢免他,是有些小题大做了。我怀疑侯仲文是别有用心,在利用我打击刘前进。”

  程部长点头:“你怀疑侯仲文与李厚福之死有关,有证据吗?”

  “目前还没有。我在调查中发现,侯仲文有不在杀害李厚福现场的证明人。”

  “也就是说,杀害李厚福的凶手不是侯仲文,而是别人。”

  “对。”

  “那你为什么还要怀疑侯仲文?”

  “我更加怀疑他了。我知道侯仲文这个人平时不大愿意和别人交流,那天晚上他领着几个犯人和老班长在一起帮炊事班择菜,我认为,这是他刻意安排的障眼法。”

  “不过,你为什么不怀疑甄世成呢?”

  “开始我也想过他的可能性最大。不过,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如果想这么做,用不着选择这个时机,那样目标太明显了。他负责押运粮食的时候很多,想做什么手脚的机会也很多,用不着等到现在。”

  程部长点点头:“那个烧档案的小江,听说是你让他保护档案和电台的?”

  “我看小江少言寡语,稳重听话,就安排他去警卫电台和档案。后来指挥部几次查到有电台信号跟着我们先遣队,这其中最值得怀疑的当然就是整天跟收发报机打交道的几个人,而这几个人不外乎就是关晓渝、周圆,再有就是小江、小吴。在这四个人中,最不应该怀疑的当然就是关晓渝,我们对周圆的排查一直在进行中,应该说也基本排除了她的嫌疑。剩下的小江、小吴,还没等审他,小江就跳了出来,又突然死了,死无对证,弄得我作为他的推荐人相当被动,在这种情况下,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他的死,你认为有问题?”

  “他的死,我认为是有人想灭口。”

  “谁?”

  “第一个到现场的人是侯仲文,当然他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是关晓渝让他去追小江的,他第一个到现场这解释得通。”

  一直在记录的高参谋抬起头:“按你的推断,在官寨,你也是第一个赶到井台旁的人,这样,唐静茵的逃走,还有那两名战士的死是不是就都跟你有关?”

  “这个……我解释不清。”彭浩犹豫了一下,“不过,我可以用我的生命起誓,我跑到井台旁的时候,那两名战士已经死了。”

  程部长拿了根烟点上:“刘前进在井台旁找到了两枚弹壳,是我们用的手枪子弹。这件事,你知道吧?”

  彭浩点点头:“刘前进给我看过,这两枚弹壳和杀李厚福的弹壳一模一样。我和前进一样,都怀疑两次谋杀,凶手是同一个人。”

  程部长问:“还是侯仲文?”

  彭浩说:“对。”

  程部长说:“可是,侯仲文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啊。”

  彭浩说:“第一次,枪杀李厚福那次,虽然他不在现场,那个凶手也肯定是他派去的。杀害我们两名战士、放跑敌人那次,他虽然是后来到的现场,可这不能说明他此前就没有去过现场。当然,凶手究竟是不是他,还需要我们进一步去查证。”

  程部长说:“别人也可以怀疑是你杀害了三名战士……”

  “俗话说得好,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没有杀人,不怕别人怀疑。组织会通过技术鉴定,解除对我的怀疑。”

  程部长问:“怎么鉴定?”

  “看看那三发子弹,是不是从我的手枪里打出去的。”彭浩从腰间的枪套里,抽出了驳壳手枪。程部长沉着地看着。

  高参谋站了起来。

  彭浩把手枪放到桌上:“请把我的枪带回去,做技术鉴定吧。”

  程部长踱着步子,琢磨着彭浩的话,彭浩的目光一直跟着程部长。程部长站住:“你相信党,相信组织,这很好。在对你的调查结论没有做出之前,你还要一如既往地开展工作。还要忍辱负重,继续扮演有内鬼嫌疑的角色。”

  “我知道。”

  “你把枪收起来。”

  “程部长,请你带走它吧。”彭浩的话像是在恳求。

  “我会带走它的。但是,怎么带走它,才更好呢?”

  彭浩想了一下:“这样好不好,不要由我主动交出它,而是你当着某些人的面,换走它。”

  程部长不解。

  彭浩从桌上拿起手枪,装回枪套里,进一步解释说:“为了寻找嫌疑人的确凿证据,我要继续调查,就要隐蔽自己,迷惑他人。当众换枪,表明了组织对我不信任,这有利于我开展调查工作。”

  “我明白了,你说,这枪怎么个换法?”

  可以看出,三个人那次的谈话暗流涌动,彭浩对侯仲文的态度令刘前进和文捷都感到有些吃惊。

  程部长说:“上一次我们离开新锦屏的时候,高参谋为什么要强行与彭浩换枪?有的人心里明白,有的人心里不明白。那场戏,彭浩导演得不错,他和高参谋的表演也蛮好啊!这场戏的目的是为了迷惑内鬼,让他以为我们追查的目标还是彭浩。”

  彭浩问:“外调和技术鉴定有结论了吗?”

  “高参谋,你说说对彭浩外调的结果和技术鉴定的结论吧。”程部长说。

  彭浩、刘前进、文捷的目光同时聚焦到高参谋脸上。

  高参谋从皮包里拿出几份材料,抖了抖:“有人举报彭浩同志1947年作战受伤后脱离了部队,这段历史有疑点。我们外调的结果是,1947年8月彭浩伤愈后参加了党校学习。1948年2月参加土改工作团,在江东搞了一年的土地革命。1949年3月他担任江东县委书记,同时兼任县敌工大队书记。1950年4月调到地委任副书记。1951年5月调到滨江市江东区任区委书记。这段历史,他的领导和战友都出具了证明。”

  高参谋举着证实材料,看着大家:“对彭浩整个外调过程都挺顺的,就是敌工大队那一时段,麻烦得很。敌工大队-对敌工作大队啊,人头复杂,事件性质又常常显得难以把握……现在,组织上对彭浩的这一段历史也有了结论,彭浩同志这一阶段的工作是清白和清楚的。”

  彭浩松了一口气。文捷高兴地笑了笑。刘前进打了彭浩一拳。

  高参谋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彭浩,将手里的材料放到一旁,又从皮包里拿出两份材料。

  程部长表情沉重。

  高参谋接着说:“这是对刘前进同志交来的三枚弹壳和对彭浩同志手枪的技术鉴定材料。鉴定结论是,三枚弹壳是我军使用的手枪子弹无疑,口径是7.63公厘。这三枚弹壳是从彭浩的手枪里发射出去的,因为弹壳底部与枪机撞击留下的痕迹,与枪机的前表面相符。”

  彭浩、文捷惊得睁大了眼睛。

  刘前进拿过鉴定材料仔细看起来。

  程部长点上一根烟:“你不用看了。开始,我也不相信这个结论,鉴定专家就用彭浩的枪进行了实弹检测,新弹壳与送检的弹壳进行比对,底部的痕迹完全一样,这表明技术鉴定的结论没有错。三个弹壳,都是从彭浩的枪里弹出来的。”

  彭浩额头上沁出汗水。

  刘前进、文捷看看程部长,又看看彭浩。

  彭浩苦笑了下,默默起身,从枪套里抽出勃朗宁手枪,放到桌子上:“程部长,我……”

  程部长不语。

  彭浩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门口。

  刘前进、文捷感情复杂地看着彭浩。

  程部长轻声说:“等一下。”

  彭浩停步,慢慢转过身来,看着程部长。

  程部长说:“彭浩,让你参加这个会议,向你公开外调结果和鉴定结论,你懂得是什么意思吗?”

  彭浩说:“说明党组织还是信任我的。我很感谢。”

  “党组织信任你,你也要信任党组织。”

  “请首长放心,如果允许……我会一如既往地工作。我相信党组织会查清我的问题。”

  “党组织要查,同志们要查,你自己也要查。只有查出了内鬼,才能还你清白。”

  “我明白。”

  程部长向高参谋示意了下。高参谋从皮包里拿出彭浩的驳壳枪,交给程部长。

  程部长走到彭浩跟前,把驳壳枪插到彭浩腰间的皮带上。彭浩眼圈发红,缓缓举起右手,敬礼,转身走出门去。

  刘前进、文捷相视无语。

  程部长说:“刘前进,怎么不说话了?”

  刘前进沉默了半天,才说:“你既然相信他不是内鬼,还亲自把枪给他戴上,你就应该宣布解除对他的怀疑,让他精神愉快地工作。可现在这样……这算怎么回事嘛!”

  “我也想解除对他的怀疑。可是,技术鉴定的结论,三名战士的死与他有瓜葛。”

  “这还不明白吗?那肯定是内鬼栽赃陷害!”

  “内鬼是怎么栽赃陷害的?”

  “我……我怎么知道……”

  高参谋皱起眉,看着刘前进。

  “你应该知道!要想方设法知道!”

  刘前进看着程部长。文捷看看高参谋,又看看刘前进。

  “内鬼果然厉害,我们遇上高手了……”程部长点了根烟,“古人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开动脑筋,调动智慧,把狡猾的内鬼揪出来!”

  程部长顺手拿起一支铅笔,斟酌着,铅笔从程部长手上滑脱,在桌子上滚了几滚,落到地上,弹了几弹,清脆的响声在寂静无声的空间里,被夸张、放大,化作凌厉的一声怪响。

  程部长将身子靠在椅子背上,目光如炬:“如果内鬼不是另有其人,那他彭浩就是在……贼喊捉贼!”

  彭浩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回手闩上房门。他把自己直挺挺地摔到床上,半天没有动一动。他的手慢慢移到腰间,抽出手枪木然地看了许久。

  弹膛里空空荡荡。

  彭浩拉开枪机,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闭上眼睛,手指扣向扳机。轻轻的一声脆响直入耳畔-接着又响起了两声、三声、四声、五声,他像疯了一样连续扣动着扳机,直到手指发木……

  彭浩眼睛直直地盯着房梁,枪还在太阳穴上,僵持了一会儿,垂落下来。彭浩嘲讽地笑了下,坐起来。他拿过旁边的一个弹夹,装上子弹,思忖着,犹豫着……

  彭浩的冷静离开,让刘前进越琢磨越不是味儿,以至于程部长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终于打断程部长的话,说得去看看彭浩,转身跑出屋去。文捷也感觉到什么,紧跟在他后面跑出来。

  彭浩手里的枪已经推弹上膛,他拉开枪机,缓缓举起枪,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他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听见血液奔涌的声音……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指扣向扳机-

  刘前进和文捷脚前脚后跑到门前,推了几把门板,门板摇动了几下,还是关得死死的。

  “彭浩,开门!”刘前进在门上擂着拳头。

  屋里没有动静。

  文捷拍打着门板:“彭书记,你开门哪!”

  “再不开门,我踹啦!”刘前进大喊。

  “嘭!”屋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声!

  刘前进、文捷大惊!

  刘前进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文捷跟进去。

  彭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老彭!”刘前进一步跨到床前。

  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彭浩一动不动。

  “老彭!”刘前进推了一把彭浩。

  彭浩的身子动了一下,慢慢坐起来,将手里的手枪插进腰间。

  文捷舒了一口气:“彭书记,你吓死我了!”

  彭浩惨然一笑:“怎么?以为我死了?我琢磨来琢磨去,死了比活着容易多了……”

  刘前进给了彭浩一拳:“那你也得给我活着!”

  彭浩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是啊,我要是现在就这么死了,那就是背叛党,自绝于人民,无疑就是个内鬼,永远也别想讨回我的清白了!”

  彭浩推开刘前进,低头从刘前进的脚下拾起一枚弹壳。

  彭浩手举弹壳:“这枚弹壳,是刚才从我的手枪里弹出来的,你看看,和那三枚弹壳是不是一模一样?”

  刘前进说:“不用看,肯定是一模一样,技术鉴定不会错。”

  “那杀人的凶手就是我了?”彭浩盯着刘前进。

  “我,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是凶手。”

  “那你说,凶手是谁?”

  刘前进愣了下:“我要知道就好啦!”

  文捷从彭浩手里拿过那枚弹壳举在眼前看着,弹壳反射出的光,刺目灼人!

  王友明把揪出傅明德的事告诉了侯仲文,这让病床上的侯仲文吃惊不小:“乖乖,原来他是条深藏不露的大鱼呀!军统上校,坏事一定做了不少,该够枪毙的线了吧?”

  王友明坐在床头:“他表示要申诉,说他参加过台儿庄会战,打过日本鬼子。戴笠死了以后军统改组,他被贬到山沟里去了,没跟共产党打过仗。”

  “他的终审判决是什么?”

  “那个还没下来。他现在被关小号,不准与外人接触。”

  侯仲文叹了口气:“你看我这院住的,监区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跑这躲清闲来了。”

  “你这不是在养伤吗?怎么能算躲清闲。”王友明又跟侯仲文唠了会嗑儿,就走了。

  侯仲文一瘸一拐把王友明送到门口。王友明笑着说:“看你这架势,还真快出院了。”

  侯仲文的伤恢复得确实挺快,这得感谢关晓渝。只要她没事,就来到病房扶着侯仲文练习走路。

  周圆提着一袋子苹果进来,看到侯仲文下地了,觉得颇为惊讶:“监区长,你的革命意志可真坚强呀!”

  关晓渝说:“他嫌住院耽误工作,硬要练习走路,想早点儿回工地去。”

  “我的岗位在工地和监室,在这待着着急呀!”侯仲文拍了把大腿。

  周圆赞叹:“先进人物就是与众不同呀,做的是丰功伟绩,说的是豪言壮语。”

  侯仲文摆摆手:“周干事,你高抬我了。”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刘场长在干部大会上说的。”

  “刘场长说的?”

  “他还说,你不怕危险,身先士卒,舍己救人,光荣负伤,是公路建设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典型,说应该大张旗鼓地好好宣传一下。”

  关晓渝扶着侯仲文坐到床边。周圆坐到对面床沿上,掏出笔记本:“我已经采访了王友明、马大虎、鲁震山、小痦子,他们从不同侧面讲述了你的事迹。现在,我该听听你这位英雄人物自己怎么说了。”

  “有什么好说的……这真没什么。算了,算了,你别让我遭罪了。”

  “不行不行,监区长,你要是不说,那可是不支持我工作。刘场长该骂我了,他的臭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总不能看着他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吧!”周圆说得可怜巴巴。

  “行了,你再说我都快掉眼泪了。”关晓渝拿过苹果,“老侯,你就跟周圆说说吧。她这人,你要是不答应她,她会缠死你。你俩慢慢谈,我给你们洗苹果吃。”

  关晓渝洗了苹果回来,两人谈得已经热火朝天。侯仲文谈得很好,他的口才还真是让周圆吃惊不小:“监区长,这上过党校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啊。你的这些话,我整理一下就是一篇精彩的文章,我可省事多了。”

  侯仲文笑笑:“咱们这就是聊天,想到哪说到哪。”

  周圆站起身:“行了监区长,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侯仲文看到桌上的苹果,吩咐关晓渝:“晓渝,把苹果给周干事带上。她还一个没吃呢,光听我胡说八道了。”

  周圆推辞:“不用,我不吃。那是我带来给你吃的。”

  关晓渝说:“客气什么,我知道你最爱吃水果了,苹果养颜,还是你告诉我的。”

  周圆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关晓渝想起什么:“对了老侯,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呢。”

  侯仲文问:“什么事?”

  关晓渝看了眼周圆:“小周想找个屋子做暗室,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你们在场部后山不是有间破仓库吗?你们嫌远一直也没怎么用,能不能-”关晓渝打住了后面的话,可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侯仲文犹豫着:“这个……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得跟刘场长打个招呼。”

  周圆说:“那我跟他说。侯监区长,谢谢你了。”

  “谢我干什么,还不知道刘场长让不让哪。”

  “只要你同意了就没问题。”

  “是吗?这么有把握?”

  周圆笑笑。

  “周干事,听晓渝说你那儿有不少书,可以的话,能借我几本看看吗?就这么在屋里一天到晚养病,实在太闷了。”

  “行啊,没问题。我那儿有不少苏联名著,《复活》《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

  “行,都行。你随便拿两本,反正是解闷。”

  “那我回头送来。”

  侯仲文没想到,周圆很快还真提着一大包书来了。她把《人民不死》《不屈的人们》《他们为祖国而战》《青年近卫军》等十来本书铺了大半张病床。

  “这么多!我哪看得过来呀。”侯仲文拿起一本书翻看着。

  周圆犹豫了下,手又放在书包里:“我这儿,还有本书不错……”

  侯仲文看着周圆:“什么书……”

  周圆拿出来,递给侯仲文,是那本《乱世佳人》。

  侯仲文接过来,笑了下,翻看起来。

  关晓渝端着脸盆进来,盆里是刚洗好的衣服。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大都受过苏俄文学的熏陶。”侯仲文放下《乱世佳人》,拿起《青年近卫军》,“苏俄文学的养分最大,这本《青年近卫军》可是伟大的苏维埃文学作品,这本书,我们都把它称为‘生活教科书’,它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青年的个性塑造和精神成长。俄罗斯文学对中国新文学的影响是巨大的,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的鲁迅、郭沫若、巴金、茅盾等等,都翻译过苏俄文学。鲁迅先生还写过一篇文章,称‘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

  侯仲文滔滔不绝地说着,关晓渝满含钦敬地看着侯仲文。

  周圆把床上的《乱世佳人》放进包里:“真没想到,监区长还这么博学。以后我可得经常向你来请教。”

  关晓渝说:“周圆,你这些书送得可挺及时的,我还琢磨明天去锦屏镇买几本哪。”

  “买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儿有书。晓渝,你明天跟谁去锦屏镇啊?”

  “文大姐明天去办事,我陪她去。”

  周圆兴奋地说:“唉,正好,我也想去买点东西,我跟你们一块去吧!”

  新锦屏的公路虽然离开通还差得远,却已经初见规模了。有了这条路,从农场到锦屏镇的路程缩短了差不多一半。文捷、周圆、关晓渝早上从农场出发,不到中午就赶到了锦屏镇。

  文捷说:“周圆,我和晓渝去镇政府办事。下午一点半咱们到镇西马家铺子吃吊炉饼。”

  周圆一听乐了:“文大姐,叫你一说,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你们快走吧,早办完事早吃吊炉饼。”

  文捷和关晓渝忍不住都笑了。看着两人朝镇政府的方向走了,周圆四下看看,拐进了路旁一家卖衣服料子的店铺。

  铺子本来就不大,再加上四下都堆了布料,能容客人站的地方就更加有限了。周圆正要往外走,却看见门口柜台里摆放着一摞难得见到的毛线,顿时眼睛便亮了:“哎,毛线拿给我看看。”

  伙计从货架上拿过毛线:“这是苏联产的毛线,你摸摸,暖呼呼的。”

  周圆抓过毛线,手里的感觉确实不错,她问伙计:“要是织件毛衣,得多少线啊?”

  “那得看你给什么样的人穿了,小姐。”

  周圆脸一拉:“什么小姐,这么难听。你以为我是反动资本家的小姐阔太太啊!”

  从店铺出来,周圆看着纸袋子里的毛线,爱不释手。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她在一个小摊上买了包瓜子,正掏钱,旁边却有人将钱替她付了。周圆扭头一看,周大姑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大姑,”周圆惊愣了一下,警觉地四下看看,“你怎么在这儿?”

  周大姑表情泰然:“我就住锦屏镇,不在这儿在哪儿?”

  周圆将瓜子放到摊上,转身离开。周大姑拿起瓜子,对摊主笑笑:“我侄女姑娘,一不高兴就使小性子。”

  周大姑紧赶几步追上来:“到了镇上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一会儿就走,没空儿。”

  “什么没空儿,你在街上遛半天了,那两个女的去了镇政府,你当我不知道?”

  周圆看了眼周大姑:“你什么都知道还问我。我一会儿就走,有话你快说。”

  “上店里坐会儿吧,我中午让饭堂给你包饺子吃。你们那里的饭,姑知道你吃不习惯。”

  “我答应我们同志了,一块儿吃。”

  “还‘我们同志’,圆啊,你适应得可挺快呀!”

  “有话快说吧!”

  “去坐会儿吧,有些事……总不能在街上站着说吧?”

  周圆反感地看了眼周大姑,周大姑盯着她。周圆终是不能避开周大姑逼人的目光。

  两人并肩走去。

  “我妈的病怎么样了?”

  “医生说还是间歇性发作,这阵子好多了。上礼拜我又汇了些钱去。”

  “光汇钱有什么用,我想去看她。”

  “还是不去的好。她的病该怎么治我会安排。你一去,跟你爸的关系就得扯出来,你在共产党的队伍里还有法子待下去吗?”

  周圆站住:“你有我爸的消息吗?”

  周大姑摇了摇头。

  两人到了大车店,周大姑便让阿宽端来几盘点心。周圆拿起一块点心慢慢吃着。

  阿宽出去后,周大姑倒了杯水放在周圆面前:“到新锦屏这么长时间,你怎么才来镇上?你那边没什么事吧?”

  周圆摇摇头:“事挺多的,过不来……”

  “你再不来,我就要上新锦屏去找你了。”

  周圆将点心扔进盘子里,不满地瞪着周大姑:“暴露了咱们俩的关系,出事怎么办?”

  “我也不想暴露,可总跟你接不上线,我着急呀。”

  “着什么急?反正我已经让你给推进火坑了,还能跑啊。”周圆气急败坏地嚷起来。

  “你小点声好不好!”周大姑压低声音,“大姑把你领上道儿,也是为你好。”

  周圆“腾”地站起来:“为我好?你都把我弄成了过街老鼠还说好?你知不知道大姑,每回看着队里的同志在一块说说笑笑,开开心心,我有多难过?我是他们说的内鬼、特务啊!队里一有风吹草动,我总是提心吊胆,吃不下,睡不着,哪回往外送情报,我不是心惊胆战,恨不得钻进老鼠洞里!”

  “乖侄女儿,大姑知道你在共产党的队伍里日子不会好过。可是,党国的大业得有咱们这些人来支撑啊。现在台湾那面正在举全岛之力反攻大陆,收复大陆失地,到时候我们就是有功之臣,那时候我们可就神气大了-”

  “算了吧,我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你哄哄我就什么都信了。要我说,咱们就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头儿了!”

  周大姑厉声:“胡说!你对党国的未来这么没信心可不行!你我到了今天这一步,只有进路,没有退路!”

  “我不管那么多,我就想好好活着,不用担惊受怕,每天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你想得简单。你爸可是上将,又跑去了台湾,共产党要是知道了你这个底细,还能放过你吗?”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

  “有其父,必有其女,你能跟你爸脱了干系吗?从你进到了共军队伍里,通过你的手送出了多少情报?他们多少人因为你搭上了性命?他们知道你就是潜伏在身边的特务,能饶得了你吗?傻侄女!”

  周圆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无比恼怒地盯着周大姑。

  周大姑走到八仙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竹管:“西南游击区总指挥正在设法跟山里联系,宁总指挥命令‘鹤顶红’尽快查找参谋次长。”

  周圆一愣:“宁总指挥?哪个宁总指挥?”

  “能有哪个,当然是宁嘉禾了。”

  “啊?宁……他不是死了吗?”

  “大姑能骗你吗?”周大姑把竹管口子封好,塞到周圆手上。

  周圆瞅了眼竹管:“我从来都是暗中接受‘鹤顶红’的指令,他像个鬼影子一样,我想想就怂得慌!”

  “他不见你,是为你好。你也不用找他,只要把这个情报放到联络点就行了。”

  “大姑,我实在不想再做了……大姑,我求你了。”

  “想想你爸爸的事,再想想你妈的处境-她现在等于是叫人看着的……大主意你自己拿吧!”周大姑叹了口气。

  周圆一脸的茫然、无奈和无助。

  送走周圆,周大姑到密室见了宁嘉禾。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宁嘉禾虽然胖了一点,但或许是因为一直见不到阳光的原因,他的脸色看上去还是有些晦暗。

  “你这个侄女,好像不大听话呀……”

  “这孩子虽说脾气有点倔,可也明白现在的处境。你放心,她起不了浪。”

  宁嘉禾端起茶碗喝了口水:“小心无大错,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呀。”

  周大姑宁坐到桌前,打开发报机。宁嘉禾起身站在旁边:“快问问,台湾那边是否打听到唐司令的下落了。”

  周大姑戴上耳机,手下的电键发出“嘀嘀嗒嗒”的敲击声,宁嘉禾一直盯着周大姑的脸。周大姑的眼睛一亮,还没等她说话,宁嘉禾便激动地问:“有消息了?”

  周大姑一个劲地点着头:“在倒木沟,唐司令他们在倒木沟!”

  宁嘉禾高兴地两手一击:“太好了!快跟唐司令联系!”

  唐静茵是在一天前知道宁嘉禾还活着的。尽管她此前一直不肯接受宁嘉禾已经暴死的消息,可她清楚那只是对自己心里的一种安慰。现在,这种安慰变成了现实,她怎能不大喜过望?阿慧把宁嘉禾要上山的消息告诉唐静茵,她竟然紧张得慌了神:“快快,让花子去接总指挥!”

  残阳如血,山风猎猎。宁嘉禾在花子的引领下快马加鞭赶到倒木沟时,这个连环洞里的每个洞子、各个角落,都点亮了松明。唐静茵隆重地迎接他的归来。

  花子一进洞口就大喊:“报告司令,特派员……总指挥……到了!”

  来到唐静茵的门外,花子举手要敲门,宁嘉禾将他拦住,花子懂事地走开。

  宁嘉禾轻轻推开门,《献给爱丽丝》的舒缓乐曲便飘飘荡荡迎了出来。桌子前,沐浴之后的唐静茵正对镜梳理着长发,她的眼里透出万般柔情。

  宁嘉禾回身轻轻关上门,像是怕惊扰了留声机里的柔美旋律。唐静茵已经从镜子里看到了宁嘉禾,她缓缓回身,一头乌发披散在她胸前。这个硬气的女人,此时突然泪如雨下……

  文捷和关晓渝这次到锦屏镇,是来调查镇上的外来人口情况。在镇政府谈完之后,两人到当地公安部门做了一些核查,临走又拿了一份登记外来人员的小册子。忙完这些事,已经一点多了。

  文捷和关晓渝在马家吊炉饼铺子前等了一会儿,周圆才气喘吁吁地跑来。

  “怎么这么半天才来,去哪儿了你?”关晓渝问。

  “转着转着就找不到路了。”周圆有点不自然。

  三个人围坐在桌前,文捷和关晓渝边吃边唠着嗑,一向爱说话的周圆倒是安静了不少。

  文捷挑了张吊炉饼给周圆,周圆拦着:“我不要了。”

  “才吃了一个,哪能够啊,这东西凉了不好吃。”

  “够了,这碗粥还没喝完呢。”

  关晓渝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怎么心神不定的。”

  周圆忙摇头:“没有啊。”

  文捷摸了摸周圆的脸:“那快吃吧,吃完还赶路呢。”

  关晓渝起身从兜里掏钱,文捷拦着:“你干什么?钱我都交了,说好了的,今天我请你们。”

  关晓渝不好意思地说:“我再买几个,拿回去。”

  关晓渝她们回来的时候,病房里已经掌起了灯。侯仲文早吃过饭了,关晓渝叫他再尝一个带回来的吊炉饼:“刚出炉的比这好吃多了,我还想着早点赶回来给你当病号饭哪。”

  “什么病号饭,我的伤都好了。”侯仲文撕了一块饼放进嘴里,“那个凌若冰说我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你急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多久啊……”

  “我这没事,还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听说同志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工作,我哪躺得住啊。再说了,有点事忙乎着,我也就忘了疼的事了。”

  关晓渝佯装生气:“行啊,反正你的事我也做不了主。”

  “怎么做不了主,你的话我都听。”

  “真的?”

  “真的。”

  “那好,我不同意你这么快出院。”关晓渝撅着嘴。

  “就这个不行,别的都行。”

  “这还叫什么我的话你都听,哼!”关晓渝假装生气。

  侯仲文叹了口气:“这是工作嘛,你有你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

  “你有的是理由,总是马列主义口朝外。”

  “你挺会说的,还马列主义口朝外?行,往后我多朝内。”

  关晓渝笑了。

  “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跑了一天,也挺累的。”

  王友明和严爱华推门进来,严爱华说:“晓渝也在啊?”

  侯仲文让着两人:“你们来得正好,来,来,吃吊炉饼。晓渝刚从锦屏镇带回来的。”

  关晓渝拖出两把凳子:“来,快坐。”

  两人还是原地站着。

  侯仲文看出异样:“怎么?有什么事吗?”

  王友明看看严爱华,说:“监区长,队里……出事了。”

  “什么事?”侯仲文有点紧张。

  “大菊……跳崖了……”王友明说。

  “啊?”侯仲文大惊。

  大菊的事发生在中午。男犯们在采石场把一堆大块石头运走后,女犯们开始清理碎石。大菊一个人在后面推着平板车铲碎石。

  炊事班的战士挑着担子过来。严爱华摇着铃铛喊起来:“开饭啦!开饭啦!”

  女囚们围拢过来,大菊像是没听见,还在低头铲碎石。

  “大菊,吃饭了。”严爱华招呼,“吃完饭再干,不差这一会儿。”

  大菊将碎石装到车上。

  严爱华过来道:“大菊,最近怎么整天垂头丧气的,是不是看到别人减刑你没减,有情绪啊?”

  “没有。”大菊推起车子朝远处崖边走去。

  严爱华在后面提高了声音:“只要好好工作,你也有减刑的机会,千万不要有思想负担!”

  女犯们快吃完饭了,还没看见大菊回来。严爱华带着一个女管教在悬崖边找到了那个平板车。后来,严爱华和王友明带着战士又在崖下找,终于在一堆乱石间发现了大菊的尸首……

  “她怎么会自杀呢?”侯仲文看着王友明和严爱华,“你们没发现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

  “就是不大爱说话,整天一个人闷着。”严爱华说。

  侯仲文叹了口气:“这件事……实在不应该出现呀,如果我们能够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了解一下她在想什么,可能就会避免这件事。”

  严爱华点点头:“这次减刑的名单里没有她,她的情绪波动比较大。”

  王友明说:“也不知道她家里有没有什么人,是不是得通知家属一声?”

  严爱华说:“她家里好像没有什么人了。”

  侯仲文说:“这个女人性子挺烈,家里穷,被卖到妓院以后,老鸨子看治不了她,又把她卖给人贩子了。这一点,跟那个柳春燕还挺像。说起来,我跟大菊还有点渊源。人贩子把她卖给一个老光棍,那个老光棍还是我们村的哪。可怜大菊嫁过去不到三个月,那个老光棍就病死了,她走投无路,自己又回了妓院,接客时把一个嫖客杀了,被关进了监狱。”

  “这个女人,命也够苦的了……”严爱华叹了口气。

  “把这件事跟刘场长说一下,好好把她安葬了吧。”侯仲文语气沉重。

  大菊的死,让柳春燕难以接受。从她听到这个消息起,脸上的泪水就没断过,饭也吃不下。凌若冰劝了又劝,还是没有用。她反反复复对凌若冰说:“我不相信大菊会跳崖,她准是被人害死了。”

  “别乱说。她可能觉得自己没被减刑,想不开才跳崖的。”凌若冰最怕她出去说这句话,已经叮嘱过多少次了,柳春燕还是不听:“反正我不信。她跟侯监区长好,侯监区长会帮她减刑。她急什么。”

  凌若冰急了:“她怎么能跟监区长好!这种话你可别乱讲,对死去的大菊不好,对侯监区长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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