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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夕阳衔山,天色渐暗。队伍穿行在狭窄的栈道上。

  女犯们手拉手走过一座独木桥,上面是狰狞的石崖,下面是深深的山涧。

  烧得红头涨脸的柳春燕喘着粗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地走过危桥。

  “哎,有感冒、发烧、鼻子不通的吗?”站在桥头的文捷问着女犯。

  柳春燕看了文捷一眼,欲言又止。

  两棵大黄桷树枝繁叶茂。树荫下整齐地睡着女队的犯人。犯人们四周遍插着警戒旗。柳春燕睡在地铺上,怔怔地盯着头顶上的树枝出神。

  查夜的管教从警戒旗边上缓缓走过去。

  柳春燕头冒冷汗,浑身发抖,不住地咳嗽。睡在旁边的一个女犯翻过身来,抱怨地:“还让不让人睡了,明天还要赶路呢。讨厌!”

  不远处的大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柳春燕不停地咳嗽,旁边的女犯恼火地斥责着:“柳春燕,你老这么着还让不让人睡了!”

  隔着好几个人的凌若冰被吵醒,坐起来低声问:“燕子,哪里不舒服吗?”

  柳春燕摆摆手:“没事,你睡吧。”

  凌若冰迟疑着躺下。柳春燕又想咳嗽,忙捂住嘴巴,竭力克制。大菊悄无声息地爬到柳春燕身边,与她耳语。

  查铺的管教慢慢走了过来,又渐渐走远。

  她俩战战兢兢地拔掉了身边的几面小旗,爬出了警戒区。大菊扶着柳春燕跌跌撞撞倒在草垛上,柳春燕不住地喘着。大菊看了看手里的小旗,插到了草垛前。

  高烧让柳春燕昏睡过去,大菊摇晃着柳春燕:“燕子,你不能睡啊!”

  “我就睡一会儿……”

  “不行,你不能睡,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睡一会儿……”

  大菊摇着柳春燕:“我有好多话要问你,一直没有机会。”

  “你问吧……”

  “你和鲁震山……将来刑满释放了,可以成个家。”

  “嗯,我答应过他……侍候他一辈子。”

  “你有鲁震山,活着有奔头,多好啊!告诉我,你俩是怎么好上的?”

  柳春燕叹了口气:“我和他,一言难尽啊!”

  柳春燕和鲁震山的缘分,是在江滨的青凤楼门口结下的。葬了因病过世的老爹之后,柳春燕欠下的高利贷也把她压趴下了。放贷的于瘸子从来不干赔本的买卖,硬是叫打手把柳春燕送到了青凤楼。刚烈的柳春燕在妓院里不吃不喝折腾了三天,终于跑了,可还是叫于瘸子又给抓了回来,老鸨子叫人把柳春燕绑起来接客,柳春燕又跑,跑到门口又叫于瘸子的打手抓住了。柳春燕拼死拼活不进青凤楼,可她终究撕扯不过两个壮汉。青衣青褂的鲁震山恰巧匆匆忙忙从青凤楼门前走过,他本来是没有闲心管这件事的,可柳春燕扑到他脚前死死抱着他的腿让他拔不动步,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哥,救救我呀”,更是叫他不得不伸手相救。“你们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还要不要脸了?”

  于瘸子打量着鲁震山:“你他妈算哪个庙里的小鬼?她欠你大爷我的高利贷……”

  柳春燕喊着:“只要别把我送进窑子,我还!我一定还!”

  “你还得起吗?”于瘸子大骂,“给我打!”

  一个打手向柳春燕扑来,刚一抬拳,被鲁震山一把握住胳膊,就势一扭,打手号叫着。另一个打手冲上来,鲁震山一脚将其踹倒。于瘸子从后腰掏出匕首刺过来,把鲁震山的胳膊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被惹恼了的鲁震山空手夺刃,回手将匕首刺向于瘸子的胸膛。

  于瘸子手捂胸前的血刃,倒地死去。两个打手吓得仓皇逃走。

  围观群众惊呼:“哎呀!不得了啦!出人命啦!”

  巡逻的解放军战士跑来,柳春燕拉起鲁震山就跑。两个人在柳春燕的家里躲到了晚上,鲁震山要走,柳春燕说什么也不放:“我看出来了,大哥你是个好人,我得好好谢谢你……”柳春燕说着就开始脱衣服,这倒把鲁震山吓着了,更是要走,柳春燕抱住鲁震山哭着说:“大哥,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我可没破身子啊……”

  那天晚上,两个人就那么抱着过了一夜,鲁震山告诉柳春燕:“妹子,我不是嫌弃你,在战场上跟小日本拼刺刀的时候,我下身叫鬼子给伤着了,我是个……废物男人……”

  让两个苦命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军管会还是把他俩抓进了监狱。鲁震山是有命案在身,柳春燕却是自己投的案,她说她是“协同”杀人……

  天刚蒙蒙亮,严爱华发现柳春燕和大菊的铺位上空空荡荡,吓了一跳。虽然有女犯说,这几天两个人总在一起嘀嘀咕咕,没准儿就是商量逃跑的事,文捷还是不大相信她们会逃。凌若冰也说:“她们俩现在转变得挺好,不会逃跑。”

  吃了早饭以后,队伍出发了。文捷和凌若冰还在找人,后来发现一个草垛前插了几面小红旗,接着就看到了蜷缩在草垛里的柳春燕和大菊。

  文捷跨步上前,看到柳春燕浑身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额头也烧得滚烫。

  柳春燕睁开一双充血的眼睛,喃喃地说:“大队长,我们没逃跑,你瞧,大菊还插了警戒旗。”

  大菊说:“我们是怕妨碍别人睡觉,才到这儿来的,这不算逃跑吧?”

  文捷含泪点着头:“不算,不算……”

  三个人轮换背着柳春燕,很快赶上了队伍。文捷让柳春燕吃了退烧药,又扎了一针消炎药才放心。几个女犯轮换着抬担架,躺在上面的柳春燕觉得很过意不去。

  押解队伍穿过一片茂盛的原始森林,一条宽阔的大河呈现在众人面前。队伍在河边上的一片空地上停下来休息、吃饭。

  甄世成带着炊事班先到了一步,把饭已经做好了。按照刘前进的嘱咐,还给菜里加了些肉。

  刘前进指着对岸的一座山说:“过了坝河,再过了那座山就到新锦屏了。”

  大家都有些激动。

  刘前进接着说:“根据指挥部的指示,带队干部和行军序列要进行调整。一、二大队由我和王友明带领,负责在前面开路,先渡坝河;三大队由彭政委、文捷和老侯带领,随后渡河。关晓渝、周圆两名女同志,加上小江、小吴和马驮子仍随三大队过河。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人长长短短地回答,声音里都透着兴奋。

  因为菜里见了点荤,不但管教们看见甄世成会主动跟他打招呼,就连犯人们也对他露出了友善的笑脸。当了一路受人指责的火头军,甄世成这还是头一回觉出大家对自己的尊重来。看见小江和小吴还守着驮档案的箱子没吃饭,甄世成走过来:“这一路上你们俩的精神都得高度紧张吧?”

  小吴说:“那还用说,晚上睡觉都不敢离人。”

  甄世成看着档案箱子:“这些东西跋山涉水跟了一路,真都是绝密文件啊?”

  小吴看了眼小江,说:“甄科长,你快走吧。关干事说了,不让任何人靠近档案。”

  “有什么啊,用得着吗……”甄世成走了。

  看着甄世成走远,小吴说:“这个甄科长,是不是还想看他的档案?这事应该报告给关干事吧?”

  小江说:“算了吧,他可能就是好奇。”

  吃过午饭,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过河了。管教们在河里来回跑着,不时对着犯人大声喊:“跟上,一个跟一个!”

  女犯们下河,严爱华指挥着女犯队伍。

  凌若冰和大菊扶着柳春燕。

  彭浩拄根棍子和侯仲文在河水中探路,指挥过河。

  彭浩说:“大家放心,最深的地方只到胸口,你们手牵着手,跟紧前面的人。”

  驮着档案的马队过河,小江和小吴守在旁边,不时扶一把马背上的箱子,生怕掉进河里。关晓渝和周圆跟在小江、小吴后面。马匹不听话,左突右进,不一会他们就有些落后了。

  女犯们慢慢走上了对岸,纷纷瘫倒在沙滩上,不想起来。

  大菊跌倒在河里,侯仲文拉起大菊。

  大菊喘着粗气:“侯大队长,我见了水就晕,我不行了……”

  侯仲文呵斥:“胡说!再坚持坚持就到了!”

  大菊的身子瘫软下去,侯仲文连抱带拉将大菊拖到河边,严爱华、文捷、凌若冰过来,扶住大菊。

  关晓渝和周圆还在河里拉着马。侯仲文跑回来,冲关晓渝笑笑,帮着扶住马背上的档案箱子。

  小江打了个趔趄,侯仲文一把扶住。

  马驮子终于走上了岸,小江将马背上的箱子紧了又紧。

  瘫坐在河边的大菊一直在看侯仲文。柳春燕拉了把大菊:“走吧。侯大队长脸上又没长花,有啥看的。”

  大菊像是没听见。

  严爱华喊:“大菊,快起来,队伍走了,再坚持坚持!”

  柳春燕悄声说:“还想大队长哪?”

  大菊看了柳春燕一眼:“你呀,不烧了就又开始胡说八道!”

  大菊又回头看侯仲文。

  柳春燕说:“行了,用得着这么看吗?他不就抱了你一把嘛!我要是不行了,他也能抱!”

  前面的队伍上了山,男犯们艰难地爬行,裘双喜看着周围的景致,面露喜色。

  傅明德凑过去:“监狱长,兴致很高嘛。”

  小痦子也有所不解地看着裘双喜。

  裘双喜说:“马上就到新锦屏了,这迁徙之路上的大磨难要过去了,兴致能不高吗?”

  傅明德沮丧地:“到了新锦屏,进了监狱,可就别想再出来啦!”

  “那可不一定,也许新锦屏别有洞天,我们可以逢凶化吉呢。”裘双喜神秘地笑着。

  小江牵马走远,而且越走越快。关晓渝和周圆跟在后面,关晓渝大喊:“小江,你慢点!等我们一会儿!”

  小江像是没听见,飞身上马,打马奔向另一个方向的树林。

  关晓渝慌了:“小江,你去哪儿?你干什么?”

  小江骑马进了树林,在林中择路穿行。

  “周圆,快去喊人!小江有问题!”关晓渝向密林狂奔。

  周圆愣在原地,突然出现的情况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关晓渝眼看着小江消失在树林里,她掏枪鸣示,清脆的枪声响遍坝河。已经走在山路上的刘前进一惊,掏枪往回跑,王友明也被突然响起的枪声震住了。

  “加强警戒,防备土匪袭扰!”刘前进冲王友明喊着,冲下山去。

  枪声也让队伍后面的彭浩大惊,侯仲文喊了句:“晓渝出事了!”朝山下跑去。

  周圆拉着一匹驮着档案的马跌跌撞撞地跑来,侯仲文快步迎过去。

  周圆气喘吁吁:“大队长,小江……跑了……”

  “啊?”侯仲文一惊,“往哪儿跑了?晓渝呢?”

  周圆指着远处的树林:“晓渝姐去追了……”

  侯仲文一把扯下马背上的档案箱子,飞身上马,打马奔去。

  关晓渝跑得大汗淋漓,脚步踉跄。侯仲文策马而来:“晓渝!”

  关晓渝用枪指了指树林里:“小江……是特务,快……”

  关晓渝倚在树干上,喘得厉害,声音已经变了调:“快追,快追呀!”

  “驾!”侯仲文两腿一夹,战马冲进树林。

  林中的一块空地上,小江从马背上拿下两个帆布箱子,用匕首划开,里面的档案洒落一地。他擦着火柴开始烧档案。

  火柴盒的盒面上,是“火人”牌商标的图案……

  火借风势,越烧越旺。一阵马蹄声传来,小江手持匕首突然转过身。

  侯仲文翻身下马,手枪的枪口直指小江。

  土坑里,火势越来越旺……

  树林中,关晓渝踉跄着跑来,呛人的烟气把她引到空地上。关晓渝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空地上一片狼藉,烟气腾腾。小江双目圆睁直挺挺躺倒在地上,那把匕首深深地插进他的胸口。小江身旁的青草,倒伏了一片。

  侯仲文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拍打着一个个档案袋,他回头看了关晓渝一眼,继续忙乱地拍打着档案:“小江是特务,他烧了档案……”

  关晓渝愣了愣,抢过一步和侯仲文一起拍打着档案上的火苗。

  彭浩和周圆跑来,一起抢救火里的档案。

  “我要早来一步就好了!”侯仲文看了眼彭浩。

  关晓渝大声说:“这个小江,怎么会是特务呢?”

  周圆大声回应:“是啊,太可怕了。”

  刘前进赶到这片林中空地的时候,档案已经清理出来了。几个人的脸上、身上满是黑灰。关晓渝告诉刘前进:“全支队干部的档案都在小江手里,他要是全烧了,这个损失可大了。幸亏侯大队长赶来得早,从火里救出些档案。”

  刘前进用脚拨拉了两下地上的灰烬,看了看侯仲文,点点头。

  侯仲文说:“我还是晚来了一步呀。赶到的时候,这个特务已经烧了不少档案了。我俩搏斗了一阵,他想用匕首杀我,让我抢过来要了他的命。”

  “这太危险了,你就应该直接用枪。”刘前进说。

  “开始我是想留个活口,没准儿还能再审出点有用的线索。当时只顾和他搏斗了,我下手太重了……”侯仲文有点惋惜地摇摇头。

  彭浩过来:“行了老侯,别自责了。要不是你,这些档案都被烧了,咱们的损失岂不更大?不管怎么说,在马上到达新锦屏的时候,我们铲除了隐藏在我们队伍里的一个特务,是件应该高兴的事!”

  刘前进说:“对,彭政委说的对,这个小江……”他回头看着躺在地上大睁着两眼的小江:“死了还闭不上眼,看来,他也是死不瞑目呀!”

  队伍在山路上行进。刘前进、彭浩爬上了一处高冈,两人望着远处一座座群山,山坳里,一片低矮的破旧房子隐约可见。

  “这真是个天然大监狱呀!”彭浩深吸了一口气。

  甄世成和老班长走来。

  老班长喘着粗气:“看你们一个个美得,怎么,新锦屏到了,是不是还不大心甘,还想再走一遭啊?”

  甄世成说:“再走一遭我这小命可就丢到半路上了。”

  众人笑。

  关晓渝拿着电报跑来:“报告支队长,彭政委!指挥部来电:程部长、高参谋乘军用飞机已经提前赶到新锦屏了。他们在那儿迎接我们。”

  刘前进看看大家:“咱们敬爱的程部长还挺有人情味啊,走吧,让他等急了,又该骂娘了。”

  甄世成说:“支队长、彭政委,你们先进新锦屏吧,我想带人到附近的锦屏镇去踩踩点,熟悉熟悉。”

  刘前进说:“好啊,顺便多整些好吃好喝的,趁程部长在这儿,咱们也借机会打打牙祭,犒劳犒劳大家!”

  彭浩说:“多置办些,给犯人们也改善改善伙食,这一路上,他们也没少跟着咱们吃苦啊。”

  “他们吃苦?他们吃什么苦?这一路上那些坏东西可没少让咱们吃苦,还给他们改善生活?”刘前进一拍手枪,“我看不请他们吃花生米就算客气啦!”

  彭浩瞅了眼刘前进:“你啊,有本事就拿把机关枪把他们都‘突突’了,比什么都省事!”

  周圆呼哧带喘地爬上来,涨红着脸高喊:“新锦屏,终于看见你啦!”

  刘前进侧头看着周圆:“你把气儿喘匀溜了,再喊一遍!”

  周圆看看刘前进,将手做成喇叭状,大喊:“新锦屏-我们来啦!”

  喊声在山谷间回荡。

  甄世成带着一队战士走在锦屏镇的老街上。这是一个典型的滇东小镇。战士们好奇地看着街道两旁各种各样的店铺,路上的行人也看着他们,小声议论着这些穿军装的远道来客。

  一个伙计推着辆独轮手推车在前面艰难前行,不太平坦的石头路把车子颠得一蹦一跳。车子一歪,车上的米、面、肉撒落一地。车子前面一个穿戴素净、打扮利落的老太太听到动静回过身,数落着伙计:“阿宽哪阿宽,你就吃饭的时候比谁都强,这点活儿都干不好!”

  阿宽往车上堆着东西,车子一歪,东西又撒到地上。

  甄世成示意两个战士过去帮忙。

  “这使不得!这使不得!”老太太去拦两个战士。

  甄世成说:“大娘,你别客气。人民军队爱人民,这是应该的。”

  两个战士帮着阿宽把东西绑在车子上。

  老太太感激地说:“哎哟,还是解放军同志好。谢谢啦!谢谢啦!”

  甄世成看着车上的粮食和肉,指了指:“大娘,你这些东西是卖的吗?”

  “卖?我上哪儿去弄这些东西啊,我在镇上有个店,客人吃啊喝的,我得管哪。这都是在镇上商铺买的。我是他们的老主顾,能省几个小钱!”老太太爽快地笑着。

  甄世成说:“大娘,你能不能帮我也介绍介绍,我们有一大批人要吃要喝呢,价钱合适,以后我们也是个主顾,大主顾。”

  “行,没问题。解放军是咱老百姓的队伍,他们应该照顾。”老太太抬头看看天,“哎,这大晌午了,你们还没吃饭吧?到我店里去,大鱼大肉管不起,粗茶淡饭还能让解放军同志吃个饱。吃完饭,再在小店休息休息,下午我领你们去商铺。”

  甄世成很庆幸一到锦屏镇就碰上了这么一位古道热肠的老太太,跟着她到了大车店,就决定当晚住在这儿了。

  老太太引着甄世成在大车店的院里院外转了一圈,吩咐伙计阿宽赶快烧水,让甄世成和战士们先洗把脸。

  甄世成感激不尽,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大娘,不用这么客气。”

  老太太说:“叫我周大姑,镇上的人都这么叫,听着亲嘛。往后再来镇上办事,吃住就在我这儿,像在自家一样。”

  甄世成连连点头:“行,行。”

  午饭周大姑还给甄世成上了一壶酒,甄世成推辞着:“这不行,下午还得干活哪。”

  周大姑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我这真是老糊涂了,咱们解放军哪能喝得五迷三道去干革命呀。来来,多吃菜。”周大姑说着,又从阿宽手里拎过一筐桂圆,“甄科长,你再尝尝这个,尝个鲜。”

  “你太客气了,周大姑。”

  周大姑拿起一个桂圆,剥了壳递过来:“就是尝个鲜,客气什么。来,来。”

  甄世成接过,放进嘴里:“…嗯,好吃。”

  周大姑抓了一把放在甄世成面前:“好吃就吃,吃-多吃点。”

  “这玩意过去只见过干的,黑不溜秋,还真没见过这么新鲜的。”甄世成又拿起一个桂圆剥了壳送进嘴里。

  “这东西啊……不瞒你说,女人吃着更好,常吃这个,养气色。等你回去,带点儿给你们那些女干部。”

  甄世成看着周大姑笑笑。

  “你们那儿……女干部多吧?”

  “还行吧,有几十个吧。”

  “对,队伍上女同志都少,男同志怎么着也有个千儿八百号吧?”

  甄世成下意识地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赶紧摇摇头。

  “甄科长,吃啊,你吃着,我去再给你准备点,走的时候带着。”

  周大姑离开,用眼角瞟了眼甄世成。

  新锦屏连绵的群山像一道天然屏障,把新更名的“新锦屏农场”圈在它的一个角落里,这个角落形同一只口袋,于是,这里便有了“天然监狱”之称。从雍正八年以来,历代统治者都曾经在这里设监造狱。国民党统治时期,这里曾经关押过无数革命志士。现在,颓败、沉寂的新锦屏迎进了一支特殊的押解队伍。

  大队人马开进新锦屏农场,一排排陈旧的房舍显露在人们的视线里。提前到来的程部长和高参谋把刘前进、彭浩等人迎进了充当农场临时会议室的一间破旧大房子里。

  房子里,土墙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门窗残缺不全。只有墙上贴着一幅“坚决镇压反革命”的大标语,看上去新崭崭的。

  大家刚在长条凳子上落座,程部长客气了几句话,便直奔主题开讲了:“我们胜利地来到了新锦屏,但是后面的事情,依然从容不得,不允许我们迈着四方步去做!”

  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肃穆起来。

  程部长说:“下面,我宣布军分区党委的三项决定。第一项,给先遣一支队党组集体记一等功,撤销对彭浩同志和刘前进同志的处分。第二项,追认在战斗中光荣牺牲的李厚福等各支队共十八名同志为革命烈士。第三项:组建新锦屏农场,组建农场党委,任命原一支队政委彭浩同志为农场代理党委书记;原一支队支队长刘前进同志为农场场长兼党委副书记;原一支队副政委、三大队大队长文捷同志为农场一支队政委、农场党委常委;原二支队支队长曲辉同志和原四支队政委吴照光同志为农场副场长。”

  高参谋带头鼓掌,刘前进、彭浩、文捷、侯仲文、关晓渝、周圆等人的掌声明显不够热烈。

  关晓渝小声地问文捷:“彭政委为什么是‘代理’啊?”

  周圆插话说:“代理就是暂时的意思呗,是不是要调走彭政委啊?”

  文捷示意两个人不要说话。

  让文捷没有想到的是,开完会,程部长和高参谋把她单独留下了,让她说说彭浩近期的表现。这让文捷顿时明白了彭浩所以被任命为“代理书记”的原因。

  高参谋拿出了一本工作笔记,坐到文捷旁边。文捷突然有点紧张,她看了眼高参谋,一时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讲起。

  “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要有顾虑。”程部长点了根烟,抽起来。

  文捷两手绞在一起,下意识地搓着:“彭政委的表现……一直都挺好的,工作积极肯干,与支队长的配合也很默契,我觉得-”

  程部长打断说:“我想听听,一支队的干部对他有什么反映没有。”

  “反映?”文捷看着程部长的目光有点怯意,“最近倒是有一点,不过,只是怀疑而已。”

  “你说说,哪方面有怀疑。”程部长说。

  文捷想了想:“一个是,怀疑他和唐静茵的逃跑有关,因为他是第一个发现追捕唐静茵的两名战士被人打死的。还有一个是,烧毁档案的特务小江,是彭浩派到关晓渝身边做警卫的。再有,就是跟李厚福送信的被害有关……”

  “你对这些疑点,怎么看?”程部长面无表情。

  “我认为这些疑点经不住推敲。比如李厚福被害,知道李厚福去送信的有六个人,只怀疑他一个人是不公平的。其他五个人,我、支队长、老班长、侯仲文、甄世成,也都知道小李送信的事。还有抓唐静茵被杀害的那两个战士,不能因为彭浩是第一个发现战士尸体的人,就怀疑人是他杀害的。按照这样的推理,先后到过现场的其他干部侯仲文、甄世成、冯小麦,还有别的战士,是不是也应该受到怀疑?有的疑点,比如他安排小江去保护档案和电台,究竟是有意安排还是工作失误,小江死前没有交代,彭浩当然就说不清楚了。不过,我觉得不能因此就断定彭浩有问题。”

  文捷走了之后,侯仲文和王友明也被叫来了。临时会议室里只剩下高参谋一个人。程部长找刘前进去了。

  高参谋问:“刘前进带人到鸡冠岭抢粮,是你们俩跟着去的?”

  侯仲文笑笑。

  高参谋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侯仲文说:“谁去的你都没弄清楚……”

  “就是因为不清楚,才要问的嘛,这不对吗?”高参谋绷着脸。

  王友明说:“我们俩是跟着彭书记去解救支队长的。”

  “说说看,彭浩带你们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高参谋摊开记录本。

  王友明看看侯仲文,侯仲文摇摇头:“没什么不正常的,彭政委要是不带我们去,别说支队长能不能抢回粮是个问题,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高参谋说:“救命的事,我们不想了解,我就想问问彭浩是怎么带你们上鸡冠岭的,一路上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

  侯仲文欲说还休,脸色难看。

  高参谋看着王友明:“你好好想想。”

  王友明刚要说,侯仲文不耐烦地抢过话:“人没有事,粮弄回来了,这不挺好吗?怎么还偏要弄出点节外生枝的事吗?我们千辛万苦刚到新锦屏,这大气还没喘一口哪,你这就来录口供了,像什么嘛!”

  高参谋拉着脸:“侯仲文同志,你这样说话我看是有问题!组织上想了解一些很重要的情况,这难道还有错吗?”

  侯仲文不满地掉过头去。

  高参谋一指王友明:“友明同志,你大胆说!”

  王友明看看侯仲文:“…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有问题……就是,就是……进了树林以后,我们迷路了,侯大队长也不知道往哪走了,彭政委却说,不要停下,要么继续往山里走,要么干脆回去。我就觉得这话说得不怎么入耳……”

  做着记录的高参谋抬起头:“这是不是说明,彭浩在去救人的问题上,有过犹豫?”

  侯仲文站起来:“有什么可犹豫的?岔路那么多,还不能认一认啊?友明,你别什么事都乱讲,越说越乱!”

  高参谋把笔一摔:“你这是什么态度?”

  侯仲文气得够戗,能看出来他在压着火气。

  高参谋出了口长气:“好了,你先走吧,我单独跟王友明同志谈一下。”

  侯仲文看了眼王友明,眼神里暗示王友明不要多说。

  高参谋看着侯仲文出了房间,恼火地说:“亏了他还是老革命,就这种觉悟吗?简直成问题……友明同志,你接着说!”

  王友明低着头。

  高参谋起身,倒了杯水,递给王友明:“组织上了解情况,是对咱们的工作负责,对有些同志负责,这是革命的需要。友明同志,你不要有思想负担。现在你们这支先遣队里存在的问题很多、很大,不把这些问题深挖出来,彻底解决,不知道今后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啊,到那时候,我们就是党的罪人,人民的罪人啊!”

  王友明捧着水杯,看着高参谋,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去说。

  高参谋的工作效率挺高,找了一支队的五六个人谈过话之后,他的记录本已经用去了一小半。程部长看完记录后,又找来了刘前进。高参谋坐在一旁,又翻开了记录本。

  程部长问刘前进:“你对文捷反映的情况怎么看?”

  刘前进说:“我的看法开始跟文捷是一样的。可是后来经过深入了解,我对自己的看法产生了动摇。在两个战士的被害现场,我发现的两个弹壳和李厚福身边的弹壳一模一样,都是我们用的手枪子弹,可以断定,先后杀害他们三人的是同一个凶手。我问到过井台的几个战士,他们都说跑到井台的时候,两个战士已经死了,彭浩正蹲在尸体旁边。”

  程部长问:“那三个弹壳,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刘前进掏出三个弹壳,放在桌上。

  程部长拿起弹壳,仔细看了看,交给高参谋:“收好,带回去做个技术鉴定。对了高参谋,你也说说你的看法……”

  高参谋犹豫了下:“我再好好想想……”

  “前进你接着说,你认为小江是怎么死的?”程部长说。

  “据老侯说,当时他赶到的时候,小江正在烧档案,他和小江搏斗时,失手刺死了小江。”

  “小江确实是驮着档案逃跑的吗?”程部长问。

  刘前进点头:“这个可以确定,彭浩、关晓渝、周圆他们几个人都亲眼看见了。”

  高参谋说:“小江去接近档案,再伺机烧毁,看来是早有预谋的。这就说明,彭浩当初推荐这个人去保护负责机要工作的关晓渝和周圆,也是有问题的。”

  刘前进沉默了一会儿,说:“在这件事上……他……是有点嫌疑。”

  高参谋冷笑了一声:“有点嫌疑?你太轻描淡写了!刘前进同志。”

  刘前进瞅了眼高参谋。

  “小江死的时候,彭浩不在现场呀……”程部长琢磨着。

  “我觉得内鬼不会是彭浩。”刘前进说。

  “我说过彭浩是内鬼吗?”程部长问。

  “不过……我也承认,彭浩的身上是有疑点,我恳请组织深入调查,早日澄清事实……”刘前进面带焦急。

  程部长说:“组织早就开始调查了,问题总会搞清楚的。”

  “调查能不能快点!这样耗下去,我都快疯了!”刘前进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了上去。

  “你吼什么吼?”程部长瞪着刘前进,“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要做很细的工作,这是短期内能有结论的吗?啊?”

  “程部长,可彭浩现在肯定已经知道组织在调查他了……你说我还怎么和彭浩一起工作?”刘前进苦着脸。

  “这个我知道,他已经给军区党委写了思想汇报。我和高参谋这次过来调查,也是军区首长的意思。这三个弹壳我们先带回去,有了结论再过来。”程部长起身要走,又想起什么,“那个周圆……怀疑是不是可以排除了?”

  刘前进点头:“应该吧……以前我们怀疑她通过电台向敌人提供情报,小江暴露后,我们认为小江也能接触电台,敌人的情报肯定都是小江提供的。所以,基本解除了对她的怀疑。”

  “居然让小江保护电台和档案,你们哪,这不明摆着是给特务提供监守自盗的机会吗?”程部长摇摇头,很觉得荒唐。

  程部长和高参谋最后找的谈话对象是彭浩。

  屋子里的气氛很是压抑。彭浩坐在桌前,面无表情。

  程部长态度平和:“你写给军区党委的思想汇报,常委们都传阅了。被人怀疑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被组织审查,党性和人格遭到了质疑,令你痛心疾首、难以忍受。组织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一名经过战争考验,政治上非常成熟的领导干部,希望你能正确地对待群众的反映,正确对待组织对你的考验。”

  彭浩面色严峻地看着程部长:“我不会辜负领导对我的期望,会努力工作的。关于深挖敌特的事情,我做了一些工作,还有些想法,想跟你汇报……”

  程部长说:“你说。”

  高参谋合上记录本,放下钢笔,知趣地站起来:“你们谈吧,我出去一下。”

  程部长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彭浩。

  彭浩拦住高参谋:“我希望高参谋能留下,继续做记录。我的一些想法和看法,也希望高参谋帮我参谋参谋、分析分析……”

  高参谋看着彭浩,眼里是一种冷漠。

  彭浩的谈话显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他的太多辩解在程部长和高参谋眼里,都远远不如已经掌握的情况更有说服力。其实刘前进和彭浩都不知道,程部长这次来还肩负着军区首长的一个指令,在基本可以断定彭浩为怀疑对象的时候,直接把他带回到军分区继续接受组织的调查。可斟酌再三,程部长还是决定先让彭浩留在新锦屏农场,因为在心底里,他是相信彭浩的。

  回去之前,程部长告诉刘前进,过一阵子军分区就要迁址了,“我再来新锦屏可就方便多了。不知道这对你小子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是什么意思?”刘前进装作听不懂程部长的话。

  “往后在我眼皮子底下,你小子做什么事都别想再蒙我了。”

  “哪有呀,我哪件事没跟你汇报……”刘前进像是受了多大冤枉。

  “是啊,小事你都汇报了,大事你都瞒着我。”

  “这……哪有的事……我这不怕你着急吗?对了,路上你可得注意安全。这里可有土匪经常出没。”刘前进转移开话题。

  程部长说:“我们手里也有枪,土匪敢来,我正好替你们多消灭几个!”

  高参谋拍了拍腰间的手枪:“程部长,要是打土匪,我这支勃朗宁,可不如彭书记的盒子炮有威力啊!”

  程部长说:“那好办啊,你们俩可以换枪啊!”

  两个人这番言语行为,都露出一点没掩饰到位的夸张。

  彭浩紧张地看着程部长和高参谋。刘前进和侯仲文的表情也都有些不自然。

  程部长盯着彭浩:“彭浩,怎么不言语了,舍不得啊?”

  彭浩有点紧张:“这事……”

  程部长说:“你要是舍不得,下次我们来,高参谋再把枪还给你嘛!”

  彭浩还在犹豫。

  “彭浩同志,不要这么小气嘛。”高参谋笑呵呵走到彭浩的身边,一伸手,以极快的速度从彭浩腰间拔走手枪插进自己腰间,又从自己的枪套里拔出勃朗宁,送到彭浩面前,“我这把枪是战利品,你可不能给我弄丢了!”

  彭浩不接枪。

  高参谋把勃朗宁塞到彭浩手里。

  过了好长时间,众人似乎都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好了,我们走了!”程部长快步走向停在院子门口的吉普车,高参谋和警卫员跟在后面上了车。

  吉普车驶去,彭浩手捧勃朗宁手枪,表情复杂地站在原地。

  回到刘前进办公室,彭浩还像是没从刚才突如其来的事情中反应过来。

  刘前进和文捷商量了半天的事,彭浩一句话没说。他的心思显然还在刚刚发生的“换枪”这件事上盘桓。

  刘前进看了眼彭浩腰间的枪,皱了皱眉头:“老彭,你到底同不同意侯仲文去十六监区?”

  彭浩看看两人,点点头:“行。”

  “你别光说行,说说具体意见。”刘前进说。

  彭浩想了想:“既然他是主动要求到最偏远、最艰苦的监区去工作。我看,就应该答应他,不能伤了他的积极性。”

  刘前进说:“十六监区关押的可都是要犯,让他做监区长,合适吗?”

  彭浩说:“他对那些犯人的情况最熟悉,你可以把现有的干部排一下队,我认为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

  文捷说:“我提议,对侯仲文、周圆、甄世成等从地方来的干部,要尽快进行外调。”

  彭浩说:“内鬼是小江,他已经死了,我觉得周圆的嫌疑可以解除了。”

  文捷说:“关于侯仲文……这样好不好,在外调之前,先让侯仲文代理十六监区的监区长……”

  刘前进说:“不好不好!这代理也太多了,十六监区长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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