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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爱就爱个潇洒(2)

  我以强者的姿态向他们大喊一声:“哎!要开眼界的到这儿来,不要鬼鬼祟祟的!”

  “你呀――真够犟得可以!”管政委以嗔怪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而把赞赏话藏在心里。

  “把脚再伸近点。”大刚说着抓住了我的两个脚脖子。我机械地往前挪了挪身子。

  眼下,我除了疑惑就是服从。

  他把我的两只脚分别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他的两只手掌心向前,调整好与我脚掌的距离,命令我把脚掌贴在他的手心上。

  “他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我虽然满腹狐疑,行动上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就在我的脚掌与他的手心接触的一刹那,一股平素从未感受到的热流从他的手心传到我脚上,又流进我的心房里,并迅速扩散到全身。不过,这种感觉是极短暂的。我羞赧而紧张地瞟了他一眼,见他正聚精会神地观察手心与脚掌的间隙,没有发现我的狼狈样,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洞拐(07),进入四转弯!”他象地面指挥员一样呼喊着我的代号,并且向我下达了命令。

  我听后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要以两个手掌作为“刹车片”,直接感受和观察我的着陆动作。没想到这位其貌不扬的人物,肚子里还真有点“干货”哩!

  我立刻按照操作要领,右手攥拳比作握驾驶杆,左手把定油门,两眼注视前方,全神贯注进入模拟飞机状态,以清脆的飞行术语答道:“洞拐(07)明白!”

  为了争取时间,我果断地来个切半径,霎时间将机头对准跑道,修正好下滑方向,马上报告:“洞拐(07)请求着陆!”

  “可以着陆。”

  “――明白!”我操纵着“飞机”,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跑道”:“压杆”,“蹬舵”,“收油门”,“放襟翼”。随着“飞机”急速下滑,我那踩着“刹车片”的两条腿同时用力蹬。

  “停!”他猝然猛喝一声,声音里带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管政委往前一探身子,说:“有什么发现?”

  他抬起头来,两眼盯着我,以肯定的口气说:“你的左腿过去出过毛病,而且很可能摔断过!”

  我以惊愕的目光看着他,发现他那闪亮的眸子竟然也是那样犀利,仿佛一眼就能穿透人的心底。他的目光中也燃烧着青春的火焰,是那样明澈、大胆、强烈和执著。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低头,避开他那目光的锋芒,又立刻感到这种畏怯没有来由,急忙抬起头来,以强硬的口气申辩道:“我一不拐,二不瘸,两条腿又一般长,你怎么知道我的腿断过?”

  管政委把P股掉过来,同我坐在一条“板凳”上,替我帮腔地说对呀!我们挑选一个飞行员,要‘过五关’,‘斩六将’,大眼筛子‘筛’了,还要细箩‘过’。不要说断过腿,就是身上有块疤都要检查检查。叫你这么一说,魏丢丢同志岂不成了‘铁拐李’了?我说同志哥,你可要担心呐,如果拿不出真凭实据来,丢丢同志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八条,告你个‘诬陷罪’!”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们看!”他说着叫我重新将着陆动作做了一遍。当我的两条腿均匀地用力踩住“刹车片”时,他马上喝令停住,指着手心和脚掌的接合处,叫我们自己观察,自作结论。

  我和管政委歪着脑袋,左看右瞧,也没有发现两手和两脚之间有什么不同之处。

  他胸有成竹地叫管政委点着一支香烟,放在他嘴上。他猛吸了一大口,先把嘴贴在右手和左脚的接合处,用力喷出半口烟,乳白色的烟雾立刻象碰壁似的被撞了回来。

  接着,他把嘴贴在左手和右脚的接合处,把嘴里剩下的烟全部喷了出来,只见一股烟从手心和脚掌中间钻了过去。

  “嘿,伙计,真有你的!”管政委似乎悟出了什么门道,大加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虽然没有完全明了其中的奥妙,却已经被他那认真细致的工作作风以及敏锐而精细的观察力所感动、所折服。我如实地告诉他:“算你猜着了,我的左腿是摔断过。”

  “怎么回事?”这回该轮到管政委吃惊了,撩起眼皮瞪着我。

  于是,我便把摔腿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给他们听。

  那还是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打过上课铃,老师刚拿起教鞭,正要张口讲课,我同桌的一个女同学突然“嗷――”地一声惨叫,把全班同学吓得心里直打哆嗦,老师也被这声叫喊搞懵了。原来那个女同学打开书包,正要拿书,一眼发现里面有个癞蛤蟆!于是吓得又哭又叫。整个教室顷刻间象火燎的马蜂窝,乱哄哄地炸了营。老师气极了,气冲冲地问是谁干的?结果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承认。老师只得一锅煮――大家都被训斥一顿。

  难道我们就这样吃个哑巴亏,叫那个黄毛小子占便宜?哼,瞧着吧!

  过了几天,等到男生们心理上解除了戒备,我通过暗地观察了解,终于发现了那个“罪魁祸首”。

  一天下午,我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放在那个黄毛小子的书包里。――“礼尚往来”。晚上,他正要拿出作业本写作业,往书包里一伸手,抓出条一尺多长的死蛇。第二天听他妈给老师说,把他吓得尿了一裤裆。

  ――活该,谁叫他先欺负人,拿我们女同学开心!可是,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几个黄毛小子就报复我们了。他们把我们几个女生拦在半道上,扬言要与我打赌。条件是:谁能站到最高的地方,谁就是我们村关帝庙里的关老爷――关云长;谁站得低,谁就是“赤兔马”,要趴在地上叫“关老爷”骑着走。其他女生一听吓得又哭又叫,不敢应战。我把眼睛一瞪,喊道:“怕什么?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赌就赌!”

  谁知我的话刚出口,一个大个子男生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抢先跑到右面不远的土岗子上,再也没有更高的地方了。我的伙伴们急脖子瞪眼地跟他们吵,男生们自然不肯让步。蓦地,我的眼睛一亮,发现在土岗子左侧有一棵钻天杨,长得又细又高,树冠比那个大个男生站的位置高出一房。我的心中不由一阵窃喜。心里话坏小子们,你们以为女生都不会上树呀?告诉你们吧,拾柴割草,摸鱼捞虾,凡是男孩子能干的,我都会。等着瞧吧!”于是,我把书包交给同伴,飞快跑到杨树下,轻蔑地瞪了一眼土岗子上那个得意洋洋的大个子,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然后以标准的猫上树姿式,噌噌几下子就蹿上去一丈多高。女同学们见了,脸上的沮丧情绪顿时云消雾散,代之而来的是喜悦和自豪。她们拼命地拍着巴掌:“加――油!”“呱――呱!”“加――油!”呱――呱!”……

  在同伴们的鼓励下,我一鼓作气上到钻天杨最高一个树杈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喊道大个子,认不认输!”不料,那个大个子听了不仅不慌张,反而向我一笑,从怀里掏出个风筝,风筝上写着他的名字,迎风一抖,风筝立刻升到空中,比我的位置高出好多。他又得意喊道:“哎,睁大眼睛,看看到底谁高!”

  我一看他又耍了个鬼把戏,气得恨不能跳下去给他两巴掌。便气呼呼地质问道:“我们是人与人打赌,又不是和风筝!我喊它一声,它要是答应才算数。”

  树下的伙伴们立刻帮腔对呀,只有它答应才算数!”

  大个子男生狡辩地说:“刚才我们只是说谁站得最高,没有规定用名字代替不算数!”

  土岗的男生们连声助威:“对呀,没能耐就乖乖认输!”

  这时,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小聪明,向空中一指看,我比你高十万八千里!

  大个子男生瞪着两个大眼珠子,怔怔地往天上看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现,疑惑地问在哪儿呀?”

  我大声说在:“高高的天上!”

  男生们道:“看不见,不算数!”

  女伴们嗓门比他们还高:“你们看不见,我们看得见,就算数!”

  “不算数!不算数!就是不算数!”……

  “算数!算数!就是算数!”……

  双方越喊越凶,眼看一场“武斗”在所难免。正好在这个时候老师来了,才把那几个嘎小子吓跑了。

  “我们胜利了!”我高兴地一欢呼,从树的半腰跳了下来,结果把左腿摔伤了。送到县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靠近踝骨内侧的骨头裂了一道缝。经过一个多月的住院治疗和在家里休养,好了以后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拾柴担水,蹦蹦跳跳,与过去完全一个样。听人说受过伤的部位阴天下雨有酸痛的感觉,我却没有任何反应。为此我曾怀疑我的腿未必受过伤,说不一定是医生怕我再爬树上房,惹事生非,而故意吓唬我。……

  “这就对了!”大刚听了我的述说,嘴角不由漾出几丝喜悦的涟漪,对管政委分析道,“在一般情况下,可以说她的左腿彻底好利索了。那时,她年岁还小,恢复又快,加上痊?后感觉不出与过去有什么两样,所以早把摔伤过腿的记忆随着大脑的输出信息忘得一干二净了。正因为如此,她也就忽略了对左腿的锻炼,使得两条腿实际上存在的蹬力差隐藏了下来。这种蹬力差是微小的,平时显不出来。可是一上了天就不同了。飞机着陆的时速通常在二百五十公里左右,刹车片的灵敏度也很高,蹬舵时两条腿的力量稍有偏差,左脚轻,右脚重,飞机无疑要向右偏。可是她又不清楚出现偏差的原因,势必盲目修正,这样一来自觉或不自觉地就要调整坐姿,从而导致两个方向舵承受的压力忽轻忽重,这就是造成她着陆不稳的原因。”

  呀!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

  “怎么样,是骡子是马,看出点名堂没有?”管政委“将”了我一军。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火烧火燎的。

  ――不过,这决不全是因为难为情,而是其中包含着由衷的喜悦。

  我猛地站起来,刚把两个脚跟一磕,便疼得吸了口凉气――原来我还没有穿上飞行靴。

  “嘿嘿嘿……哈哈哈……”飞机上的几个地勤战士发出戏谑的笑声。

  我顾不得理他们,激动地喊道:“教员同志,我请求‘加工补课’!”

  “课是要补的,靴子嘛也是应该穿的。女同志总有与男同志不一样的地方,有时候脚着凉是要肚子痛的。”管政委把飞行靴递给我。我听得出来,管政委的话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着好象是冲我说的,实际上是对大刚的暗示和提醒。

  可是,大刚当时却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站着看我穿靴子。

  过了一会,他好象明白了什么,脸一红,撒腿向已经走出好几十米远的管政委追去,那样子就象斗败了的公鸡。

  我不禁“噗哧”一声乐了,急忙用手做喇叭:“田教员,我在哪里等您――?”

  “飞行练习室!”大刚连头都不敢回。

  经过几天的地面苦练,我的蹬力差得到了矫正。再次带飞,我的第一个着陆就准确地落在T字布中央,双轮点地,一个极漂亮的“轻两点”。我的成绩,也由丑小鸭(2分)变成了白天鹅(5分)。

  我一下飞机,女学友们立刻把我包围起来,真挚的祝贺,热烈的拥抱,热情的捶打。

  ――这标志着我从三十米以下的鬼门关跃上了辽阔的蓝天啊!

  可是,当大刚和管政委走过来向我祝贺时,我却溜进飞行员休息室,扎到女飞行员堆里不出来了。不知怎的,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害羞的滋味……。

  五

  我闯过单飞课目这一关后,便马不停蹄地进行难度更大的训练课目航线、空域、编队、仪表、特技和一些简单的战斗技术动作。

  由于我在单飞课目上延搁了时间,和其他学员比已经远远地拉下了进度。放单飞早的,进入了水平特技飞行;放单飞晚一些的,也进入了航线课目。所以我只有奋起直追,争取多飞、飞好,才能迎头赶上。

  就在我单飞的当天晚上,大刚给我制定了新的训练方案。除了在训练课目上进行了大胆的改革和周密的安排外,还要求我每个飞行日争取多飞一两个起落,要在毕业之前保质保量地赶上并超过其他学员。我听完以后,象拉满弓的箭,似鼓满风的帆,浑身充满了振翅奋飞的力量。

  谁知飞行日前一天午饭以后,我一连呕吐了好几回,而且还恶心得不行。第二天是飞行日,下午还要去外场参加飞行前的准备。象我现在这个样子,要是不见好,这次飞行就要被取消。

  ――真倒霉!

  大刚听说以后,一连到我房间来了两三回。又是去叫航医,又是帮助我用浸过凉水的毛巾放在额头上作冷敷,忙得团团转,那急煎煎的样子象个热锅上的蚂蚁。

  大刚不知听谁说,军人服务社来了一些酸梅,下午一开门就卖。他连午觉也不睡了,早早儿地就跑到服务社门口等着去了。

  那天中午热得出奇。火辣辣的太阳象飞机发动机的燃烧室,喷射着炽热的烈焰,把营区的柏油路烤得直冒烟儿。房前屋后的柳树象得了重感冒似的,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叶子都缩成一个个细条条。大队宿舍门前用水泥制作的乒乓球台,摸一下热得烫手。学员们自动达成了协议,分期分批地轮流着到洗漱室冲凉水澡。因为从洗漱室出来,刚回到宿舍就又是一身汗。在屋子里还热得喘不过气来,要是在屋外的太阳下面……啧啧,一想起来连舌头底下都觉得冒汗。可是大刚整整站了一个小时。

  服务社的同志开门时,见大刚脸上晒得直冒油珠儿,整个后背的衬衣上冒着一层汗碱,惊讶地问他站在太阳底下干什么,他认认真真地说:“来买酸梅。”

  他刚说完,逗得服务社的同志哗一下笑开了:为买点儿酸梅,就在大太阳下站这么久,值得吗?

  起床号刚刚响过,大刚就捧着满满一纸袋酸梅跑进了我们女学员宿舍楼。

  打老远就听到他与几个女学员的说话声:

  “田教员,手里捧的是什么宝贝?”

  “酸梅,冰镇的……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嘿嘿!”“呀,太棒了!我们尝两个行吗?”

  “当然可以。来吧。我请客。”

  “哎,您怎么一面答应一面跑哇?

  “来呀,我不是说了嘛,来吧!”

  “我们知道您是给谁买的,偏心眼儿!”

  “咯咯咯……”走廊里传来串串爽朗而又隐隐带有妒意的笑声。……

  我立刻明白了一切。不知怎的,心“咚咚”地跳开了。是感激?是不安?还是羞涩?似乎各种成分都有,似乎又不尽然。当时的心情很难确切地说清楚。

  “给,冰镇的!”他径直地走到我床边,把酸梅放在我脑袋旁边的床头柜上,“快吃吧,吃了就好了!”

  我看到他的脸被晒得通红,连脖子根儿都紫红紫红的,心里又感激又感到难为情。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仍然因袭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信条。在部队,男女之间的接触更要“自觉”。即使是教员与学员之间,除在“三点一线”(三点是机场、教室、饭堂,一线是起飞线)交谈外,在其它场合双方都是采取回避政策的。否则,如果平时联系多一点,那些惟恐人心不古的人总要嘀嘀咕咕,或视之为“歪门斜道”,或斥之为“不成体统”。

  “你吃吧,快落落汗。我刚吐完,吃不了。”我婉言谢绝了。

  他直言道:“要是我吃,我才不大中午地去受那份洋罪呢!这个鬼天气,恨不得从脑袋上榨出二斤油来!我是专门给你买的,还客气什么?快吃吧!”

  我假装胃疼地捂着胸窝,说:“我实在吃不下。”

  他一本正经地说:“听人讲酸梅能够止吐开胃,促进消化。你先吃几个试试嘛!”

  我越说不能吃,他越是劝说。一来一往,显得怪亲热。和我一个宿舍的刁紫慧这时说话了,她拉着长脸说:“哟――我的田教员!你可真是有亲有疏,泾渭分明呀?不是你带飞的学员连让都不让;是你带飞的学员,人家不吃,你恨不得往嘴里塞。”

  大刚嘿嘿一笑,尴尬地说:“怪不得大家都叫你刀(刁)子(紫)嘴(慧),果然名不虚传。嘿嘿,我是怕她影响飞行,拉下进度,到时候你们又陪着她哭鼻子。”

  “就算是吧,但我并不领情。”刁紫慧调皮地一耸肩膀,“请问,吃酸梅能治疗呕吐么?”

  “能。”

  “你有亲身体会?”

  “常言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么’?我是听别人说的。间接经验也是经验嘛!”

  “那好,我先做个试验。”刁紫慧拿起一个酸梅放在嘴里,故意咂咂嘴,赞赏地说:“不错,满有味道。”她说着把一个酸梅塞在我嘴里,说,“吃吧,我都开了头了,你还等着什么?”她说完向我诡秘地一笑,走开了。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谁也没开口。过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说了句“吃了酸梅,好好休息吧”,便慌忙离开了房间,我下意识地数了数,从我的床头到门口,他才用用了四步,真是“一步三尺”。

  那堆酸梅,我一个也没吃。因为我本来并不喜欢吃酸味,加上我根本不相信几颗酸梅能治病。但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物的效果,不久我不再恶心了。下午,我还坚持到外场参加了飞行准备,一点儿也没觉出累来。第二天,我照常参加了飞行,而且还比其他学员多飞了两个起落,成绩都是5分。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得那么快,航校宣传科的新闻干事当天就找我和大刚进行了采访,并且写了个报导,标题就叫《酸梅》,寄给报社以后,没几天就登出来了。我偷偷地读了,写得还挺生动哩!校里的有线广播,照着报纸广播了两三遍,大概是大刚感到难为情,一天多没跟我照面。

  六

  过去大刚说过:“飞行,是勇士的事业”。当时我还以为是他讥讽我。后来我才知道,蓝天并不全是“万里无云,阳光灿烂”,也不全是诗一样的意境;也有“千仞高峰,万丈深渊”,凶恶狰狞的一面。一个飞行员,如果没有勇士的胆略、勇敢和无畏,纵然你驾驶的是最现代化的飞机,在广阔无边的天空也是难以自由翱翔的。

  在我毕业的前夕,就发生了这样一件怵目惊心的事。

  那天,我和大刚飞最后一次空域。

  我们的两架飞机起飞时,本场气象条件良好。虽然空中有几块铅灰色的团团,但是云底高少说也在两千公尺以上,看发展趋势不会形成复杂天气,更不会有雷雨。

  我和大刚临上飞机前,管政委特地来到飞机前,乐呵呵地祝贺道:“飞好这最后一个起落,等你们的飞机轮子一擦地,我就给你们献花!”

  我和大刚同时一磕脚跟,充满信心地答道:“是!”

  我们的自豪不是没有来由的。今天我和大刚一起飞行,可以说是我们在航校的最后一次了。一年多来,我在大刚的帮助下,攻破一道道难关,完成了一个个课目,而且每个课目的考核成绩都是优。在进度上,也由原来的“副班长”变成了排头兵。今天飞行完了,我是第一个向“飞行学员”喊“再见”。怎么不令人感到骄傲和自豪呢!

  我和大刚起飞后,在机场上空“通场”时已编好了队,向预定的空域飞去。

  我依恋地看着机翼下的跑道、塔台、起飞线、风向袋、田野、村庄和河流,这些往日所熟悉的一切,今天变得格外亲切和留恋。再见了,亲爱的航校!再见了,可敬的人们!

  人一旦要离开一个所熟悉的环境,莫非都有一种怅然的感觉?离开?离开航校我会被分配到哪里去呢――

  蓝天啊,

  云海茫茫,

  那白云深处,

  是我要去的地方。

  云朵在飘荡,

  心潮在荡漾……

  我正情不自禁地哼着《蓝天畅想曲》,猝然,地面指挥员命令我们火速返航,说是机场上空天气骤变,很可能被雷雨封锁。

  奇怪!起飞前天气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坏了?

  我正疑惑不解,只听大刚果断地说:“洞拐(07),返航!”

  “明白!”我只得回答。同时倒转机头,大速度向机场飞去。

  对于我这样的新手来讲,雷雨,是在飞行中不可与之争雄的劲敌,是飞机绝对不可逾越的禁区。

  我和大刚刚飞临机场上空,只见奔腾咆哮的乌云怪兽般地把机场上空吞噬了。滚滚雷声,由远而近,把飞机座舱震得瑟瑟直抖。情况已是十分危急!

  此刻,一分一秒,将直接维系着生命的安危呵!早一分钟着陆,会人机双全;晚一分钟着陆,人和飞机将毁于一旦。

  头顶上猛然响起机枪一样的扫射声,如蝗的“子弹”好象要把座舱的有机玻璃击穿!我一抬头,哟,下雨了!稀疏的雨点打得座舱“噼叭”作响。

  我低头朝下看,大潮般的乌云撕打着、撞击着、绞杀着向机场涌来,眼看就要夺去我们唯一的退路。

  “洞拐(07),紧急着陆!”大刚大声地命令我。

  在这个时刻,我怎么能把危险抛给他,把安全留给自己呢?我立刻一松油门,减低了飞机速度,请求在后一个着陆。

  “混蛋,是你命令我,还是我命令你?妈的!”他一声虎啸般的怒吼,两个耳机的传声片震得我耳朵根子发麻。

  啊!想不到他发起怒来这么凶,而且还骂人,把人家的“妈”都捎带上了!我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象被人打了一耳光!

  我没再请求了,一个大速度低空俯冲,强行降落在跑道上。

  就在我的飞机轮子刚刚擦到水泥跑道的一瞬间,“哗――”暴雨倾盆,乌云封锁了机场。整个跑道上空宛如扣着口大锅,黑得吓人。

  “洞勾(06),马上着陆!马上着陆!”

  “洞勾(06)明白!洞勾明白!洞勾明白!”大刚响亮地回答,声音坦然而坚毅,充满着钢质。

  可是,只听飞机声,不见飞机影。

  我的心已经堵在喉咙口,似乎一张嘴会立刻蹦出来。蓦地,一道闪电,随之而来的将是一声炸雷的轰鸣。这个“无毛之兽”,莫非真要把大刚置于死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猛然发现大刚的飞机已经通过导航台,超低空出现在跑道头上,起落架早已提前放了下来,箭一般降落在长着厚厚一层草皮的迫降场上。但是,由于飞机太大,草皮又湿,刹车无效,飞机急速向前冲击!

  与此同时,连珠炮似的惊雷在机场上空炸响,金蛇飞舞,震地撼天。

  我呼喊着他的名字,拼命向飞机追去。

  起飞线的救护车、消防车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也向大刚的飞机追去。

  空勤、战勤还有后勤保障人员,也不约而同地向大刚的飞机追去。

  我一口气跑到着陆线外的土炊前,见飞机完好无损地停在土坎下面,大刚却昏迷在座舱里。我纵身一跃跳上飞机,打开座舱盖,只见大刚胸口的白衬衣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我不顾羞把大刚揽在怀里,立刻解开座椅的背带,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竟然我一个人把他抱下了飞机。

  大刚由于胸部受伤,马上被送进了医院。……

  七

  大刚住院的第三天,我们整个学员队飞完了航校的全部训练课目,转入毕业前的总结阶段。

  这个阶段除了会还是会,烦死人了。个人总结,班总结,中队总结,大队总结,最后还有全校总结。就象滚雪球似的,一个会比一个会大。其实内容都大同小异。我人虽然在会场上,心却早已“飞”了――惦记大刚的病情,盼着早一天能够到医院看看他。

  自从救护车在着陆线把大刚拉走那一刻起,我整天觉得没着没落的。就象断了线的风筝,缺少一种维系的作用和制约的力量。

  ――奇怪,从什么时候产生了这种依赖情绪?实在令人莫名其妙!

  我想极力摆脱这种情绪,开会时有意识地记笔记,不管有没有可记的价值,我都有言必录。可是会议结束后,再一看笔记,竟前言不搭后语,不知记的是什么。散会以后,其他姑娘们高兴得象群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又说又笑,又蹦又跳。我也扎在姑娘堆里,可是经常答非所问。真是伤脑筋!难怪刁紫慧讥诮地说我“有心事”了。姑娘是最忌讳这个字眼儿的,因为人们把“有心事”与“谈恋爱”往往视为同义语。我真想跟她“翻”了。一来马上要分手了,应该以友谊为重,二来自己的情绪的确有些反常,说明人家的话还有一定的根据。于是我显示肚量地骂她一句“讨厌鬼”,一走了事。

  开始几天想去医院看望大刚,老是埋怨会议多,没时间,等到后几天时间完全归自己支配了,反而又犹豫不决了。是自己去还是邀一个学友一起去?自己去说话方便一些,但又容易招来非议。两个人一起去固然保险,却又……“咳!太小心眼儿了,哪里还象你魏丢丢!”我懊恨地狠狠拧了自己大腿一把,决定明天自己去医院。“人的嘴,两张皮。谁爱说什么说什么,管它呢!”

  可是,要去总不能空着两只手呀?那么带点什么才能既反映自己的心意又有一定的意义呢?我想了半天,决定带去三样东西:一样是准备给他赶织件毛背心。前不久我发现他的毛衣破了,他又不爱穿棉衣。如今胸部受了伤,更不能着凉。我上个月买了一斤多纯毛栗色羚羊牌毛线,原来是想给我妈织件毛衣的,正好先给他织个毛背心,御风挡寒。第二件是一本塑料皮的日记本。这个本子是我在校运动会上获得女子八百米赛跑第一名的纪念品,里面的彩页都是我国运动健儿发掘拼搏精神为国争光的精彩镜头。送给他一方面希望他发扬我国运动员的拼搏精神,争取早日恢复健康;另一方面希望他认真总结教学经验,争取带出更多的飞行员,为建立一支强大的人民空军贡献力量。第三件就是昨天在全校召开的毕业大会上,校长亲自发给我的优秀飞行学员毕业证书。那时,在雄壮的军乐声中,当我从校长手里郑重地接过优秀飞行学员毕业证书时,校政治部宣传科的摄影干事让我笑一笑,我笑了,但一定比哭还难看。因为我心里有一种酸楚之情啊――大刚为了将我从三十米以下的“死亡线”一举托上蓝天,耗费了多少心血啊!在危急关头,他把安全让给我,却把危险留给了自己。今天,当我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上台,自豪地领取毕业证书时,他却躺在病床上,忍受着痛苦的折磨……。毕业证书,凝结着他的心血。他见到以后,一定感到高兴,感到自豪,感到骄傲!

  下午,我便来了个“闭门不出”,拿出毛线就织了起来。晚上开两个“夜车”,争取第三天一早儿织好。

  调皮的刁紫慧笑眯眯地来到我面前,盘问:“给谁织的?”

  “田教员!”

  我的过于坦率的回答不啻于当头一棒,震得刁紫慧半天没说出话来。

  “是他叫你织的?”刁紫慧不无惊讶地又问了一句。

  “是我一相情愿,而且还是‘大包干’。”我又轻松地说了一句。

  刁紫慧又闹了个倒憋气,噎得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最后解嘲地一笑,说了句:“讲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便蔫蔫地溜了。

  原来直率的锋芒比尖刻更厉害。我开心地笑了。

  第三天清晨,当嘹亮的起床号响起,我已经锁完了毛背心的最后一针。

  中午十二点,我经过五十分钟的火车又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汽车才赶到大刚所住的空军某医院。从航校到医院的实际距离并不太远,由于医院在一个山坳里,交通不便,从航校到医院要拐一个“S”形的圈。据说建这所医院时,正是林彪推行“散、山、洞”方针的时候,所以这个医院是前不挨村后不着店,且不用说没在城市附近,方圆十多里连个比较大的村庄都没有。不仅药品等物资要靠火车和汽车运,就是干部家属的随军、就业和子女上学等都成了老大难问题。

  午休是不让探视的。值班护士听说我是从航校赶来的,破例准我进了病房。

  我踮起脚跟儿,悄悄地走进病房。哦,大刚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闭着眼,两片厚嘴唇轻轻地抿着,从嘴角旋出隐隐可见的兴奋,那神态象在做一个甜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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