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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这里的春天象个慵懒的婆娘姗姗来迟。在北京,在河南,早已是“九九加一九,黄牛遍地走”的节令了,而这里依然冰铺雪盖,林莽头戴银冠,山峰身披白袍。这山,这树,这沟壑,这耕地,到处是白色的世界。尽管风和日丽,天空碧蓝明净,营房内人员穿梭,球场上龙争虎斗,但是严寒却凝固在人间,残酷地统治着这被冻怕了的天地。

  张德荣象个发疯的野猪,拼命地往仙女峰上面跑着。这座土丘似的山岗虽然不高,但一下子跑到顶端也不易。山坡上积雪过踝,雪下面压伏着干枯的蒿草,由于积雪的覆盖,分不清哪里是过去踩平的道路,加之密匝匝的油松和杉木的阻挡,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相当费力。然而这一切张德荣似乎毫不顾忌,趔趔趄趄地往上跑着,嘴里喷吐着大团大团的雾气。不多时,额头已滚落上大滴大滴的汗珠。但他还是一步不停,奋力往上跑,上身自然向前倾着,那神态象个要顶架的犍子牛。他这是在爬山么?不,这似乎是在折磨身上残存的精力,是在痛苦地发泄胸中的愤怒。他跑到山巅,撕裂开罩衣和棉衣。让山顶的寒风吹打着胸膛,抽击着已经变得火烧火燎的脸。他两眼直直地瞪着前方,直直地瞪着。

  他视野的极目处映着那令他难以忍受的一幕。

  “日他姐,怎么这会儿还不回来呢?”

  星期日,大凡带家眷的干校学员都在家开“小灶”,自己动手做饭,一来改善一下伙食,二来也享受一下小家庭的乐趣,在干校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打发寂寞无聊的时间。

  早饭以后,冯燕子把两个人换下来的衣服往盆里用水一泡,说了声她要给干校的业余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叫张德荣中午做饭,扭身就走了。她把换下来要洗的衣服随手泡在盆里,这既可以说是她的习惯动作,又可以说是支配张德荣的一道无声的命令。因为每一次,她只泡不洗,似乎先劳后逸,各尽所能,分工明确。

  张德荣洗完衣服,一看表离做午饭的时候还早,想看看书,又觉得没有什么可看的。一套《艳阳天》已经看过两遍了,其它几部最近出版的反映工人阶级登上上层建筑和工矿企业造反派向本单位的“走资派”做斗争约小说,水平实在拙劣,连篇累牍的说教,象糖葫芦一样一串一串的豪言壮语,还有千篇一律的人物关系瘼式,简直惨不忍睹。他自己的那些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冯燕子一本都没带来,据说都放在她二姑家了。干校虽然有个图书馆,却是空空如也。原来购买的几本书籍,早在“向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开火”时被当作砒霜拋到“历史的垃圾堆”了。就是连鲁迅先生的著作也未幸免。无书可读,在张德荣看来不啻于自杀。那么写呢,更不可能。他不仅仍在接受改造,而且这种思想状态就是让你写也写不出来呀。创作是作家感情的喷发。眼下张德荣能“喷发”什么?不重新创作,修改尚未出版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的初稿总是可以的吧。可是他问过两次冯燕子把他的底稿放在哪里了,冯燕子不但不告诉他,反而说他没事儿找事儿,并告诉他实在憋的慌就到伙房帮厨去,要末就去打扫公用厕所,这样不但不会惹事生非,反而会得到队里的表扬。

  表现好点儿,说不定早一些离开这个鬼地方。张德荣觉得妻子讲的也对,也就不再询问。今天,不知拨动了哪根儿神经,创作欲极强,象喷发的火山口,根本按不住。于是,他翻箱倒柜,连床底下都翻腾了,他那部长篇小说的初稿踪影不见。

  常言道:一个人藏的东西十个人也难以找到。自己没翻腾到,回来再问妻子吧。张德荣见快到中午了,就赶忙洗手做饭。可是,饭菜盛出来摆上了桌,都十二点过五分钟了,她怎么还不回来?一来再等饭菜都凉了,二来他急于想找到那篇小说的初稿,还有就是校部办公室距离他们的宿舍只有二百多米,于是他决定去喊她一声。

  校部办公室虽然也是平房,但建筑规格要比学员宿舍高级得多。一进大门的左右两厢,是一条宽宽的走廊,向阳的那一面安装着双层玻璃窗,据说是为了保温。其实,双层玻璃窗不单冬天能保温。而且隔音性能也好,校部的领导干部和机关人员在屋里办公,可以不受屋外嘈杂声响的干扰。

  张德荣走进校部办公室的大门向右拐,一直走到东头儿就是文化活动室。冯燕子给业余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就在文化活动室那个房间,足有二十多平方米,里面放着一些图书画报,还有一张乒乓球台子和一些棋类。不过,这间宽敞的文化活动室多供校部的人员使用,学员队的人员是一律不准进去活动的。

  怎么文化活动室里似乎很静呀,静得好象空无一人。张德荣在一刹那间曾怀疑是否找错了地方。因为要是在排练节目,即便是没有乐器,屋里也会象一群噪鸦似的,青年男女在一起,疯起来还能斯文安生?但是当他定神一看,没错,文化活动室就在前面那个屋子。莫非排练已经结束,人们都已经走了?可能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人家不回去吃午饭?可是,冯燕子到那里去了呢?

  “对,就这么随着我。脚不要抬高,步幅不要太大。要轻轻地摆胯,不要撅P股。”

  张德荣刚要转身离开,猝然间从文化活动室里传出冯燕子的声音,只是每句话听得并不都很清晰。然而,越蒙胧似乎越显得神秘,愈发勾起人的好奇心理。他扳不住紧走几步,来到文化活动室门口。

  “刚才是慢四步儿。下面我们跳一下快四步儿。快四步儿的节奏快,咱们先试一试。不要使劲儿搂着我的腰,要轻轻对,就这样。”

  张德荣立刻大悟,原来冯燕子是在教别人跳交谊舞。现在不兴跳这个,把交谊舞当成修正主义的货色取缔了。可年青人有共同的性格特征:上边越强行禁止什么,他们要想方设法地干什么。如果剔除“背景”这个词,这种现象大概是出于一种逆反心理吧。可是,她这是利用中午时间在偷偷摸摸地教谁呢?“嗒嗒!”张德荣轻轻用手指敲敲门。

  里面暂时静了一下,但没人吭声。大概是她们认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以为没有人敲了,所以又响起脚掌摩擦地板的“嚓嚓”声。

  张德荣心里说:瘾头还满大呐。他知道跳舞是要上瘾的。但是仅仅是知道,却没有尝试过。因为他不会跳,也不肯学,为什么?用冯燕子的话说:一个当代的孔夫子。

  “砰砰!”这一次敲门张德荣不是用手指而是用拳头了。

  这一次屋里彻底凝固住了。并且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门把子一转,从小开的门缝中探出了一个热汗涔涔的头颅。

  “啊唷——!”张德荣一看立刻倒吸了口凉气,并且骇佈得差一点儿喊出了声。

  这是一个男人的头颅。而且是干校副政委姚殿熙的头颅。

  姚殿熙一见来人是张德荣,脸先是一白,继而发黄,最后又变红了。这个更替过程只是在短暂的瞬间完成的。

  “哟,是老张呀!请进,请进。”姚殿熙将门拉开,一侧身儿,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而且话出口不带一点儿出于胆怯的颤音儿,足见其把握心理状态的能力之强。

  张德荣两条腿木橛橛地站在门口,见姚殿熙上身的衬衣外面只套着一件薄薄的羊毛衫,头上还大汗淋漓。冯燕子呢,上衣只穿着那件混纺紧身练功服,两个富有性感的乳房夸张地矗立着,散发着一种诱人心魄的魅力。他不看便罢,一看更觉得被人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光,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脑袋也嗡地一下大了。他好象看到自己的妻子偷汉子并且是被按在床上一样,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个骚货一刀给捅了,然后再将这个淫棍大腿之间的那个家伙割下来。但是这种莽撞而缺乏理性的行为是断然不会在张德荣身上发生的。因为他毕竟是个受过很多教育而又是个有知识的人。如果说他曾有过由于愤慨而产生的冲动,那么这个冲动不过是湖面上一条鱼儿在水面吐出一个小小的水泡顷刻之间就消失了。

  “噢,我是来叫她吃饭。姚副政委,想不到你还有如此雅兴。”张德荣微微一笑,机敏地应酬。不过,他立刻想到自己的笑一定象无声的哭。但他同时也在咒骂自己,骂自己是个没有血性的窝囊废,还骂自己卑鄙无耻,因为此刻他甘愿扮演了一个“两面派”人物,一个古罗马时期的伊阿诺斯式的角色。

  “你先走吧,我马上回去。”冯燕子没有感到丝毫难为情,话语不乏命命的成分。

  于是,张德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校部办公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回宿舍却鬼使神差地跑到这个仙女峰来了。

  张德荣象个骑士般地站在仙女峰上,仿佛浸泡在冰窗里,不多时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似乎神经游离于体外,刚才的行动好象是由一种神奇的外力而不是靠主观意识所支配的。

  “日他姐,着什么魔了?”张德荣感到内疚了。因为刚才的行动有失身分,也缺乏应有的肚量。自己的妻子充其量不就是教姚殿熙跳了一会儿交谊舞么?又没有跳贴面舞、脱衣舞,值得那么敏感么?自己的妻子本来就是舞蹈演员,她不仅在舞台上演出时常常被男演员托举,而且在排练场上常常叫男教员开胯,相比之下跳个交谊舞算个什么?亏你还是个作家,还属于文艺工作者哩?要是为这点儿事就疑神疑鬼,就神经过敏,哪里还算个男子汉,简直是个小肚鸡肠的女人!况且,姚殿熙又是干校副政委,他要提出叫自己的妻子教他跳几下舞,她能张口拒绝么?

  可是,这个姚殿熙也太有点儿……算啦,不想这些了。张德荣一晃脑袋,想把萦绕在脑际的思绪全部甩掉。然而,记忆如同一个不速之客,不请而至,躲又躲不开,驱又驱不走。又象剪辑好的电影胶片,一个镜头连着一个镜头。

  那是八月的一个上午。

  这里一连几天出现了多年未有的奇热。除了晚上比较凉爽外,特别到了中午前后,太阳好象未经驯化一样,撒泼似地吐着烈焰,四周都是屏障似的山峦,又没有风,干校的庄稼地里简直象个蒸笼。

  整个学员五队上午的劳动都是在玉米地里锄草。不知是张德荣由于这几天拉肚子身体虚弱还是由于天气过于闷热,不到十一点,他突然虛脱了,晕倒在玉米地里。

  “德荣!”铁鹏一见忘记了应该直呼其名,却不禁喊出了在这里十分忌讳的昵称,并急忙叫他喝了一些十滴水,待他甦醒过来,叫一个学员用手推车送他回宿舍。但快到营区时,他执意不肯再坐车,便自己徒步往回走。当他走到宿舍门口时,软绵绵的两条腿突然变硬了,硬得象两根木橛子,直直地站着。两个耳朵也张开老大,好象代替喉咙呼吸了。

  “哎,小冯,前一个时期有的报纸批判芭蕾舞里的女的穿着超短裙,不但袒胸露臂,还光着两条大腿,说是符合资产阶级的审美观,你们搞舞蹈的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哟,姚副政委,您这个问题可把找给难住了。什么是资产阶级的审美观,什么又是无产阶级的审美观,我可不懂。我只知道,舞蹈艺术是运用人体的动作表达人的各种各样的思想和感情。芭蕾,充分利用人体线条的流动美感使人的情绪得到充分的体现。”

  “哎,小冯,我听有的人一谈起《天鹅湖》,言必称柴可夫斯基,却很少提伊万诺夫,这是为什么?”

  “大概首先是柴可夫斯基依据德国民间传说创作发表了这个舞剧的音乐吧。还有一点可能就是因为音乐是舞蹈的灵魂。对音乐的理解愈深,就愈能贴近舞蹈的内涵。所以,没有对音乐的理解,就很难谈得上对舞蹈艺术的感受。”

  “啊,对对。你这么一讲,我可是茅塞顿开、获益匪浅哪。这就叫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

  “姚副政委,瞧您说的?我这不过是现买现卖。这些话都是过去舞蹈老师给我们上课时讲的。”

  “那好,以后我就当个买的,你就当个卖的,我拜你为师,怎么样呀,嗯?”

  张德荣站在门口,觉得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才推门进屋。可是他刚迈进门坎,两眼却立刻定住了。只见姚殿熙与冯燕子不仅挨肩坐着,而且冯燕子穿着裙服,坦露着两条藕似的白色大腿。从两个人坐的姿式看,只见姚殿熙的右手自然垂落,就会放在冯燕子的大腿上。

  “哟,老张,我正等你哪。”姚殿熙一见张德荣急忙站起来,立刻显出盼望已久的喜悦神色。

  “等我——?”张德荣那狐疑的目光中带有几分冷漠。姚殿熙的岁数与张德荣同年。但看上去却比张德荣年轻好几岁。他高挑个儿,白净脸,眉毛细而长,嘴长得很小巧,又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三十多岁了上嘴唇只有一层淡淡的茸毛,还不能算作胡子。所以颇有些男人女相。似乎身上又有一股脂粉气。姚殿熙过去是一个装甲兵师政治部宣传科副科长,搞过几年新闻工作,也曾写过几篇小有影响的新闻通讯,在该师算得了是个“笔杆子”。后来因为他采写的一篇新闻报道有杜撰的成分,在军区的小报上被公布为一篇弄虚作假的报道,从此与新闻绝缘,改为负责抓思想教育工作。他的确读过一些书,无论是属于政治书籍范围内的还是属于文学艺术范畴的。再加上口才好,语言表达能力强,讲话时又极爱引经据典,所以显得很有才华。两年前调到干校当了个副政委,名誉上是提升了,成了县团级干部,实际上他认为自己是遭到谪贬,明升暗贬。这么个只有弹丸之地的干校,又是在山沟里,工作对象实际上是一批劳教犯,能有多少用武之地?况且,政委前面还加个“副”字,分管什么共青团和文化体育等属于“敲边鼓”性质的工作。没劲!但是,自恃才高的姚殿熙又不甘平庸,认为抓好文艺宣传队不仅能给干校壮门面,而且在给干校壮门面的同时也显露了自己的才华。在干校学员中,有的是军区文工团的声乐和器乐演员,有的是编舞、导演和指挥,专业创作人员就有好几个。于是,他兼任文艺宣传队的政治指导员,一心扑在文艺宣传队的工作上了。文艺宣传队拿出的第一台节目就是学唱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第二台节目便是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为了演好这两台节目,姚殿熙派专人到北亲向样板团学唱,并不惜血本购置象样板团一样的服装道具。干校虽然家底儿穷,但是学演革命样板戏是贯彻执行毛主席的革命文艺思想,支持还是反对则是个革命的态度问题,干校的领导成员哪个敢不赞同?果然,这两台节目先后拿出来后,干校的名声大振。不要说周围几个县的文艺宣传队自愧不如,就是牡丹江市的专业文工团也退避三舍,主动让出第一把交椅。每次到外面演出,姚殿熙都亲自领队。每场演出之前,他都要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一时间,姚殿熙便成了风流人物。与此同时,他也闹了一个历史性的误会。他认为自己身上并不乏文艺细胞,说不定也是个搞文艺创作的材料。前不久,他居然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并恭请张德荣斧正。张德荣一看写得狗屁不是,简直是一篇好人好事。但是,此作出自副政委的手笔,也不能说得一无是处。于是,张德荣委婉地说了几句誉美之词,同时轻描淡写地提了几条属于“仅供参考”性的修改意见,谁知这样一来,他竟然大谈起他以前报道过多少英雄模范人物的先进事迹,并神气活现地宣称在不久的将来要创作几部宏篇巨著。姚殿熙走后,冯燕子不无青睐地说:“我看姚副政委具有创作天才。”张德荣听后悻悻地说了句:“如果把新闻报道与搞创作等同起来,那中国一夜之间就会出现上万名作家。日他姐,那报童就可以进驻新华书店。”冯燕子不悦地白了丈夫一眼:“你呀,还是那么自命不凡!”強德荣知道妻子的指责是叫他不要对姚殿熙冷淡,因为姚殿熙在干校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由于他抓文艺宣传队有成绩,博得上级机关的赞誉。现在就是连校长和政委都要让他三分。冯燕子因组织文艺宣传队成绩突出,经姚殿熙提议不仅对她连年嘉奖,还给她立了一次三等功。

  冯燕子见张德荣对姚殿熙不够恭敬的老毛病又犯了,急忙插话道:“姚副政委那篇大作修改出来了,说是再叫你给看看。我说,你都好几年不写东西了,书也看得少,能说出什么来?可姚副政委也忒谦虚,非要等你回来不可。”她说着向丈夫挑了一个示意目光,突然发现张德荣的脸色不对,“哎,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病了吧,嗯?”

  张德荣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依在床头上。

  姚殿熙见天赐良机,马上来了个就坡下驴:“哟,头上直冒虚汗,是病了。不要急,我马上把卫生所的医生叫来。”说完,急匆匆走出门去。

  “日他姐,作贼心虚!”张德荣仄了一眼姚殿熙慌乱的脚步,心里愤愤地骂了一声。

  一阵骤然而至的山风掀起一股巨大的雪浪,顷刻之间将张德荣淹没了。

  张德荣浑身猛地一抖,抖落了从头顶上油松的树冠坠落在身上的雪,同时也抖落了萦绕在大脑的痛苦和令人懊丧的思绪。方才,他心中还被一股怒火所折磨,使得他两边的太阳穴不住地跳动,耳朵也嗡嗡作响。那么现在呢,他除了觉得四肢发僵发木外,头脑里就象仙女峰前面的一片雪野似的空旷、寂寞和冷瑟。他知道,他所为之懊恨的事儿目前是不能刨根问底的,不能过于认真,倘若如此除了使自己蒙受更大的耻辱外,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他用双手死死抓住脑袋,用力晃了晃,头脑里已经确凿无疑地变得空洞洞的了只剩下一个作为摆设一样的空壳,才似乎放心地慢慢松开手。他又卷帘般地收回散乱和模糊的目光,定定地看看仙女峰下的陡坡和沟渠,然后缓缓地转回身子,步履迟钝而小心翼翼地走下仙女峰。他似乎意识到,在玫瑰花一样无比美好的过去与荆棘丛生的可怕的现实之间已经形成一条难以填补的无底鸿沟,而遍布泥沼的可怕的现实又含混不清地隐没在未来难以预测和防范的黯淡之中,他慢慢地向宿舍走着,躬着背,象时刻预防来自四面八方袭击的黑甲虫。

  张德荣回到宿舍,就见冯燕子脸上铺着一层霜,不由使人心里噤若寒蝉。

  “你干什么去啦?”冯燕子厉声质问。

  “遛了个圈儿。”张德荣已想好怎样回答。

  “你叫我回来吃饭,你却又遛圈儿去了!”

  “我要知道你们在干那个,我决不会叫你。”

  冯燕子听了“干那个”这个含糊不清的词儿,脸腾地一下红了,好象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气咻咻地瞪着张德荣,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似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去叫你,不就干扰了你们的雅兴?”张德荣不急不躁,象钝刀子割肉。

  慢巴掌打脸才疼呢。因为那是臊得疼呵。

  冯燕子果然脸上挂不住了,气得嘴唇直哆嗦,话出口又凶又刁:“姓张的,你不要咬人不露牙齿。你说清楚,我和姚、姚副政委做出什么不光彩的事儿了?”

  张德荣一听连忙分辩:“我什么时候说你与他干什么不光彩的事儿来呀?”

  冯燕子见张德荣面露惧色,愈发不依不饶了:“姓张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不要拉出屎来又想坐回去!我问你,你刚才张口一个我们两个‘干那个’,闭口一个干扰我们两个的‘雅兴’,你以为我听不出你暗里指的是什么?你今天要不跟找说明白,咱们就去姚副政委那儿,来个当面锣当面鼓,省得你狗眼看人低,总是给我扣屎盆子!”张德荣听罢更是大为慄惴:去找姚殿熙对证?什么?姚殿熙是干校副政委,自己哩,是“被改造的对象”。不要说去找姚殿熙当面对证,就是把这事儿传到他耳朵眼儿里,他翻脸说你是在诬陷革命干部,你吃得消么?他越寻思越感到后果可怕。近似哀求地哭丧着脸说:“不要嚷了好不好?叫人家听到影响多不好?我的确没有别的意思,就嫌你不早点儿回来吃饭。”

  冯燕子依然得理不让人:“噢,你现在怕影响不好哇?要怕,你当初就不该说那脏肺烂肠子的话了!”

  张德荣见眼下的局势颇有点儿“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味道儿,怕再吵闹下去会真的招来麻烦,急忙说了一句,“好好,算我刚才胡说八道,行了吧?”于是便来了个“惹不起,躲得起”,慌忙逃出宿舍。

  然而,张德荣担心发生的后果还是发生了。在他离开宿舍不到一小时,便得到一个语调强硬的通知,叫他立刻到校部政治处。

  干啥?

  还用问么?

  张德荣懊丧而畏惧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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