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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夜对我说,要是越过长满阿遥草的红色草原到更北的雪山中去,就会遇见夸父,他们的个子太大了,比烈鬃熊还要大得多。我见过烈鬃熊,它们要是迷了路,就会从山林里游荡到草原的边缘来。烈鬃熊长得可爱极了,圆溜溜的小眼睛,肥嘟嘟的身子,要是可以养在家里,一定很好玩。可真要养一头在家里,我们就没地方住了,它站起来的时候会把我的帐篷顶破的。夸父们会住在什么地方呢?要是他们那样的大。

  我想着这个问题没有说话,楚夜连忙说:“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再大的夸父我也能打倒他。”我相信他,楚夜的箭法比父亲还要出色。上次看见烈鬃熊的时候,我大声喊“快跑”,但是那头大熊才刚看了我一眼,就被楚夜射穿了胸膛。即使夸父比烈鬃熊还大,楚夜也一样能射中他们。我是让那头大熊快点跑,它真倒霉,什么也没做就被楚夜杀死了。可是楚夜一定以为我害怕了,他对我说:“有我在,不用跑的。”他还想伸手摸我的头发。我真生气,楚夜为什么要杀死迷路的大熊来证明自己很勇敢呢?大家都说他勇敢,可他总也不满足。

  楚夜还说,遥远遥远的西边上还生活着很多河络,他们又聪明又能干,是最了不起的工匠和建筑师,还有呼唤大神的力量,可是他们差不多只有我们一半高。

  这世界上有这样多的族类,可是我们长得都差不多,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羽人呢?他们会飞耶!”我问楚夜。夜北离宁州不远,时不时都会有些羽人的踪迹。

  “羽人啊?”楚夜大笑了起来,“他们就是一群鸟儿嘛!”他“刷”的一声抽出箭来,往天上看了一眼,就射了出去。这次倒霉的是一只大雁。“你看看好了,左眼进,右眼出,没错的。”他很神气地对我说。我想就算是一个羽人飞过,楚夜也一定会这样大笑着把他射死的。真是讨厌死了!!

  楚夜待我很好,可是他只懂得对他中意的人好,他目光以外的一切最了不起也不过是箭头所指的目标罢了。这样的人,我不喜欢。

  那个羽人长得一点也不像鸟,正相反,他长得就我们一样。他的脸上沾满了黑灰,永远都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在明亮的阳光下看见过他的容貌,可我总觉得他会是很英俊的。

  “在找我的翅膀吗?”他看见我在偷偷朝他的身后看。

  “我……”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我真的很好奇,“你们不是都有翅膀吗?”

  “对,都有。”他和善地点了点头,“不过要到七夕那一天才会舒展开来。”

  “七夕啊?!”我失望地垂下了头,“那它们平时藏在哪里了?”

  “就在这里面啊!”他给我看他的肩胛骨,只是稍微高了一点,我看不见翅膀。“我们的翅膀,嗯,怎么说呢?和鸟儿的翅膀不一样的。”

  “那,你七夕的时候也会飞吗?”我不死心地问。

  “我?!七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会了。”他转过头去打他的铁,火星随着叮叮当当的锤声飞溅开来。

  “为什么?”我绕到他的面前去问他。

  他冲我挤出了一丝笑容,“不想飞了呗。其实在天上飞不像你想的那么好玩。”

  飞行怎么会不好玩呢?要是我能在天上飞,就能看见我们的金帐和好多好多其他的帐篷,我们的白马,还有碧蓝碧蓝的苦渊海,它们都会是小小的,一定显得很不真实。怜姐姐带我上过若感峰巅,我们一起看着遥远的草原。她说从那里看夜北就好像是从天上看下来一样。

  我真是想飞,可我看见那人的笑容是虚假的,他的眼神中有很多很苦涩的东西,就像母亲眼神中有时出现的那样。我不再问他了,为了自己的好奇去发掘别人的痛苦是不对的。

  我还是常常到他那里去。

  我不再问他七夕的事情,可是他会讲很多很多别的故事给我听。他还有一盏黄金打造的琴,有十四根银色的琴弦,和我见过的所有的琴都不一样。那琴拨动起来的声音就好像早春时节消融的冰雪,他于是唱歌给我听。

  他会的歌那样的多,各个地方各个种族的都有,和他讲的故事一样。他一定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是真的去过,不像楚夜那样仅仅是听说过或是想着要去。可是他每次也只是讲一点故事唱一支歌谣给我听,如果他不是太忙的话。

  我没有问过他自己的故事,要是问了我想就再也听不到别的故事了。

  叶子说我不该去得太勤,“你是朱颜公主啊!他是谁?”叶子的意思我懂,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更适合做一个公主。

  “他不过是个流浪的铁匠喽。”我没精打采地说。我不烦叶子管我,我烦的是叶子总是对的。

  “一个羽人铁匠?!”叶子反问。羽人似乎不擅长打铁的工作,他们更中意坐在树上睡觉,就像鸟儿一样,楚夜是那么说的。

  “可是他的手艺真是夜北最好的呀,族里的人不是都找他吗?”我说的是实话。那羽人半埋在地下的阴暗的小泥巴屋子里堆满了族人送来的铁器,我每次去找他的时候,他都在炉火前锤炼着什么。

  “缝衣最好的不都是裁缝。”叶子念了一句老掉牙的谚语。“你见过哪个铁匠知道天下那么多的故事?”

  “嗯,也许他以前是个行吟者呢?”我托着脸颊猜想。

  “好高贵的行吟者啊!”叶子失笑了起来。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一盏竖琴,行吟者们总是衣衫褴褛,如果他们琴箱上没有斑驳的痕迹,马尾的琴弦不是颜色深浅不一,那就一定是才出道的新人了,而且他们都比那个羽人要快活得多。

  我直接去问父亲:“我可以去找那个羽人铁匠么?”

  父亲吃惊极了:“阿蕊,你找他做什么?”

  我告诉父亲我喜欢听他讲故事,父亲犹豫了很长时间。

  “你从来都没给我讲过故事。”我嘟起了嘴开始撒娇了。

  父亲笑了:“你去好了。”父亲知道我在耍赖皮,可是他总是纵容我。“不过你要记着对那个铁匠客气一点。翼无忧不是个普通的羽人,当然也不是个普通的铁匠。”

  父亲知道那个羽人的名字,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专门查问什么人,可是夜北的事情都在他心里装着。翼无忧到白马快满两年了,父亲知道的一定比名字要多很多。

  我对翼无忧一直都是很客气的,但他好像忙了起来,屋子里的铁器越来越多,给我讲故事的时间越来越少。不管怎么忙,他总抽空给我唱上一两支歌谣。

  叶子说翼无忧总是要走的,这我相信。他来得那么突然,如果要走一定也是那么无声无息的。其实每次去他的小泥屋,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在里面。

  “你为什么不搬到白马来啊?”我有一次问他。小泥屋离所有的人家都那么远,即使是骑微风过来也要花上小半天的时间。要是他就住在白马,我就能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

  “这里的水好。”他说。

  泥屋外头有一口小水塘。我怀疑那不是一口水塘,因为里面都是牲畜的尿骚味儿,每次坐在屋子里面我都能闻到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息。

  “怎么会呢?”我吃惊地说,白马那么多好泉水,冷的热的都有,哪一口不比这小水塘好呢?

  “不喜欢这味道?”他的笑容里有点讥刺的意思,他说着把通红的蹄铁浸到水桶里去,腾起的白雾也是骚哄哄的,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小姑娘怎么会喜欢?不过对打铁好。”

  我强压着恶心说还行,母亲说我是倔脾气,我就是。

  我采了好多雪蓝花。雪蓝花又白又小,一枝一枝趴在地上,就像是撒了一地的白米,一点都不起眼。可是它们香极了。很远很远就能闻到那种清甜的味道,一直钻到人的心窝里去,透亮透亮的,舒服极了。等把它们抱在怀里,香味反倒淡了,只有远处的人还闻得到。

  我抱着那么一大把雪蓝花,坐在“微风”的背上,看着小泥屋上面袅娜的蓝烟,觉得很开心。七夕就要到了,不知道翼无忧是不是真的会飞走。起码他现在还在,而且一定闻到了雪蓝花的香味。

  “很香啊!”翼无忧从炉火前抬起头来对我说。

  “唉,你也知道香啊,我还以为你就喜欢这马尿味呢!”我笑眯眯地说。

  “我说香啊,可没说我喜欢。”翼无忧今天的心情好像不错,居然愿意和我斗斗嘴。

  “那么香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我扁了扁嘴。

  翼无忧停下了他的铁锤,说要给我唱一个傻子的歌。

  辽阔的海洋里面生活着另外一个种族,叫做鲛人。见过他们的人非常非常的少,可是大家都希望能遇见他们,因为他们哭泣的时候眼泪就会化做昂贵的珍珠。有很多勇敢的商人出海去寻找他们,有一些走运的人就能遇见。商人们试图用他们携带的各种珍宝交换鲛人的眼泪,他们带着白银、黄金、宝石、锋利的刀剑和华丽的丝绸,他们带了一切想象中鲛人需要的东西,却什么也没带回来。

  “为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翼无忧弹了弹他的黄金竖琴,那是个滑稽的音阶,他学着商人的沮丧口吻唱了起来:

  “他也不要咱的金,

  他也不要咱的银,

  他也不要咱光彩夺目的华丽织锦,

  也不要咱磨薄了嘴皮子的万语叮咛。“

  翼无忧停了下来。

  “那他们要什么啊?”我急了。

  “他们要商人们别去骚扰他们,看见商人他们就心烦。”翼无忧仔细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我们都笑了。

  今天真是开心。采了那么多的雪蓝花,听了一个那么有趣的歌谣,还看见翼无忧仔细地把雪蓝花插进了他床头的铜瓶里。我出来的时候一定眉飞色舞了。

  叶子问我那羽人的翅膀长出来没有。

  “什么呀!”我吐了吐舌头。

  叶子说我进去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扫了一眼翼无忧的肩膀。七夕快到了嘛!叶子说就知道我一直没有放下过自己的好奇心。这死丫头,挑我的毛病都挑出瘾头来了。

  叶子看见了我的目光,翼无忧会不会也看见了呢?要是看见就糟糕了,他一定觉得我还是想挖掘他的秘密。可是,七夕那天,他的翅膀真的会长出来吗?我的确很想知道。

  今天晚上我大概又没法安睡。倒不是因为头疼和气喘,这些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了。“夜北春”的劲道很大,烧得我心里一阵一阵地烦乱。

  “秋选?当然要参加了。为什么不参加?”言涉坚瞪起一对铜铃般的眼睛。对他来说,只要有比试这类的事情,不参加才是奇怪的。

  是啊,当然要参加。既然七海震宇把我们的事情挪到了秋选那一天,摆明了就是要看看我们的斤两,我们没有选择。这也不是我心烦的原因。多数人都喜欢有选择,但是我不。不管面前有多少条路可以走,最终走下去的必然只有一条,那多出来的许多条又有什么意义?都是假的。只有没有选择的时候才知道怎么样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总想着这样那样的可能性就只能够画饼充饥。

  让我心烦的是七海震宇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还不曾开口,七海震宇就知道我们是来索取夜北最美的女子的。五十名鬼弓都是我挑选的,上路前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目的。我们乘的是快马,押的是轻车,走的是捷径,可是我们才到白马,七海震宇就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如果他连这样秘密的事情都知道,当然也会知道陛下的五军正在晋北走廊集结。大军集结又怎么可能是秘密?陛下要一个女子,七海震宇得把这个女子交给我。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可是他还是要我们参加秋选,他还是想看看陛下遣到夜北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我们是什么样的人物对他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七海震宇和多数人一样,也是喜欢有选择的。在陛下面前,还想妄谈选择,这人虽然也有些英雄气概,毕竟没有见过世面啊!

  七海震宇是热河部的王者,夜北高原隐然的领袖,他希望自己有一点选择,我们的日子就要难过很多。言涉坚不明白这一点,他还以为又有机会在众人面前炫耀他的力量和机敏。从这一点上讲,我很羡慕他,他虽然比我更会操心,却要比我快活得多。我不操心仅仅是因为我会妥协。妥协并不是开心的事情,我不需要想那么多,但我一样得看到那么多。陛下说我是英雄,是不是因为这一点呢?陛下当然不喜欢妥协,所以他一定比我更不开心,七海震宇也是一样。这样一想,我其实已经够幸福的了。

  “他们秋选都比些什么呢?”言涉坚坐在我面前,脸上都是兴奋的光彩。“要是刀马功夫,那他们就完了,可要是比些古怪的东西该怎么办?”

  “什么是古怪的东西?”我问他。

  言涉坚用手指头轻轻敲着脑门,回忆着我们一路走来看到的新鲜气象:“比如用羊毛纺线啦,挤奶啦,或者比搭帐篷的速度啦……”

  “给牲口配种啦,这种事情你们也行的。”我接道。

  言涉坚得意地大笑起来。“我去了。”他说。我微笑着看他离开,心里不由有一丝的温暖。言涉坚是为了逗我开心,他看得出我的烦躁,这么高大的一个汉子却是心细如发。现在他一定又去打探秋选的消息了。可惜,他毕竟看不出我烦恼的原因,他也不知道秋选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起身到车队那里去。带来的珍宝也好,三天后的秋选也好,这一切加起来,也没有陛下交给的那面铜镜重要。从今天开始,那面铜镜我要带在身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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