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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长夜无际 太阳照样升起(2)

  齐全盛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刘重天:“是我们那位想当一把手的赵芬芳市长吧?”

  李副局长道:“是,赵芬芳买镜州市委书记,由金启明的金字塔集团代为付款一千万!”

  刘重天平静地问:“仅仅是那位副总经理的供词吗?还有没有其他相关证据?”

  李副局长从卷宗里拿出一份复印名单:“有!二位领导,请你们自己看吧,这份升官表上第二页第三名就是赵芬芳,写得很清楚,现任镜州市市长,市委副书记,希望职务为镜州市委书记,括号里还特别注明了:省城市委书记亦可考虑,其他地级市的市委书记不在考虑之列。付款账目表在后面第五页,也说得很清楚,八十万用于捐助两所希望小学,八百五十万为基金会下属实业总公司项目利润,七十万为买官费用,账目表上注的是赵芬芳项目专用交际费。”

  齐全盛把升官表和账目表看罢,默默递给了刘重天,说了句:“她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刘重天认真看完,沉着脸怔了好半天,“啪”的一声,把材料拍放在茶几上:“卑鄙!”

  齐全盛“哼”了一声:“这也在意料之中,权欲熏心了,不顾一切了,连脸都不要了!”

  刘重天仍在深深的震惊之中,讷讷道:“是啊,是啊,怪不得她和金启明打得一团火热,这么为金启明摇旗呐喊,原来是要金启明为她掏钱买官!竟然买到肖兵这伙政治骗子手上去了,一千万竟然让人家净赚了八百五十万!”

  齐全盛又记起了金启明:“重天啊,我看这个金启明好像可以抓了!”刘重天想了想:“恐怕还不行,起码在对赵芬芳采取措施之前不能抓,会打草惊蛇的。”

  齐全盛认可了刘重天的分析:“那么,我们就向秉义同志和省委汇报一下吧!”

  刘重天点点头:“好吧,尽快汇报,我们最好辛苦一下,连夜去趟省城!”

  出门去省城之前,齐全盛和刘重天再三向李副局长交代,对赵芬芳用金启明的钱买官一事,务必要严格保密,如发生泄密的情况,唯他是问。李副局长说,他知道这件事很严重,在北京时就向知情的办案人员这样交代过。同时建议,对金启明上手段,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控。齐全盛和刘重天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但是,仍要求李副局长对金启明实行监控时不动声色。

  同车赶往省城的路上,刘重天颇有感触,对齐全盛开玩笑说:“老齐啊,我再也想不到,镜州专案会办出这么个结果,没把你这个老对手老伙计办进去,倒是把赵芬芳办进去了!”

  齐全盛也开玩笑道:“重天,你别贪天之功据为己有,赵芬芳是你办进去的吗?是她自己跳出来的嘛!她太想当一把手了!”这话说完,开玩笑的心思却没有了,脸沉了下来,像自问,又像问刘重天,“我是不是也有责任呢?她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怎么会呢?”

  刘重天本来想说:你是有责任,你这个市委书记如果不把手上的权力搞到绝对的程度,如果能真正实行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实行集体领导的原则,赵芬芳也许就不会这么热衷于当一把手了。然而,转念又想,这话太刺激,现在说也不好,刘重天便忍着没说,只道:“从根本上说,赵芬芳从来就不是一个共产党人,只是一个政客而已,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在情理之中的。”

  齐全盛连连摆手:“不对,不对,重天,我是有责任的!七年前我向陈百川同志要绝对权力,七年中我这个市委书记说一不二,给赵芬芳的印象一定太深刻了!她就产生了错误认识,以为当了一把手就可以一手遮天,就可以为所欲为,所以才不顾一切地要做一把手!”

  刘重天没想到,齐全盛会如此剖析自己,动容地一把拉住齐全盛的手:“老伙计,这也正是我想说又不好说的哟!你能自己认识到这一点,说明你不糊涂嘛!”却又道,“但是,不能一概而论,这里有个本质上的区别:你向陈百川要绝对权力是想为镜州的老百姓干大事,干实事,也真把这些大事、实事干成了;而赵芬芳谋求绝对权力想干什么呢?恐怕不是为镜州的老百姓干事吧?她只会为金字塔,为金启明干事!蓝天集团重组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齐全盛感慨道:“老兄,这就是问题的可怕之处啊,如果真让赵芬芳掌握了这种不受制约的绝对权力,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党,我们这个民族就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刘重天说:“赵芬芳掌握了绝对权力可怕,别人掌握了这种绝对权力也同样可怕啊!”

  在两个老搭档推心置腹的交谈中,专车驰入了夜幕下沉睡的省城。

  车上省城主干道中山路时,刘重天看了一下表,这时,是凌晨四时二十分。

  这个时间很尴尬,虽说黎明就在眼前,长夜却仍未过去,叫醒省委书记郑秉义汇报工作显然不合适,况且郑秉义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召集省委常委开常委会,研究赵芬芳的问题。刘重天便让司机将车开到了自己家里,要齐全盛先到他家休息一下再说。车到刘家楼下,齐全盛怕搅扰邹月茹,坚持要和司机一起在车上休息。刘重天说什么也不依,硬拉着齐全盛进了自己家门,动手为齐全盛下面条,还从冰箱里拿了些熟菜,几瓶啤酒,和齐全盛一起悄悄喝了起来。

  尽管二人轻手轻脚,邹月茹还是被惊动了。

  睡房和客厅之间的门半开着,邹月茹从半开着的门中看到了背对她坐着的丈夫刘重天,看到了侧面坐着的齐全盛,觉得十分惊奇。她再也想不到,丈夫会在深夜将齐全盛带到家里,而且又这么亲密无间地坐在他们家里一桌喝酒,一时间,恍若置身于一个十分久远的旧梦之中。

  是的,实在太久远了,只有九年前他们一个书记一个市长刚到镜州一起搭班子的时候才有过这种情景,才这么亲密无间地在一起喝过酒。那时,她还是一个健全的人,她给他们炒菜,给他们斟酒,然后,就默默在一旁坐着,听他们说道些工作上的事:怎么把镜州搞上去,怎么规划发展这个面向海洋的大都市,说到激动时,两个大权在握的男人会像孩子一样扒着脖子搂着腰,放荡无形,呵呵大笑。她记得,齐全盛借着酒意说过这样的话:“合作就是要同志加兄弟,同志讲原则,兄弟讲感情,有这种同志加兄弟的关系,就不愁搞不好这个镜州……”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窗外的天光已经放亮,邹月茹在床上再也呆不住了,抓着床上的扶手,一点点摸索着,想坐到床前的轮椅上,摇着轮椅走到这两个男人面前,像九年前那样尽一下主妇的义务。不料,瘫痪的身子太不争气,手已经抓住轮椅了,却还是软软倒在了地上。

  这番动静惊动了刘重天和齐全盛,两个男人放下手上的酒杯,全跑了过来搀扶她。

  邹月茹含泪笑着:“齐书记,我……我没事,我还想亲手给你们炒个菜……”

  夜幕一点点隐去,黎明的曙光渐渐逼到了窗前,死亡的气息已清晰可辨了。

  是政治上的死亡,无法避免,也无法挽救,连金启明都看出来了,都在准备后事了,她赵芬芳又何尝看不出来?她一失足落成千古恨,已经制造了中国政坛上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丑闻!

  天哪,这是多么可怕的失足,多么不可饶恕的失足,连上帝都不会原谅她!她已经是市长了,而且做了七年市长,为什么非要这么迫不及待做一把手呢?如果这是别人为她设套,逼她不得不往这个陷阱里跳还有情可原,她是自己给自己做下了绞套,自己吊死了自己。

  政治死亡始于一个错误的判断,齐全盛和刘重天的历史关系把她的思维引入了歧途。按常理说,杀气腾腾扑向镜州的刘重天必将置齐全盛于死地而后快,对齐全盛绝不会手软;而齐全盛以他的风格个性,也必将竭尽全力进行政治反扑,咬得刘重天遍体鳞伤;一次渔翁得利的政治机会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郑秉义制约了刘重天,陈百川则把住了齐全盛,遏止了这场本应惨烈无比的政坛血战。于是,她这个善于进行政治赶海的可怜渔翁就倒了大霉,倒了血霉,被鹬的长嘴钳住了喉咙,被蚌夹住了双腿,被无可奈何地拖进了生死难卜的政治泥潭。

  事情搞到这一步倒还并不可怕,凭她的机智,凭她多年政治赶海的经验,也许还有一条生路可走,可她真是太不清醒了,已经身陷泥潭之中了,竟又饮鸩止渴,上了肖兵这条贼船。

  肖兵是两年前她在北京开会时认识的,是个什么会已经记不住了,能记住的倒是长城饭店的那次宴会。宴会的东道主是她二表哥,一个土里土气的邻省县级市副市长,她向来看不起这个只会拍马屁的二表哥,本不屑于去凑这种热闹,可二表哥非让她去捧场,说是要介绍个重要朋友和她认识一下。这个朋友就是肖兵,一个文文静静的小伙子,随和中透着傲慢,面对上万元一桌的山珍海味,吃得很少,话说得也很少。二表哥简直像肖兵的儿子,频频举杯,恭敬地向肖兵敬酒,一口一个汇报,一口一个请示,送肖兵上车时,腰几乎就没敢直起过。她觉得很奇怪,待肖兵挂着军牌的奔驰开走之后才问,这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低三下四?二表哥亮出了肖兵的底牌:人家是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能在北京接见我们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那时,赵芬芳还没想到这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会给她的仕途带来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心里没把肖兵当回事,只把他看作自己人生旅途中的一次偶然奇遇。真正让她知道肖兵使用价值的时候,已是今年三月份了。三月份的一天,她突然接到二表哥一个电话,说是要带团到镜州考察学习,见面才知道,二表哥竟然从排名最后的一个副市长,一跃成了市委书记。尽管是县级市的市委书记,总是一把手,颐指气使,意气风发。私下闲谈时,二表哥透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正是那位肖兵把二表哥送上了这个县级市一把手的位置。二表哥很替她抱不平,说是七年市长了,早该动动了,问她能不能让镜州的企业捐个千儿八百万给肖兵,往上再走一步?她当时笑而不语,努力保持着一个经济大市市长的矜持,心里却掀起了从未有过的狂风巨澜。

  一个月后去北京参加经济工作会议,她忍不住按肖兵两年前留下的名片给肖兵打了个电话,然而,时过境迁,电话变成了空号。她没办法了,又打电话找二表哥,终于讨到了肖兵的新电话。和肖兵在电话里约了三四次,才如愿在北京饭店贵宾楼完成了一次政治宴请。在这次宴请中,她变成了两年前的二表哥,镜州经济大市市长的矜持和尊严全没了,只管赔笑,笑得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也就是在那次宴请之后,她开始了和肖兵的实质性接触,说出了自己心头的渴望。肖兵因为她二表哥的关系,没有怀疑她的诚意,理所当然地把她纳入了自己的操作项目之中,明确告诉她:找个企业捐个一千万,五百万为她搞进步项目,五百万捐给老区人民。于是,便有了后来肖兵一行的两次镜州之行和金启明金字塔集团对老区基金会的一千万捐款。

  不可原谅的致命错误就这样犯下了,肖兵成了她命运之中的克星,一下子克死了她。

  八小时前,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办公室已做了严正回答,领导人根本没有这个儿子,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诈骗事件,领导人办公室要求镜州方面立即拘捕肖兵,予以严格审查,并将审查情况和结果及时报来。她当时还不相信,说是看到过肖兵出示的和领导人的合影。领导人办公室的同志说,这种事过去就发生过,那是电脑合成制造出来的假照片,你们的技术部门完全可以鉴定出来。

  嗣后的八小时是阴森而漫长的,赵芬芳觉得,暗夜中的时间在无形之中已变成了一部残酷的绞肉机,把她生存的希望一点点绞没了:金启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金蝉脱壳了;齐全盛、刘重天安排市公安局李副局长带人飞赴北京了,真相大白已在预料之中;二表哥那里也出了事,打电话找二表哥试探虚实时,接电话的却是二表嫂,二表嫂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说,昨天下午纪委书记突然把二表哥找去谈话,直到今天都没回来。再打电话给齐全盛、刘重天,二人竟然都不在家,——深更半夜不在家,会到哪里去?惟一的可能就是去省委汇报。也许李副局长从北京回来了,已经把肖兵的老窝掏了。再打电话找吉向东时,吉向东也没了踪影。

  赵芬芳心里凉透了,分明感到灭顶之灾正在房内电子钟可怕的“滴答”声中悄悄来临。

  就是在这样的揪心夺魄之夜,丈夫钱初成仍是彻夜不归,而且连个电话都不来,她身边连个商量倾诉的对象都没有!打手机钱初成的电话关机,打呼机钱初成不回机。这个臭男人肯定又钻进了那个小婊子的被窝,像往常一样故意躲她!她已走上了万劫不复的绝路,这个臭男人竟还在另一个女人怀里寻欢作乐,这使她不但在政治上完全绝望了,也对生活完全绝望了。

  黎明前的最后一刻,赵芬芳什么都不想了,满眼含泪给远在美国的儿子勇勇打了个电话。

  勇勇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什么种结什么果,有什么样的老子便有什么样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大人了,却还是这么不懂事,没问问妈妈突然打电话来有什么大事?开口又是他的汽车,要她尽快想法汇八千美元过去,说是已看好了一台二手跑车,在国内价值几十万。

  赵芬芳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气愤地骂了起来:“……钱勇,你还是不是个东西啊?啊?除了问我要钱,就不能说点别的吗?你知道不知道,妈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妈在想些什么?你老子只知道他自己,你也只知道你自己!你……你们谁管过我的死活?!”

  钱勇被骂呆了,过了好半天才赔着小心问:“妈,你是不是又……又和我爸干架了?”

  赵芬芳先还压抑着呜咽,后来便对着电话哭出了声,越哭越凶。

  钱勇害怕了:“妈,你别哭,不行就和我爸分手算了,这样凑合也……也没意思……”

  赵芬芳停止了哭泣,哽咽着说:“勇勇,不要再说你爸了,还是说说你吧!你这阵子还好吗?是不是按你爸的要求去打工了?还有你那个女朋友,能跟你走到底,过一辈子吗?”

  钱勇在电话里说了起来,足足说了有十几分钟,主要话题全在自己那位台湾高雄的女朋友身上,对打工问题绝口不谈,且又婉转地提到,是他女朋友看上了那台二手跑车。

  赵芬芳叹息着说:“勇勇,你的心思我知道,这台跑车你可以买,买了也可以送给你女朋友,但不能用我给你的钱,你必须自己去打工,哪怕是到餐馆端盘子洗碗。要记住,你是大人了,已经独立生活了,不能再靠妈了;你爸靠不住,妈也不能……不能养你一辈子啊。”

  钱勇可怜巴巴地问:“妈,这么说,你……你不会再给我寄钱了?是不是?”

  赵芬芳流着泪道:“不,不,勇勇,妈还会最后给你一笔钱,是妈的全部积蓄,一共五十四万美元,妈已经在去年去美国考察时悄悄存到了休斯顿花旗银行,是用的你的名字,密码我会让你姥姥日后告诉你。不过,这笔钱不是给你寻欢作乐的,是留给你将来创业的!你一定要记住:不拿到绿卡绝不要回国,如果有机会获得美国国籍,一定要牢牢抓住!在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国内的政治宣传,包括妈妈过去和你说过的一些话。勇勇,这意思你能听明白吗?”

  钱勇没听明白:“妈,你今天怎么了?咋净说这些话?过去你不是说过吗?最好的发展机遇在中国,在大陆。你还说国内正从全世界招揽人才,海外归国的人才从政的机遇很好……”

  赵芬芳厉声打断了钱勇的话头:“只要这个政权一天不垮台,你就一天不要回来,更不许从政!中国政治是部残忍的绞肉机,我不愿看着你被绞成一团肉酱,这话你一定要记住!”

  钱勇不敢多问了,信口扯了些别的,还扯到了好莱坞的一部新电影上,最后的话题又转到了钱:“……妈,那五十四万美元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啊?你不知道,现在学生办公司的事多着呢,如果这五十四万美元现在给我,我就不要打工了,可以考虑马上成立一家公司……”

  赵芬芳再也听不下去了,默默放下了电话。

  ——对儿子的期望也成了泡影,赵芬芳开始怀疑自己这一生不遗余力的奋斗到底值不值?为政治奋斗,眼看要当上市委书记了,却又无可奈何地栽进了致命的政治深渊;为儿子奋斗,却培养了这么一个只会花钱的纨绔子弟。仅收受外商五十四万美元这一件事,就足以判她的死刑了,她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换来的除了伤心失望,还是伤心失望,天理不公啊……然而,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怕是个白痴,这五十四万美元也足够他活过未来的余生了,作为一个舐犊的母亲,她尽心了,尽职了,到九泉之下也无愧无悔了。

  漫长的不眠之夜终于过去了,心如止水的赵芬芳喝了杯牛奶,洗了洗脸,对着镜子细心打理一番之后,夹着公文包照常出门,上了来接自己上班的专车。惟一的不同是,这日上车前,赵芬芳冲着自己已住了近十年的市级小楼格外留意地多看了几眼。赵芬芳自杀之后,给赵芬芳开车的司机回忆说,当时他就注意到,看小楼的那一瞬间,赵芬芳的眼神中充满眷恋。

  赵芬芳生命的最后一天并不肃静,市物资集团几十名离退休老同志堵在市政府大门口,斗胆拦住了她的专车,要向她“汇报工作”。赵芬芳没听几句便明白了事情原委:这帮老同志原是市物资局机关干部,属事业编制,物资局改制为企业集团后,他们的退休工资发放突然成了问题,企业集团往外推,劳动保护部门不愿接,扯皮已经扯了一年多了。

  赵芬芳心情本来就不好,火气格外大,坐在车上斥责老同志们说:“……这事也要我亲自管吗?谁扯皮你们就去找谁!如果这种小事也要我管,我这个市长就不要干了!”

  老同志们说:“赵市长,这不是小事啊,我们半年没拿到退休金了,要饿肚子了!”

  赵芬芳不为所动,手一挥:“走吧,走吧,找你们原单位去,他们会给你们说法的!”

  老同志们忍无可忍,把车团团围住了,非要她这个当市长的给他们一个说法。

  赵芬芳偏不给这个说法,车门一关,让司机给有关部门打了一个电话。

  没多大工夫,一帮警察及时赶到了,又是组织警戒线,又是驱赶拉扯,总算把几十个老同志从车前弄开了。然而,老同志们固执得很,站在警戒线外仍不离去,点名道姓大骂赵芬芳。

  赵芬芳知道让老同志们站在政府门前这样骂影响不好,车进政府大门后,对负责的警官指示说:“不能让他们这么无法无天地闹,你们马上给我调辆大公交车来,找个借口把他们装上车,开到城外垃圾处理厂附近,把他们赶下车,让他们跑跑步,好好锻炼一下身体!”

  警官觉得不妥,小心地质疑道:“赵市长,他们岁数都这么大了,这……这合适么?”

  赵芬芳不耐烦地道:“没什么不合适,正因为岁数大了,身体才要多锻炼!去吧,去吧,赶快去办,可以和他们说,这是我的指示,哦,带他们去原单位解决问题……”

  进了市政府大楼十楼办公室,已经快九点了,办公厅王主任过来汇报一天的工作安排。

  赵芬芳没容办公厅主任开口便阻止了,脸色很不好看:“王主任,今天的所有工作安排全部给我取消吧。啊?我要到医院全面检查一下身体,这样拼下去不行了,把命都要送掉了!”

  办公厅主任很为难,站在赵芬芳面前直搓手:“赵市长,这……这许多都是急事啊,国际服装节的筹委会主任是你,明天就要开幕,许多贵宾已经到镜州了;蓝天集团的重组谈判也开始了,齐书记、刘书记都出面热情接待了伍三元,你当市长的不出一下面恐怕也不合适,周市长也希望你出一下面;还有,美洲银行代表团上午十时抵达镜州,也要接风……”

  赵芬芳一声叹息,满脸悲哀:“王主任,你能不能不要说了?啊?能不能就给我一天的自由,哪怕一上午的自由呢?”想了想,“我看这样吧,这些活动全由周善本同志代我参加,善本是常务副市长嘛,也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嘛!好了,好了,你走吧,马上通知一下周善本。”

  办公厅主任仍不愿走:“赵市长,你……你不知道,周市长昨夜又进医院了……”

  赵芬芳面无表情:“周市长太娇气,经常进医院嘛,你把他请出来不就完了?!”

  办公厅主任走后,赵芬芳关上门,开始紧张清理自己的办公桌,把一些有可能给她带来麻烦的文字材料全放到碎纸机里打碎,放水冲入了马桶。又把藏在办公室内的八张存折一一找了出来,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而后通知司机,要司机把车开到楼下门厅,说是要出一下门。

  也就在临出门前,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到了,是一位挺熟悉的办公厅副主任打来的,口气温和,很像一次正常的工作安排。副主任和她聊了几句天,才说了正题,道是今天下午关省长到平湖检查工作,要顺便到镜州看看,听听国际服装节的布置情况,请她先准备一下,组织一次专题汇报,并安排晚餐。副主任再三嘱咐赵芬芳,在关省长到来前,务必不要离开办公室。

  赵芬芳心里有数,马上要来镜州的不可能是关省长,应该是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李士岩,甚至是省委书记郑秉义,按时间测算,省委常委会应该在今天上午召开,现在恐怕还在开着,对她实行双规的决定也许已经做出了,——当然,因为她是政府口干部,没准关省长也会一起过来,但关省长就是来了,也不会是听她的汇报,必然是代表省委对她宣布双规的决定。

  时间已经以分秒计算了,她再也不能耽误了,拿起公文包出了门。

  下楼上车没受到任何阻拦,车出市政府大门也没受到任何阻拦,一切都还正常。

  上了解放路,情况好像有些不大对头了。倒车镜中显示,一台进口子弹头汽车总在不紧不慢地跟着,像个甩不掉的尾巴。赵芬芳想了想,让司机突然拐弯,就近插上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身后的子弹头汽车也立即拐弯,跟着她的车开进了小巷。

  司机也发现了异常,对赵芬芳说:“赵市长,后面这台车好像盯上我们了。”

  赵芬芳看了看倒车镜,故作镇静道:“哦?不会吧?它盯我们干什么呀?啊?”

  司机并不知情,觉得自己受了污辱,放慢了车速:“敢盯我们的车?我停下来问问!”

  赵芬芳阻止了:“算了,算了,别给我找事了,开你的车吧!”

  车出小巷,上了海滨二路,在海滨二路上开了十几分钟,到了有名的海景小区。赵芬芳让司机把车停在小区内的一座居民楼下,自己夹着公文包上了楼。上楼前,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下,却没看到那台跟踪的子弹头,一颗心才又重新放回了肚里。

  因为昨夜就打了电话,和母亲约好了,母亲正在家等她,见面就叨唠起了房子装修的事,说是贵了,地砖不防滑,工程质量也有问题,住进来才半年,地板就有裂缝了。老太太要当市长的女儿好好管管,不能让装潢公司这么做假耍滑,坑害老百姓。赵芬芳扮着笑脸,频频应着,待母亲叨唠完了,才把八张存折拿了出来,递到了母亲手上:“妈,你拿着,这是我过去用你的名字替你存的九十万,你收好了。”

  母亲吓了一跳:“九十万?芬芳,你……你和钱初成都是国家干部,哪来的这么多钱?”

  赵芬芳凄然一笑:“妈,你别问了,就算我对你的一点孝心吧!钱初成你不要再提,从今以后,就当没这个女婿好了!另外,这九十万的事,你和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我爸!”

  母亲明白了,紧张地抓住赵芬芳的手:“芬芳,你……你是不是出问题了?啊?”

  赵芬芳强作笑脸:“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还不是齐全盛他们搞我的小动作嘛!”

  母亲出主意道:“芬芳,那你也别饶了这个姓齐的,得抓住他的小辫子死劲揪,往死里揪!省里不是正查他么?你别和他客气!妈的经验是,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服软……”

  赵芬芳知道母亲叨唠下去会没完没了,打断母亲的话头道:“妈,你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倒是你,要记住了,这九十万的事决不要说是我给的,就说是你炒股赚的,不管谁找你,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承认,千万别辜负了我这做女儿的一片心意啊!”

  母亲抹着泪,连连点头:“这我懂,我懂,我要说是你给的,不……不给你造罪么?!”

  赵芬芳欣慰地说:“好,妈,你能明白就好。另外,我还给勇勇在国外存了一笔美元,准备给勇勇几年后创业用,密码在这里,你看一下,牢牢记在心里,到时候告诉勇勇……”

  母亲这才发现,女儿碰到的情况可能很严重,泪眼婆娑地问:“芬芳,你……你这到底是……是怎么了?啊?问题是不是很严重?会……会去……去坐牢?啊?你说实话!”

  赵芬芳迟疑了一下,含泪点了点头:“是的,可能会被他们判个三……三五年。”

  母亲一把搂住赵芬芳哭了:“芬芳,你别怕,到时候,妈……妈去看你,啊……”

  恋恋不舍地和母亲告别之后,再上车时,赵芬芳终于松了口气:该办的事都办完了,作为一个母亲,她对得起远在美国的儿子了;作为女儿,她对得起生她养她的父母了。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她该乘风归去了。

  赵芬芳命令司机将车开到望海崖风景区。

  司机这时已发现赵芬芳神情异常,觉得哪里不太对头,一边开着车,一边小心地问:“赵市长,不……不是说好到你母亲家看看,就去人民医院检查身体的么?怎么又去望海崖了?”

  赵芬芳脸一拉:“不该你问的事就不要问,开快点,就去望海崖!”

  万没料到,快到望海崖风景区大门口时,那辆尾随不放的子弹头车又突然出现了,从后面的岔路上一下子插到了赵芬芳的车前,迫使赵芬芳的车在距风景区大门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更让赵芬芳吃惊的是,子弹头里走下的竟是主管全市政法工作的王副书记!

  王副书记下车后,呵呵笑着走了过来:“赵市长,怎么到这里来了?走,快回市政府,我得和你商量个重要的事!这夏季严打呀,还得你们政府这边多配合哩!你都想不到,你们政府接待宾馆竟也有嫖娼卖淫问题,这事我得向你通报一下,别和你政府闹出什么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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