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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什么?凌若冰用嘴吸的?”彭浩从文捷嘴里听说了这件事,头都大了。

  文捷说:“当时那种情况,不把淤血吸出来,你的生命就会有危险。”

  刘前进坐在一旁:“你别说啊老彭,这个凌若冰,关键时候还真行。”

  “那也不能……这像什么话嘛……”

  “什么这那的,把你救过来才是真格的。文捷,这事记着啊,回头算她一个立功表现。”

  “支队长,她可不是冲着立功才那么做的!”文捷有点着急。

  刘前进还要说什么,关晓渝急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文:“正好你们都在,指挥部来电,说我们的电台,好像……出问题了。”

  刘前进一把抢过电文仔细看着。

  彭浩急着问:“怎么说的?”

  刘前进沉默,彭浩拿过电文,看完,又递给文捷:“怎么会一直有电台跟着我们?”

  关晓渝眼圈一红:“我脑袋都想痛了,也没想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难道是……”文捷不敢想下去。

  关晓渝听出文捷的话外音:“不能吧?每次收发电报,我都在周圆身边。她只负责敲码抄报,根本不知道电报的内容。”

  刘前进果断地说:“周圆没参加老龙口的布防会议。不可能是她。”

  文捷说:“她是从地方来的干部,倒是应该多注意注意。”

  彭浩说:“对她的考查,还是必要的。但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

  文捷沉默。

  刘前进看了眼文捷:“我同意老彭的说法。要查,但不能草木皆兵。人员范围重点圈定在这次布防会的参加者。对周圆……晓渝,你再多注意一下。”

  关晓渝点头:“是。”

  彭浩说:“也不能把目标都盯在周圆身上。还有一种可能,而且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是内鬼手里也有电台。”

  刘前进低头想着。

  彭浩说:“不管怎么说,目前周圆的嫌疑还是大。晓渝,你要密切注意她,但绝不能打草惊蛇!”

  关晓渝说:“我知道。”

  文捷和关晓渝出来的时候,关晓渝小心翼翼说出了周圆喜欢刘前进的事,文捷听了只是一愣。部队里的女兵喜欢战斗英雄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当听说刘前进好像也喜欢周圆的时候,文捷的心里却为之一震,她盯着关晓渝:“是真的吗?”

  关晓渝看着文捷的样子有点不知所措,支吾着说:“我这都是听周圆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

  “这件事,你跟没跟彭政委说?”

  关晓渝摇摇头。

  “支队长年纪不小了,按理说,跟哪个女同志处对象也挺正常的。”

  “是呀,我也是觉得挺正常的……当然,这件事才刚有个苗头,支队长和周圆都不可能向组织上打报告……”

  文捷说:“找个机会,我问问支队长吧。”

  突然冒出的周圆这件事,让刘前进和彭浩的谈话也陷入了僵局。沉默了半天,还是刘前进先开了口:“凭我的直觉,小周不应该有问题。”

  “直觉?哼!”彭浩冷笑了下,“周圆就爱说这两个字。你直觉她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就是关晓渝。”

  “关晓渝更不会有问题!”刘前进站起来,说出的这句话像是吼叫。

  “接触发报机的就这么两个人,非此即彼。”

  “正因为只有她们两个人接触发报机,她们才不敢轻易下手哪!这个判断我认为没有错。”

  “要是周圆真有问题怎么办?”彭浩直视着刘前进。

  刘前进一脸严肃:“该怎么办怎么办,我绝不袒护!”

  沉默。

  凌若冰进来给彭浩吃了药,悄然退出。

  彭浩看看手表:“你在这儿待的时间不短了,回去吧。”

  刘前进拿过桌上的水,倒了一大碗,喝下。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出事那天晚上,我怎么会在粮库出现?”彭浩盯着刘前进。

  刘前进放下碗。

  “就是睡不着,想出去走走。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我也是这么说的。”彭浩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刘前进点点头:“不错,是这么说的。可你……出去走走,就走到粮库了?”

  彭浩斜眼看着刘前进:“你要是这个腔调,我就不想说什么了。”

  刘前进一笑:“这件事你早想跟我说一说,我老绷着不问,你比我还难受。是不是?”

  彭浩活动了下身子,痛得咬牙切齿。刘前进有心想扶他一下,却没有动。

  彭浩的讲述是在时断时续中进行的。那天晚上,他在粮库门口先是遇到了巡逻的战士,之后,便一个人进了粮库。他打着手电从一个个粮垛间走过,突然听到有什么声音,接着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他掏出手枪四下寻找,被躲在粮垛后面的敌人踢飞了手枪,两人搏斗中,他被土匪打伤。他朝外面大声叫喊,引来了巡逻的战士。他只记得粮库烧起了大火,后面的情况他就不知道了。

  “甄世成救你的时候,你知道吗?”刘前进问。

  彭浩摇摇头。

  “他救你救得可挺是时候呀。”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他不该救我?”

  刘前进摆手:“你别误会。我是说……我有件事情弄不明白,你们俩也没有约好同时去粮库,他怎么会那么巧也去了?如果他去了刚好发现粮库着火,他应该先喊人救火呀。即使别人没到,他先救火,也应该先救外面的火。可你昏倒在粮库里面,他救火怎么会跑到里面呢?”

  彭浩犹豫了下:“这个,他也许是先听到枪声了吧……”

  彭浩知道自己的这个说法其实不太能站住脚。所以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跟甄世成好好谈谈。

  第二天,队伍走到一处山坡开始休息的时候,彭浩支开给自己抬担架的两个战士,让冯小麦去把正在山坡下忙着指挥炊事班做饭的甄世成喊到面前:“甄科长,咱俩这一面见得可不容易啊。”

  甄世成显得有点不大自然:“彭政委,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来来,坐下谈。”彭浩指了指一块石头。

  甄世成坐下,说:“一直想看看彭政委,乱七八糟的事太多,彭政委,你可别挑我啊。”

  “不会不会,你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大火里救出来,我一直没当面道谢。这心里老不是个事儿。”

  “那没什么,在火场里的不是你彭政委,我也一样要救。”

  “对,应该有这个觉悟。”

  “我一直没主动来看你,就是怕别人说三道四,仗着我救过你,我怎么有求于领导,领导怎么偏袒我了。”

  彭浩笑:“哟,你想得还挺复杂!”

  “人言可畏嘛,我也是不想给彭政委添麻烦。”

  “你这么说,我倒不好意思了。行了,大恩不言谢。嗳,甄科长,你能把那天晚上,你是怎么救我出来的情况跟我说说吗?”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按甄世成的说法,情况是这样的:他在粮站外听到枪声跑进去以后,巡逻的战士已经牺牲了。他是冒着刚燃起的大火冲进去的,看到彭浩倒在粮垛边上,他就背起彭浩冲出了火海。

  彭浩问:“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想起到仓库去了?”

  甄世成笑笑:“这个事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支队长问过我,老班长也问过我。”

  “那就再说一遍吧。”彭浩不动声色。

  “那天晚上,我去跟个粮贩子谈买粮的事。这老班长知道。粮贩子要的价太高,没谈成,我就回来了。每天睡觉前,我都会去炊事班看看第二天早上做什么饭,有时候就去粮库里看看。咱们一天那么多人吃饭,我得做到心中有数啊。别哪一天粮没了我还不知道,那什么,巧妇还怕无米之炊哪,是不是……去的时候,就碰上了。”

  彭浩问:“那你进去的时候就听到枪声了?”

  甄世成点点头:“听到了……我看到咱们的战士牺牲了,就断定里面一定有情况,才冲进去的。我本来是想找敌人,没想到,发现你躺在地上……”

  彭浩点点头。

  鲁震山的异常表现,是裘双喜最先发现的。押解队伍上了盘山道上,男犯队伍在上,女犯队伍在下,两帮人形成一种错落有致的视线,正好可以彼此观望。鲁震山一直朝女犯队伍里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裘双喜碰了下傅明德,指指鲁震山:“这小子犯上相思病了。”

  鲁震山朝女犯队伍里看着。

  彭浩也看到了盘山道上的女犯队伍,他下意识地张望着。女犯队伍里的凌若冰在低头赶路。

  柳春燕朝山上张望,踩了前面大菊的脚后跟,大菊回头没有好声气地骂道:“看谁呢?想野男人了?”

  “再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柳春燕嘴不饶人。

  严爱华跑过来:“又干什么?快走!”

  队伍傍晚进了一个小山村。犯人们还是相对集中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管教们的住处则有点见缝插针的意思。

  周圆刚住下,小李就跑来了,手里拿着一份电报:“关干事在支队长那儿开会,支队长说让你把这个发给军分区。”

  周圆问:“得关干事回来才能发。”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关干事正在做会议记录,抽不出空,支队长叫我直接来找你。”小李又把电文递过来,“你快点,我还着急回去。”

  周圆并不接电文:“这东西发不了,不合发报要求!”

  “怎么不合要求了?支队长都说能发。”

  “发报制度明确规定,电文必须由译电员编成密码交给发报员,发报时必须有译电员在场。关干事不在,那肯定不能发,你快走吧,再磨叽也没用。”

  小李指了指电报:“这叫你发的是明码电报,根本用不着译电员。”

  周圆态度坚决:“那也不行!”

  小李硬气地说:“叫你发报是支队长的命令,你敢不执行?”

  “支队长的命令违反了发报制度,我有权拒绝执行!”

  “你到底发不发?”

  “不发!”

  小李揣起电文:“好,我向支队长报告,就说你拒绝执行他的命令。”

  “你可以这么说。你还要替我捎句话,请支队长带头遵守制度。”

  小李瞪了周圆一眼,转身走出门去。周圆看着小李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刘前进、彭浩、文捷、侯仲文、老班长几个人确实在开会,关晓渝也确实是在做记录。会议开得有点沉闷。

  侯仲文说:“宁嘉禾逃走,彭政委受伤,我认为,支队长制定的布防方案有问题,应该承担领导责任。”

  刘前进嘴里嚼着一块压缩饼干,不时端杯喝水。

  半躺在床上的彭浩说:“布防方案是我俩商量过的,要处分,处分我俩好了。”

  侯仲文说:“你是这次事故的受害者,不应该受到处分。”

  刘前进看看侯仲文,又看看彭浩。

  侯仲文继续说:“刘前进同志是支队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应该接受处分,这是党的纪律。”

  关晓渝一边记录,一边看着侯仲文。

  文捷说:“依我看,布防方案并没有错,出了问题是另有原因的……”

  侯仲文说:“不管什么原因,即使有特务搞鬼捣乱,如果布防上严密一些,这些问题是可以克服的。当然,宁嘉禾的逃跑,我也有责任。如果西门再加几个人,可能就不会出问题了。”

  老班长说:“出了问题,党组一班人都有责任。我的意见,请上级给我们支队党组处分。”

  彭浩点头:“我同意老班长的意见。”

  文捷说:“我也同意。”

  侯仲文说:“我不同意。”

  彭浩看了眼侯仲文:“你不同意可以保留意见。这事,就按老班长的意见上报吧。”

  侯仲文无奈地说:“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见,我服从党组的决定。不过,我今天还想说说另外一件事,说说刘前进同志。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说,可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说一下。因为咱们的西迁之路还有一大截,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能再出现了。”

  大家都看着侯仲文,不知道他又要说出什么意外的话来。

  侯仲文清了清嗓子:“就是支队长擅自做主,绕过逍遥岭的事。我知道,支队长要走山谷的用意是为了抢时间,可光考虑抢时间而置其他隐患不顾是可怕的。山谷的地势大家都看到了,如果敌人在那里打一个伏击,那咱们先遣队就势必要全军覆没!这个后果是多么可怕呀!”

  侯仲文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屋子里静得像没有一个人。

  小李出现在门口,刘前进站起来出去,随手关上房门:“发了吗?”

  小李很恼火:“周干事说我送电文不合发报制度,说啥也不肯发。”

  “她看电文了吗?”

  “没看。”小李掏出电文,还给刘前进,“她说,你的命令违反了制度,她有权拒绝执行。她还叫我给你捎句话……”

  “什么话?”

  “请支队长带头遵守制度。”

  刘前进说:“好了,这事回头我叫关干事办。没事了。”

  刘前进正要回屋,关晓渝出来了:“彭政委说太晚了,会就开到这儿吧。”

  刘前进递过电文:“一会儿你让周圆给分区发个明码电报,报个平安。”

  关晓渝接过电文。

  侯仲文出来:“晓渝,咱俩一道,我送送你吧。这么晚了。”

  “嗯。”关晓渝和侯仲文走去。

  刘前进看着他们的背影。

  侯仲文打着手电照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两人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关晓渝突然笑了一下。

  侯仲文问:“你笑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刚才在会上的表现有点傻。”

  关晓渝摇摇头:“这正是我敬佩你的地方。”

  “敬佩?你敬佩人的方式就是这样笑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关晓渝看着侯仲文的脸,“我想起甄世成说你下巴上挂着个弯月亮……”

  侯仲文笑了下:“他那张嘴,没个正经。我下巴上这个疤,是你能看见的。我身上的疤,多得连自己都数不过来,这都是在战场上留下来的纪念哪!”

  “甄科长是我的老同学,他也就是说着玩玩的,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别多心。”

  “这有什么可多心的,都是革命同志嘛。不过,我看甄科长好像-”侯仲文吞下后半句话。

  “好像什么?”

  “没什么,我看他对你不错。”

  “我们是老同学,没什么错不错的。在政策水平、处理问题方面,他可不如你这个老同志。既能坚持原则,又能团结同志。”

  侯仲文笑笑:“你是说我给支队长提意见的事吧?支队长也很有水平,能虚心接受批评。”

  “支队长就这脾气,怎么想就怎么说,说错了就改,从来不记仇。”

  “你和他在一起工作几年了?”

  “六年。部队四年,公安两年,我最了解他了。”

  “了解一个人并不在相处的时间有多长啊。”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大家都这么说,这就是真理。”

  侯仲文认真地说:“真理有时候也在少数人手里呀。”

  “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

  “咱俩要是能经常在一起交流交流就好了。”

  “那我以后就经常找你呗,你可别烦啊!”

  侯仲文发现了什么,向前指了指:“那是周圆吧?”

  关晓渝看去。岔路口上,确实是周圆在踱来踱去,手电光时亮时灭,像她此时不安的心境。

  “她在干什么呢?会写文章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啊。”侯仲文笑着说。

  关晓渝也笑:“这种人就是与众不同,举止怪怪的,让人看不懂。”

  侯仲文说:“女孩子嘛,多少都有点儿让人看不明白的地方。”

  关晓渝看着侯仲文:“我也是吗?”

  侯仲文笑道:“你当然不一样。你是……是一个小老革命嘛。”

  “小老革命?”

  “我是说,你人虽然年轻,但你参加革命早,资格老嘛。好了,周干事可能是在等你,我就送你到这吧。”

  关晓渝停步,从口袋里拿出药膏盒:“这是我向文大队长要的烧伤药膏,你抹到手上,烧伤会好得快。”

  侯仲文说:“我皮糙肉厚,已经没事儿了。”

  “我不信,你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侯仲文坦然地伸出双手:“你看吧。”

  关晓渝用手电照着侯仲文的手,手背上还有几处红肿的伤痕。

  关晓渝大方地抓住侯仲文的手:“我来给你上药。”

  侯仲文急忙把手缩回来。“这点儿小伤,不用上药。”他把药膏盒塞到关晓渝手里,“再见。”

  “再见。”关晓渝怅然若失。

  侯仲文转身欲走。周圆赶了过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

  关晓渝不好意思地:“你还没睡呀?”

  周圆调侃道:“你不回来,我一个人独守空房,睡不着啊!”

  侯仲文问:“周圆,我把关晓渝送回来,交给你,我回去了。”

  侯仲文转身走去。

  关晓渝看着侯仲文的背影,把玩着药盒。

  周圆逗着关晓渝:“他走远了,咱们该回屋了。”

  周圆拉着关晓渝走去。

  关晓渝拿出电文:“对了,支队长叫给军分区发个明码电报。”

  周圆接过电文:“支队长也真有意思,他打发小李来叫我发报。是不是就是这个啊?”

  “应该是吧,”关晓渝犹豫着,“你发了?”

  “当然没发,我不能违反制度啊。”

  “你做得对。”

  “可是,我可能把支队长得罪了。”周圆苦着脸。

  关晓渝安慰道:“不会的,没准支队长还会表扬你坚持原则呢。”

  “要是你直接把电文送给我,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我在做会议记录,根本脱不了身,所以支队长就打发小李来了。”

  彭浩听刘前进说了小李试探周圆的做法之后,觉得可笑:“如果周圆真有问题,那她不看电文,就是意识到我们在对她进行考验而有所戒备。这种考查方法,过于简单了。”

  刘前进明知彭浩说得在理,嘴上还是不服:“简单是简单,不过也算是一次火力侦察嘛。”

  “最好的考查办法就是时间。她可以戒备一时,不可能戒备一世。”

  “可是,斗争形势这么严峻,我们等不起了呀政委同志!”

  “等不等得起不是理由。”彭浩直了直身子,“前进,刚才在会上,你看侯仲文的眼神明显有问题。”

  “又是什么问题?”刘前进不耐烦地问。

  “隔阂。成见。”

  刘前进一拍巴掌:“你真说到我心里了。我就是对他有隔阂,就是对他有成见!”

  “他有话都提在当面,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的小肚鸡肠不大好。”

  “我也知道不好。可是我拿自己没办法!我有时候也想装一装,想对他没成见没隔阂,可是,我装不出来。我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反正我就不稀罕他身上的那个‘范’儿……”

  “范儿?”

  “不苟言笑,不犯错误,从来都是行得端,走得正的那个‘范’儿。”

  “人家是延安来的老同志,政治上成熟,工作上稳重。这是好事嘛……”

  “吃五谷杂粮,会拉屎放屁,有哭有笑有脾气,那才是人呢!像他那样一本正经,不食人间烟火,还是人吗?”

  “不是人是什么?”

  “是神,是佛,也许是-”刘前进咽下了后面的话。

  “在地方,我和仲文同志有些工作上的接触,发现他政治成熟,工作主动,还很干练,所以,这次我带他参加一支队,推荐他参加支队党组,你可不能胡乱怀疑他啊!”

  刘前进看着彭浩:“我怎么觉得,你和他……你们俩,还真是有点像……”

  “你……我看你脑瓜子有毛病啦!草木皆兵!看谁都不正常!”彭浩想起什么,“不正常的倒正常啦!”

  刘前进不愿听了:“行啦、行啦!又来了,你先睡吧,我去查个岗。”

  山上的风吹过来,刘前进顿觉有了几分清凉,可心里的烦乱还是挥之不去。他当然明白刚才彭浩最后说的那句话里的潜台词,他不想辩驳,也觉得没有必要。在先遣队之前,他当过两年军代表,在公安局干了两年,他亲手抓获的女特务不下五六十个,还没见过哪一个女特务会有周圆眼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清纯劲。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他相信“直觉”。

  不知不觉,他居然走到了关晓渝、周圆住处的门前。小江看见刘前进,敬了个礼,刚要说什么,被刘前进制止了。

  屋里油灯的微亮照在窗上,隐隐能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刘前进叫道:“关晓渝!还没睡呀?”

  屋里传出响动,关晓渝开了门:“支队长啊,查岗哪,进来坐会儿吧。”

  “不耽误你们休息吧?”说出这句话,刘前进自己都感觉问得有点多余。

  “没事,我们一时半会睡不了。”关晓渝回头朝屋里喊,“周圆,支队长来了。”

  刘前进进屋,周圆忙从床上下地,手里拿着纸笔。看得出她正坐在床上写什么。

  刘前进问:“写什么呢?”

  “没写什么,我把要写的整理一下,过几天写一篇报道。”

  刘前进给关晓渝使了个眼色,关晓渝心领神会:“支队长,你们先聊着,我到文大姐那儿去一下。”说完,抓过件衣服出去。

  看着关晓渝走了,周圆有点心虚,她预感到刘前进要说什么。

  刘前进盯着周圆看了一会儿,周圆被看得发毛。她深吸一口气,索性什么也不怕了,有了这种心理,她很快也就变得坦然起来。

  “小周哇!想到过死吗?”

  刘前进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叫周圆摸不着头脑。本来已经坦然的心里,此时又乱了方寸,“没……没想过。支队长,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吗?违抗军令,可以就地正法!”

  周圆的脸已经惨白,但她很快明白了刘前进指的什么事,镇定地问:“支队长是说,我今天没按你的意思发电报吧?”

  “噢!看样子你还不糊涂!你知道吗?当时我要是马上过来,用手枪对着你的后脑勺,‘啪’的一枪!我不会犯任何错误。”

  “支队长的枪法好,这谁都知道!可支队长要是打死了我,同样要被送上军事法庭!”

  “为什么?”刘前进对周圆的回答有点意外。

  “因为我是按组织上定的纪律办事!这难道错了吗?”

  刘前进被问住了,但他继续进攻:“纪律是死的,可人是活的。要是关晓渝受了重伤呢?要是关晓渝牺牲了呢?要是咱们支队就死剩了我们俩,你还不发报了?紧急情况下可以灵活办事嘛!像你这样脑袋僵化,耽误了大事怎么办?”

  周圆并没有被刘前进的一大通理由吓住,她说:“对不起,支队长。当初安排我做发报工作的时候组织上就有要求,我发电文时必须有关晓渝在,你们干吗不在旁边加一个括弧:‘紧急情况下除外’呢?”

  刘前进乐了:“嘿!你还挺会钻空子!”

  周圆脖子一梗:“本来就是嘛!是你们工作不严谨,还怨人家!”

  刘前进问:“你从小就这么轴吧?”

  周圆骄傲地昂着头说:“对了!不光胆小,还一根筋!”

  刘前进忍不住笑了:“没少挨你爸你妈打吧?”

  周圆转过脸去:“管得着吗!”

  刘前进把脸一绷:“怎么跟领导说话呢!”

  “是领导先不正经的!”周圆毫不示弱地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

  “嘿!没看出来啊!还铁嘴钢牙……”

  对话对到这里,两个人都不知道再往下说什么好了。

  周圆索性豁出去了:“支队长!你也别拐弯抹角了。说白了吧,今天这个发报的事,说好听的是对我的考验!说不好听的,就是对我的试探!归根结底就是对我的不信任!就是对我们这些地方上来的干部的不信任!这活儿我没法干了!明天你另请高明吧!”

  刘前进醒过神来:“你……你要挟谁呀?啊?要挟谁……你以为就你会噼里啪啦发那么几个破字就了不起啦?你以为就你拿个破相机在那儿比画比画就比别人能啦!你以为就你会划拉那几个破字就比别人本事大啦?咱们的押解队伍里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发生,我们小心点有错吗?这刚解放,国民党的残余势力、土匪特务到处都是,地方上来的干部就是问题多!部队上来的大多是经过考验的,知根知底!这么点道理都不明白?还要挟我,你现在就走!卷铺盖卷儿,滚蛋!滚!”

  关晓渝冲了进来:“支队长!支队长,怎么了这是?”

  周圆在一边哭着。

  “哭什么哭!哭我就不说你啦!拿哭吓唬谁!我哪儿不对,你说,怎么说都行,我最不吃的就是要挟!”

  “行了支队长,去查你的岗吧!”关晓渝边说边往外推刘前进。

  刘前进到了门口还不依不饶:“晓渝,明天让程部长再派一个文书过来!还了不起了她!”

  屋里,周圆哭声嘹亮,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小江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刘前进。

  刘前进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迈开大步走了。闹到这个结果,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他也弄不明白怎么说着说着就跟周圆吵起来了,两人好像都在故意抬杠,抬来抬去已经不知道是什么起因了。不过,让刘前进高兴的是,通过这场正面交锋,他对周圆又有了一个更为明确的判断。尽管他的这个判断是完全错误的。可他还全然不觉。

  先遣队党组自己要求处分的电报还真难住了程部长。处分吧,他知道刘前进现在面临的困难实在太多;不处分吧,他们毕竟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宁嘉禾跑了,还死伤那么多人。斟酌再三,程部长还是决定发个通报,既批评了一支队党组,又对其他支队是个教育和提醒。这也算是一种处分了。

  刘前进看到关晓渝拿来的电报,虽然心里明白程部长的良苦用心,嘴上说的却是:“越爱护,我们的压力就越大,还不如给个处分呢!”

  关晓渝要出门,刘前进叫住她:“晓渝,昨晚周圆哭到什么时候?”

  “你走了以后又哭了半天,说今天早上收拾收拾就‘滚蛋’。”

  “啊?”刘前进蒙了,“她还真要走!”

  “你让她走的,她能不走吗?”

  “我……我那不是话赶话赶到那儿去了吗?这要真走了,程部长还不骂我个狗血喷头!你快去留住她!快去!”

  “我留她好用吗?还是你再去说一声吧。”

  刘前进眼一瞪:“胡闹!我再去说成什么了?就说……就说这是彭政委的命令,不执行不行!去吧。”

  关晓渝出了门口,就忍不住笑起来。周圆昨晚是哭了一大通,边哭边数落刘前进是法西斯,是希特勒,她再也忍受不了啦。可关晓渝听着周圆的哭诉,并没有从里面听出多少真正的愤怒,她觉得两人的吵闹其实都是在使性子。

  哭闹了一通后,昨晚周圆还真是睡了个踏实觉。早晨关晓渝要给刘前进送电报的时候,她就在收拾东西,说一会儿就走,没脸再待在这儿了,更懒得看刘前进那张大长脸。她知道刘前进肯定要问自己的事,所以收拾好了东西一直在等着关晓渝回来,回来当然是捎个“台阶”给她下。

  周圆端着脸盆出去倒水,一转身,看见窗台上有一个压缩饼干的纸盒。她紧张地四下看看,抓过空盒进了屋,随手带上房门。

  压缩饼干的空盒上写了一行字:佳人怀春,莫乱方寸,晨起暮歇,做好你该做的事。

  周圆划着火柴,把纸盒点着,看着燃烧的纸发呆。上面的字在她脑子里乱窜:佳人怀春,莫乱方寸……做好你该做的事……

  关晓渝一路哼着歌走来,快到住处时,甄世成突然从一棵大树后闪出来,吓了关晓渝一跳:“吓死我了你!”

  甄世成嬉笑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一大早你藏在这儿干什么?”

  “怎么?要是侯大队长藏在这儿你是不是就高兴了?”

  “瞎说什么?”关晓渝白了甄世成一眼,往前走。

  甄世成追上:“你别生气,我跟你开玩笑。”

  甄世成掏出两盒压缩饼干:“这几天粮食紧缺,大家的伙食定量都减少了,我怕你饿着。”

  “我不要!”关晓渝看也不看。

  “你客气什么,这是我自己省下的。”甄世成把饼干往关晓渝手里塞着。

  “我不要!”关晓渝推开甄世成的手,“你的好意我谢了。你吃饱了找到粮,我和大家都会对你感激不尽。”

  “晓渝,你别对我这样好不好!太伤我心了!”

  “甄世成,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是,可是你这样让我觉得很别扭,很不自在。”

  “晓渝,我看出你喜欢侯大队长,可是……你们俩真的不合适。他那个人……你不觉得叫人捉摸不透吗?”

  关晓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合不合适我,我比你清楚。行了,以后,我和侯大队长的事你不要再提了。”

  关晓渝匆匆走开。甄世成举起饼干要扔出去,想了想,放下,撕开一盒自己吃起来。饼干噎得他干呕起来。

  周圆从窗户里看到关晓渝进了院,忙拎起包往外走,两人差点在门口撞了个满怀。

  关晓渝一把将周圆推进屋:“行了,别闹了你!”

  “谁闹了?我就要走!谁让他赶我走的!”周圆又往门口挤。

  “行了,你俩装来装去的,累不累人!我都烦死啦!”关晓渝恼火地坐到床上。

  “谁装了,谁烦你了?”周圆回来,瞪着关晓渝,“他昨晚那么欺负我,你又不是没看见。有那么说话的吗?”

  周圆看到关晓渝的眼圈发红,她这才明白关晓渝的火气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忙放下包:“晓渝姐,你怎么了?啊?”

  关晓渝突然觉得很委屈,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想好好哭一场。

  犯人们的粮食定量减少了,就开始闹事。队伍在一个半山坡上休整吃饭,裘双喜一看碗里的稀汤寡水就嚷起来:“给这么点饭,还有劲赶路吗?”

  傅明德也借机找事,冲着王友明大喊大叫:“你们这是虐待犯人,我们绝食!”

  王友明厉声:“不准闹事!老实点!”

  裘双喜喊:“不给饭吃,干脆把我们毙了吧!”

  侯仲文跑过来,站在高坡上喊话:“我们的粮站被土匪烧毁了,这笔账要记,也要记到唐静茵头上!大家都克服一下,我们正在想办法!”

  裘双喜大声说:“想什么办法?等你们想出办法,我们也都饿死啦!”

  “我们绝食!”傅明德将手里的饼子扔在地上。裘双喜将手里的饼子也扔在地上。

  “对!绝食!”苟敬堂也将手里的一块饼子扔在地上。

  刘前进打马而来:“吵什么?谁不想吃就别吃,还吓着我了!啊?”

  犯人们斜眼瞅着马上的刘前进。

  刘前进用马鞭指着裘双喜、傅明德、苟敬堂:“看看你们这个熊样!少吃一口两口能饿死啊?给你们吃饱了干什么?想着逃跑啊!”

  犯人们低着头。

  刘前进指着地上的饼子,压着火气:“谁扔的谁给我捡起来!”

  犯人们不动。

  刘前进大吼一声:“捡起来!”

  苟敬堂慌忙先捡起饼子。裘双喜、傅明德还是不动。

  刘前进掏出枪,朝裘双喜和傅明德脚前就是一枪,大吼道:“捡起来!”

  裘双喜忙捡起自己的饼子来,又捡起傅明德的,塞到他手里。

  刘前进用手枪一顶头上的帽子:“妈的,越好好伺候还越来事啦!谁再他妈给我惹事,老子就地送他上西天!”

  侯仲文愣在那儿,刘前进拍马离去。

  傅明德恼火地说:“这-他这是共产党说的话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嘛!”

  甄世成早就想到犯人们会因为吃不饱而闹事,他怕成了众矢之的,开饭的时候特意躲开了管教们。在一处空地上,他看到几匹马在悠然地吃草,从马背上卸下的档案放在一边。小江和小吴守在档案前。甄世成走过来:“小江,小吴,你俩没吃饭哪?”

  小吴说:“还没哪甄科长,一会儿有人换班才能吃。”

  甄世成掏出两盒压缩饼干:“你们先吃块饼干吧。”

  小吴接过一盒,甄世成将另一盒递给小江。小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甄世成扔过去:“你们先去吃吧,我帮你们看一会。”

  小吴往嘴里捅了块饼干:“那哪行,那要犯纪律的。”

  甄世成坐下:“有什么犯不犯纪律的,我也是咱们一支队的人。”

  小吴说:“那不行,我们有规定,档案必须两个人看管。”

  甄世成盯着档案,问:“咱们一支队所有人的档案都在这里吧?”

  小吴说:“那当然。甄科长的档案也在这里。”

  甄世成问:“我能不能看看啊?”

  “你开玩笑吧甄科长?这档案连支队长和政委都不能随便看。要看,得上关干事那儿登记。”

  “我就随便说说。”甄世成爬起来,无趣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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