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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母系原始部落

  我像是一颗从空中飘落的种子,跟随着父母和哥哥们飘到了一个重重大山背后的一个原始部落。那是一片知识的荒漠,没有电灯,听不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看不到报纸,村子里找不到一片印刷物,加工稻谷要用原始人时代的石臼舂米。大姑娘们拉屎一概不擦P股,全靠裤子蹭。我的新伙伴白狗子、九小儿(兄弟排行第九)、小哑巴……他们有唯一的母亲,父亲却是一大串,大爹、二爹、三爹、四爹……原始部落家庭成员之间的称谓母亲喊父亲和喊自己的儿子是一样的,使用男性生殖器官的俚语,或者称“孬蛋”,父亲喊母亲和喊自己儿子也是喊“孬蛋”!全部落唯一的文化娱乐活动就是在大队部门前下唯一的一盘象棋,全村的象棋冠军是九小儿,九小儿一年四季都穿着件引以为时尚的红背心,那红背心不是用毛线织的,是用两片麻袋片染了颜色缝合而成的,夏天,九小儿把这麻袋片背心贴肉穿,冬天,他又把这麻袋片背心罩在油渍渍的棉袄外边,在街上来回溜达嗑着瓜子很像城里的帅哥。九小儿是象棋冠军,高智商是毫无疑问的,但他却不知他的大爹、二爹、三爹、四爹……谁是他的生身父,我好奇的哥哥们总是哧哧笑着根据九小儿的长相猜测他的生父应该是谁不应该是谁。这样一妻多夫的家庭和谐相处,亘古至今,原始部落从没发生过争夺女人的决斗事件。我的哥哥们给他们的大爹起外号叫掌柜的或是驾辕的,二爹以下的外号一概叫做拉帮套的。这一家人的尊卑排序在一家人盘坐在大火炕上吃晚饭时便会彰显无遗:一只长方矮腿的饭桌摆放在大火炕上,桌上是黑萝卜条咸菜、大葱、大酱,长方桌靠炕沿的这一侧是一大盆玉米楂粥,妻子和大掌柜如部落首领一般庄严神圣地盘腿坐在炕里一侧的主位上,二爹、三爹、四爹盘腿打坐的位置依次往炕沿方向排,最外侧跨坐在炕沿处最谦逊的一位便是排序最小的爹,由他负责给一家人随时盛汤盛饭听候使换,刚刚从关内逃荒而来的“候补”爹们是没有资格与全家人共餐的,这个时候他们只能在田园里谦卑地劳作……

  这里的人们还不知道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是怎么一回事。对收留我家“再就业”的唯一条件就是能够有技术,大哥说:“我们会种水稻。”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是旱作,吃大米要到遥远的山外有朝鲜族居住的地方用大豆交换。他们听大哥说我们一家人都会种水稻,全村人欢腾雀跃,一致举手通过接收我家落户。这里的人们冬天穿不上棉,夏天换不上单。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村南一棵老柳树下,我远远地看上去有一堆垃圾,我要把那堆垃圾拾回来送公社废品收购站卖钱买书本,等走近了,那堆垃圾竟然活了,扬起了一张老人灰白的面孔,那是白狗子的二爷爷。老人在阳光下不停地从裤档里面往外摸虱子,每摸出一双或是一串大虱子就往嘴里边送--“咯嘣嘣!”嘴角上溅满虱子的鲜血……

  在小村的西山角下,父亲和哥哥们开辟了一块房场,就地取材盖了座茅草房,后来村里人也知道了父亲是从家乡逃出来的,县路线教育工作队或是公社干部来抓阶级斗争了,村里人就会群起而攻之:“你们是黑五类,老实点!”上边的干部一走,村里人马上就变得心平气和同情我们一家人了:“人家老邰头也是参加过革命、打过日本鬼、南下打过仗的革命军人啊。”

  我家前屋老胡家,穷得一无所有,家里不要说被褥了,连张破席子都没有,一家三条棍,父亲老光棍和儿子大生、二生两条小光棍,就那样光着P股睡土炕。父子仨个衣不蔽体,破褂烂鞋子用路边捡来的铁丝牵连着维系着,老光棍旧中国当过国兵,喜欢吹牛,吹起牛来可以忘记一切,家里房子着了火,他还在吹他昔日当国兵的辉煌呢!大生喜欢吹笛,二生喜欢拉胡琴,哪怕几天没吃上饭,哥俩个喝西北风也要一个吹一个拉欢乐到大半夜,哥俩欢乐的笛声胡琴声,长大后每逢我遭遇困难,就会在我的耳畔回响。那美妙的笛声胡琴声告诉我:人的一生,遭遇贫穷也好、蒙受各种各样的灾难也好,但一定要乐观地活着。

  原始部落没小学,读书要翻越三座大山再趟过一条大河到三十多公里之外的一所小学带初中帽的三道沟公社去读,我要不同凡响,我要继续去读我的小学三年级。三年级啊,是我的灾难,从故乡辗转到牡丹江郊区又漂流到三道沟,荒废了两年,本该读五年级了,却还要从头读三年级。后来我才知道,动荡不安的学习生活仍与我不即不离。母亲送我去读书的那一天,白狗子奶奶在路上拦住了我和母亲,用一种怪诞的眼神盯着我对母亲说:“早头里(东北乡下方言:很早以前),咱村就有读书中邪的!”母亲忧郁了,见我义无返顾,母亲只好送我去三道沟入学了。于是,部落里的人再看到我的时候,他们都用白狗子奶奶那样怪诞的眼神盯我。上学的山路上,有无数的小鸟为我欢唱,两侧的密林中充满着玄机与诡密,时不时地传出几声飞禽走兽的怪叫或者是一阵灌木被庞然大物踩踏穿行的声音,路边的岩石有的被掀开,痕迹还很新,好像就在转眼之前,一头黑熊还正在这里舔食岩石下边的蚂蚁窝;有时会突然闪出一条黄鼠狼,举着两只前爪像鬼子投降那样立在我前边的山路上晃一晃,倏然消失。原始部落流传着种种关于黄鼠狼的传说,它来无踪去无影,会附到人身上让人迷失在一片坟地里永远也走不出来;有时会突然蹿出一头母山猪,摇摇长嘴巴吼两声,招唤出一群野猪崽狼奔鼠窜没影了;有时是一条长蛇横在山路上一动不动的,这样的时候,我会遵从母亲的嘱咐,毕恭毕敬地给长蛇敬个礼,虔诚地祈祷:“蛇啊,你快走吧,别挡我的路,我要上大学!”长蛇便摇头摆尾蜿蜒游过……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原始部落里的人们尽管目不识丁,他们却是远古一个高智慧高科技人群飞离地球时的一群遗孤,他们的迷信他们的传说都在说明着一个道理:人要与大自然友好相处,黄鼠狼也好、蛇也好、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是有灵魂的,你得罪它们伤害它们,无辜地砍伐它们、围剿它们,它们就会联起手来以干旱、飓风、海啸、洪水、地震、瘟疫的形式给人类以报复。一些科学家们、经济学家们、教授学者们却不懂这样的道理,动不动就给好大喜功的官员们提供对大自然蓄意开战的伪科学伪理论。自从我家搬来原始部落那天起,村民们每年都要轮流地去公社旷日持久地修建一座浩瀚的水利工程,这个工程要把流经二道河公社区域的一条河流引到小兴安岭最高的山峰,然后再从最高的山峰上修无数的干渠、毛渠把水引到全公社无数的田野里面去,实现全公社的耕地水利化,于是一座座青山被炸药崩得满目疮痍。白狗子奶奶像位老女巫那样逢人就咒:把龙王爷五马分尸了,会遭天谴!

  一些科学家、经济学家、教授学者、官员们学了科学,一旦用它的时候,又不知道什么是科学;他们为人楷模,可是在关键时刻又不知道怎么做人;他们口口声声追求真理,可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又放弃真理。他们为什么不如一个目不识丁的白狗子奶奶更清醒?白狗子奶奶不懂现代科学文化知识,却深谙远古文明,远古文明是用种种迷信、传说、谚语的形式世代传承的。我用村上流传的谚语预测天气,比天气预报都准,我用谚语占卜山林中哪里藏有名贵中草药,让我在一簇野藤缠绕阴森潮湿的密林深处挖到了一株罕见的老山参。我是一个勇敢的孩子,除了传说中的鬼我什么都不怕,人们都说只有天黑下来的时候才会有鬼,所以只要是白天,我什么都不怕。这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光天化日之下我见鬼了!

  路旁的山林里刮出一股旋风,旋风过后,眼看着就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粗壮矮小的野人,一米多高,浑身长满鳞甲,冲我怪笑……我被吓得想跑迈不动双腿,想喊喊不出,我想这下完了,任鬼宰割吧,那鬼没有伤害我,一蹦一蹦地钻进了山林不见了。我一路哭着跑回家,母亲问我怎么回事,我只是落泪不敢说见鬼了,如果我说见鬼了,母亲肯定不会让我去读书了。我被吓出了病,头昏脑胀发高烧,原始部落没有医生,母亲牵着我的手到村外上学的路上给我叫魂。母亲一边摇着我发烫的耳朵,一边冲着寂静的山林呼唤:“勇夫来啊,勇夫来啊来啊,跟妈回家!”我有气无力地答应着:“嗯,勇夫来了,勇夫来了。”母亲叫魂也是这么灵验,每次生病都是这样让母亲给叫好了。

  我又去上学了!原始部落的孩子们见了我像见了外星人那样窃窃私语:“你看那家新搬来的孩子,胆真大啊,一个人敢去上学,他也不怕让狼掏了!”

  从这天开始,我上学放学的路上,再没见过其它可怕的鬼怪或是野兽了。但我身后山路旁的灌木丛中总有响动,我停下来,那响动就没有了,回过头来什么也没有,我继续走,身后灌木丛中的响动又与我不即不离,后来我终于发现跟踪着我的是一条大灰狗。那大灰狗,我跑它也跟着跑,我走它也跟着走,我停下来它就跟我对峙,扫帚一样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两只眼睛毫无敌意地盯着我,我举起个石块驱赶它威胁它,它就朝后退却,我坐下来,它也坐下来,两只前爪抱着像旗杆一样竖起来的长尾巴,一副尊贵的绅士风度。春夏秋冬,狗的皮毛竟然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夏天变成青色,冬天白雪皑皑之际又变成灰白……后来这条狗被猎人追赶,猎人告诉我:那不是狗是狼啊。原始部落每到夜色浓浓之际,周围山野间便不间断地传来长短不一的狼嚎,那狼嚎像小孩哭泣又像坟地里家里死了人的村妇绝望的呜咽。第二天早晨要么就是谁家的猪被狼刁着耳朵用狼尾巴抽打着赶走了,要么就是村头留下一个被狼啃剩下的小牛的头颅。原始部落还流传着谁谁家的孩子被狼掏了的传闻,据说:狼掏小孩就是把小孩的五脏六腑撕开……我庆幸那狼跟踪了我三年不仅没有掏我的五脏六腑还暗中保护着我!

  狼伴随我在三道沟中学读完小学四、五年级,接着读初中的六七年级,读七年级的时候,一位老师最早点燃了我具体怎么样才能够不同凡响的理想火种。我的这位老师虽然仅仅是位村办学校的代课老师,可是不一般,是在海外留过学的经济学博士,但家庭出身不好加上爱说牢骚话,在那个年代也只能屈尊到大山里做最底层的劳动者。老师告诉我人类在动物学中的拉丁文命名的含义是进取、探索的人,人的伟大与光辉就在于此,哪怕你一息尚存,就要不停地追求和探索。你在茫茫宇宙中发现一颗星星,那么你就是天文学家,你发现一个物理定律就是科学家,你能够写出一本《红岩》或是《林海雪源》这样的伟大著作,你就是作家。啊!天文学家、科学家、作家都是不同凡响的人,我到底做什么呢?我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占卜方法,在每天行走的崎岖山路上割下一张桦树皮又切成无数张小片,分别写上天文学家、科学家、作家、工人、农民、解放军、教授、猪倌、牛倌、羊倌……往空中撒去,然后闭着眼睛四下摸索,摸了几次都是专家,什么是专家啊?我想那一定是制造原子弹和发射人造卫星的人物。我问老师,老师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干好哪一行都是专家,哈尔滨农学院有位教授把西红柿种成南瓜那样大就是农业专家!”

  我觉得专家还不够不同凡响,我想当科学家或是天文学家或是文学家……于是我再次占卜,把无数张桦树片再次捂在两个手掌心之间摇啊摇往空中撒去,闭上眼睛摸,最后摸到手里的--仍然是:“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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