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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打平伙

  重新调好颜料后,老董提起笔,点了一点在画布上,一看,还是不对,偏黄了,缺营养似的。刚才是偏深,发黑。这个麦绿色今天好像躲起来了,老董怎么都找不到它。他气恼地将颜料盘全部洗掉,再重来。可这一回,色差更大了,简直到了难看的程度。本来麦绿色是老董最喜欢的颜色,最动人的颜色,可是今天早上,搭进去一个多小时了,老董怎么都找不到它。

  老董把笔一扔,有些心烦,抽出一支烟点上。

  脑袋发蒙,好像里面全是糨糊,而且是干了的糨糊,一点儿画感也没有,脑子是脑子,手是手,画布是画布,连不到一块儿去。难道真的是老了?江郎才尽了?不可能啊,他现在这个年龄,对画家来说应该是正当时,就算不在顶峰,离下山也早。

  老董走到落地窗边,推开窗户,将嘴里的烟吐出去,免得宝贝起来了,又是一顿抱怨。

  哦,下雨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但树叶亮了,地面黑了。空气中略微有些土腥气,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心肺,心情顿时清爽了许多。隐隐约约的,他捕捉到了什么,汗臭?扑鼻的饭香?从菜地里直接采下的黄瓜豆角的凉润?还是压着声音的偷笑?久远的生活场景在脑海里忽隐忽现。

  但还来不及看清什么,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老公,你干吗呢?

  老董忙不迭地将半截烟丢出窗外,然后转身,看见自己的娇妻穿着半透明的睡衣袅袅婷婷从楼上下来。

  宝贝起来啦?

  老董总是叫她宝贝,只是开心的时候,贝字是儿化音。相反的时候,尾音就收得很干净。现在这个“贝”字就是去声,略偏严肃。

  宝贝眉头微蹙,嗔道,你又抽烟。老董知道瞒不住,嘿嘿一笑:今天状态不好,抽两口。

  宝贝说,不是我不让你抽,是医生不让你抽呀。

  老董说,知道知道。他故意岔开话说,今天怎么起那么早?才十点多。

  宝贝说,我饿了。然后她走上前,胳膊从他腋下伸过来,抱住他的胸口(因为宝贝比他高10公分),娇滴滴地说,就怪你昨晚老折腾,把我搞饿了。

  老董又是嘿嘿一笑,转头亲了一下宝贝的额头说,去喝碗豆浆吧,还有小笼包子,我热好了。宝贝说,大清早吃什么肉包子嘛,油腻死了。老董说,光喝豆浆不行啊。宝贝说,我说的是你,老是喜欢吃油腻东西,越来越胖了,难看。老董嘿嘿一笑说,那么小的包子,才多少肉啊,不至于长胖。

  宝贝一扭身,去端了杯豆浆,拿了两片饼干。

  老董在这方面真是佩服宝贝,为了保持身材,很能忍嘴,这不吃那不吃的,有时候一顿饭只吃青菜,跟只兔子似的。老董不行,没有肉,毋宁死。

  老董说,要不,咱们今天出去转转,找个四川餐馆儿解解馋?宝贝说,那你不画了?老董说,状态不好,我想休息休息。宝贝说,怎么回事儿?昨天也说状态不好。老董说,搞创作是这样的,有时没有感觉。别急,状态好了画起来很快的。

  宝贝撅撅嘴说,那好吧,我去换衣服。

  老董知道这宝贝换衣服化妆,得个把小时,重又坐回到画架前。试图再找找感觉。

  老董今年五十五,宝贝今年二十八。一看就知道这是他中年起义的收获,具体说,是一年前起义的收获。

  一个男人,年轻时如果没好好折腾一下,经历一个短暂的春天就到夏季或者秋季,很少有终生无憾的。多半都会暗暗遗憾,之后暗暗弥补。也有一少部分会揭竿而起,建立新政权。

  老董就属于那少部分。他的前半生一直被人夸为老实厚道,守着结发妻子过朴实安稳的生活,却偏偏在年过半百之后,情迷心窍,一天之内毁了英名。

  不过老实人终归是老实人,老董就是情迷心窍,也不会做那种瞒天过海,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事。他很认真地对待他的出轨,要给宝贝儿合法的婚姻,也真诚地尊重前妻,不让其蒙在鼓里。

  反而是老董的老友,一起下过乡的老李,年轻时折腾得太凶了,上了岁数后气定神闲,跟老婆过得很踏实。他反复规劝老董,不可轻举妄动,老伴儿老伴儿,就是老来伴儿,好比你低价位买进的股,在手上捏了几十年,稳稳当当地增值,你竟然要抛掉换新股!而且还是创业股!

  但老董一个劲儿摇头,听不见去。俗话说老房子着火没得救。如果着火的是女人,会把自己像盆水一样泼出去,不计后果;如果着火的是男人,会把老婆像盆水一样泼出去,不管死活。反正泼的肯定是女人,女人是祸水嘛。

  老董跟老李推心置腹地说,哪怕我跟我宝贝儿的婚姻只能维持半年,我也要走这一步。不走这一步我后辈子都将在后悔中度过。人生苦短,我一定要尝尝幸福的滋味。宝贝儿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礼物。

  老李只好袖手旁观了。

  老董的妻子原本是坚决不撒手的,已经年过半百了被抛弃,也太悲惨了点儿。何况当年老董追了她一年才追到手,她在家的地位一直蛮高,怎么说垮就垮?可有一次她偶然在餐厅遇见了宝贝,突然就明白老董为何起义了。那宝贝确实非同寻常,照说老董原先也找过美女当模特儿,阅过不少春色。但这个女子不仅漂亮,且风情万种,不仅风情万种,且十分发嗲,那眉眼儿,那腰肢,感觉是秦淮河里浸泡出来的,男人看了不心动就不正常。

  前妻顿悟,自己肯定是拽不回老董了,拽回来也是个僵尸。而且她还注意到,自己与那宝贝同岁的儿子,死盯着宝贝看,仿佛想抓过来一口吞下去。若不让老头儿赶紧和宝贝结婚,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乱伦的事。于是她痛快地签了字。

  老董算是离婚男人中的极品了,除了沉痛检讨道歉外,给了老婆一大笔钱,还有房子。虽然他不差钱,但能那么痛快地分割财产,是需要良心的。没良心的,他可以使个计谋让前妻人财两空,因为前妻是糊涂人,丝毫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积蓄。

  老董搬进了他的另一处房子,和宝贝儿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

  老董从来不知道男女在一起还可以这样快乐,一比较,才知道自己原来跟妻子在一起,也就是温饱而已,现在才算小康。

  但毕竟是个宝贝,属高耗能产品。一年下来,消耗的不仅是老董的体力,还有他的财产。虽然他心甘情愿,但还是有坐吃山空的恐慌,于是,当老李介绍一位老板给他,让他来这里画画时,他一口答应了。

  相比之下,这个老板才是真正的不差钱,他拿了自己的别墅给他住,拿了辆车给他开,还专门找了佣人照料他们,烧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叫他什么都不管,只管画画。而且画一幅,收购一幅,只要他画得出来,不愁销路。

  老董和宝贝已经来了一个多星期了,第一幅画已经交稿,老板虽然是暴发户,却还是懂一点艺术的,尤其这些年倒卖名画,在真真假假之间穿梭,也提高了审美水平。就跟那些盗墓的,最终成了半个文物专家。他婉转地批评老董,画作的水平不及他原先的作品。老董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他还不适应此处的创作环境,等慢慢找到感觉就好了。老板非常理解,叫他不着急,慢慢画。

  但第二幅,似乎比第一幅还要没感觉。这让老董暗暗有些毛躁了。

  昨晚宝贝也不知怎么了,特别来情绪,一次又一次地撒娇,他一方面兴奋,一方面又感觉有些招架不住。难道是月亮圆了涨潮了?今天早上起来,有些疲惫,喝了杯参茶才打起精神来。可拿起画笔就跟拿筷子似的,一点儿创作欲望也没有,只想吃。

  宝贝打扮完毕出来,老董不由得微微蹙眉,宝贝穿了件瘦长的有蕾丝边儿的上衣,下面是超短裙,超短裙里又套了条紧身裤,老董搞不懂这是什么风格,反正不像个已婚女人。

  老董婉转地说,你前两天网购的那条旗袍式连衣裙呢?还是那件好看。宝贝说,那个穿起来像个妇人一样。老董说,你现在就是妇人嘛,我可不想人家以为你是我女儿。宝贝顿了顿脚,只好去换。在这方面,她还是很听话的。

  过了一会儿宝贝再出来,就变了一个人,宝蓝色无袖连衣裙,把她的身材勾勒得楚楚动人,鲜美无比。老董的虚荣心又一次得到了极大满足,不是谁都能在这个年龄拥有如此动人的娇妻的。既然如此,付出代价也是应该的。

  不过,老董又发现这连衣裙领口太低了,那么雪白耀眼的胸脯,老董实在不想与人分享。他要宝贝去披件外套,宝贝嚷嚷说,那么热,套个外套像病人一样。老董就看着她,不说话,宝贝只好披上一条真丝披肩作为妥协。

  坐上车,宝贝变戏法似的,将一顶帽子扣在老董头上,老董顿了一下,没有反对。他知道宝贝嫌他老,而他显老的重要原因,就是这个秃顶。宝贝经常说,你一戴帽子,就年轻十岁。

  假装年轻了10岁的老董,开车带着强作成熟的宝贝儿,驶出了别墅小区,和谐地驶往城里。

  雨还在下,看着不大,听上去也没有声音,但却很密,丝丝缕缕的,洒在挡风玻璃上,一会儿就看不清路了。老董打开雨刮器,心绪也随之湿润起来,好像有什么声音在耳边隐约响起……

  宝贝说,要不咱们先去逛伊势丹?听说那里的名牌比较正宗呢。

  老董心里咯噔一下,说,你现在不是喜欢网购吗?宝贝说,网购的东西都是大路货,我也得有几件正经名牌啊。老董说,这都快12点了,你不是说饿了吗?先吃了午饭再说吧。宝贝没有坚持,欢快地说,好嘛,那我来给你找一家川菜馆哈。

  宝贝拿出她的苹果手机,上网,一阵摆弄,马上说,一直往前走,中山北路那边,有一家醉川菜,听名字肯定还可以。

  老董忍不住摸摸她脸:我的宝贝儿真能干。

  宝贝把他的手拿掉:专心开车。

  老董不得不佩服,宝贝这方面确实厉害,什么事都能在网上搞定。这大概就是“80后”的强项了(儿子这方面也超强)。前两天老董发现袜子带少了,宝贝立马在网上给他订了一打,有时候老董画画需要查某首古典诗词,也不用去翻书了,都是宝贝上网帮他查到的。

  袜子送来时,老董发现里面夹了张明信片,明信片上用钢笔写着:亲,愿我们带给你快乐。老董很疑惑,你认识这老板?宝贝说不认识啊。那他怎么叫你亲?宝贝说,嗨,真老土,现在都这么叫。

  亲?搞不懂。他叫宝贝都还是三个字呢,亲爱的。现在陌生人和陌生人都这么亲近了吗?

  街上有些拥堵,现在的拥堵,已经不分晴天雨天,不分什么上下班高峰时段了,随时都在堵。老董为了避开拥堵,就驶入一条小巷。刚驶入,忽然一脚踩住刹车,差点儿让后面的车追了尾。宝贝身体往前一冲,叫了一声,你干吗啊,吓死我了。

  老董说,我突然看到一家饭店。

  他在路中间掉头,然后靠街边停下。

  这家店肯定好吃。老董边说边下车。宝贝抬头,看见一个很小的门脸,上面写着“打平伙”。

  宝贝说,你搞错没有,这种苍蝇馆子你也进?

  老董没答理宝贝,径直往里走。

  店里人很多,每张桌子都是满的,也没人招呼他俩。老董大声喊了句,老板,吃饭!一个小姑娘走上来操着四川话说,哎呀对不起,莫得(没有)位置了。老董也立即换了四川话说,咋莫得位置了喃?小姑娘笑道,是老乡噻,真的不好意思,昨天就订满了。老董说,生意那么好啊?那我们先去该上(街上)转一圈儿再来如何?小姑娘说,也不行,今天全天的客都安满了。

  宝贝在一旁不满地说,好奇怪哦,有生意都不做。小姑娘说,你们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个店,一天只做50位客人的饭菜,多一个都不行。一直是这个样子。

  老董说,你越这样说,我越想吃了。我可以预订吗?

  小姑娘说,当然可以。

  老董说,我订明天晚上嘛,两位,写起哈,蒋先生。

  重新回到车上后,老董的神情已经与前不同,有了笑意,有了暖意。

  明天可以过瘾了,可以大饱口福了。老董毫不掩饰地说。宝贝不满,我晓得你想吃川菜,不是给你查好了吗?老董说,我怕大馆子不正宗。宝贝说,这个未必正宗,都是外地人烧的。老董说,这个肯定正宗,服务员都是四川人嘛。川菜一般都是小店子正宗,再说这家店每天控制客人数量,说明重视质量。

  其实最重要的老董没有说,他之所以那么性急地走进那个小店,那么性急地想品尝他们的菜,是“打平伙”三个字电到他了,倏地一下,和早上他推开窗户闻到的泥土腥气接通了。

  我一看到打平伙,就晓得有搞头。老董说。

  宝贝哼了一声:就晓得吃,不晓得你要把自己催肥成啥样子。

  老董说,我们当知青儿那阵,最爱打平伙了。

  宝贝把座位上方的镜子拉下来,自我欣赏一番,然后拿出口红抹了一点儿,吧唧了两下嘴巴,问:“啥子是打平伙嘛?”

  老董说,打平伙就是幸福生活。

  宝贝哼了一声。

  老董说,打平伙嘛,就是大家把好吃的拿到一起来烧,一起分享。

  宝贝说,就是AA制哇?

  老董说,不是,没那么平均,哪个富有哪个就多出一点儿。确实没东西的人也可以蹭饭。

  宝贝说,那不公平嘛。

  老董说,那个时候哪有那么计较哦。我们当知青的时候好饿噢,简直沾不到油腥气,肠子寡淡得很。有时候实在想吃肉了,就去干坏事,逮人家农民的鸡。要么就拿个竹竿,去挑人家挂在屋檐上的香肠腊肉。

  简直想不出你还干过这些。宝贝说。

  老董继续说,有一回有个农民家死了头猪,是害瘟死的,就拿去埋了。我们就盯着他们,看他们埋在哪里,等到夜里就悄悄去刨出来,弄回家腌上盐巴吃。嘿,你不要说,虽然是瘟猪,烧出来一大锅,葱姜蒜请齐,只有那么香了。现在吃的那些肉,都没有那个香。

  宝贝做出很恶心的表情。老董说,你根本体会不到我们那时的生活,我有一回实在饿痨凶了,肠子寡淡得想发疯,就喝了半碗猪油。

  宝贝立即捂上耳朵,啊,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老董笑,我就要讲,我就要给你这个“80后”忆苦思甜一下。有一回,老李,就是你认识那个老李,钩了人家一块腊肉。那个时候他最不老实了,经常去村子里跳丰收舞。他早就看好村长家挂在屋檐下的腊肉了。他娃胆子大,月黑风高夜,就去钩了一大坨,钩回来又不晓得咋个吃,就想喊我们点上的一个很会烧菜的女知青来帮着烧。他娃虽偷东西胆子大,跟女生说话胆子却特别小,非要让我去喊……

  老董顿住了。

  宝贝问,后来呢?

  老董不说话,好像突然哑住了。

  宝贝又说,你咋个不说了呢,那个女知青来没有?

  老董说,肯定来了嘛,我出面哪有喊不动的。不是吹牛,我年轻的时候,还是很招女娃儿喜欢的。

  宝贝哈哈大笑,难道你年轻的时候是帅哥噻?

  老董说,帅倒谈不上,有才啊,会画画,还会讲故事。

  宝贝说,我晕,吹牛不上税哦。

  宝贝一边说,一边将耳机塞进耳朵里。

  老董不再说话了,但脑子里仍在回忆:

  那天他去叫那个女知青时,女知青正在房间里擦澡,虽然穿了件小褂,并且背对着窗户,但亮出的胳膊和大腿,还是把他震翻了。他傻愣了一分钟,撒腿就跑,面红耳赤的。老李问他怎么了,他谎称遇到条野狗追他。

  老董没想到女人的身体会那么好看,比男人好看很多。他以前画女人,都是平面的,穿着衣服的。老董也没想到那女知青那么白,大约是脸已经晒黑了,白得耀眼。这惊人的一幕深深地刻在了老董的脑海里,一直到新婚之夜,才挖出来还给老婆。老婆说,我说呢,你每次看到我眼睛都看着别处,好像心怀鬼胎似的。他说,那是因为我总觉得你知道我看到了,所以有犯罪感。

  那天晚上,两个女知青都来了。他们知青点就两个女知青,一个很会烧菜,姓申,一个很会唱歌,姓王。分别被他们称为女神(申之谐音)和女王。再加上几个男知青,聚了一屋子,个个都饿痨饿瞎的,等着享受美味。女神很会烧菜,简直像有一双神奇的手,就是白菜萝卜,也可以炒成美味佳肴。她当大厨,其他人做下手,剥葱刮姜捣蒜什么的,个个都忙得很开心。

  但那个腊肉放得太久了,表面一层黢黑,女神又洗又刮,整了半天才下锅。腊肉不多,就加了很多萝卜。然后大家使劲儿烧火,很快腊肉就冒香气了。

  腊肉刚冒出香气,大家的口水就出来了,一个个轮流去掀锅盖看:好了没有?咋还没好?女神就按着锅盖不让大家掀,说早得很,不要慌,都来掀锅盖,热气跑了更难烧趴(四川话,烧烂烧软之意)。

  怎么办呢?等在一边儿实在难受,老李让女王唱歌。女王说,深更半夜的,唱鬼歌啊,还是让老董来讲故事吧。女神也说,对对,老董讲个长点儿的故事,两个小时以上的,肉就趴了。

  老董本来一直缩在角落假装看书,见两个女人都要求自己讲故事,只好走过来,拿着手上的《悲惨世界》说,我只有读故事喽。

  老董就开始读,读生活在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真的一直读到凌晨一点多,肉终于烧趴了,简直香得都有文学气息了,等候已久的饿鬼们扑上去,每人舀了一大碗,也不怕烫,狼吞虎咽的,一边吃一边喊,太好吃了!太巴适了!

  老董也顾不得了,丢了书扑上去舀了一碗,又一碗……他比别人还多吃出了一种滋味,眼前总是晃着白白的身体……

  结果那晚上,每个人都吃得太饱胀了,饱胀得一个个睡不着觉。老董只好继续读《悲惨世界》,一直读到天亮……

  唉,那个日子。

  吃过午饭,老董和宝贝为下午去哪里发生了分歧,宝贝一直惦记着伊势丹,想马上去,好好逛一下午。老董却想回去睡午觉。宝贝不高兴地说,我都陪你吃了川菜,你也该陪我逛商场啊。老董说,这两件事根本不对等,吃饭你也享受了的,逛商场我觉得纯属受罪。

  后来还是老董妥协,答应把宝贝送到伊势丹,自己将就在车上打个盹儿。宝贝揣上老董的卡,扭搭扭搭下了车。老董把座椅放平,躺下,搭上宝贝扔在车上的披肩。

  这家川菜馆实在一般,辣又不辣,麻也不麻,下次不能来了。老董闭目养神,记忆中的腊肉烧萝卜,在脑海里冒着腾腾热气,真的是太鲜美了。老董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结婚头几年,这道菜是他们家的看家菜,逢年过节,或者有朋友来,老婆总会烧一次,腊肉是自己做的腊肉,偶尔他也专门去买块青城山的老腊肉,萝卜是那种大白萝卜,一烧一大锅,儿子出生后都还吃过两回。这菜是什么时候开始淡出他们家饭桌的,他已经记不得了,也许是从他很少回家吃饭开始的吧,老婆说做起来没人吃,懒得麻烦。

  老婆烧菜似乎有天赋,烧个南瓜都香气扑鼻。原来不管多忙,老董总要回家吃饭的,想着老婆的菜就来劲儿。后来,也是无奈,出差,应酬,以外面吃为主,家里吃为辅。再后来,味觉好像开始变化,对老婆的菜没那么入迷了。

  老董想着想着,忽然翻身坐起,调好座位,迅速驾车离开伊势丹,一路东张西望,很快发现一家农贸市场。停车,直奔进去。

  他突发奇想,要自己烧一回腊肉萝卜解馋。

  等宝贝提着纸袋上车时,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后座上的肉和菜,不由得惊叫起来:你搞啥子名堂哦,买这些干啥子?

  老董说,嘿嘿,今天晚上我们两个来打平伙嘛。

  宝贝说,你就晓得吃,一说吃就来劲儿。

  老董说,我也是为了创作……你看看那个韭菜,那个辣椒,多好看,那个绿,就是我今天早上想要的绿。我找找感觉。

  宝贝皱着眉头说,反正你晓得我不会烧菜的。

  老董说,你打下手就行了,帮我洗菜,我来主厨,我们两个结婚这么久了,还没让你尝过我的手艺呢。

  宝贝说,你会烧菜,我咋不知道?

  老董说,嗨,没机会实践,理论上都掌握。

  没想到忙乎了一下午,老董的“打平伙”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没办法,那腊肉虽然烧熟了,却有点儿齁,萝卜又太咸。总之味道完全跟老董记忆中的不一样。就两个字:难吃。

  加上宝贝一直在旁边泼冷水,从他下锅起,就不断地说,能好吃吗?老董开始还说,肯定好吃。你想嘛,我当初都胀得睡不着觉。后来,慢慢没有信心了,不再说话。宝贝等不得,自己吃了两根香蕉填肚子。等老董把菜摆上桌,她只勉强尝了一点儿,再也不肯碰了。

  老董责怪宝贝一点儿都不理解他,他说,我都经常跟你学新东西,陪你看演唱会,你就不能偶尔陪我怀下旧?宝贝说,我又没过过你那个生活,咋个怀嘛,好笑得很。老董说,你没过过的生活多了,我看你不是都很有兴趣?宝贝说,你简直是扯横筋哦,自己菜没烧好,气撒到我头上了。

  一扭腰就上楼去了。

  剩下老董一个人,守着一锅黑糊糊的菜,发呆。

  以前两个人也闹过,从来都是老董去哄宝贝,这次老董忽然失去耐心了,坚持不去哄。他心想,你就算是比我小一半,也是成年人了。我爱幼,你怎么不尊老啊?

  雨又下起来了,淅沥沥的,老董忽然有些伤感。

  第二天下午不到5点,老董就收拾了家伙,催宝贝出门。

  宝贝情绪不高,胡乱穿了件体恤在身上,妆也没化,垮着一张小脸坐到车上,耳朵里塞着MP3,一副免谈国事的样子。

  老董想到马上可以享受久违的川菜了,不想再跟她计较。

  很快到了“打平伙”饭店,老董一说自己的名字,果然留了座位,靠墙的一张小桌,最多三尺见方,顶上照着一盏橘黄色的灯,很温馨的样子。

  老董拿着菜单,一个个菜名让他感到无比亲切,无比兴奋。他一口气点了好几个:回锅肉,辣子鸡丁,麻婆豆腐,虎皮辣椒,泡豇豆炒碎肉……

  服务员打住他说,先生,你们只有两位,菜应该够了。

  老董一看,噢,已经五菜一汤了。可是看到那些诱人的名字,真忍不住,又加了个干煸四季豆,然后是酸菜肉丝汤。

  服务员说,六菜一汤,恐怕太多了,去掉两个吧。

  老董说,没关系,吃不完我打包。

  服务员说,那也不行,我们厨房忙不赢的。

  宝贝在一旁大声说,去掉一个回锅肉,那么油。

  老董说,不行不行,总共才两个荤菜。去掉一个虎皮辣椒吧,就去掉一个吧,我太想念川菜了。

  服务员笑笑,没再坚持,拿上菜单要走,老董忽然又叫住她:哎,我忘问了,你们店的招牌菜是什么?

  服务员说,腊肉烧萝卜。

  老董大惊,你们还有这道菜?

  服务员笑,是啊,这是我们店特有的,其他川菜馆都没有。

  老董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很久没有过的激动。他们居然有这个菜,这个菜在菜谱上是绝对不会有的,是他们几个知青儿,准确地说,是女神当时胡乱烧出来的,难道这个老板也下过乡当过知青?

  老董忍不住问,你们老板当过知青儿?

  服务员说,对,所以这个菜也叫知青菜。

  老董说,真的吗?这个,我可以见见你们老板吗?

  服务员说,我去看看在不在。

  宝贝说,我简直服了你了,又点这个。

  说罢站起来就去洗手间了。

  老董独自坐在那里,莫名其妙的,有些心慌。他拿出烟来点上,稳稳神。当然,他知道这个老板肯定不会是前妻,虽然这菜是前妻创造的。前妻退休后又被单位返聘,还在上班呢。何况这家店一看就是老店了,起码有几年了。也许当知青的都有过类似经历吧,都会就地取材烧菜的吧?

  服务员很快端了腊肉烧萝卜上来,老董知道,这种菜是先烧好的,放在炉子上热着,有客人来了马上就可以盛一碗。四川人称其为烧菜。还有专门的烧菜店。

  服务员放下菜,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先生,我们老板这会儿不在,你先用餐。她回来了我告诉她。

  老董迫不及待地拿筷子去品尝。啊,就是这味道,真香啊,爽啊,愉悦啊。他的心情大好。

  宝贝回来了,老董马上说,宝贝儿你尝,就是这个菜,我昨天想烧的就是这个菜,太好吃了,太过瘾了。

  老董一边心满意足地大嚼大咽,一边拿起桌上的名片来看:“打平伙”美食店,经理王素青。

  王素青?王素青?是女王?

  老董大惊失色。竟然在这里见到女王,那个不会烧菜只会唱歌的女王?难怪,难怪他们有这个菜!他已经有30年没见过女王了。最后一次见,还是老董跟前妻结婚的时候,老董还记得女王当时有点儿醉态,还跟他开玩笑说,我要是那么会烧菜,你会不会娶我啊?是不是女人只要抓住了男人的胃就抓住了男人的心啊?那以后我也要学烧菜了……

  如果女王知道他跟女神分开了,还不得把她的大眼睛瞪出来?说不定会把一碗腊肉烧萝卜扣在他头上!尤其是,他还带着个下一代……

  老董不敢想象,也无颜面对。他突然站起来,掏出三百元钱放在桌子上,一把抓住宝贝说,我们走。

  宝贝莫名其妙,嘴里还含着一块萝卜,跌跌撞撞地问,干吗,干吗?你又发哪门子神经?

  老董一言不发,将宝贝拉出了“打平伙”,塞进车里。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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