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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早晨八点正。

  皮徜培刚刚走进办公室,又刚刚从大中华香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文化干事苟榕祜立刻将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

  “什么材料?”皮徜培“嚓”地划着一根火柴。

  “政治部党委的决定。”

  “什么决定?”皮徜培拿火柴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关于立刻解除张德荣的看管问题。”

  “呵?”皮徜培不知是因了这出乎意料的“决定”还是因了火柴燎着手指的缘故,他的手一抖,不禁惊叹了一声。

  自从张德荣给江青写信的真象大白后,骆煌城打电话给皮徜培,要他立刻解除对张德荣的看管。可是,皮徜培借故张德荣的生活作风问题需得进一步查明,一再拖延。为了体现党的政策的严肃性,政治部党委专门为此做出了一项正式决定。

  “怎么办?”苟榕祜探听皮徜培口气。

  “马上解除张德荣的看管。”皮徜培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眼前云腾雾绕,脸色阴沉沮丧。

  “什么时间?”

  “我不是讲了吗?马上!懂吗?马上!”皮徜培不满地用手指击开了桌面。

  “是,马上执行。”苟榕祜丧气地走出皮徜培的办公室,嘴里莫名地呜噜了一声:“他妈的。”

  “苟干事!”皮徜培突然喊他。

  苟榕祜吓了一跳。他惶恐地返回皮徜培办公室,两眼下意识地瞄着皮徜培的表情:“是您叫我么,有什么指示?”

  “把张德荣请到我办公室来。”

  “好。”苟祜苟听完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落到实处。

  半小时后,张德荣来到皮徜培的办公室。

  “坐,请坐。”皮徜培急忙站起身来,又是让座,又是递烟,瘦削的脸全部淹没在笑的浪涛里。

  张德荣是来者不拒,让座就坐,递烟就吸,端茶就喝。象在老朋友家里作客一样,实实在在,没有介蒂,当然也就心坦如砥了。

  这样一来,皮徜培局促不安的神情立刻消失了。他将脸又裹在烟雾里:“老张呀,这些日子叫你受委屈了。”他不给张德荣留下插话的空隙,连忙接着说,“当然喽,对你隔离审查,不但是政治部党委的决定,而且最主要的还是为了彻底揭批‘四人帮’及其反革命帮派体系这个革命的大局。为着这个大局,我们个人受点误解甚至是委屈,党支部还是相信你会正确对待。”他见张德荣的表情没有什么异常变化,话题一转,“噢,对了,听说你女儿荔荔这次病得不轻,你赶快去医院看看吧,有什么事儿需要部里出面办的,马上来电话告诉我。”

  张德荣也不搭话,起身告辞。一出门,心里愤然地说了句:“老白毛,‘革命’这个字眼儿都被你们这些狗东西们喊叫得不值钱了。”

  荔荔被送到医院治疗已经第五天了,高烧不仅一直没有彻底退下来,而且还时有反复。

  半个小时前,荔荔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足足有十几分钟不省人事。经过医生全力抢救,才又清醒过来。

  这已是第三次昏迷。

  “妈妈,我爸爸怎么不来看我?”荔荔艰难地张着因高烧而烧起一串水泡的嘴唇,昔日那深潭般的大眼睛失去了光泽。

  “乖,已经打电报告诉他了,他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乖乖。”冯燕子那通红的两眼又一次涌满了泪水,直到现在为止,她还不愿将张德荣被隔离审查的真象告诉女儿。

  五天时间,冯燕子似乎变成另一个人。她瘦了,也似乎老了,嘴唇发紫,眼窝深陷,额头上竟然出现几条刀刻般的横纹,眼角也罩上一张网,目光干涩,声音沙哑,神色憔悴而凄恻,一见医生总是眼泪汪汪的。

  也难怪,荔荔高烧不退,神色昏迷,却检查不出确切的病因。院方虽然几次从别的医院请来著名小儿科专家帮助会诊,打针吃药,病势仍然不见好转。冯燕子天天守在荔荔身边,茶饭无思,坐立不宁。每天京生放学后都到医院要替换她回家休息,可她不放心,说什么也小肯回去。实在困极了,坐在荔荔床边的木椅上睡一会儿。可是,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作恶梦,不是梦见死去的崔秀芝要带荔荔走,就是梦见荔荔掉到河里了,吓得她常常喊叫,醒来后心怦怦跳半天。再也不敢闭上眼睛了。

  “妈妈,您回家休息吧,我一个人在医院里一点儿都不怕。”荔荔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依恋地放在冯燕子的手背上。

  冯燕子亲昵地攥着女儿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乖乖,妈不累。妈每天都要守在你身迈,直到你好了以后,妈再带你一起回家。”

  “妈!”

  “什么事,乖乖?”

  “为什么您老哭,我要死了么?”

  “乖,不许你这么说。快说,我不会死,快说呀,乖。”冯燕子紧紧拥抱着女儿,仿佛她真要立刻离她而去。

  “妈,我说,我不会死。”

  “这就对了。妈的乖孩子。”

  这时,冯燕子觉得身边站着一个人,一抬头,见是张德荣,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可是喉咙里干涩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张德荣似乎没有注意到冯燕子的神态,似乎压根儿就没有要与她说话的想法。从他那异常沉重的表情看,他已经知道了荔荔病情的严重程度。因为荔荔的主治医生就站在他背后。他死死地咬着牙帮骨,两腮隆起两条石岸般的肉棱子,极力控制着内心巨大的伤感。他俯下身,用手轻轻给女儿掖掖被子,用嘴轻轻地在女儿脸颊吻了一下,嘴唇痉挛地抖动着:“荔、荔荔,爸爸来看、看你来了。”

  然而,荔荔在铺着白色褥单的病床上睡着了。她睡得是那样实,又那样安详。她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象两只蝴蝶并拢了翅膀。她那漂亮而带有几分稚气的脸上虽然失去了昔日的红晕,却象雪白的玉石精心雕刻的一样,充满着神秘而邈远的梦幻。在梦中她是扮演白雪公主?还是可爱的小天鹅?

  猝然间,冯燕子陡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猛地扑在荔荔身上,嚎啕大哭,发疯地又抱起荔荔那直挺挺的身子,将脸紧紧贴在荔荔发凉的脸上,连连顿足,痛不欲生。

  那悲痛的神态,催人泪下。

  这时,因极端痛苦脸都被扭曲得变了形的张德荣,定定地看着女儿,眼神呆滞得可怕。他沉重地摘掉头上的帽子,向女儿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慢慢地转过身,走了。他走路的样子是那样的小心翼翼,腰杆挺得笔直,脚步十分轻稳,似乎害怕碰倒和踢到什么东西发出响声会惊动熟睡的女儿。

  荔荔,你走得太匆忙,也太早了呀,你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了短短一瞬。荔荔,你临走怎么也不再看看爸爸一眼,怎么也不跟爸爸说声再见呢。张德荣心里在呜咽。

  张德荣出了隔离室接着又遭到女儿不幸病逝的沉重打击,精神几乎彻底崩溃了。

  “德荣呀,我给你找个疗养院去疗养一段时间吧。”政治部副主任骆煌城关切地说。

  “不必了。”他婉言谢绝。

  “德荣,我陪你到下面的部队走走,怎么样?”铁鹏再三劝说。

  “现在天气太冷,我身体又不太好,过段时间再说吧。”张德荣借故推脱。

  “老张,隔离解除了,你不要走,就还跟我和小乐住一个屋,先别回家,来它个眼不见,心不烦。”郭大山拼命挽留。

  “还是让我走吧。不然,每天一进这间屋子就会勾起我那痛苦的记忆。”他坦诚相告。

  “过去的事儿,就扔得它远远的吧。”朱小乐话语中带有留恋。

  “小朱,谢谢你的提醒。但是,恩怨可以抛弃,记忆却无法埋葬。”他直率地讲。

  于是,他悄悄地搬到机关办公大楼六层一间创作室过去堆放书籍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不大,只有十四平方米。

  这个房间很静。因为周围都是各个二级部的一些仓库,平时很少有人到六层楼来。

  从此,他深入简出。每天除了三次必不可少地下楼到机关干部食堂吃饭外,其余时间除了特殊情况他几乎连房间都不出。

  他在干什么?

  他在寻找感情的寄托。

  他在医治心灵的创伤。

  他在追逐失去的年华。

  他在飞翔于他的王国。

  张德荣在一年零两个月中,卧薪尝胆,刻苦自励,重新写出第三部长篇小说,较之被冯燕子销毁的四十余万字的初稿又拓展了三十多万字,分上下两集出版。同时,他还在撰写长篇小说之余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和纪实文学,其中有的短篇小说在全国评奖中成为领衔之作,荣登榜首。不仅如此,他过去的那两部长篇小说也相继再版。一时间,张德荣名声大亮,又成为文坛风流人物。

  冯燕子失去心爱的女儿,精神受到巨大的刺激。整天不吃不喝,哭嚎不止。

  为了防止她精神失常,文工团派人给冯大菊联系,请她将冯燕子接到城里小住些日子,改变一下她的生活环境,有利于她精神的调治。冯大菊也有此意,所以她帮助冯燕子料完荔荔的后事,便把她接到自己家里。

  “荔荔,乖乖呀,都是妈害得你呀,荔荔,你等等妈,妈要跟你一块去呀。”冯燕子想起自从那天晚上因为自己没有准时到幼儿园接荔荔而致使女儿感冒后,荔荔从此便时常发烧,虽经多方求医,也没有找到病因。以至于酿成这次塌天之灾。所以,她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是置女儿于死地的罪魁祸首,犯下了一种无法挽回和难以饶恕的罪过,这个罪过大的无法比拟,补偿的办法只有跟随女儿而去。因此,她曾萌生过自杀的念头,可是实际上又没有勇气那么做。她只是想死,想以此来赎回自己的罪过,并且求得上帝的饶恕,从而拯救一下她这个孤独的不幸的女人。

  “燕子,人死不能复生,老哭有什么用?这时候就得想开点,反正荔荔死了也不能活了,莫非还能搭上一个?好在你还年纪不太大,要想要女儿,就再生一个。你才三十多岁。常言说,五十出头还生个‘老猴儿’哩。”冯大菊喋喋不休地劝说着冯燕子。

  “我就要我的荔荔,我谁都不要。要生,你自己生去!”冯燕子哭嚎地抢白着冯大菊。

  “小冯呀,失去心爱的女儿固然不幸。但是,你还有丈夫,还有儿子,还有事业,还有一切等待你去获得的幸福。所以,你的人生之路还宽广得很,切不可因小失大呀。”姚殿熙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也得到信息,特地跑来对冯燕子开导。

  “女儿就是我的一切。女儿没有了,我的一切也就死了。你走吧,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冯燕子怒斥姚殿熙。

  “姐,您放着好日子不过,总是疑神疑鬼,到头来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通过这些事儿,您也应该总结点儿教训了。”冯莲子晓以大义地告诫冯燕子。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要是有什么总结的,就给你们吧。”冯燕子凄然地回敬了冯莲子一句。

  冯燕子一连哭了几天以后,便出现了可怕的呆痴。她日复一日地一言不发,目光时常定定地盯一个地方。

  这样一来更把冯大菊吓坏了。她几次给冯燕子所在的文工团联系,准备把她送到安定医院检查一个是否患了精神分裂症。

  谁知,从今天中午开始冯燕子的精神状态大为好转。

  两个小时以前,冯大菊的小儿子军胜下班回来,径直到冯燕子面前,从提兜里拿出两本书,自豪地在她面前一亮:“燕子姐,瞧,这是谁的书?”

  冯燕子呆滞的目光缓缓移到书的封面上,当她看清作者是张德荣时,两眼突然爆出两束明亮的火花,火花越烧越炽,最后变成了两束灼人的光柱。她的目光仿佛是被书中某种发光的东西触亮的。

  于是,她向冯大菊说:“二姑,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冯大菊将她挽留到第二天早饭后,并点拨地对她说:“男人哪,都是属猫儿的。夜晚主动与他睡一个枕头,就啥事儿也没有了。”

  “二姑,瞧你。”冯燕子几天来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冯燕子回到机关大院宿舍后,便悄悄地向张德荣发动了攻势。

  她的进攻方案是经过深思熟虑而相当慎密的。

  第一步是“火力侦察”。

  “京生,妈今天买了只德州扒鸡,在买扒鸡时正好碰到隔壁水产门市部卖对虾,我就买了二斤,还顺便买了半斤小肚和一斤午餐肉,家里又有花生米和松花蛋,今天又是周末,把你爸叫回来,你们父儿俩喝杯酒吧。”

  “他会回来嘛!”

  “你去叫叫试试呀。”

  “办公大楼门口有警卫,不叫我进去。”

  “你说去找你爸,再提一提你爸的名字,警卫战士就放你进去了。”

  第二步是“扫清外围障碍”。

  “郭管理员,我这个人从小就气性大,脾气不好,总想改,可老是改不了。过去有对不住您的地方,请您原谅。”

  “哪里哪里,我这个人脾气也是属炮仗的,见火就炸。上次……”

  “郭管理员,您那是为了我好。唉,现在回想起来,我不该那样对待德荣。都是因为我幼稚,伤了他的心。我……我……。”

  “别,别哭啦。两口子的事儿,说开了也就算完啦。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

  第三步是“铁壁合围”。

  一周之内,冯燕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丰富发达的泪腺,广泛调动了包括上至政治部副主任骆煌城下至俱乐部新战士朱小乐在内的为数十分可观的人马,把张德荣团团围住,对他进行说服和劝解工作。

  第四步是“御驾亲征”。

  一连两个月,冯燕子每周定期两次到张德荣居住的办公楼六层的房间,不仅给他送去可口的饭菜和贵州茅台酒,而且还给他换洗被褥和衣服,甚至连袜子和手絹都帮助他洗,一片苦心可鉴。

  然而,冯燕子所有这些煞费心机的种种努力迄今为止都未能收到预期的效果。渐渐,她的热情降低了,希望泯灭了,带之而来的是恼怒和愤恨。

  给脸不要脸的玩艺儿。你不理睬我,我还不理睬你哩。女人接近四十岁,正是半老徐娘,还有什么心思?咱们看谁最后能耗过谁?

  她想。

  光阴荏苒。一晃,张德荣在办公楼六层房间孑然一身的生活已经一年又九个月。在这期间,他除了利用中午时间经常不断地看望儿子京生外,晚上从来没有回家住宿过。在这期间,他对于为数众多的热心对他进行劝告和说服者,一律实行“先礼后兵”的对策:先说声“谢谢您的关心”,“请相信我有能力妥善处理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如果对方再喋喋不休,他便脸一沉:“对不起,我要写东西了。”等于下了一道“驱逐令”。不仅苟榕祜和皮徜培尝过这样滋味儿,就是铁鹏和骆煌城也同样领教过。因此,他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冷冰冰的,他似乎没有朋友,变得六亲不认,与世隔绝。从而,在自己的四周筑起一座难以逾越的城堡。

  张德荣心里明白:这样一来自己就越来越孤立了。

  果然如此。

  政治部副主任骆煌城把铁鹏叫来,抑制住满心不悦地交代道:“你去再做做张德荣的工作,万事总有个了嘛。既然冯燕子再三做出和好的表示,说明人家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应该见好就收嘛。莫非他又想离婚?如果他要这样做,自己的名誉、地位以及事业将会受到很大损失。因此,告诉他要算大账,不要老是叫家庭问题搞得自己不能自拔。”

  如果说骆煌城依然坚持对张德荣的固执己见采取说服教育的办法的话,那么文化部副部长皮徜培则气愤难捺地要动用带强制性的行政手段了。

  “苟榕祜,你一会儿上楼去通知张德荣,就说政治部办公室明确通知,办公楼一律不许住人,限他三天内搬回家里住。”

  与此同时,曾经销声匿迹的流言蜚语象“还乡团”一样气势汹汹地打回来了。

  “张德荣这小子现在是名利双收,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我看过去冯燕子说张德荣跟她妹妹胡搞不是捕风捉影。你看现在怎么样,他长年不跟他老婆一个被窝睡觉,不去偷偷摸摸地打‘野食’才怪哩?”

  “哎,你听说没有?冯燕子的妹妹发誓终身不嫁。我看哪,她是非张德荣不嫁。”

  然而,张德荣面对这种种压力,心里反倒轻松了。因为他觉得具备了一种所渴望已久的条件。

  就在苟榕祜向张德荣传达政治部办公室的通知,限他三天之内搬出办公楼的第二天,他向皮徜培郑重地呈上一份转业报告。

  “怎么,他要回豫西?”皮徜培看罢张德荣的转业报告,两眼冒出惊讶的目光,随之停止了吸烟,下巴颏儿马上从烟雾中浮了上来。

  苟榕祜眼珠儿一转,将一种莫名的窃喜埋在心底,立刻亮明态度地说:“他既然提出转业,说明他已经经过深思熟虑了,恐怕再拦也没有用。我想,他走了也好,省得部里领导整天为他伤脑筋。”

  “对于他这样的人才,政治部领导不会同意放走的。”

  “我看现在未必。”

  “为什么?”

  苟榕祜本来想说一句“因为他这种人才并不直接给他们带来好处”,但是他却机巧地说道:“象他这样的人才,置身于家乡的沃土中,会结出更加丰硕的果实,反正不管是在军队还是在地方,写出的好作品,都同样是国家的精神财富。”

  “那好,你就以部里的名义起草个同意他转业的拫告,再附上他的信,一起报给政治部领导。”

  “是”。

  政治部领导批准同意张德荣转业并非象文化干事苟祜苟想象得那么简单,而是一直拖延了八个月之久,仅政治部副主任骆煌城就先后三次找张德荣谈话,劝他打消转业的念头。怎奈张德荣铁了心,非要解甲归田不可。所以,政治部领导最终还是在文化部关于同意张德荣转业的请示上划了圈儿。

  骆煌城放下大号红蓝铅笔,不仅微微一摇头,接着叹息一声:“看来,要使张德荣与冯燕子和好,无异于建一座塔顶朝下的金字塔。”

  皮徜培前脚儿拿到政治部领导关于同意张德荣转业的批复,冯燕子后脚儿就闯进了他的办公室。

  “皮副部长,请问,您知不知道支持张德荣转业,就等于宣布同意他与我离婚?”冯燕子气咻咻地站在皮徜培面前,用鄙夷的目光狠狠地瞪着皮徜培那淹没在烟雾中的削瘦的脸,胸脯一起一伏,好象满肚子的火气要爆发。

  皮徜培依然不停地吸着大中华牌香烟,神秘莫测的脸上微微一笑:“小冯呀,话不能这么讲呀。张德荣的转业,是他本人再三请求,后经政治部领导批准的嘛,文化部不过是如实反映一下情况而已。至于转业是否就与离婚划等号,我看不能下这种定义。依我看你和张德荣能不能和好,关键取决于你们双方。”

  “这还用您说?”

  “你不用我说,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那就请问,我怎么做才能与他和好?”

  “现在不是有一条道儿已经摆在你面前了嘛,你也马上要求转业,跟他一块走,以实际行动表明对他真诚的爱,我看准能感化他。”

  “如果我脱军装跟他回去,不仅离开了北京,而且回到他们老家,我将是举目无亲,他再提出跟我离婚怎么办?”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你要是只想不跟他离婚,我觉得他转业倒是个好事儿。”

  “还是好事儿?”

  “你听我说嘛,只要他一转业,他要提出离婚就必须向地方法院提出起诉,而你仍旧是军人,军婚受法律的特殊保护。只要你不同意,地方法院一般不予受理。退一步讲,既使地方法院受理了,没有部队团以上政治机关的证明信,他也不敢审判。”

  这个狡猾的白毛狐!冯燕子心中一声怒骂。

  一周后,卸下戎装的张德荣踏上返回故乡的列车。

  到火车站送行的人数十分可观。除了骆煌城和文化部的人员外,还有张德荣多年在北京的亲朋好友。冯燕子带着京生乘坐骆煌城的伏尔加轿车一起来到车站。

  张德荣向众人一一握别后,步履沉重地走到儿子京生面前,尽管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是话出口仍带有明显的颤音儿:“以后,你要好好听你妈的话,不要再那么贪玩了,该懂得发奋学习了。不然,你会愧悔终生的。”说完他心情极端复杂地向站在京生左面的冯燕子转过脸去。

  死死咬着下嘴唇的冯燕子不愿叫张德荣看到自己的满眼泪水,就在张德荣转过脸来的一刹那,她急忙背过身去。但是,她那喑哑的呜咽,那因凄伤而耸动的肩胛,却怎样也控制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开车铃声猛地将冯燕子惊醒了。她急忙转过身子,列车已经徐徐开动了。映入她眼帘的只是一片迷雾和被迷雾所充斥的世界。

  列车带着一声悠长的笛声,顷刻间将站台掏空了。被掏空的还有冯燕子的心。

  她想。

  1987·3·27——1987·6·19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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