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民国一代船王

3

　　日本船“云阳丸”号

　　1929年8月5日，日商日清公司“云阳丸”号从宜昌开来，像往常一样，旁若无人地驶近朝天门附近的水面停泊。看到日本船靠近码头，航务处的士兵就准备登船检查。日本人一看中国士兵要登船检查，当即有随船的日本士兵举起了枪，准备朝要登船的中国士兵射击。日本船长气焰嚣张，声称如果中国人敢上他们的船，他们立即开枪射击。这位日本船长高声叫道：“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的轮船！从上海到南京，从南京到武汉，连蒋介石的高官都对我们毕恭毕敬，你一个小小的重庆港，竟然派兵登船检查，简直胆大包天，有辱我大日本帝国的体面！”

　　看到这情景，负责检查的士兵觉得强行登船势必会造成伤亡，还可能引起国际纠纷，只好回去向卢作孚如实汇报。卢作孚得知此事，淡淡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中国人就不上他们的船。”

　　得到卢作孚的命令之后，负责检查的士兵也就都撤回了。当日本人看到这些场景后，甚是得意，他们认为大日本帝国的威严已经吓退了软弱的中国人，于是一个个欢呼雀跃，好不快乐。

　　然而，当他们欢庆之后，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因为往日里负责给他们的船装卸货物的中国码头工人一个也不见了。在以前，运输货物的船只一靠岸，立刻就会出现大量装卸工人争相来卸货。现在他们的船已经进港半天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卸货。这要在以前，估计货都已经要卸完了。

　　日本人当即就意识到，很可能是川江航务管理处禁止中国工人来给他们卸货。不过他们并不担心，因为他们有办法对付，那就是增加装卸工人的薪水。日本人认为，贪财的中国人一定经不住金钱的诱惑，只要提高装卸工人的薪水，他们一定会不顾禁令来卸货的。然而，当日本人放出涨薪水的消息后，依然没有人来给他们卸货。日本人不信这个邪，他们认为也许是涨得不够多，于是就继续涨，一直涨到了之前的两倍，但是码头工人依旧无动于衷！

　　这些工人难道让卢作孚施了魔法了吗？当然不是。在决定整顿之前，卢作孚就和工人们有了个约定，要一致对外，打击蛮横无理的外国船，让他们学会尊重中国人。对于卢作孚的计划，工人们纷纷表示支持，他们平日受够了外国人的欺辱，给他们干活给的薪酬极低不说，还歧视侮辱中国人，他们早就有反抗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人带领。现在卢作孚出来对付外国人，工人们自然拥护。为了弥补工人们的损失，卢作孚表示，在对抗外国人中，工人的损失由川江航务管理处补偿。这样，工人们的经济利益也得到了保证，于是就有了前面讲到的坚决不上日本船的一幕。

　　八月的重庆火炉一般，“云阳丸”号一艘孤船孤零零地漂在水面上，在烈日的炙烤下，简直是度日如年。船上的货物不能卸下，就无法如约交付客户，届时一旦违约，将会造成巨大的损失。此外，船上的给养有限，如果没有中国人给他们送上去水和食物，那么，过不了几天，这一船的人都得活活饿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之后，日本船长当即想到了他的大日本帝国，于是就给日本驻重庆的领事发电报求援。

　　日本驻重庆的领事收到电报之后，当即找到重庆方面的负责人，要求处理此事。对此，重庆方面表示，此事由川江航务管理处负责，可以找他们解决。日本领事自然知道这是中国官场惯用的推脱手段，但是一船日本人性命攸关，容不得他拖延。无奈，他只好去找卢作孚。

　　日本领事见到卢作孚之后，要求卢作孚给日本船卸货并且送上去水和食物。卢作孚表示，卸货这些事是码头工人的事，他川江航务管理处无权过问。如果日本领事为了这些事而来，可以去找码头工人商议。

　　日本领事自然明白卢作孚的言外之意，如果不把关键问题解决，卸货这些事根本就无从谈起，码头工人成百上千，难道他日本领事要一个个去商议吗？当即，两人便针对检查船只这件最关键的事展开了激辩。这一场辩论长达四个小时。

　　卢作孚坚持要上船武装检查，决不退让，并指出保安队已经撤回，决不至于发生武装冲突。又举前日从重庆开出的“长阳丸”为例，驳斥道，同系日清公司的商船，“长阳丸”不仅可以接受检查，且允许中国士兵在船上住宿，而“云阳丸”为何独独不能接受检查？

　　日本领事所持理由是船上已有日本海军保护，所以无须中国兵上船，且各国检查，均无武装上船之例。卢作孚反驳道，检查是针对乘客有无携带违禁品而来，与日本海军保护本国商船意义截然不同。在重庆逗留的英、法、美等国商船，都有中国武装上船检查，何谓无先例？

　　日本领事又说，各国商船均无海军驻船，如果中国武装登上日本船，恐滋生误会。卢作孚答道：“英商各轮，均有英国海军护航，现在船就泊在重庆港，可前往调查。上一次日清公司的‘富阳轮’，也接受了中国武装检查，我保安队与日本海军互致敬礼，并未发生误会，领事先生于这一层是多虑了。”

　　日本见无法通融，口气强硬起来，说：“日本海军驻在船上，即为警戒区域，中国兵决不可武装上船！”卢作孚则笑答：“中日两国，并未断绝国际关系，有何警戒可言？且英商各船，均未视海军驻船为警戒区域，因此日商不能独异！”

　　辩论至此，日本领事语塞，只好说：“武装上船，与吾国使馆海军处面子有关，容再商量。”而后又退让了一步说：“如果川江航务处认为有必要武装上船，也未尝不可，但是不能时时驻在船上。”卢作孚又笑谓：“航务处就是认为，时时均有必要！”日本领事见谈判无法进行下去，旋即离去。

　　为避免事态激化，航务处也将绝大部分士兵撤离码头，仅留步哨三人在码头监视。船上的日本兵和船员，却故意向这几个哨兵扔果皮、泼污水，试图借此使事态扩大，造成国际影响，通过外交途径逼迫软弱的中国政府妥协，进而解决此事。但是，哨兵均忍受不理，伫立如故。于是，日本人扩大事态的美梦破灭了。

　　码头上装卸、搬运、渡船、驳船等各业工人见此情景，大为激愤，各派代表协商一致，在日本船接受检查前，决不为日本船服务，同时又与炭帮、米帮等行会约定，断绝与日本船的一切交易。这样一拖就是六天，“云阳丸”泊在江心，眼看食品都将难以为继。紧傍着它的日本兵舰徒有威风，也是无能为力。

　　最后，日本船长终于屈服，派代表至川江航务处道歉，表示接受航务处的所有条件。这之后，中国武装士兵堂堂正正地登上了“云阳丸”，大大灭了一回日本船长的“帝国”威风。“云阳丸”因不服从航务处命令而变成死船，在江中坐了6天“水牢”的事，在川江上迅速传开，各外轮公司深恐蹈其覆辙，都争先恐后向航务处结关，从此再不敢猖狂。

　　一个月后，川江航务处获知，美商捷江公司的“宜都轮”在机舱里安装了秘密夹层，用来偷运鸦片，便密令万县航务处人员上船检查，当场人赃俱获，共查出烟土21000余两。捷江公司不敢抵赖，乖乖向航务处道歉。

　　这一事件中，卢作孚的个人才能得到了充分展示。但是，他也看到了“弱国无外交”的残酷现实。日本人凭借强大的国力，在外交上处处占尽先机，事件刚一发生，日本领事就介入，日本人对本国国民的保护可谓是用心至极。此后，日本人时时想要把事态扩大，造成国际纠纷，企图通过其强硬的外交来迫使卢作孚屈服。再看中国方面，尽管事发地在中国，但是高层却畏首畏尾，不敢对日本人有一丝强硬，而且非常担心事件国际化。高层不敢出面，反而把此事全部推脱给了航务管理处这个地方机构。幸而在卢作孚的巧妙应对下才以中国的胜利而告终。此时，卢作孚再次感受到让国家强大起来的必要性。

　　与军阀们的“战斗”

　　驯服了川江上的外国轮船之后，卢作孚还有另一项任务，那就是解决军阀对轮船公司的干扰。事实上，军阀对中国轮船公司的影响更为直接，他们无偿征用中国轮船公司的轮船，直接干扰轮船的正常营运，给轮船公司造成的损失是可见的。不解决这个问题，即使外国轮船全部退出川江，中国轮船公司也很难发展壮大起来。

　　然而，这个问题解决起来也是相当困难。当时四川各地军阀林立，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他们拥有各种权力，既带兵，又管民。他们不仅提取粮饷，还干预政事，委任官吏，预征赋税，致使各防区成了军阀割据的“独立王国”，他们几乎就是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土皇帝。从1912年到1933年，四川全省共发生大小军阀混战470多次，军阀连年混战，划分地盘，割据称霸，各处关卡林立，捐税苛重，严重阻碍了社会经济、文化、教育的发展，许多工厂倒闭，商业萧条，农村残破，农产量锐减，文教机关和学校毁损严重。

　　尽管卢作孚担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时刘湘的势力最盛，但是，其他军阀只是畏惧他的势力，暂时不敢挑战他的地位，并非真心臣服于他。刘湘的权力也只是在他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在其他军阀的地盘上，刘湘的影响力有限。

　　尽管困难重重，但卢作孚依然迎难而上。

　　1929年8月26日，由川江航务处牵头，在重庆召开了航商会议，专门讨论解决军阀征用轮船的问题。卢作孚召开这个会议，就是要把四川各处大大小小的军阀都请来，和他们开诚布公地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得到各处军阀的理解。

　　事实上，如果单凭卢作孚一人之力，这些军阀是很难派出代表出席会议的。卢作孚虽然有名望，但毕竟只是个实业家，手上无兵无权，军阀们是否会派人出席会议，卢作孚也无能无力。幸而卢作孚得到了刘湘的大力支持，在卢作孚决定召开这个会议之后，刘湘就积极协调，以他的实力，各地军阀不得不慎重考虑，最终，会议召开时，军阀们都派出了各自的代表。

　　在会上，卢作孚严正指出，中国轮船公司处境困难，必须正视，各地军事当局不能饮鸩止渴。今后，如果需要征用轮船用于军事目的，都须照付运费和燃料费，不能白运；若只运兵员，则必须允许轮船在下层船舱装货；凡官兵坐船，必须照章买票；各地军事机关应派纠察人员到码头维持秩序，制止军人肇事。这些要求，在当时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卢作孚坚持不退让。

　　对于卢作孚的要求，经过艰难协商，最终军阀们同意执行。虽说卢作孚此举会让军阀们的开销增加一些，但是却对中国轮船公司的发展有利。四川的军阀虽然好战，但是并非没有大局观。以抗战为例，期间四川出兵最多，而这些兵都是当地军阀的根基。为了抗战大业，他们不惜拼光自己的血本。其中，川军将领王铭章将军率部出川抗日，在1938年的徐州会战中于滕县殉国，是中国军人在抗战中阵亡的高级将领之一。如果没有川军将领的大局观，卢作孚的计划几乎不可能实现。

　　得到了各处军阀的同意，卢作孚也就能顺利实施。此后，中国轮船公司少了军阀的无偿征用，日子也就稍稍宽松了一些。

　　此外，在军阀们的支持下，卢作孚还展开了整治川江航道的工作。对于整治川江航道，卢作孚早有打算，只是当时他人微言轻，各处军阀对他的提议无动于衷。如今，通过担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卢作孚在军阀心中有了分量，当他再次决定整治川江航道时，军阀们纷纷表示支持，对他的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1930年初的枯水季节，卢作孚开始组织人员对川江上水势最险恶的河段进行了勘察、清理，经过整治，河道状况得以大大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