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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孙歪嘴原名孙真诚。只因其天生嘴歪,说起话来嘴唇总是由右上方向左下方斜,活似“人”字的那一撇,人们便不称其大名,而叫他“孙歪嘴”了。久而久之,他习惯了,觉着自己就该叫作这个名儿,甚至有人喊他真名时,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说来可怜。孙歪嘴从小就死了爹,七、八岁上便带着两个弟弟,用一根破竹竿拉着双目失明的娘沿路乞讨。在他童年的记忆里,除了饥饿就是屈辱,尝尽了人间的苦楚。那年冬,孙歪嘴十四岁,母子四人讨饭来到鹿庄,无依无靠,饥饿难耐,便藏身在庄外的麦草垛里抵御刺骨的风雪。恰逢三老爷蒋城府路过,脱下羊皮袄、摘下狗皮帽和耳朵套给他们御寒,又将四人收留入府,吃喝相待,才保全下母子们的性命。孙歪嘴自是感恩戴德,长跪在院落中央,整整一宿谁也休想拉起他来。蒋城府便好不感叹,小小一介少年乞儿,竟是如此重情意,且体重若泰山铁岭,如果请得武把式栽培,少年岂不了得!遂出钱请得邻庄一位已隐退闲居多年的镖师来为孙歪嘴启蒙武术。镖师虽然隐退,但对官匪一家、恶贼猖獗的时局深恶痛绝,怎奈身单力孤,无力回天,只好守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来,混度晚年。

  忽闻鹿庄蒋财东请他传授武艺,唯恐怕助纣为虐,便推得干净。后来经不得三老爷的多次登门诚邀,便私下探听过蒋府的为人后,才欣然上府做起乞儿孙歪嘴的恩师来。师徒二人,一个教得彻底,一个学得仔细,暑去冬来三年光景,孙歪嘴就出落得力大无比、身手非凡了。此时,孙歪嘴的两个弟弟已经长成少年,蒋城府便给他们母子划了田地,建了屋舍,让他们自种自收,三年免于缴租。而孙歪嘴则被留在府内当起保镖,兼做管家,按月领饷。落难之家安居乐业,母子们好不欢畅,第一次收割就比别家所缴租子多出一倍。蒋城府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孙歪嘴急得两眼涌泪,“扑通”一下匍跪在三老爷脚下,泣不成声道:

  “老爷不收,我不就成了白眼狼了?我情愿一辈子给老爷当牛作马,求老爷一定收下……”

  地处四省交界,亳阳的民间戏曲得天独厚,豫剧、黄梅戏、梆剧等社团隔三差五被蒋城府请到庄上演出一本,乐得庄户人比吃了蜜糖还欢喜。从来不知戏为何物的孙歪嘴一下子对那梆钵伴奏下的“啊咦呀哈”产生起浓烈的兴趣,尤其对《周仁回府》里的周仁、《赵氏孤儿》里的程婴、《走雪》里的曹福、《三娘教子》里的薛保等家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便以他们为镜子,对蒋府忠心耿耿,尽职尽责,就连别人开玩笑说蒋府一个“不”字,他也红着脖子据理较真。

  一次,蒋府的一条狗疯了,咬伤了一家佃户孩子的大腿。蒋城府忙给人家赔不是,并答应从狗身上剪些毛给孩子贴伤口。但是那条疯狗好像通着人性一般,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躲在远处张望,任凭主人怎么唤它,就是不肯过来。有人担心地说:“疯狗咬人非同小可!要是让它跑掉了,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遭殃哩!”蒋城府又急又气,命孙歪嘴用枪把狗打了。不待孙歪嘴拔枪,疯狗已遁出多远。孙歪嘴上了蛮劲,把枪朝腰间一别,叫骂道:“哼,看你狗东西四条爪快,还是老子的两条腿快!”就顺手操起一根榆木杠子,撒开脚丫子一气撵出四十里地,直撵得畜牲无丝毫之力,一头栽地断了气,他才腕子一扬,将那半百斤的野物叠上肩头。回到庄里,人们惊讶于疯狗身上无伤无痕,是挣死的,便一传十、十传百,道:“孙歪嘴腿上生着飞毛,比疯狗还颠得快哩!”

  一日,孙歪嘴被蒋城府派往城里办事。刚踏上官道,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串“哒哒哒”的马蹄声,他连忙让在路边。原来是镇长来福和六、七名随从撒马奔来。来福见是孙歪嘴,就逗他说:“孙管家,去哪儿游荡呀?”

  “三爷吩咐到城里办事。”

  “城里离这儿可好几十里呀!你对蒋府那么忠心耿耿,人家怎么不给匹马骑?瞧瞧我们来府,马队进马队出的,多威风啊!干脆你跟三爷好好说说,来我们来府做事,也能混匹马骑!”

  “放你龟屁!主家好马多得没处拴去,光给我一个人就配着三、四匹,只是我不想骑罢了!”孙歪嘴听出了来福的弦外之音,愣愣地顶去一句,大步向前走,不理他了。

  来福被碰了一鼻子灰,但仍不甘心,挑衅道:“听说你是飞毛腿,连疯狗都被撵得断了气。我们也去城里办事,要是有种,咱们就比试一下,看是你们蒋府的人快,还是我来府的马快?敢吗?”

  “有啥不敢?你们前头走!”孙歪嘴的犟脾气又上来了。

  见孙歪嘴应了战,来福等人便暗自得意这个便宜捡得刺激,便奋力扬鞭,官道上顿时尘土弥漫。孙歪嘴光着膀子,把衫子缠在腰上,甩开胳膊,迈开长腿,紧咬住马群不放。

  正午的日头活似一只火刺猥,暴晒得万物蔫头耷脑。马背上的人们被颠奔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原以为用不了一袋烟工夫就会把孙歪嘴丢得彻底,不料孙歪嘴始终咬住马的尾巴,一点也未被落下。他们慌了,更加使劲地抽打马匹,更加疯狂地奔腾,直累得马匹周身仿佛浇过水一般,嘴里白沫汩汩。

  两个时辰后,眼见亳阳城门遥遥在望,但是任凭来福他们怎样抽打,马队还是跑不起来,甚至干脆一匹学着一匹的样子伏卧在道旁大口喘息,不肯起来。

  比赛结果十分明了。愧得来福等人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裤裆。大汗淋漓的孙歪嘴甩巴着额上如雨的汗珠子,欢欢喜喜地进城办事去了。

  这年秋上,涡河发了大水,河水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浪撵着一浪,几乎齐着两岸的河堤了。百姓们急了,扛着麻袋掮着锹,胆颤心惊地守卫在堤上,随时防备着哪里决了口。待河水暴涨之势暂时平缓些了,人们才稍微放下心来,三个一团、五个一堆地抽着旱烟、扯起闲淡来。忽然,有个中年汉子瞅见孙歪嘴,就想起个馊点子来,高扬了嗓门道:

  “孙管家,人家都称你是飞毛腿,这我相信。但不知你胆量如何?”

  “胆量大怎样?小又怎样?”

  “胆量大,说明蒋府三爷没有用错你这个保镖;胆量小,咱也承认你是个豪杰。”

  “屁话!胆小鬼算哪门子豪杰?”

  “孙爷痛快!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咱俩在这儿打个赌。你赢了,我输你五斤牛肉;我赢了,你输我五斤牛肉。敢吗?”中年汉子见众人已经围来,便语气十分逼人。

  “赌就赌。赌什么?”孙歪嘴梗着脖儿说。

  “我赌你不敢下涡河游个来回。”

  “我赌我敢下涡河游个来回,还连大气都不带喘的。”孙歪嘴针锋相对,话未说毕,已脱去衣裳,“咕噜”一声扎进水里,久久不见露头。

  此刻的河水又现出暴涨的势头,炕席大的漩涡一个接着一个,直晕人的眼,“哗哗”的浪头震撼着河岸。数十丈宽的河面上,除了从上游泊下来的树杆、芦苇、动物的尸首和那一片片涨鼓的泡沫外,什么也看不见了。人们这才省过神来,一颗心在嗓子眼儿“突突”得厉害,纷纷指责中年汉子太冒失,孙爷一旦有个闪失,可怎么跟蒋府和阿珍交代?那汉子也没了主张,呆愣愣地望着骇人的河面,似只泄气的皮球,委屈地呢喃道:“我原本只想逗逗他,谁知孙爷当了真……”

  就在岸上的人们都在为孙歪嘴的安危捏把冷汗时,忽见河对面露出一颗脑袋。孙歪嘴赤条条地窜上岸,正朝这边挥手哩!

  众人将手扩作喇叭,朝对岸一致嘶喊起来:“孙爷,别再过来,危险!”

  “孙爷,你赢了,千万别再游了!”

  然而孙歪嘴游性正浓,身子凌空一跃,又扎进湍急的水中,不见了踪影。

  人们顿时又焦急地在河面上搜寻起来。约摸两袋烟工夫,随着一排巨浪,孙歪嘴终于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露出了脑袋,又几下子涌上岸来。众人无不惊呼、赞叹:“孙爷了得!了得呀!”

  从此,方圆百里的亳阳人不仅对孙歪嘴刮目相看,而且对鹿庄的蒋府也添增出无比的敬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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