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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营生(2)

  二木替她拉大锯,她并不欣喜。她只是有点慌乱。她是认识二木的,但平日说话极少。张木匠不让她出门,尤其不让她跟半大小子说话。芋头也没这胆量。她对二木的印象是极淡的,印象中瘦小肮脏,两眼滴溜溜转,黑眼珠多。大木粗壮而蠢笨,眼睛却阴沉,透着不测之光。芋头对大木、二木印象不好。她从没想到过要和他们打交道。二木却突然闯进家来,成了爹的徒弟。她不知该怎么对待他。

  二木光着膀子拉锯,肩胛骨凸出来,在皮下一耸一耸的,像要随时破皮而出。二木委实太瘦。他还没有多少力气,更没有拉大锯的经验,两手抓住锯把,一推一拉,吃力而盲目。张木匠不时喝一声:“看住下线!”二木两膀酸麻,渐渐沁出汗来。他知道芋头就在旁边。他相信她在嘲笑他,心里愈加慌乱。扫视一眼周围的人,并没人十分注意他,大家无非借个场合说些闲话,只有芋头一直看着他们拉锯,但并无嘲笑之意。二木想起大木的话,芋头老实,不会骂人。芋头,你腚上有颗痣。“歇一会儿!”张木匠说歇一会儿,二木吓得一激灵。放下锯抹把汗,偷眼看芋头转身进屋去了。芋头腚很大,在裤子里满满荡荡地柔韧着。

  痣。二木老想着那颗痣。

  大木喜欢夜间游荡。和二叔不同,二叔当年喜欢在野地里游荡,只为好玩。大木喜欢在村里游荡,是为营生。夜间能发现许多白天看不见的东西,发现人的许多秘密。他吃惊地发现,人几乎都有秘密,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可人要脸。二叔说:“树要皮,养树,人要脸,误人。”这就来了营生。大木的第一桩买卖是和狗头做的。狗头是个小偷。那晚,他偷了寡妇少卿的一头羊,刚出院门被大木撞上了。大木说:“狗头,我一直跟着你。”狗头说:“我咋不知道?”大木说:“你只配做小偷。我是抓小偷的。”狗头说:“你要怎样?”大木说:“这会儿是半夜,没人看见你。”狗头就有些明白:“就你看见了。”大木说:“我什么也没见。”说完转身走了。黎明时,狗头把剥好的羊砍下半只送到大木的那间破草屋。狗头说:“大木,你身手比我好,咱俩合伙吧。”大木说:“我不当小偷。”狗头说:“你会坏我的事。”大木说:“不会。我啥也没看见。”狗头扔下半只羊走了。大木煮了一锅,给二叔、二木各留一份,自己饱吃一顿。他觉得这买卖不错。他没有害任何人。

  大木、二木和丝瓜已经分伙做饭。大家都觉得方便。大木给丝瓜送去一包熟羊肉。丝瓜说你从哪儿弄来的,大木说朋友送的。说完就走了。丝瓜盯住大木狗熊似的背影,心想大木长相像他爹,可比他爹有心眼。他有朋友了,葫芦一辈子没朋友。

  葫芦成亲很晚,却娶个好媳妇。那女子是一个好户家的佣女。葫芦给那家好户干活,死干,好户就喜欢他。好户家有一口古井,多年没淘,水不很旺。好户让葫芦下井去淘。天很凉了,葫芦没说什么,脱衣裳就下去了。他在井下挖泥,上头用筐子把稀泥拉上去。井下冷得受不住了,葫芦就爬上来烤烤火,喝点酒,然后又下去。葫芦在井下干了五天,居然挖出三坛银角子,两筛子铜钱,也不知是哪辈子祖先藏里头的。葫芦一枚铜钱没要,全都交给好户。井淘好,泉水汩汩往上冒,打一桶尝尝,甘甜。好户大欢喜。靠这几坛银角子,好户置地数百亩,大发了,成为这一带首富。这是后话。当时葫芦哆嗦着爬上井,浑身冻得青紫,好户亲自烫酒敬他,又当场把一个叫影月的贴身女佣许他做妻。葫芦在井下干了几天,彻骨都是寒气,哆嗦着趴地上给好户磕头谢恩。不久,葫芦和影月成亲。好户送他三分废宅地,上头有两间柴房,一并也给了葫芦。葫芦从此有了家。丝瓜看哥娶了媳妇,也很高兴。但他不愿搬来同住,仍住村头庵子,倒是经常往来走动。丝瓜喜欢嫂子影月。

  影月性情温顺娴雅,一点儿不嫌弃葫芦。两间破柴房让她整理得干干净净。葫芦娶妻数月,仍像做梦一样,外出干活回来,就是瞅着影月笑。影月走路娉娉婷婷,轻如幻影。葫芦老觉得她不是真的人,畏畏缩缩抓住她胳膊捏捏,有骨头有肉的,温乎乎软柔,于是就笑,说:“真是的。”影月纳闷,拿开他的手,笑问:“你咋啦?”葫芦又笑:“不咋。真是的。”影月听出他的意思了,嗔怪说:“我是鬼!”葫芦傻笑:“你哄人。”影月端来饭菜,两人就热热地吃。适逢丝瓜来了,正赶上吃饭。影月忙站起招呼,盛上饭送到面前说:“吃吧,多吃点,兄弟。”丝瓜边吃边说:“你还是叫我丝瓜好。”影月捂住嘴啧儿笑了:“丝瓜丝瓜,像是老吊着,怪累人的。”那时丝瓜正叉开腿冲影月坐着,裆里东西晃晃荡荡的,丝瓜低头瞅瞅,对影月做个鬼脸说:“话不能这么说,该吊着的物件就得吊着。”影月先还不曾留意,这时脸腾地红了,她毕竟还是新嫂子,论年龄也就十八九岁,和丝瓜不相上下。就不再搭腔,只埋头吃饭。好在葫芦心眼实,听不出个名堂。但影月从此存了一份戒备。

  葫芦老犯腰疼病。别人开玩笑说葫芦你白天累成那样子,夜晚再忙半夜,还能不腰疼。葫芦听不懂,说:“我夜里没干啥活。”那人说:“你还嘴硬,你搂住影月夜夜都干,还吃她的奶子。”葫芦吃了一惊说:“你都看见啦?”那人神秘一笑说:“不光我看见,村里许多人都看见了,你骗谁?”葫芦紫着脸呐呐说:“你们真会操。”那人说:“影月的身子又白又嫩,对不?”葫芦点点头。……葫芦的泪淌出来哀求说:“求求你们,别说出去,我不干了,还不行吗?”那人哈哈大笑说:“你不会不干,你不干影月会跟别人干。”葫芦从此心惊胆战,夜晚睡觉躲开影月远远的。他老觉黑暗中床底下窗户前、门后头任何能藏人的地方都藏着人,都在静静地悄悄地盯住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跳下床端个灯,屋里屋外搜个遍,直到确信没有人藏着,才回到床上和影月亲热一番。但却匆匆忙忙很快分开,转脸睡到一旁。葫芦每一夜都在惊慌不安中度过。有时他会在半夜里突然大吼一声:“你们都滚出去,老子都受不了啦!”影月发现他的失常,却不知因由。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她怀疑葫芦在外头听到什么话。影月就有些心虚,想起当女佣时被好户强迫的事,莫不是被葫芦知道了。影月出嫁时已不是女儿身,但葫芦不懂,只顾着感恩欢喜,影月在惊惧中平安过去头一夜也以为从此太平过日子,一生有了着落。哪知又起风波:影月被冷落着、委屈着、纳闷着,又心虚愧疚着。

  葫芦夜夜做噩梦,梦见自己和影月赤条条被全村人捆在一起游乡示众。女人们羞他,男人们嘲笑他,孩子们用树枝戳他,唾沫如雨雾般飞来。有人用镰刀割他的肉,两人的生殖器被涂抹得花花绿绿,污秽不堪。噩梦醒来,大汗淋淋,于是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熬到天亮。出去干活走在路上,他永远觉得自己是赤裸裸的,在光天化日下展露,人们的目光都有些异样。葫芦的精神恍惚着,眼睛红肿,嘴唇枯裂,一天天憔悴。

  影月的肚子在不知不觉中凸起。第二年生下大木。

  葫芦的腰病更加厉害,到大木三岁时,整个人瘫了。影月请来中医先生看病,说是几年前寒气浸骨所致。显见得是那年为好户淘井时落下的毛病。先生说寒气凝滞,筋骨僵死,已无可救治。

  影月呆住了。

  葫芦躺在床上只会像狗一样哭。

  丝瓜来了,丝瓜说:“我养着你们。”

  二木馋烟。可是没钱。他不能老偷二叔的,他不愿再偷二叔的。他觉得自己开始学手艺成大人了。但当学徒没有钱,只管吃饭。七年出师才能真正挣钱。

  二木搬一阵子木板,靠墙角垛好,累得一头汗。一蹦,坐在木板上,吊一条腿,用袖口擦汗,偷眼看芋头忙里忙外。张木匠外出了,给他丢下一堆活,就是把木板从西边墙角搬到东边墙角。这活毫无意义,可他得干。张木匠说让他练力气。虽说活累,二木也高兴。他可以不在张木匠阴沉的目光下做事,偷空看些想看的东西。比如树上的麻雀,木板下藏着的老鼠,芋头鼓凸的胸脯和满满荡荡的P股。他有点怕芋头,有一点。他不怎么敢直视她,尤其当芋头迎面走来的时候。芋头一抬眼,他便一低头,芋头一低头,他便一抬眼。两人的目光都局促着,闪来闪去。很难说谁更怕谁。

  二木装上一袋烟,大口大口地吸。有些恶狠狠的样子。芋头送来一碗茶,从他吊着的光脚丫子慢慢看去。她有些心惊胆战。二木的脚丫子叉得很开,裤腿卷上去,膝盖骨朝下像吊两根灰不溜秋的棍,汗水把泥灰冲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小沟。二木赶紧把脚提起来,盘腿坐好了。装模作样吸一口烟。浓浓地喷出去。芋头抬头看烟雾发黑,闻着一股涩味,就有些好奇说:“二木,你抽的啥烟,一股怪味。”二木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样子,好一阵才迸出两个字——“豆叶。”“啥?你抽的是豆叶?”芋头喷儿笑了,第一次在二木跟前笑得自自然然。二木略有些尴尬:“笑啥笑!抽烟叶得花钱,抽豆叶……”忽然打住。他觉得一个大男人不应该在姑娘面前哭穷。芋头却笑得更欢,笑得胸脯子打颤,一碗茶水都泼了:“哧哧哧哧!……天来……抽豆叶……”二木觉得很丢脸,怎么能告诉她是抽豆叶呢?芋头还在那里笑,二木突然冒出一句:“你腚上有颗痣!”芋头一愣:

  “你说……啥?”二木说:

  “大木说你……腚上有颗痣!”芋头呆了呆,脸变得煞白,泪珠子扑簌簌往下落,接着就跑走了。

  二木傻了眼。后悔得直用烟袋锅敲脑壳,这事办得不咋样。要是大木会怎样呢,大木会沉着得多。大木是个有胆量有心术的人。可大木是个混蛋!二木想大木是个混蛋。临来啥也没教,就教我说芋头腚上有颗痣。人家一个姑娘。能这么说吗?这下完了。等师傅回来非挨揍不可。二木急得光想哭。他想了想,跳下木板垛,瞅瞅院子里没人,撒丫子跑走了。还学手艺呢,徒弟也当不成了。

  芋头听见咕咚咕咚脚步声,从窗户眼里窥探,见二木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她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小子不是很凶吗?他到哪去?

  二木跑回家时,谁也没注意他。那时门口正围一伙人瞧热闹。有女人、男人,也有小孩。其中有几个外村人,不怎么认识,手里都牵一头母羊。二木知道又有人来给羊配种了。

  这是丝瓜最精神的时候。丝瓜已经老了,老得像一根老丝瓜。他已经什么力气活都不能干,也不愿干了。丝瓜在村里消失了二十天,不知从哪里牵来两头蒙古种羊,形如老虎似的,毛厚得一把抓不透。过去,庄稼人给羊配种,谁家有公羊就借来用用,至多喂把草,主人从不收钱的。不过一抬腿的工夫,值什么。当然也没有种羊一说。

  丝瓜买来种羊,喂得饱饱的,浑身毛梳理得油光发亮,两头羊角上都拴着红绸子。丝瓜打个唿哨,两头种羊便一前一后跟在后头上了村道。丝瓜带两头种羊,威风凛凛在村里走了一趟,引得半村男女老少跟着瞧热闹,谁也不知道这个老二流子葫芦里卖什么药。丝瓜也不说什么,只背着手在前头走,嘴里哼哼唧唧,唱着极下流的小调。大伙更注意他身后的那两头羊。论体形个头,倒也不比本地羊好哪去,尤其两只角不咋的,比本地羊角短而细小,要是斗起架来,肯定不是对手。可怪的是那一身毛,厚得一把抓不透,剪下来怕有三十几斤。而本地羊毛却稀得能看见粉红色的肚皮,剪下来至多四五斤。

  但丝瓜究竟要干什么呢?

  丝瓜带两头羊转回家,后头尾随着的人仍没有散。丝瓜把羊拴好,反身从屋里拿出个木牌牌,往门前的树上一钉,大伙看了哈哈大笑。木牌牌上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卖羊种。这种稀罕事,在当地算得古今第一家了。

  有个泼娘们喊起来:“丝瓜,你不要脸,卖人种算啦!”丝瓜伸手拉她就要进屋,泼娘们猛地使劲甩开,甩得丝瓜一趔趄:“你要干啥?老二流子!”丝瓜站稳了,板着脸说:“卖人种呀。”一圈人轰地又笑起来。泼娘们“呸”他一口:“看你那弯腰驼背的样!”丝瓜也不脸红,坦坦然然一摊手:“所以才卖羊种嘛。”

  有汉子叫起来:“丝瓜,你这羊种是论斤卖还是论两卖?”一群人起哄说,丝瓜你穷极了,丝瓜你穷疯了。说丝瓜你也好意思。丝瓜等他们哄完了说:“先说明白了,用我这种羊配种,羊羔价钱能翻三倍,卖不够差多少我赔多少。至于你们来不来配种我不管,愿者上钩。”说着转身就要回屋。大伙被他说得疑疑惑惑的,一群人都愣住了。

  突然一个小伙子喊起来:“丝瓜叔!别忙走,你开个价究竟怎么卖法?”丝瓜站住了慢慢转回身,盯住那小伙子:“你想买?”

  小伙子很认真地说:“想买。”

  “真想买?”

  “真想买!”

  丝瓜慢慢伸出三个指头:“三块钱一滴。”

  众人又骂起来:“老流氓,老王八蛋,老不正经,老财迷。”

  丝瓜没理他们,进屋去了。那小伙子大喝一声:“你们懂个屁,这是良种,三块钱一滴不贵!”

  大木和二叔已形同陌路。起因是大木说二叔把你的种羊牵到自己屋里去,大木说我不喜欢臊味。他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傲慢。那时他站在二叔面前像一座黑塔。丝瓜坐在板凳上抬头看了看,像是不认识大木了,就很愕然。

  丝瓜一生没有怕过什么人。可是从这一刻起,他发现了自己的克星。这个克星正是自己用肩膀扛大的,用心血养大的。他忽然觉得心虚,像是欠着他什么。真是活见鬼。丝瓜有些恼怒,不仅恼怒大木,而且恼怒自己,怎么变成胆小鬼了。年轻时说阎王爷也敢摸摸,今天怎么会在这黑小子面前有点发怵。丝瓜想站起来,腿有点打颤。他想,不能栽在这里,就使劲往上站。他站起来了。而且把驼着的腰也努力伸直,挪两步站到大木面前,脸上露出一丝残存的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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