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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解放前的北京,曾有“东贵西富,南穷北贫”的说法。可是就在什刹海以西、恭王府以东一条颇似辘辘把儿样的狭窄胡同的顶端,却有一个贫民窟样的破旧院落。虽称之为院落,又没有院落的布局,不足P股蛋儿大点儿地方却居住着五户人家。既然算作五户,便各有自己的领地。可地方又窄,所以几间低矮简陋的房子困顿地拥挤在一起,象几个衣着褴褛的乞丐穷困潦倒地啼饥号寒,相依为命。

  这五户人家,有三家过去象老舍先生笔下的祥子一样是拉洋车的,一家是个穷教书先生,剩下的一户便是冯燕子家,燕子的父亲名叫冯金斗,身份为小摊贩。经营方式纯属小打小闹儿。什么布头儿呀,泥人儿呀,针头线脑儿呀,凡是毛儿八分钱能买到的东西几乎都卖。论生活景况,冯金斗在五家中算得上是个富户,虽然吃不上山珍海味,但总可以填饱肚子。冯金斗秉性老实,待人厚道,只要哪家揭不开锅求上门,他屋里面盆儿有一碗,决不会舀出半勺儿。所以这个小小院落的五户人家虽然并不沾亲带故,却相处得十分和睦。

  如今,这个院落虽然依旧是原来的五户人家,可是生活状况和社令地位却今非昔比,有的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有的成了囯家干部,有的被算作知识分子。冯金斗呢,却由小摊贩划定为小业主。尽管如此,这个院落仍然弥漫着和谐和亲睦,只是在最近几个月时间,这种和睦的氛围无情地被撕裂,注入一股人人自危的冷调子,每家都象罩上一层泳凉的壳。

  “妈,我姐夫来了。”莲子俯身低唤着躺在床上的一个鼻息细如游丝的病妇。

  从长相看,与其说躺在床上的病妇是莲子的妈,莫如说是燕子的生母。莲子脸宽,眼睛虽然很大却缺乏妩媚的神彩,肤色还有些黑,前额饱满且又有些突出,身架又大,十二岁已经长得比燕子还高出半头,所以酷似父亲。她虽然长得算不上美丽,却具有象生母一样讨人喜欢的性格。她单纯文靜,手脚勤快,坦率质补,平时从不多言多语,且又宽厚热情待人。这些,还有浓密的秀发,都是母亲的影子。

  “哦。”病妇又象应声又象呻吟地嘴里吐出一个含混的声音,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几下,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突然爆出一道明亮的闪电,专注地在张德荣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向后射去,后面却空无他人,没有那个令人足以聚光的点。她失望地收回目光,聊以自慰地看着躲闪在张德荣身边的京生,闪电般的亮光立刻被一团迷蒙的雾气笼罩住了,久久不散。

  莲子妈名叫崔秀芝,今年五十二岁。她的原籍是河北霸县,父母本是梨园子弟,膝下又只有她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从小倍受双亲的宠爱。但是,怎奈命运乖蹇,八岁那年父母带她回天津卫,不到半年便落得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父亲因为免使母亲遭受当地一个恶棍的凌辱而惨遭暗算,当日母亲也不知下落。后来听说母亲被那个恶棍抢去,她趁其不备,抓起手枪,饮弹而亡。起初,她经父母的朋友介绍,在一个巨贾的二姨太太身边当使唤丫头。渐渐,她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加上她天资聪颖,不仅心灵手巧,而且还能歌善舞。女人长得美是福,祸也往往由美而生。那个巨贾见她姿色超群,便生歹意。几次调戏未成,便想将她纳为五姨太。二姨太怕由此失庞,加上她一次与一个军阀头子的副官偷情被秀芝无意中看到,怕泄露出去,便趁那个巨贾外出时将她卖给个人贩子。秀芝被人贩子拐到保定府,坠入娼门。不久又被一个阔少从花街柳巷买出来带到北京,玩弄了一段时间后。又想把她转卖出去。幸好被她听到,便星夜逃出虎口。就在她走投无路准备在北海后街一棵老槐树上自缢时,被冯金斗发现救了下来。那年燕子的母亲已经去世,燕子才九岁,家里缺少帮手,金斗提出要娶她为妻,秀芝见金斗为人忠厚,勤恳老实,家里又有个幼女,便点头应允了。婚后第二年,便生下了莲子。

  那天傍午,秀芝抱着莲子给在地安门摆小摊的金斗送饭回来,刚要进屋,一首悲怆凄婉的童谣把她推搡得连连后退好几步。

  小白菜呀,叶儿黄呀,

  三岁两岁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还好过呀,

  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娶了后娘两年整呀,

  生了弟弟比俺强呀。

  他穿新衣俺穿旧呀,

  他吃面来我喝汤呀。

  端起碗来泪汪汪呀,

  拿起筷子想亲娘呀。

  秀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进的屋,也不知道怎么把莲子丢在床上,满脸惶惑地扳住燕子的肩胛:“燕子,你怎么啦?”脸颊挂着泪珠儿的燕子倔犟地一扭身子,闭口不答。“燕子,告诉妈,身上那儿不舒服啦?”

  沉默。

  “好燕子,妈的好闺女,你告诉妈,妈哪点儿对你不好啦?”

  呜咽。

  被冷落地丢在床上的莲子一边儿蹬着两条小腿,一边儿声嘶力竭地哭着,象呼嚎,象壮歌,声音里充满着豪迈。

  “燕子,说给妈听。妈哪点儿不好,以后改还不行吗?”秀芝轻轻将燕子的身子扳过来,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眼睛哭得红肿的大女儿,目光中流露着急切、企盼和焦虑。

  燕子见继母两眼垂着泪珠,又不忍心听莲子哭嚎,淡淡地说了一句:“妈没有对我不好的地方。”

  “那你刚才唱什么来着?”

  “随便哼哼首歌。”

  “那首歌是谁教给你的?”

  “听来的。”

  “从哪儿听来的?”

  “不知道。”燕子冷冷地白了秀芝一眼,拎起书包就要上学去。

  “燕子,妈不问你了,吃了饭再走。”秀芝急忙拿过燕子的书包,苍白的脸上充满难言的苦楚,成串的泪珠儿湍急地往下淌。莲子的哭声象尖利的猫爪撕扯着她的胸膛,她死死咬着下嘴唇,硬是不往床上看一眼,心里却在啜泣,却在淌血:莲子,别哭了,你再哭妈的心更碎了。不是妈不抱你,是妈现在顾不得抱你呀。她飞快地从厨房里端来热在锅的馒头和炒菜,把碗筷都放在饭桌上,“燕子,快吃吧,快吃。”她将燕子拉在饭桌前坐下,才走到床上抱哭得嗓子嘶哑的莲子,双手瑟瑟地抖动着,象抽筋儿一样没有力气,一连用了两次劲,才将裹在襁褓里的不足八斤重的莲子抱了起来。她看着哭得嘴唇发紫的女儿,想哭诉一番又不能够,直觉得胸口象压着一块千斤石似地喘不过气来,又觉得嘴角粘稠稠地发凉,又带有些许腥味儿,象个蚯蚓在蠕动,她知道,那是血,是咬破的嘴唇淌出来的血。她暗暗启开发木的嘴唇,将血又暗暗咽下。嘴唇上的血是咽下了,可心里的血又溢出。咽下,溢出;溢出,咽下。循环往复,沟通一条血的流线,泛起血的浪花,血流澎湃。

  当妈难,当被称作后娘的妈更难呀!

  与冯金斗成亲时,她满以为自己是徐娘半老,不会再开怀生养了。谁知转年腹部就隆起来了,不到几个月便象陡然耸起的一座小山岬。

  起初她很怕。

  “燕子爹,我说前几月老想吃酸东西可能是有孕了,想去医院检查一下,可你总说不会的,瞧,肚子都这么大了。都怪你。”秀芝愁怅地埋怨丈夫。

  “嘿嘿,那有啥。燕子说大就大了。闺女一出门子,就成人家的人了。生一个,日后多一个依靠。”金斗喜得满脸翻着浪花。

  “我有了亲生的,你不怕燕子日后受虐待?”秀芝看着乐得合不拢嘴的金斗,那审视的目光在“考”着丈夫。

  “哪能呢?”金斗一脸自信。

  “你怎么就知道不会呢?”秀芝对丈夫又“将”了一军。

  “你不是那种人。”金斗的话充满了自信。

  “你没听人说,天能测,海能量,人心最难估。”秀芝依然在“难”丈夫。

  憨实的金斗觉得胸膛陡地一热,象一固火在爆炸,每根血管都成了热的良导体。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我娶你又不是三天两天了,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是凉的还是热的。你要是嫌弃燕子,当初就不会为接燕子回来,两眼哭得象对儿红灯笼似的了。”

  “你倒会形容。”秀芝将埋在丈夫滚烫的胸膛里,醉了,却又哭了。

  这是兴奋的泪呀。

  象她这样命运多舛的女人,是多么需要亲人的信赖和理解呵。

  一年前,燕子住在她二姑家,怎么叫也不肯到秀芝身边来。燕子的二姑住在宣武门,两家相距十多里远。为这,秀芝都跑细了腿。开始,她二姑说:“燕子回去挺碍眼的,这样不挺好么。”秀芝听了象刀割。渐渐,她二姑见秀芝一片诚心可鉴,改口道:“亲不亲,一家人。燕子本人想回去,我不拦。”话虽比原先说的好听些,但也锋芒所向,秀芝不言不语,笑脸相陪。为此,金斗曾劝她:“算啦,燕子在她二姑家,又不是在别处,不回来就不回呗。”秀芝伤感地说:“我既然嫁给你,燕子就是我的女儿。当妈的连女儿都熨不热,就是别人不骂我!是后娘心肠狠,我也受不了。我要是不能把燕子接回来,就说明我还不是你们冯家门儿的人。”说完哭声大恸,声浪冲撞着四壁,久久回荡。后来,燕子终于被秀芝请回家里来了,从此她脸上才有了笑靥。对燕子,她倾注了一个做母性全部的爱,舔犊般深挚。无论在吃喝上还是在穿戴上,燕子俨然是家庭这个王国的公主,秀芝甘当仆人。此外,秀芝还省吃俭用,把燕子送到区少年业余舞蹈训练班学习。难怪金斗说燕子的亲妈也没有秀芝对女儿关怀备至,理论得那样长远。然而,秀芝却总有一种惶恐感。年近四十的女人,正是情火正烈的时期。丈夫金斗身子骨儿又强壮,虽然年已四十七岁,可是不是有那么个说法: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赛过金钱豹么?要是万一肚子里有了可怎么办哪?

  常言说:人越怕什么越遇到什么。秀芝怕怀孕,结果偏偏就怀上了。不仅怀上了,而且还生了个闺女。两个女儿,一大一小,一亲一后。一天二十四小时,老虎还有个打盹儿的时候呢。要是万一有的地方考虑不周,或者说话有个轻重,孤僻、任性和本来就存有介蒂的燕子会怎么想呢?

  如今,燕子一首童谣使秀芝的忧虑无情地变成了现实。她的心被刺痛了,痛得直淌血,汩汩的,好难忍。

  三天后是清明。秀芝对丈夫说要给燕子的生母去上坟。

  金斗说:“她的坟,在通县,老远的,莲子又小,免了罢。”

  秀芝说:“远啥,在通县,不是也没出北京地界?再说,又通汽车。”

  金斗说:“北京这地方,每年清明节都下雨,把孩子冻出病来怎么办?”

  秀芝说:“不碍的。给莲子多穿点儿衣服。”

  金斗说:“要不你和燕子去,把莲子留在家。”

  秀芝说:“不,我要抱着莲子叫她给燕子妈多磕个头。”

  金斗说:“要去,干脆我们全家都去。”

  秀芝说:“随你。”

  通县。冯家坨。

  阴霾冷森的天空下,缕缕青烟在料峭的春风中扯动着,飘浮着,象片片灰色的挽帐;片片衰败祜黄的蒿草低吟着,象哀声唱着安魂曲,又不时将落寞、寂凉和伤感扬入苍穹;一座座头顶密匝匝枯草的坟冢兀立着,俨然组成一个颇具阵容的唱诗班;上坟的人们一个个神色僵硬地挺立着,仿佛在这个陌生的地域寻觅着一个失落的自我和那个同属自我所组合成的世界,又仿佛在翘首眺望扑面而来的人类的旷古和永恒。

  在一片荒滩边沿的一个独单的坟丘旁,刚刚燃尽的烧纸黑蝴蝶似地飘舞着,燕子双膝跪在一个摆着糕点和水果的矮脚方桌前,“妈妈呀——我的妈呀——”的失声哭嚎,令人心碎。金斗站在一旁,牙齿死死地咬着帮骨,脸上的肌肉硬得象石头。秀芝抱着吓得惊呆的莲子跪在香案前,悲切切地说着:“莲子,给你大妈磕个头。姐呀,您在九泉之下就放心吧,孩子都是爹娘身上的肉,都是祖上的血脉呀。现在虽然有了莲子,姐呀,我敢给你起誓;只要莲子吃一碗,我决不会给燕子少一口。过去我把燕子当亲生女儿待,往后决不会减半分。姐呀,我要是对莲子和燕子分出亲与疏,就不得好死呀!……”她哭成个泪人儿。

  秀芝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可是呢……

  “京生,叫姥姥。”张德荣拉过儿子,望着被肺癌折磨得气脉将尽的岳母,鼻腔酸酸的,心里又隐隐泛着一种愧疚。

  京生甜甜叫一声:“姥姥——。”

  面如祜槁的莲子妈听到外孙的呼唤,干瘪的嘴角微微努动了一下,右手处的被子无力地浮起又无力地落下,那落差还不如个鱼儿在水面打个浪花。她本想抬起手来,将京生往身边拉拉,好好端详一下外孙,可是她只有抬手的意念却不具备了抬手的气力。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拼命睁大眼睛,但是她的目光却已浑浊不清,象泥塘翻起的浑黄的水浆,失去了往日的清彻和粼粼的光彩,颇似行将泯灭的烛光。

  “德荣,坐下吧。”一直呆呆地坐在墙角一个老式八仙桌旁的冯金斗低声说了一句,那声音不象是从一个老者嘴里发出来的,倒象从遥远的天边隐隐传来的风砂摩擦空气的瑟瑟声。

  张德荣闻声扭头一看,不禁心里打个雷:哎呀呀,怎么一个多月不见,岳父冯金斗变得这么老态龙钟了呢?背也驼得弯下去了,才刚刚六十岁的人,光头上涂着一层簿簿的霜,眉毛变得花白了,上眼皮松弛得棉布帘似地耷拉着,牙齿好象又脱落了两颗,嘴似乎也歪了,右嘴角明显下垂,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象年轮少说也有二百岁的老树皮,目光也变得迟钝,迟钝中还带有深深罪孽的愧意。在他的身边,放着一块少说也有一米见方的硬壳马粪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极不讲究整体美的大字:反动小业主冯金斗。其中“冯金斗”三个字,还用红墨水打上了表示批倒批臭叫它永无葬身之地的“X”这个当时在全囯普遍流行和城乡通用的符号。

  “京生,去叫姥爷抱抱。”张德荣推了儿子肩头一下,表示着父亲的威严。

  京生怯怯扬起脸儿看了父亲一眼,见张德荣脸上冷得象冰,不敢怠慢地跑到冯金斗面前。

  “京生,我的好孩子。”冯金斗抱起外孙,好象紧闭着的感情闸门一下子被冲开了,不由老泪纵横,豆大的泪珠卟卟叭叭掉在前衣襟上。

  “人妖颠倒,是非不分,这是怎么回事呀!”张德荣看着满腹委屈而又不敢说成委屈只能表示低头认罚的岳父,心里在呼喊,在责问,又在痛斥。

  冯金斗怎么突然变成了小业主,而且又怎么突然变成了“反动”的呢?

  冯金斗七岁丧父。八岁随母寄身于外祖父门下。九岁到通县城关一爿店铺学徒。十三岁只身一人到北京市地安门一带当摊贩,夜晚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解放后划分阶级成份,由于他通县原籍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在北京又靠摆小摊为生,可谓“双料贫农”。所以在他的的卢口本上以至以后几年填写的各种表格上都白纸黑字写着“贫农”两个字。到了一九五六年初,国家大张旗鼓地对手工业者和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积极动员小商小贩也要响应党的号召,实行公私合营,加入合作社,敲锣打鼓地进入社会主义。

  “燕子爹,我们也加入合作社吧。”秀芝被震耳欲聋的锣鼓和彻夜不停的鞭炮声震得坐不住了,催促地对丈夫说。

  “不是我不想入。你掂量掂量,我那个小摊儿能折合成几个钱?没钱,就不算入股。你以为我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敲锣打鼓地一步迈进社会主义,心里不羡慕呀。可咱有啥辙,想进去,找不着门子呀。”金斗看着妻子,连连摇头叹息。

  “要想入,我去想门路。”

  “你要找到门路,那敢情好。到时候政府给我胸前戴红花,我一定让给你。”

  “我戴,可你也要戴。”

  “傻话,一朵花怎么能扯成两半儿?”

  “傻瓜,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于是,秀芝一连几天四处奔走,联合了五家小摊贩,要在附远开办一个浴池。冯金斗将小摊的货物统统卖光,又借了一百五十元,算一股。崔秀芝拿出过去存的私蓄,又借了三百元,也算一股。这样一座取名“光华浴池”的横匾在张张喜庆的笑脸和朵朵灼目的大红花的簇拥下拨地而起,堂堂皇皇地挂在门楣之上。那笑脸,那红花,豪迈地闪烁着作为组织起来的劳动者的荣耀。

  谁知,一声“文革”的炮响,这些昔日的劳动者却一夜之间变成了与资本家为伍的小业主,批斗、游街、挂黑牌子,日甚一日。

  “燕子爹,幸许是造反派搞错了吧?五六年那会儿,政府不是说大家合起来是走社会主义的路,我们也就是工人阶级了?我们又没有雇工,都是自个儿干,如今怎么又说成是剥削分子呢?”已经病倒在床的秀芝将丈夫叫到身边,指着翻开的《毛泽东选集》说,“你瞧,毛主席在这课本上都讲小摊小贩和农村的贫农相同。要不,你去拿着红宝书到公司和街道办事处问问,请人家给纠正一下。”

  “嗯。”老实汉子冯金斗果真手捧红宝书到了公司办公室。

  结果,他带着希望去,却带着失望回。办公室的一个头头告诉他,只要赶上与资本家一起被改造的那一拨儿的,不管是钉鞋的还是剃头的,统统算小业主。至于合理不合理,上边儿说,等运动后期再答复。

  于是,冯金斗胸前挂的牌子立刻扩大了两倍。罪名是,妄图反攻倒算。

  “都怪我呀,当初要不……”莲子妈淌着悲凉的眼泪,“因为我,把燕子也要连累了呀!”

  冯金斗吃力地搅动着笨拙的舌头,用宽心话安慰着贤慧而善良的妻子:“不会的。燕子在部队上,听说他们也搞运动,还能不忙?你没听隔壁马大嫂说,她家马虹参加红卫兵,黑夜白日在学校又是开会又是游行。你好生养病吧,不要想东想西了。”

  的确,冯金斗说的是宽心话。前几天,崔秀芝大概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世了。曾两次叫莲子跑去告诉燕子,说妈病得厉害,爸爸想叫她回家一趟。可是,燕子却总是推说文工团在搞运动,忙得很,脱不开身,直到今天也没回来。张德荣看不过去,劝说燕子还是抽空儿回家看看。不料,她嗔怪地瞪了张德荣一眼:“光你的问题就够我受的了,这个时候我再回家,有的人一定会攻击我立场有问题,在是非面前感情用事,不能划清阶级界限。”张德荣听了爱人的话,变得哑口无言。是呵,在这革命高于一切、重于一切又大于一切的年代,谁又能说燕子的做法不对呢?

  “二姑呢?”张德荣来时听莲子说是二姑要他们马上过来的?怎么反倒不见她的影子呢?

  “来啦。”随着话音,燕子的二姑迈步进屋。

  燕子的二姑叫冯大菊。大菊和金斗虽是亲兄妹,可长相和脾性几乎没一点儿共同之处。大菊不仅长得瘦小,而且是快人快语。两只眼睛虽然不大,可是滴溜溜儿的象会说话一样。她热心公益,对于街坊四邻的事儿总喜欢出头露面。两年前由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升为主任。

  “燕子怎么没来?”二姑进屋一看张德荣,立刻把他拉到门外,悄声地问。

  “她们文工团正在搞运动,脱不开身。”张德荣机械地重复着爱人说过的话。

  “不来也好。”二姑说着要进屋,刚一迈步,又马上停住了,神色严峻地对张德荣叮嘱道,“你不要呆了,马上带京生回去吧。一会儿她们公司要派人来商量料理她的后事,谁都知道你是有名的大作家,又是军人,万一有人背后使坏,反映到你们机关,对你不利。”

  张德荣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问了一句:“病得这么重,怎么还不快送医院?”

  二姑说:“她知道自己不行了,不让送医院。再说,这时候就是送象她这样身份的人医院肯收么?”

  “我们连过去对俘虏还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她怎么就不能治病?”张德荣额头上暴起青筋。

  二姑息事宁人地说:“算啦,说啥也没用了。我看她熬不过今天晚上了。这里的事儿就不用你管了,快走吧。”张德荣无奈,只得到屋里看了一眼已处于弥留状态的岳母,刚要向岳父道别,二姑却又连说带推地催他走,他只得拉起儿子的手,心情沉重地走出屋。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刚要踅转身子往回走,见噙着悲酸泪水的莲子跟出屋在默默地送他,急忙从上衣袋里取出一个存款折,交给莲子:“这是五百块钱,日后你们用得着。”

  “姐夫——”莲子啜泣着喊了一声,急赶几步把存折又还给张德荣,“我不要,我们不缺钱花。以后要是有我妈了,我就去做工。”

  “那怎么行呢?”张德荣又将存折塞到莲子手里,“料理你妈的后事要钱。再说,你爸爸也老了,身体也不如从前了。你怎么能中途辍学呢?无论如何也要念完高中。听话,拿着吧,我们还有存款。啧啧,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听话呢?这钱我又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父母的。钱不多,只能略表一下我们的孝敬之心。回去吧,别送了。”他说完拉起儿子疾步走出院外,两行闸不住的眼泪毫不驯服地冲出了眼帘。这是地地道道的男儿泪呀!然而又是一个“感情型”作家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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