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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宇宙与人生之统一

  钱穆的人生观是建立在他的宇宙观基础之上的,宇宙观和人生观也是相互联系、辩证统一的。具体表现在宇宙信仰与人生修养的一致上。他指出:“中国文化基于人生修养,而其有关人生修养者,则根源于其对于人类所生存的此一宇宙,以及此宇宙与人生间之关系之一番认识与信仰。”由此看出,钱穆不是就人生观而谈人生观,而是把人生观和宇宙观联系起来,把人生置于宇宙大范围中去考察,提出了宇宙人生的圆圈理论。

  天圈。这是宇宙最外面的圈。中国人把这一圈称之为天。在宗教上表现为上帝,在科学上则说是大自然。在西方,科学与宗教相互冲突,如宗教说上帝创造世界和人类,世界应以地球为中心,太阳围绕着地球运转。但近代科学发现,宇宙不以地球为中心,人类是由其他生物进化而来。中国人说的天,同时兼有主宰和自然两种含义,也可以如宗教所言,天是上帝,也可以像科学所讲,天是自然。因此,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宗教与科学不发生冲突。另外,中国人说的天,又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可知的,另一部分是不可知的。其较高或较外一圈的天领导主宰宇宙大自然,中国人又称之为天命,是指不可知的天。又一圈比较落实较缩小的,是指天体天象,如日月星辰、阴阳寒暑、风雨晦明等,这些是可知的。天理天命是形而上的,天体天象则是形而下的。形而上的难知,形而下的易知。中国古人讲的形而下的天,尽管有些错误,但随着科学发展,将不断补充完善。

  地圈。从最高一层的天圈向里,更落实或更缩小,就是地圈。在中国古人看来,天地是一体的,“气之轻清者,上而为天,气之重浊者,下而为地”。这种说法,只是说天地虽然可以有分别,而实际上是一体的。如果就第一圈的天而言,不仅天有不可知,地也有不可知。如果就第二圈的天而言,天地都是可知的。在世界各大宗教中都言天,而不言地,天地并非并列,但在中国人观念里,常把天地并重合看。在天中看地,在地上也有天。这是中国人的宇宙观念之所以能摆脱宗教束缚,而向下与科学相通的关键所在。

  物圈。从高高在上的天地大圈更落实,更缩小,又有物的一圈。这一圈,又可以分为两圈,外一圈是无生物,里一圈是有生物。中国古人常言天地万物,万物只在天地之内,而更落实更缩小。所谓万物,其中有些并不是一物,如说土地,说山河。因此,中国人又在万物中分别指出有五行,行是流动变化的意思,不是固定可以分割的。五行即金、木、水、火、土,表示着在万物中,有五种不同性质不同形状的物在流动变化中。中国人讲阴阳五行,主要是把气的阴阳归入了天地界,而把金木水火土五行归入在万物界。在五行中只有木是有生物,但照中国人观念,有生无生虽然可分,也可不严格分,而木列入五行,主要指它在万物变动转化中占有某种特殊形式。

  生物生命圈。由无生物这一圈再向里收缩,就是生物圈。物中寄存有生命,应该与无生命之物有区别。但中国人的宇宙观,既看重这种区别,也同样看重它们合一会通之处。因此说天地万物,万物仍包含在天地圈内,在万物身上各有天地的一分。又说阴阳五行表现在万物变动转化中,在阴阳中有五行,在五行中也有阴阳。生命圈也仍包含在天地万物的大圈内,虽然有不同,但仍是相通的。中国人的天地观念,重要在观其化,又进而观其生,因此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在万物中有生命,也只是天地一化,而生命本身就是天地大德的表现。

  人圈。由物的一圈转落到生命圈,再由生命圈转落到人圈。中国古人说,人为万物之灵。这有两种含义,一说人也是万物中的一物,一说人有一种灵,或心灵。而人的心灵,是万物中最能表达种种神灵的存在者。天地本质就是一种神或灵,给万物各赋予神灵的一部分。人则最能表达这种神灵,由此人即天,天人合一了。人之灵,最易见处在其心。因此人在宇宙圈内,一方面属于万物圈内的生命圈,另一方面则在生命圈内自成一个心灵圈。人有心,其他生物也有心,只是演变到人心才最灵。心灵圈又分两种:心与物相交圈和心与心相交圈。

  心与物相交圈。这一圈表示的是由生命来改造自然界。或说是由心灵界来改造自然界。今天我们看到的自然,实际上已是人文化成,一切都是由人类文化来改造过的自然,如此则在自然界中,又产生了一种经过创造的新世界。生命与心灵在自然界中,一方面固然是在建造,另一方面却在破坏。在完成一个人造自然界的同时,也破坏了自然界。可以说,人类文化日益进步,而自然环境也不断遭破坏,这是一个事情的两方面。但人是从自然中来的,也在自然中生存。如果过分地破坏自然,那么就等于损害人生本身。这里钱穆已经注意到生态平衡问题。

  心与心相交圈。心不仅与物相交,而且也彼此相交。心不能封闭在内,必然要向外通流,人的心与心相互沟通主要靠语言。鸟兽只凭鸣叫声,喜怒哀乐种种内心情感的表达有限。人类则凭语言而感情日益真挚,知识日益精明。人类从有语言后就有了文字,于是心与心相通,迅速进展。在宇宙中,由心与物相交而创造了一个新的物世界,由心与心相交而创造了一个新的心世界。这个心的世界不仅是寄附于各自身体内的每一个人的心,而且变成超越于身体之外的心与心相通的心。这可以称之为大心,是人类自有文化以后发展而成的新心。至于寄附在各自身体内的心,只是生物心,是先天自然之心。而共通的大心是人类的文化心,是后天生长的。这一个心世界,也可称之为精神界,它是从宇宙自然界的一切物质中演变而来。因此人类文化大心,也可以说是心与天交,人心通于天之心。由人类所创造出的精神界,即心世界,依然仍在宇宙自然界、物质界中,相互融为一体,而不能跳出自然宇宙独立存在。钱穆在总结宇宙圆圈理论时指出:“我们人类所生存之此一宇宙,乃是外围一大圈,也可称此宇宙为天地圈。在此圈内,包有一小圈,是为万物圈。万物圈内又有一小圈,为生命圈。生命圈内又有一小圈为心灵圈,心灵圈内更有一小圈,则为人心圈。此一人心圈应属最小而有莫大妙用,可以各自的己心通他心,又可以心通物,以心通天。此一小圈可以回到最高最外一大圈而同其广大,同其精微,同其神妙。故人类文化之终极理想,中国古人则称之为‘天人合一’。也可说是人类文化与自然之合一。”

  由钱穆的分析看出,宇宙间最高最外的一圈是天,天是一个主宰,是一个不可知的真理,属于形而上。第二圈是天文学上所研究的天,日月星辰,春夏秋冬,这是一个可知的天,属于形而下。再下一圈是地上的万物,从第二圈起,就是天地万物,都属于形而下。万物之内一个小圈是生命,生命之内又有一个小圈是心。其中一个直贯诸圈、融通一切的就是性。宋儒说“性即理”,“天即理”。从最高第一圈的天,降落到物与人的圈内的主要是性,这个性都从第一圈的天中来,因此天即在万物之中,而万物身上也都各有天。但其最后最内一圈的心,是最成熟、最富有代表性的。人心却可弥纶宇宙,融彻万物,以最精微者上通最广大,以最具体者上通最抽象,以最后最内一圈而上通最先最外一圈。换言之,心圈已形成为精神界,而形成了宇宙全体的另一面。这样,宇宙观和人生观就统一起来。

  钱穆这种宇宙观和人生观统一的思想,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也就是对儒家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儒家认为,人类文化虽然好像远离自然而展出,但实质上则由人逆转而还归于天。人类文化是自然展出的最高点,而使文化与自然合一。人道与天道合一,这必须依人的修养。因此,《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中庸》说:“能尽己之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天地化育万物,是自然之大德,人可以由心逆转而直上达天德。因此中国古人就以天、地、人为“三才”。这个“才”字,就是指创造世界、完成宇宙之才。天地在那里不断工作,不断化育。而人也参与其间赞助之,共同完成养育万物、创造世界的任务。

  钱穆在上面论及人类以心交物而创造物世界,人类以心交心而造出心世界,这里人类所创造的物世界、心世界,与天地自然共存,相互融通。

  钱穆又进一步谈到理想的宇宙和理想的人生。人能以心交物,而有科学与艺术,人能以心交心,而有道德与文化。一个理想的宇宙必须包括真善美三项,一个理想的人生也必须包括真善美三项。而这三项又必须统一到善上。无论科学真理还是艺术美感,必须归宿到善字上,然后才有其意义与价值,才会有永久存留与无穷发展。《大学》说:“止于至善。”无论宇宙与人生,都必须以至善为止境。在至善之内,包括至真至美。正是由于这个特点,中国理想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超越了宗教的范围。中国人的宇宙信仰已落实到认人心为宇宙的核心,认己心为人类大共心的起点。因此只有中国人能把人类自己的道德心性修养来代替宗教,直从己心可以上通天德,与宇宙为一体,达到宇宙观与人生观、天与人的最高统一的境界。

  钱穆的人生观对我们的几点启示:(1)从生命的特点出发,揭示了其两个部分,即心和身的辩证关系。在分析身与心的联系基础上,他强调了心对人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他的心与身的观点继承了我国古代关于形神关系的积极思想,并站在时代高度给予进一步的发展。(2)由生命的心与身两方面出发,引出人生的两个方面,物质人生和文化人生,这比前一关系更深入。在物质人生与精神人生的关系中,他既阐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又强调了文化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它才是人生的真正目的和理想追求之所在。(3)从物质人生和文化人生的关系又进一步引出物质经济生活层面与文化建设层面的关系问题,这显然是把人生问题置于广大的社会范围之内。由于他看到了工业国家经济发展,物质生活提高,并没有解决人们精神上的问题,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负效应,呼吁要在发展物质经济的同时,更应重视文化精神上的建设。物质经济上的追求是无限的,永远不会满足的,精神上的、文化上的追求与修养才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只有从这方面努力,才能治疗社会的经济发展所带来的文明病。(4)从心生命与身生命,物质人生与文化人生的联系出发,阐述了宇宙观与人生观一致的思想。

  钱穆所研究的人生是一个整体的人生,这种整体的人生,不仅表现在人本身的心与身、物质与精神方面的统一上,而且也表现为人生与宇宙的统一上。他不仅把人生放在文化、社会当中去考察,而且放在更广的宇宙中去考察,这样确定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人在宇宙中是联系宇宙万物和心灵世界的纽带,正因为有了人,在人的心灵或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由此而创造一个新的物质世界和一个新的文化精神世界。这体现了人生的伟大。人生与宇宙的统一,天与人的合一,这是对中国古代人生观现代意义的诠释,也体现钱穆本身人生的理想境界。

  另外,也应看到,钱穆在谈论人生时,似乎过分强调了精神、文化上的人生,多少忽视物质经济方面的人生。精神上的、文化上的人生固然主要,但也不应忽略物质的、经济的人生。当然,钱先生只是针对商业化倾向和现代病而发的,他仍坚持了物质人生与精神人生的并重、统一与全面发展。

  §§第9章 纵横中西 集异建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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