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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时光堆积的地方

  朱以撒

  每年都去了几次博物馆。有时是自己去的,有时是陪人去的;有时是旅途中早早安排的,有时则是偶然撞见,匆匆一过的。博物馆看得多了,便觉这类建筑真是千形万状,堂皇、寒俭天壤之别,其中的藏品,审美价值也不可同日而语。可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这些博物馆都堆积了太多的时光。一件藏品的时光就够长的了,千万件藏品,真是使人如同泡在巨大的时间流里,无法脱身。陈旧的气息,隔世的氛围,一时让人难以言说此时的心境,竟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至于自己对博物馆的兴趣,一时还难以言说清楚。这只能是个人兴趣的一种,就好像有人热衷于打牌,可以通宵达旦进行一样。大多数的博物馆光线都不是很有利于视觉的投注,有不少次在昏黄的灯光下,我欣赏几尊汉代陶俑,就很惊讶它们身上的颜色怎么可能这么黯淡。有的博物馆连灯也不开,逢阴雨天,也就更加凉飕飕、阴森森的。各种古物都在这种潮湿的节气里散发着所在朝代的气味,这时眼力不济,一片模糊,而嗅觉反而派上了大用场。青铜器那种铜锈的味道,是这么生生的又冰凉无比。它们立在那儿纹丝不动力重千钧,和几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是味道更加浓郁了。它们曾经当过祭器,一些大鼎大钟还代表着社稷的希望和国运的昌盛。现在,时光在它们的外表留下了行走的痕迹看来很浅,气味却弥漫开来。而瓷器,那些碗碟、花瓶,总是那么的完整如新、洁白细腻,使时光的刀斧手无从留痕,总会让人觉得它的主人才用完洗净走开,也许待一会儿就会回来。当然,像瓷器这般总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藏品很少,绝大部分老相毕现。它们来博物馆的时间不长,可它们待在地下的时间又太长了。于是把崭新的现代气息的博物馆,染成了另一种色调。

  实际上,我们对于博物馆里那么多的藏品,有所感受或研究的不过一二,更多的是一无所知。博物馆展示的历史流程,总是用规规矩矩的黑体字写下了许多说明,却没有多少人驻足良久慢慢阅读对照的。似乎没有必要像老夫子那般认真,大多数人更喜欢感性的认识,目击那一个个从地底冒出来的古物。造型越奇诡古怪,就越招惹人注意,如果造型平平,又没有特别注明其物质价值,那么审美价值也可能在我们匆匆而过的足音中消失。每次从博物馆出来的晚上,我总要试图清点一下多少物体留存在我的脑海里,说来也惭愧,居然少得可怜。如果一天同时参观几个大小博物馆,到了晚间的脑海更是混沌不开,汉晋不分唐宋莫辨了。总是说到博物馆去可以感受到社稷的庄严、物产的丰厚,依我看更能感受到的是宁静。博物馆是当今最安宁的地方,除了来往者稀少之外,来此的人也是怀静穆之心的,脚步总是缓缓地,很低很低,生怕惊动这些久远的灵魂。有时候,馆里为了表示重视,也派出讲解小姐,开始聚拢着认真听的人不多,不消三五分钟就散开了,自由自在地与古物交流,会更有一种默契和轻松。因此耐着性子聆听小姐娓娓而谈的,大多是参观团的团长副团长,他们碍着面子不好走开。他们是最为遵守历史的进程的,由原始社会开始,至夏商周秦汉……而其余的人则颠倒时序,让心绪在历史的长廊里恣肆地飞翔。

  有好几次,我在博物馆里发现了赝品,这使我向来对博物馆真实的信任产生了危机。有的物品被鉴定为相当珍贵,而且只有那么一件,譬如先秦的石鼓,为了防备江洋大盗,于是把真品藏匿起来,而让仿制品登堂入室作了替身。仿制品都通过了作旧处理,从外表上看技巧是十分成功的,内在却让人不舒服。至少我们花钱买票到博物馆,是祈望与真正的灵魂交流的。真与假的最大差别就是有灵魂和没有灵魂,这是外表的逼真遮掩不住的。除了所使用的材料年月不同、成色新旧有别,更明显的是制作者的心思差异太大了。我对博物馆用赝品来搪塞真诚的心,的确十分不快。因此,我会很喜欢那些小市、小县的博物馆,没一丁点名气,又很小,甚至寄居在文化馆大楼内的一个边角房间,可是里边的东西都是真的。只有一个人兼管的博物馆,他才没那闲工夫造假。你会看到那个世界的真实景象,嗅到那个底层社会的发霉味道。博物馆的主人总是很抱歉地告知地方很小无法摊开,再说也没啥好东西。由于是堆放形态,也就更与地下深睡时相似了,没有太多的人工痕迹。我会很敏感地从它们的不同色泽,联想到生命的景象。当初是活生生的人塑造了这拨没有生命的陶俑,岁月走远了,活生生的人老去了,这拨无知无觉的陶俑却继续了他们的生命,并且越来越为人们看重。在感叹人的生命如此弱不禁风时,越发感到了艺术的魅力不测。如此一种感觉,决定了我此生与艺术的不可分离,也总是会在见到这些久远的物品时加强了自己的信心,深入地寻找着忽隐忽现的路标。这些久远之物都有着明丽的双眼,无数的目光在注视我的行迹。只是还很惭愧,至今没有产生一件作品可以和它们堆放在一起,共度昏暗时光。今人的作品,需要在什么条件下才能享受这种待遇?这样的问题一思索,时光老人就发笑。

  让年轻的生命去守望这些古老的灵魂,是不是合理?这种反常的做法常常使我心绪纷纭。她们总是拉张桌子再拉张靠背椅,无言地坐在入口处或分布在关键部位。她们注视着参观者的步履,也捎带打打毛衣或打打盹。这里的安静是很适宜打盹的,加上太熟悉这种环境的缘故,她们的感觉也变得毫无波澜。几年、几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如果没有调走或调换工种,你依然会看到她们。这些藏品在研究人员看来如此珍贵,每一孔石镞,每一张拓片,每一枚骨饰,都深藏着动人心魄的故事。

  她们才无所谓呢,研究它们是研究人员的事,她们只负责看管。这也使几十年来,她们离藏品最近,可是她们的精神渴望,从未渗透进里边的任何一件物品,哪怕是进入青花瓶的薄壁。我一直觉得不好过多地议论这种现象,并不是很多人都乐于与这些东西打交道的。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却要追索那些遥不可及的奥秘,这真的是太难了,也太累了。守着这些一成不变的藏品,外面的世界,花开花落春来春去,变与不变更加明显易见。当这些管理员到了退休年龄,从此不需再来博物馆枯坐,她们就明显地苍老了。夕阳又一次照亮了她们的白发,而馆里的藏品,居然看不出这几十年的时光流过。它们在这遮风挡雨有调温调湿的空间里,要残破下去已不太可能了。

  新一代管理员如花似玉,将继续用她们的青春年华,再一次拥抱它们。她们与它们的关系,就好像无数盘根错节缠绕不清的老梅枝干,上头缀着几朵黄花。她们在这里,远远要比走在街上更惹人注目。

  另一类人会相对好一些。他们的秉性就是着手解决这些藏品与久远时光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每隔一段,总会有不少新出土的物品送来,而安心在寂静之处摆弄的人却越来越少。于是博物馆里总是会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年代及出处的糊涂账,搁在存疑之列。时光在这些存疑之作身上变得非常任性,有人认为是商朝的,有人则认为是周朝的;有人认为是唐朝的,有人必定认为是宋朝的。由于没有参照,时光永远进入不了精确,即便诸位认同的,也与精确相差一大截。也许,鬼神才知道它们的诞辰之日呢,这也就成了那些研究人员心头的痛。于是他们看纹路、看色泽、看造型,不行;那么辅之以听,是洪亮、是铿锵,还是沙哑、沉闷;再不行,加上把玩品味,是古厚、典雅,还是浅薄轻浮。有许多时候只有结果没有过程,过程只可意会,意会全在个人造化。这些来自六合八方的物品,脱离了原来的生存环境,离乡背井,就少了原有韵致。让这些人天天拨弄,时间就从这些人手指缝里流了出去,从他们身上可以闻出一种长途跋涉的气味。而那些花费了几年工夫,小心翼翼地黏补,把碎片还原成一尊完整陶俑的过程,无疑是生命的一种转换形式。人比黄花瘦,陶俑却一天天精神和丰满。人们在博物馆流连,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费时费力的修补痕迹,更不会知道何人使它焕发了光彩,我们赞美它的生动鲜活,以为它本该如此。

  博物馆是无数时光的堆积之地,时光的符码交叠而无法散去。到博物馆未必要巨细不遗尽收眼底,有时不愿走动,就坐在给观者备用的椅子上,静静感受一下流逝,这时会更有兴味。我第一次来博物馆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博物馆使我涌动着一堆与之相符的词汇:悠久、古意、朴化、厚重、典雅、永恒,都携带着沧桑的啸咏。那么多摆在我们面前的东西,有的不知比我们人的模样丑陋多少,却那么令人心醉,是上苍对它们的偏爱吧。人是那么的乖巧,有智慧多才华,创造出那么多的奇珍异宝,让它们无限地存活下去,可是人要尝试延长一下自己的生命,哪怕一点点,也比登天来得困难。无奈,人们只能求助神灵鬼怪了,对那些能赐福人类的神明顶礼膜拜,尊敬赞美;那商周鼎上的饕餮、鸱枭等狞厉之物,被视为不祥。就是原始崇拜意识崩溃之后,许多习俗还是渗透进了我们的生活,祭献、娱神、驱鬼、禳灾、遵禁忌避凶兆,无所不及。尽管后来的人清楚地认识到无济于事,却持抱不放。我们缘此有了深深的忧患意识,杞人忧天,未雨绸缪,积谷防饥,居安思危,都比西方来得强烈。想到自己的生命不及残破的秦砖汉瓦的一个零头,真是悲情弥漫。

  我们通常把博物馆作为教化的空间,感受着地大物博和品类万千,萌生起对于这个古国的无比热恋之情。漫漫时光风化了书卷,却风化不了这些金的铜的玉的瓷的,那上边沉浮着古人的精灵,燃起我们对于先人的尊崇和仰望。可是,我们就很少注意到这些把博物馆空间占满的古代物品,对我们的时间概念有什么影响。我们丝毫没有为这么多时光成为过去时而捏一把汗,更没有萌发光阴苦短的念头,在走出博物馆时全然没有紧张的样子。这也许是由于博物馆里弥漫着太多的时光造成的,让人感觉到时光是挥霍不完的,有着无限的过去时,也有着无限的将来时,而时光的现在时正在从从容容地进行着,犯不着只争朝夕。一个人的生命是不需耗费太多的时间的,一生终其百年,只不过是青铜器表面上的一层薄薄锈色。当人在这些年龄苍老的物品前走来走去,又有几个人在对比中羞涩了自己的目光呢?占用时光如此短的人,却又最爱对时光发一通又一通的议论,殊不知发议论的同时,又有不少时光白白流过。分量再重的议论,也无法挽留时光。那些张大嘴巴的坛坛罐罐,从来默不作声。既然不做声,时光似乎就忘了它们,飞掠过去。人是不能议论时光的,尤其在博物馆里,议论使我们更加渺小和短暂。

  我们在博物馆的时间太少太少,我们在博物馆外的时间太多太多。我们的肉体都是在博物馆外生长的,而精神最好不要离开博物馆那些钟磬之声、文物之风的煦养。每一些稍稍古旧的东西都会使我陷入寂静和回忆。与生俱来对古旧的爱好,使我在许多时间里都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博物馆里,变得对崭新的事物无动于衷。生活是一条长绳,往事就是一个个的结,有着太多太多的积储,被人痴痴回想。有时只要露出一丁点儿,就使崭新立即失色。现在,已有一些人家居空间充满了小博物馆的气味了。他们总是在假日流连于花鸟市场、古玩市场,每趟都淘出一些古色古香的物品,带着满足的表情搬回家中。时日长了,来此走动就成了习惯,而他们的居室里古老的气息也越来越浓,有人来了,谈论的话题也都是又老又旧。先是家中的一个人喜爱,而后蔓延开来,一家老小都会在言说中蹦出几个古意盎然的字眼,让来客吃惊不已。他们对待过去的年月会有更多的兴趣,因为他们总是期望家中藏品能有更久远的年月介入,叨念着由唐而隋,由汉而秦,恨不得把时光推到远古的边缘,让生命从相反的方向疯长。有时他们的得意之处,就是指着某一块残片,神秘兮兮地低声告知:这个东西连哪个上了等级的博物馆都没这么完整。

  博物馆在不断地增加、扩大,地不爱宝,也源源不断地输送,让它们穿过旧世纪道路上的潮湿,浮出地面,让今人应接不暇、忙乱不堪。它们越来越多地占领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在我们的内心穿越已久,让我们的目光触及时,手指头抚摸时,感怀曾经的辉煌和流逝一样不可挽留。这种热爱正在使每一个俗常的日子变得格外感性和具体。

  魏明伦(1941年~),四川内江人。主要作品有:剧本《易胆大》、《潘金莲》、《巴山秀才》;杂文集《巴山鬼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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