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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原始的音符(4)

  把白驹当成英雄的,自然敬佩不已;就是把白驹当成强盗的,也似乎没有恶感。狗受人类的欺负太多了。在这饥荒之年,更是苦不堪言。它们普遍觉得白驹为大家出了一口恶气,加上白驹家族一向在当地的威望,所以,就是前些日子白驹向人类报复时,也没有任何一条狗告密。尽管当时都很害怕,但一到天亮,夜晚见过白驹的狗,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夜间的见闻告诉其他的狗:“知道吗?昨夜我见到白驹啦!”这样一来,白驹的神秘感在狗们中间大大加强了。原来认识和见过它的狗感到自豪,没有见过它的狗都想见见它。大家都想一睹白驹的风采,看看这位传奇式的羲狗是何等模样!

  现在,白驹登门来访了,而且不伤害人类饲养的家禽、家畜,这样,被访者就不致因为失职而受到主人的责罚了。可以说,这样的会见不仅仅不尴尬,而且是愉快和荣幸的。它们寒暄过后,白驹便开始它的劝告,那言词是激烈的,说起来滔滔不绝。它竭力用明白的语言宣讲它的教义(狗们是这样认为的),其中有对远古以来历史的辛酸回顾,有对人类无情的批评,有对狗类奴性的解剖,有对世界大趋势的分析,有对狗类自身价值的再认识,等等,等等。它说得慷慨激昂,口干舌燥,出一村又进一村,出一家又一家。狗们静静地听着,有的愕然,有的木讷,有的点头,有的激动……总之,没有表示反对的意见。

  几个月过去,白驹像传教士一样走遍了黄河故道两岸的几百个村庄。它觉得时机成熟了,于是决定像人类最后决定什么事情一样,要举行一个盛大的集会。

  这一天晚上,在一片荒野里,各村的狗们按照通知,都来聚会了。啊!几万只狗的聚会,有谁见过吗?就像上古时代,黄帝在釜山大会“万国”一样,同是亘古以来空前的盛举!看吧,那蠕蠕而动的一片,何其壮观!白狗、黑狗、黄狗、杂毛狗,大狗、小狗、肥狗、瘦狗,猎狗、狼狗、牧羊狗、看家狗、哈巴狗……全部从各村各寨悄无声息地来了,那神情极其肃穆。而此刻,人类都还被蒙在鼓里,正缩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屋外,北风怒吼,冰天雪地。他们再也想不到,在老黄河岸边,正有一场史无前例的狗类叛乱即将发生!

  啊啊,终于到齐啦!

  狗们竖起耳朵,站在雪野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白驹激动得浑身发抖。它镇静了一下,稳稳地登上一座高高的黄沙岗,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的同胞们,开始了最后的演说。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这是一次总动员!白驹慷慨铿锵,把它的教义发挥得淋漓尽致,说到激动处,泪如雨下。全场静悄悄的,连风也停止了吼叫,似乎整个荒野只有白驹的声音了!最后,它直立起来,挥动着前腿,大声疾呼:“兄弟们,姐妹们!让我们和人类决裂,返回荒野吧!自由的狗类万岁!”

  白驹停止了演说,一边抹去泪水,一边等待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响应声。它相信,大家都会响应的!世界上还有比独立、自由更珍贵的吗?

  然而,白驹的估计不幸都错了。从狗群里发出的响应声稀稀落落。气氛有些尴尬,而且这尴尬的气氛使它刚才的激昂慷慨变得有些滑稽。

  白驹愕然了!

  狗们面面相觑!

  公正地说,大多数狗并不怀疑白驹的真诚,对它的教义也似乎能够理解。但它们却很难接受!老实讲,今天赶来聚会,许多狗只是为了好奇,凑凑热闹的,并没有多少狗真的打算就此参加叛乱。

  开玩笑!离开人类,返回荒野,是这么简单容易的事情吗?千万年来,狗类都是依附于人类生活,虽然吃的是残汤剩饭,却也可以求个温饱;虽然不如在荒野自由,人类的草垛上却也有个安逸的窝。而到荒野里去,一切都要依靠自己,那不是太辛苦——也太充满了危险吗?的确,狗们各有各的想法,也确有许多实际问题呢!

  这时,一条黑色的哈巴狗站起来大声提问:

  “请问白驹先生,返回荒野去,我们吃什么?”

  白驹看它有些迂腐,于是大声回道:“荒野可吃的东西很多,当然哪样可口吃哪样喽!”

  哈巴狗往前挪了几步,旁边的大个子狗们为它让开一条路。它现出为难的样子:“比如,老虎肉很可口,可老虎让我吃吗?”

  狗们发出一阵笑声。白驹有点气愤了:“你不能去吃兔子吗?干吗要去吃老虎!”

  “可我追得上兔子吗?”哈叭狗一下子四爪着地,“你看,我的腿这么短。你没听说一句俗话:哈巴狗撵兔子,越撵越远吗?”

  狗们又是一阵大笑,会场骚动起来了。白驹生气地说:“那么,你就去吃老鼠好啦!”

  “吃老鼠?那东西难吃死啦!而且,它们在地洞里,费很大劲也扒不出来的。而且,还有猫争食,它们锋利的爪子可不好对付呢。而且……”

  “算啦!”白驹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干脆,你什么也别吃啦!”

  “那——我不是要饿死了吗?”

  “你既然没有生存的本领,饿死也是活该!你们哈巴狗本来就是狗类的耻辱,本来就应该被淘汰!”白驹失去耐心,语言变得严厉而尖刻起来。

  哈巴狗看白驹发了脾气,不敢再问什么,尖着嗓子小声地说:“所以嘛,还是不能返回荒野……”嘟嘟囔囔退回老地方去了。

  狗们对白驹的傲慢不满起来,会场上一阵低语。白驹登高一呼:“有意见就大声说,别那么嘀嘀咕咕的!”

  于是,发言继续进行。一条老态龙钟的牧羊狗表示:“我已经为主人看羊十几年,人有歹,也有好的时候,我不能撒手就走。况且,我也老了,返回荒野,还怕被狼吃了呢。”

  一条看家狗摇摇尾巴(习惯动作!白驹厌恶地想),走上来说:“我们看家狗都有一个草垛,一个狗食盆,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安逸。白驹兄,恕不从命,我们不能回荒野去。”

  一条高大肥壮的狼狗大大咧咧站起来,带着一种酸溜溜的腔调,闷声闷气地说:“白驹君,狗各有志!我看,你就别费心了,谁愿去荒野谁去。对不起,天明我还要帮主人去办案呢。我要回去喽!”说罢,打个哈欠。一群狼狗都起身要走。

  白驹正要发作,一群猎狗呼隆散开,拉开架式挡住就要溃散的会场边缘,纷纷大叫起来!“全是他妈的孬熊!返回荒野有什么不好?都不能走!”“不要回去了,返回荒野吧!”……

  白驹一阵激动!哦,猎狗!——狗类的骄傲,我忠勇的兄弟们,让我们一起力挽狂澜吧!……

  可是不好!那边发生了争吵,又一处——又一处!会场全乱了!妈的!——刚才还是那么肃穆的会场,霎时变成一片争吵声。里面的狗要往外冲,外面的猎狗和一部分愿意返回荒野的其他狗类拼命挡住大家,到处乱成一团。

  “汪汪汪!……”

  “呜呜呜!……”

  “哇哇哇!……”

  大家先是争吵,喷着热气和白沫争吵,红着眼睛争吵;然后,争吵变成了咒骂;接着,狗们都露出了自己尖利的虎牙互相威胁,发颤的低沉的吼叫,像沉雷似的在一大片雪野上滚动;终于,不知从哪里最先开始,互相撕咬起来。

  真的,你无法确定从哪里开始厮杀的!速度太快!战端一开,只不过眨巴眼的工夫,整个会场就变成了战场!

  那是一道闪电!

  那是一串炸雷!

  那是一股血腥的旋风!

  几万只狗凶猛地大叫着、咆哮着、翻滚着,“呜呜呀呀”一片狂吠声。初时,还见两只狗单兵作战,一样的颈毛耸起,一样的人立,一样的咆哮,一样的乱咬乱抓;但很快就分不清谁在和谁咬了,单兵作战变成了一片混战。只见被腾起的一团团雪雾,被踏翻又重新跃起的狗的身影。得手者咆哮如串雷,失败者惨叫如厉鬼。狗一群群地扑上去,一片片地倒下,有的被咬断了前腿,有的被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有的被锋利的牙齿割断了咽喉,有的浑身血肉模糊,凄惨地呻吟着在地上痉挛……

  白驹站在沙岗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它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糟糕。它并没有打算做领袖,只是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理,而真理是应该被大家接受的。岂知,却因此导致了一场狗类的自相残杀!它感到难过,难过自己没有足够的威望和号召力;它感到伤心,伤心真理被当成儿戏;它感到愤慨,愤慨狗类发展到今天,已经愚昧到不可救药的地步!——那么好吧!它望着眼前一片惊心动魄厮杀的场面,咬着牙想,既然不可救药,就都毁灭了吧!这麻木愚蠢的一群,毁灭了倒好!活在世上,只能被万千生命耻笑。而自己,当然也会被毁灭——那就一同毁灭吧!

  白驹极其悲壮地抹去惭愧的泪水,猛抬头,两眼发出骇人的火光。旋即,它颈毛耸起,四蹄腾空,一跃冲下沙岗,卷进血肉拼杀的漩涡里去了!……

  尾声

  黎明时分,人类终于被惊醒了!

  古黄河滩头几万只狗的厮杀,惊天地,泣鬼神,沉睡的人们骤然醒来,恐怖地谛听着那隐隐传来的群狗的咆哮,禁不住心惊胆战。一个村庄惊醒了,又一个村庄惊醒了,几百个村庄都惊醒了!那一阵连一阵兽性的咆哮,唤起人类原始的恐怖。人们胆怯地集结成伙,拿着木棍、火枪,打起灯笼火把,走出村庄,一步步向黄河古道逼近。……

  冰天雪地,荒野森林。战场已变成一片血海。洁白的积雪不见了,灌木丛和草莽被践踏得七零八落,一具具狗的尸首横躺竖卧,一片片血水发出熏人的臊腥,没有断气的狗仍在地上挣扎呻吟……

  在一座山包样的沙岗上,站着十几只伤痕累累的猎狗,为首的那一条是白驹。它们是这场血战的幸存者。

  当白驹冲下沙岗,投入拼杀时,一百多条猎狗已组成强大的集团军。它们以自己雄健的体魄、敏捷的四肢左冲右杀,像一股洪水在狗群中荡来荡去。白驹立刻投入这个行列,而且立刻站在冲杀的最前列。老实说,那些看家狗、牧羊狗、哈巴狗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猎狗们只要扑上去,它们就立刻像遭到闪电轰击一样倒下和溃败。可是,狗太多了!那是几万只拼命的狗啊!任你猎狗怎么勇敢,怎么凶猛地咬杀,前面仍是浓云样的狗群。而更糟糕的是,狼狗——四十多条狼狗,那些人类最忠实、最恶毒的帮凶,一直在寻找猎狗作战。猎狗的集团军冲向哪里,它们就扑向哪里。从后面、从侧翼不停地向猎狗发动进攻。

  白驹当机立断,指挥一百多条猎狗旋风一样将几十条狼狗围住。双方针锋相对,立刻咆哮着厮杀起来。这是一场真正的混战!狼狗们依仗肥壮的个头和猎狗较勇力,一旦咬住对方,就立刻把猎狗甩向空中。当猎狗惨叫一声,刚刚摔到地上时,狼狗又立刻扑上去,一下咬死对方。狼狗都有一张巨大的嘴巴,都有狼的凶狠,的确很难对付。但对付它们的是猎狗!猎狗不愧是最优秀的狗类!它们以自己特有的敏捷和狼狗斗法,尽量避免和对方正面冲撞。它们跃来跃去,时而打滚伏地,时而腾空而起,趁机会一口咬住狼狗的咽喉。咽喉!那是最致命的地方!尖利的虎牙像匕首一样穿进去,直到对方的血液像喷泉一样流出来,才算罢休。白驹一面和狼狗拼杀,一边用它的咆哮和眼神组织进攻,指挥猎狗们每两三条围住一条狼狗,团团厮杀!

  这一场恶战持续了两个时辰。几十条狼狗终于全部被杀死,而猎狗也死亡惨重,最后只剩下十几条了!在猎狗和狼狗大战的当儿,其他的狗类除了死去的一大批,剩余的已全部逃窜。

  当战斗全部结束时,白驹居然还活着!尽管它的脸部、肚皮上都受了重伤。它蹒跚着站稳了,召集幸存的伙伴。十几条还活着的猎狗全都负了伤。持续地拼杀已使它们精疲力竭,几乎要瘫倒地上了。它们听到白驹的召唤,一个个从狗的尸堆里走出来,终于在沙岗上汇齐了。

  “我们怎么办?”一条腿部受了骨伤的猎狗悲哀地看着白驹。立刻,所有的猎狗都转向它,大家眼里都闪着泪花。

  白驹点了一下,还有十七条猎狗!无疑,经过这场大战的幸存者,都是最强健、最优秀的狗了!它激动地说:“伙伴们,这场厮杀是最残酷的检验!凡是活下来的,都是强种!都有在荒野中生存的能力!我们不必……悲观!只是,这里已不是久留之地,人类很快就会来的,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到哪里去?——你说吧,白驹兄弟!”猎狗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白驹被深深地感动了!它环顾了一下周围无遮无拦的荒原,动情地说:“祖先的祖先曾传下一个话来:当狗类遇到劫难时,要沿着黄河往上走,一直走到最上游。那里还有深山密林,那里远离人类,那里才能生存繁衍……我们就按照祖先的嘱咐,到那里去重新造就自由勇敢的狗类吧!”

  狗们立刻赞同,一片咆哮,一片狂吠!它们在用兽的语言和平原告别,和人类告别!朦胧而惨淡的月光下,荒原摇曳,尸陈遍野,那一片悲凉的气氛使它们喉头哽塞了。十七条劫后余生的猎狗,听鹤唳怆然泪下,对残月神驰荒野。凄惶复杂的心理,只能变成一声凄厉的咆哮了!……

  这时,无数的人类擎着火把,正一步步逼上来,胆战心惊地逼上来……他们目睹了这一片血腥的战地,惊得张口咋舌,魂飞天外!他们不能解释狗类这一场屠杀的真正原因,却被上万只狗的尸体和血泊震憾了。而一座荒凉的山包样的沙岗上,那十七条浑身是血的活的猎狗,在人类的心目中,几乎成了天神!天哪,谁知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此时,它们身上仍流着血,但没有哪一条狗去舔。它们全都停止了叫声,只在荒岗上岿然而立,看着黄河两岸照耀如同白昼的火把,看着密如蝼蚁的人群和一排排火枪,竟是那么从容,那么凛然!

  静场……一个无边的静场!……

  人类和狗类、苍天和大地——对峙着!

  哦!晨钟暮鼓,地老天荒……

  “嗷——!”一声长吠撕破静寂。白驹——人们立刻认出了白驹——那个神出鬼没的精灵!只是这一声吠,不!仅仅是它的再度出现,就足以令人类沮丧了。他们终于不能战胜它——一条不可思议的神奇的生命!人类睁大了恐怖而敬畏的眼睛,手中的火枪慢慢垂了下去。

  艰难的征程开始了!

  只见白驹打头,十七条猎狗错落着面向遥远的西方,把鼻子指向苍穹,指住残月和寒星。骤然间一齐咆哮起来!那声音如此雄阔,如此凄厉!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久违了!这一声原始的生命的音符!

  人类——一阵寒栗溜下脊背。于是,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幅蛮荒时代的图景:

  一行十七条猎狗缓缓走下荒岗,从容而悲壮地向黄河上游走去,向原始大森林走去……

  1985.6.1-6.9于丰县五门居

  《清明》198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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