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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爱就爱个无悔(4)

  这个射击靶场位于机场最西端,与碑子院生产大队的平果园相毗连。所以,中间那道十多米高的靶墙便成了机场与碑子院的楚河汉界。

  此刻,虽然不久前曾缀满枝头的平果已经摘掉了,但是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郁的醇香。一连呼吸上几口,令人心里发醉。

  张喜良来到靶场,平整射击位置,摆正胸环靶标,丈量射击教程规范的射击距离,在高大的靶墙上和靶场两侧的草丛里同时插上红色信号旗,这一连串几件事他几乎都是在小跑中进行的。累么?累。但舒畅。还有什么比得到领导的信任和理解更令人高兴呢?如果讲自己持枪动武而得到连里的宽恕还带有缓和矛盾性质、进而保持住连队的荣誉的话,那么这次公然起用自己担任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教官则完全可以说是领导上出于对自己的信任、委托和期寄。象我这个熊兵,连长不但不象对待臭狗屎一样厌弃,反而交给这么重要的差事,如果不干出个人模狗样来,还算他妈的人么?张喜良最近几天时刻这样叮咛和告诫自己。所以,他在十来天的训练中,不但根据施工特点采取见缝插针的办法抓紧组织训练,并且还改革训练办,组织过去射击成绩比较好的战士结成“一帮一”,使他们取长补短,精益求精;而对于那些射击基础比较差的新战士自己亲手抓。做到重点突出,互不抵销。据悉,往年场务连步骑枪实弹射击考核的成绩都是徘徊在良好与及格的水准上。这次在没有连首长亲自带训的情况下会怎么样呢?究竟是骡子是马,明天就要拉出来遛遛了。但是,要取得优异的射击成绩,除了狠抓严格训练以外,校靶这个环节也很重要。现在是整整一点,连长三点钟还要回去上政治课,准备工作必须提前做好,他来到以后立刻开始校靶。奶奶的,要是校不出几杆好枪来,明天可就砸锅了呵!”

  “喜良哥!”

  张喜良正撅着腚在靶墙上插最后一面红色信号旗,身后突然涌过一个带甜味儿的波浪。

  “谁!”

  “咯咯咯……”一阵蜜样的少女笑声挑皮地吻着张喜良的脸颊。

  张喜良转身一看,霍秀娥竟然站在靶墙下。他的心立刻被冰激了一下,浑身猛地一抖:“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站在靶墙下的霍秀娥脸上笑吟吟地晕着红潮,象天空那朵胭脂红般璀璨的云霞,落落大方地说:“来看你呗。”

  “看我?”张喜良一拧眉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会猜。”

  “你瞎说!”

  “不会猜怎么找到你。”

  “莫非你有特异功能?”

  “哈?”

  “特异功能,就是不用眼睛看也能知道,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儿。”

  “嗯。俺有。”

  “真的呀!”

  “俺闭着眼心里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张喜良一听觉得不对味儿,心里不由一热,感到霍秀娥果真爱上了自己。他看着面前这个单纯得几乎透明的农家姑娘,不禁叫苦不迭。她不是不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搞对象,也不是不知道战士退役必须回原藉,双方远隔千里,可她却又如此执着。唉,痴心姑娘呀,莫非你没读过也没有听过那首吟诵错,错,错!莫,莫,莫的诗词么?发生在距今六百多年前南宋时代的婚姻悲剧,无论如何不能降临在这个洁碧无暇的姑娘身上。于是,他马上说:“快离开吧,这是靶场,我们马上要打枪了。”

  霍秀娥听说要打枪,心里虽然有些害怕,但是少女那突然裂变般产生的大胆却能够抵御任何恐惧。她不情愿地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身来:“喜良哥,俺没见过打靶是啥样,俺要瞧瞧。”

  “那怎么行!你看,”张喜良用手指点着周围的几面迎风猎猎的红色信号旗,以夸张的口气说,“信号旗以内属军事禁区。除了参加打靶的能够到这个圈儿里外,其他任何人一律不得入内。这是靶场的纪律。懂么,闹不好要死人的。”可是,当霍秀娥怏怏地往回走时,他突然又喊住了她,“哎,你等等!”

  “啥事?”霍秀娥闻听急忙踅转身子,两眼喜出望外地看着张喜良,那目光象两只小手似的恨不得立刻从张喜良嘴里捧出她期待得到的话语。

  然而,张喜良嘴里吐出的却如冰核一样令人寒悚的字:“你明天就回家吧。”

  “为啥?”霍秀娥象被冰核击痛似的脸色发白,“不是说俺留下来伺侯秀芝嫂么?”

  “连长不同意。”

  “为啥?”

  “不要刨根问底儿了,叫你走你就走。”

  “俺不走!”

  “不走怎么行?连长已经给我下了死命令,叫我一定要动员你两天之内回去。”

  “俺就是不走。连长可以命令你,可管不着俺。俺是老百姓。”

  张喜良虽然心里起急,但是又不能发火。便恳求地说:“你这样做纯粹是跟我过不去。你是不知道我们连长的脾气,他从来是说一不二。你要是不走,他非把我关禁闭不可!求求你,明天就走吧。向你致以一个战士的革命敬礼!再加上鞠一个躬。”

  霍秀娥见张喜良又是举手又是弯腰,不由噗哧一乐,脉脉含情地向他一抬手:“哎,你来一下。”

  张喜良张惶地回头看看,见周振滇还没有来,急忙冲下靶墙:“什么事?”

  霍秀娥娇嗔地看了张喜良一眼,富有性感的嘴唇撩人心动:“俺娘叫俺问你一件事儿。”

  “什么事?”张喜良的两眼象被对方的目光蜇了下似的慌忙避开,侧着身子站着,浑身的肌肉紧紧地绷着,一动不动地象个木柱子。

  霍秀娥那丰满的胸脯微微起伏着,象两团波浪在涌动,构成一副迷人的曲线,火辣辣的目光扑闪着惊人的大胆:“俺娘问你有没有对象?”

  张喜良象被烫了一下似的一抖肩膀:“她、她问这干什么?”

  谁知霍秀娥回答得十分直接,直接得毫不加任何修饰:“俺娘说,你要没有,就要俺跟你好。”

  “你胡说!”张喜良听了霍秀娥过于坦诚的话,立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贼。他万万没有想到腼腆的霍秀娥一时间表现得如此大胆,大胆得令人心颤。蓦地,他象个将被抓住的小偷似的发疯地往靶墙上跑,跑到顶端见周振滇还没有露面,急忙转身向靶墙下吼道:“你回去告诉你妈,我不是什么活雷锋!我是个孬种!是个穷光蛋!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就开小差儿,你一辈子也别再想见到我!”

  十七

  一连五个夜晚,周振滇率领由养场排二班和三班组成的突击小分队在跑道上挑灯夜战。由于这两个班骨干力量强,夜晚浇灌跑道缝难度大,所以夜间施工便由周振滇率领的这个小分队承担。

  机场的夜寂静而冷瑟,宛如一片被冻僵的海。宽阔的水泥跑道好似一条主航道。在黑??的夜色中,数十盏马灯闪烁着桔黄色的光,那疲惫流泻的昏黄的光束最高照度充其量不过1.29个勒克斯,渔火般伴着“船儿”游弋。它们不象飞行,却象在烟波浩淼的主航道上的奋楫之舟,虽在击浪前进,但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漂浮感。偶尔天光一闪,水泥跑道上便有飘忽不定的带状般光焰在飞窜,与其说象鱼儿嘻戏闹海,莫如说象墓地飞?的窜火,给人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

  “深更半夜的,还刮他妈的那门子穷风。还有这?沥青壶嘴,象个小孩的鸡巴,撒尿都没个准头。”王文高气恼地一边儿用沥青壶浇灌跑道缝,一边骂骂咧咧地怨天怪地。

  浇灌跑道缝最怕遇到刮风天气。煮沸的沥青搅拌上一定比例的细砂和滑石粉,变得象粥状般粘稠。用沥青壶往跑道缝里浇灌时,如果将浙青壶嘴放置得太低,便看不清沥青的流量。便常常因灌冒而使沥青四溢,黑糊糊的象拉了滩牛屎;如果将沥青壶嘴抬高,风一吹,粘稠的沥青飘飘洒洒,顷刻便凝结住了,使光洁的混凝土跑道顿时象撒上一层羊粪蛋儿,铲都铲不干净,好象少女漂亮的脸蛋儿忽然冒出一层雀斑,令人腻畏极了。这次突击浇灌跑道缝虽然增加了三辆沥青车,大大提高了工效,而且质量又好。但是仍远远满足不了整个施工进程的需要。因此,周振滇分派新战士使用沥青车,而老一些的战士则用沥青壶操作。王文高是五年老兵,无疑被划归到后面的行列。

  “王文高,是不是需要给你派辆清洁车呀?省得你满嘴喷粪,污染空气。”周振滇灌完沥青壶里的沥青,直起腰来,向王文高喝斥了一声。他说完急忙用手死死顶着疼痛的腰部,脑门儿上刹时沁出一层冷汗,心里不禁暗叫一声“糟糕”。他这次腰痛已持续了五六天时间。起初,他以为是乍干浇灌跑道缝不适应引起的,过个一两天适应了就好了。谁知一两天后,反而日甚一日。他的腰痛病还是那年场务连与汽车连拨河比赛,眼看场务连就要败北,他一声虎啸:“场务连有种的都给我顶住!”喊完猛地一用力,“都”地一声哨响,场务连反败为胜。与此同时,他听到腰部“嘎巴”一响,随之一P股坐在地上。当时他只是到基地卫生队按摩了一下,又糊了两贴伤湿止痛膏,也就没事了。可是从此以后,每到入冬季节就开始腰痛。他曾叫妻子田秀芝缝制了个狗皮围腰,每到疼痛围上它,还相当管用。可这次虽然腰痛得更加厉害,却没有将狗皮围腰围上。一来因为太忙没顾上回家取,二来怕叫战士们发现了从此叫他“靠边站”。结果一天工作下来,往床铺上一躺,翻个身都疼痛得冷汗淋漓。但是他还是一再叮嘱自己要坚持,要挺住。因为他深知一个指挥员置身于第一线所产生的有形的与无形的难以估量的作用。同时,他也深知眼下全连每一个指战员思想上所承受的负荷。前天,全连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第一次取得满堂红,炊事班没有给连里请示报告,当天晚饭就做了八菜一汤,居然还狗胆包天的违背上级规定在每个餐桌上摆了两瓶基地农牧场酿造的号称:“赛茅苔”的白酒和两瓶通化葡萄酒。重重地碰杯声,开杯地大笑声,粗卤地划拳声,几乎把饭堂的屋顶掀翻。这仅仅是取得优异成绩的狂欢么?不,这是负载过重的心灵作用力的反馈。

  此刻,周振滇突然想到,那天大家举杯欢庆怎么没有听到王文高以往那驴叫似的划拳声?是自己当时没有留意还是他当时躲在那个角落喝闷酒?联想到他刚才的表现,看来这家伙的情绪很坏。

  “?啷啷”一阵响,冻僵的夜色被撞开了一条沟,受到惊吓似的直发抖。接着,王文高又吼开了:“小狗子,叫你给老子烤烤沥青壶,你他妈耳朵塞驴毛了?壶嘴儿得了尿道结石似的堵住了,莫非你叫老子用嘴嘬!”不用问,刚才那个在迫降场上惨叫的沥青壶是王文高一气之下扔掉的。

  说起来,这一段时间着实令王文高感到窝火。张喜良持枪要对他行凶,他满以为自己将被作为“受害者”得到连里的同情。谁知不但没有处分张喜良,反而叫他写出书面检查。理由不外乎两个:一个因为他玩笑开得过火,另一个因为他是个老兵。王文高觉得第一个原因还说得过去,第二个原因他无论如何觉得接受不了。兵老也是原因么?他妈的,兵老是熬成的,又不是靠谁封的?□,做检查的时候强调老兵的模范作用,怎么委任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教官的时候就没有老兵的份儿了?谁不知道我王文高每次打靶都是响当当的优秀。真他妈的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连长偏偏看上张喜良个狗东西了。可是,浇灌跑道缝又显得老兵金贵了。新战士使用沥青车,可我却整天提着个沥青壶撅着腚勾子灌呀、灌呀,灌得老子头昏眼花。方才,王文高还看到张喜良将一个狗皮围腰给了周振滇,更是火撞脑门子。难怪连长对张喜良格外青睐,原来张喜良这狗日的会舔眼子。奶奶的,什么年月会溜须拍马的人都吃香。

  “给!”王文高正在气头上,黑暗中有人将一把烤过的青壶送到他面前。

  王文高一听口音就知道来人是张喜良,鼻孔里鄙夷地哼了一声,挖苦地说:“用不起,教官大人。”说完气冲冲地走到刚刚推来的沥青桶前,猫腰抄起一个沥青壶,就在他站起身来时,眼一黑,身子随之一歪,恰巧撞在盛满滚烫沥青的沥青桶上。刹那间,一股飓风般的热浪决堤似的从沥青桶里倾泻而出。就在这危急时刻,王文高被一脚踹出老远,一下子摔了个嘴啃泥。与此同时,在王文高身后发出一声野兽遭到刀砍一样刺耳的惨叫。

  “张喜良――!”清醒过来的王文高见被沥青烫伤的竟是张喜良,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发疯地呼叫着他的名子。然而,回答王文高的只是昏迷在追降场草坪上的张喜良那被烫伤的右腿痛苦的抽□。

  “快,把沥青桶车推开!”周振滇以变了调的嗓音命令着围扰过来的战士。又以命令的口吻喊了声“马上叫卫生队来救护车”!自己却飞身向跑道南端起飞线的电话间跑去。

  十八

  象条白毛老狗一样的救护车躬着腰呼哧呼哧地在碎石马路上奔跑着,引擎那懊丧的声音抖落到机场每个角落,又电波般散开去。

  周振滇随同救护车到达卫生队,将躺在帆布折叠军用担架上的张喜良抬起来送到后车门,交给在车下等候的护士手里,刚要纵身跳下车,却被副连长李久存一声喝住:“别下来!”他正要问声为什么,只见李久存一步跨到司机旁的座位上,向司机示意地把手一挥:“走!”

  “哎,老李,这是干什么去?”大惑不解地周振滇想站起来走到李久存身后问个明白。但由于救护车正大速度地拐弯,P股抬起来又坐下,身子动弹不得。

  一声不吭的李久存双手抓住座位前的铁把手,两眼紧紧盯着灯光扫射的路面,仿佛路两侧的黑暗里藏有杀机。

  救护车前面两个大灯那雪亮的光柱直直地穿刺过去,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两条长长的隧道,好象要探明这黑暗世界的奥秘。

  周振滇见李久存不说话,愈发感到狐疑。这是干什么?简直是在搞绑架。于是,他火了:“老李,你这是要拉我到那里去?狗东西,听到没有,我问你话呢?”

  李久存雕像般依然一动不动。

  救护车驶出机场南营门,越过通往油库区域的铁轨,前面便是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这条柏油马路直通到市区。平展的柏油路面还是当年周振滇带领养场排参加铺设的。还有路两旁那直径均有一尺多的白杨树,也是当年,周振滇带领养场排参加栽种的。那时,这些白杨树的幼株才小手指般粗,几多沐雨栉风,已高大挺拨,枝繁叶茂。然而,当年的栽种人似乎并没有刻意留心它们的成长,当然也就谈不上引以自豪感喟。大概是他们无幸到如伞如盖的树冠下纳凉吧。

  “李久存,你个――”周振滇猛地扑过去,双手象鹰隼抓小鸡似的钳住李久存的两个肩胛,双臂往后一拧,然而他脸上的愤怒立刻冻住了。他依稀发现,在李久存脸上亮闪闪的月光在流泻,还不时翻起浪花。是泪么?可男儿有泪不轻弹呵!发生了什么足以令他悲坳的事?周振滇的心猛地一沉,双手连连晃动着李久存的肩膀,“老李,出什么事了!嗯?莫非是秀芝她……”李久存见周振滇已预感到不测,便板不住说道:“秀芝嫂她……”

  “秀芝她怎么啦?你快说呀!”

  “方才市妇产医院来电话,说秀芝嫂难产。还说“还说什么,嗯?还说什么呀?”

  “说让你马上去。”

  “你骗我!”

  “连长,是这么说的。是真的。”李久存的话虽然说得声音不大,也有些语无伦次,但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在用他的全部人格作担保。

  救护车驶入市区后,沿有名的风凰山公园西侧的马路往南再行驶近两千米,便抵达市妇产医院。司机向左急打方向盘,救护车气嘘嘘地停在医院门诊部大门前那下弦月般的披厦下。

  周振滇从救护车里忽然发现,在披厦下面的左角放着一辆手推车。车上铺着一条人造棉粉底儿碎花儿棉被。他的两眼猛地涨大了。这床棉被怎么和前不久秀芝新做的那条一模一样?怎么……莫非……他急忙从后车门跳下车,刚要往门里跑,突然听到大门旁响起低咽的嗡嘤的哭泣声。他停步一看,只见碑子院生产七队的三个社员以凄然的神态看着他,而那个低泣的是房东家的姑娘。无须再问什么,周振滇觉得一切都被证实了。秀芝是在漆黑的夜晚因难产被几个社员用手推车送到妇产医院来的。从碑子院到市妇产医院又是整整十二里远呵!看来,秀芝她……

  “老周。”副连长李久存提醒地喊了他一声。

  周振滇机械地跟在李久存身后。他的脚步虽然走得很快,但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声响却很轻,轻得几乎象一片落叶,好象生怕惊醒刚刚入睡的人。然而,就是这样轻的脚步,周振滇却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被踩碎了。象残冬的薄冰一样,即便被个鸡蛋般大的石子一击,也会发生毁灭性的断裂。突然,他们的脚步在走廊的中间停住了。周振滇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停住了。他觉得自己那怯懦的心脏象惧怕脚步再移动一样不敢动。

  “你是周振滇同志吧?”一个四十开外的女医生迎面走过来,冷冷地问了一句。

  “是。”周振滇不失军人仪表地挺直了身子。

  “跟我来吧。”女医生一撩眼皮,不经意地瞥了周振滇一眼,转身走了。但是,就是这女医生不经意地一瞥,周振滇觉得一把冰冷的利刃捅进了心窝,浑身不由一阵战栗。那是怎样的一束目光呵!埋怨、责怪、轻蔑、鄙夷、愤懑、斥责、唾弃,几乎尽在其中。他立刻觉得自己垮了。虽然那僵硬躯体还笔直地挺着,但那已经不过是一只空壳儿,象发射完炮弹的炮管儿,而灵魂却巳经死了。他突然感到自己是个混帐王八蛋,是个极端自私的吝惜鬼,是个只知道向自己的妻子发泄性欲的公狗,是个被推上道德法庭的罪犯。

  “进去吧。”李久存拉着神色麻木的周振滇的手臂,走进了医生办公室。

  不进抢救室而到办公室,因由不必直言。周振滇心里一清二楚。这间办公室大概刚刚粉刷过,怎么这样白呀!白得眩目,白得?人,白得没有一丝暖调子,白得象死人的脸,使人起心里发冷。

  为什么只有一个女医生,为什么女医生经过抢救室时连头都不歪一下,以至于女医生命令似的叫他坐下并板着面孔反反复复地说了些什么,周振滇似乎都没去想,也似乎都没用心去听。因为从他的心胸到视野完全被一片白色霸占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屋顶,白色的日光,白色的大褂,白色的面孔,甚至连女医生的眼珠儿都是白色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溶溶大雪覆盖着,浩瀚无垠,满目苍凉。

  十九

  二十天后,一件特大喜讯象正午暖融融的阳光一样将冻结般的场务连熨化了――场务连第三次获得“四好连队”的光荣称号。

  “通信员!”副连长李久存象个很久未曾吊过嗓子的歌唱演员卯足劲儿把通信员喊来,吩咐道,“马上到市里商店买上几挂一千头儿的鞭炮,再来几把儿二踢脚,好好地崩崩他娘的晦气。”

  “是!”通信员也可着嗓门喊,而且还一蹦老高,好象在欢呼一种解放。

  这二十天来,在场务连指战员们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铅块似的阴云。张喜良的工伤事故,周振滇爱人的死,“四好连队”评比悬而未决,每一件都揪扯着人们的心。今天,连队又一次被评为“四好”这决不仅仅是因连队荣誉室里又增添一块奖状,而最重要的是说明基地首长对场务连全体指战员整整一年的辛勤努力和忘我奋斗的承认和肯定。大家还听说,今天副连长李久存已经把他的妻子接来了,将替周振滇担负起照料饿丫的任务。同时基地卫生队来电话讲,张喜良虽然烫伤严重,但经过战士们从四面八方找来的土方和偏方的治疗,不仅脱离了生命危险,并且伤愈后也不会留下什么残迹。真可谓三喜临门。难怪场务连一整天都沉浸在盛典般的喜悦之中。

  可是,第二天吃过早饭之后不久,在场务连营区却爆炸了一颗重磅炸弹,冲击波之烈几乎令全连每一个人悸悚。上面一纸命令,决定周振滇解甲归田。同时任命吕建中为场务连政治指导员。此外,不知是谁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来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有人给基地首长写了一封揭发周振滇错误的信。信中列举了三条错误:一是党性观念不强,在政治教育方面犯有欺骗政治机关的行为;二是单纯军事观点重,业务工作至上;三是锦标主义思想浓厚,好大喜功,报喜不报忧。基地主要领导同志在这封揭发信上批了一句话:军事冲击了政治。据说基地主要领导同志定的这个调子是从上面灌输下来的。一时间,场务连的每个宿舍同时暴发出惊讶地喊叫声、气愤地叱骂声、懊丧地叹息声,还有不时夹杂的怪声怪气的大笑声。整个营区乱哄哄地简直象天津解放前的“三不管儿”。如若不是新任指导员吕建中马上集合队伍高声朗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不定战士们会自动组织起来到基地决策人物那里集体请愿。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基地卫生队来电话,说张喜良死活闹着要回连队,不然他将象绝食一样拒绝治疗。为此,吕建中专程跑到卫生队休养所,道理讲的可以用车拉,还不止一次地背诵“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的语录,也未能稳定住张喜良异常暴燥的情绪。最后他不得不请周振滇出山。帮助做一下张喜良的思想工作。

  “你非要吵着闹着出去干什么?”周振滇一进病房就对张喜良来了个“直瞄直射”。

  张喜良看着周振滇,觉得鼻子一阵阵发酸。连长怎么好象突然一夜之间老了许多?额头上的几道横纹刀刻似的显眼儿。眍□进去的眼眶四周罩着一圈儿青色。颧骨凸起。脸上的皮肤干裂而粗糙,象大旱年龟裂的地皮。他这是为了连队的荣誉呕心沥血和因秀芝嫂的死而受到巨大精神创伤的结果呵!但是尽管如此,他仍然按照军人的标准严格的要求着自己。帽沿下的头发绝对不超过一公分,瘦削脸上的胡子刮得光光的,身上的布军衣虽然洗得发白,穿在身上板板整整,特别那裤线象熨过一样直,表情刚毅威严,看不出丝毫的悲哀和怨恨。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优秀连队指挥员,却被无情地处理转业。什么他妈的狗屁领导:什么他妈的用人标准!张喜良心里愤愤不平地骂着,冲动的话语脱口而出:“我出去要找基地那些当官儿的说清楚,他们凭什么叫你转业?”

  “放肆!你这话还象一个军人吗?”周振滇厉声厉色地说,“服命令听指挥,是一个军人的天职。再说,我转业完全是我主动写报告要求的。

  “你撒谎!”

  “爹妈从小没教会我。”

  “那你为什么要求转业?”

  “秀芝不在了,我又当爹又当娘,精力受影响,不利于连队建设。还有一条,就是好好还还欠下的妻子的债,把饿丫抚养好。”

  “还有一条根本原因你没说“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有人背后搞你的鬼,向基地领导告了你的刁状!”“我不知道。但就是知道了也不会促成我写转业报告。”

  “你走了,场务连以后怎么办?”

  “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

  “那谁会当连长?”

  “这是领导上决定的事儿。不过,我曾向基地有关领导建议叫李副连长担任连长职务。”

  “叫他?”

  “他怎么就不行?第一,他对场务连业务工作熟悉;第二,工作热情比较高;第三,资历老。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虽说他身上有点小毛病,但是……”

  张喜良听到这里忍不住忽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他身上只有点小毛病?够吗?”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周振滇双手扶张喜良躺下,“谁知我刚把建议提出来,基地那个有关领导递给我一封信。我一看,是李久存自己写的一份申请转业的报告。”“怎么,他也要求转业?”

  “一点儿不错。而且他还在转业申请报告上沉痛地检查了一件过去一直隐瞒的在警卫连工作期间,由于不适当地开玩笑而导致你在油库门口放火受了处分的错误,并请求对他过去的错误给予处分。”

  “真的?”

  “嗯。过去我还一直对你为什么总是与李副连长格格不入当作一个难以解开的谜,结果还是老李给我揭开了谜底。”

  “基地首长批准他转业了吗?”

  “说是再进一步研究研究。”周振滇从军用挎包里取出几听水果罐头,放在张喜良病床前的床头柜上;然后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忍着伤痛的张喜良,语调缓慢而有力,似乎想让每一句话都象命令一样深深留在他的记忆里,“记住,你现在的任务是安心养伤。现在连里同志们的思想波动比较大,吕指导员又是刚上任,担子不轻。你不要再给他添乱了。我离开连队之前可能不来看你了。但是,你以后探家路过我们那个县,可要下车到我那里坐坐。”

  “连长――”张喜良眼圈一红,急忙咬住了下嘴唇。他怕自己再说下去会带出哭腔,惹得周振滇一生气,骂自己不是个男子汉。

  周振滇走到门口,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道:“最近王文高的情绪很低,感到对不起你。我已经和他谈了一次,你找个时间请他来,两个人好好聊聊。”

  “连――!”张喜良不顾疼痛地坐起来,抄起双拐,艰难地向门口移动,蓄满眼眶的泪水再也难以忍住,成串滚落,水泥地板上满地开花。

  二十

  周振滇看望张喜良的第二天傍晚,好象要下雪。

  天空中密布的彤云象得了痨病人的脸,黄得吓人。营房、树木以及人的面孔,都浸泡在昏黄的流体中,病恹恹地好象同时得了种痼疾。天阴而无风,干冷干冷。

  卸掉戎装的周振滇今天就要启程。需要带走的家?衣物昨天已经到火车站办好了托运手续。连里的欢送会也开过了。欢送会开得十分气派。基地司令部的一个副参谋长和基地后勤部一个副部长专程参加一个连长的欢送会,这种规格在基地的历史上委实鲜见。欢送会不仅饭菜丰盛,而且还备有茅台酒。那个副部长是个见到茅台不要命的主儿,热菜还没上桌他已经喝完了第十杯。最后,他是被吕建中和李久存两个人架上汽车的。而那个副参谋长虽然对酒很有节制,但对美味佳肴却大加扫荡。最后他虽然不用专门要派汽车送,但临走握着周振滇的手却说了句老周,你们不亏为‘四好连队’。光凭这顿饭菜,生活管理好这一条就得打满分。咱们来个君子协定,下次你们再开欢送会,你老周不通知我,小心日后我给你小鞋穿呕?哈哈哈……”说完扬场而去。

  周振滇乘坐的是晚上九点钟的火车回归故里。他随身携带的东西极其简单。一个灰色帆布旅行包,一个军用水壶。所以,他曾执意不叫派汽车送,连里也不要组织人到火车站送行。吕建中为此特地向基地首长做了报告。基地首长指示,车还是要派,行还是要送。不过,去上一两个连排干部作为代表到火车站送送就行了,不要兴师动众。周振滇与吕建中最后商定,他先带饿丫步行到碑子院生产大队告个别,然后去火车站送行的同志迟些坐上吉普车到碑子院村口等候,省得惊动面太大。还有,基地政治部通知,今天晚上七点钟在军人大礼堂召开“四好连队”和“五好战士”表彰大会,要求全体人员参加。周振滇提出等全连同志集合整队去军人大礼堂以后,他再去碑子院,这样就将惊动面缩小到最低限度,吕建中连连点头称颂。谁知,当战士们听说因参加大会而不能最后为周振滇饯行时,纷纷向吕建中告假。吕建中哪里会同意。为欢送一个离队干部而拒不参加基地的表彰大会,那还了得?结果,一方坚决要求请假,一方坚决不允许,双方闹得很僵。周振滇怕再僵持下去给连队领导造成很大的被动,决定立刻离开连队。当他领着饿丫走出连部,突然在他的眼前陡地矗立起两排巍蛾的堤岸,全连战士已经在列队恭候。

  啊,战士们欢送他们的连长自有战士的规格:一色的上绿下蓝新军衣,腰扎一色的武装带,脚穿一色的解放鞋,肩挎一色的步骑枪,每支枪口上挺立着一色的刺刀,寒光闪闪。战士们收腹挺胸,目不斜视,神色庄严。那整齐的队形和凛然的气派俨然如同欢送国家元首的仪仗队。

  周振滇虽然取掉鲜红的帽徽和领章,但是仍然穿着崭新的军装。军上衣的领口还特地缀上一个白色衬领,第一次穿在脚上的三接头牛皮鞋擦得乌黑闪亮,目光炯炯,健步而行,英姿不减,看不出半点儿虎落平阳、龙搁浅滩的颓丧。他左手领着饿丫,当走到队列尽头,然后回转身来,放下右手里的帆布旅行包,双腿并拢,猛抬右臂,向他的战友们行了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庄严的军礼。于是,他走了。

  他是在黄昏时刻领着五岁的女儿饿丫走的。

  他走出连队的营区时脚步显得十分匆忙。

  “连长――!”

  死寂般的队伍中突然暴发出海啸般的呼喊声。震聋发馈的呼喊声雪球似的在百十只喉咙口滚过,在冷飒而昏黄的晚风中,轮廓越滚越大,急速滚向极深处。

  一个被昭示出的无比严寒和惨烈的冬天悲凉的降下了序幕。

  1986.8.8于北京复兴路14号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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