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6)
文章来源: 帕格尼尼2019-02-02 12:50:41

 

40年前我成了一名知青,记述一段回北京探亲的难忘经历以作纪念,并向当年同情过、帮助过知青的人们致意。 (写于2009年)

六:眼泪
 

    32路到了中关村,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给了奶奶一个意外的惊喜。奶奶看着我难过得一个劲儿地叹气摇头。家里没有饭菜,奶奶要去买些晚饭回来,我抢过饭盒和粮票直奔福利楼。

福利楼餐厅有我小时候美好的记忆,全家人常到这里来吃饭,有时还能碰到学术界名人也带着家人改善伙食或庆祝佳庆。福利楼的糕点部更是不亚于莫斯科餐厅。可是这次来,餐厅里坐满了身穿工作服和军装的年轻人,没有一个能受人尊敬的长辈。一个个风纪扣大敞,叼着烟卷喷云吐雾,筷子和勺子在林立的啤酒瓶之间穿梭,塞满牙祭的嘴一边吧唧,一边不停地聊、笑、骂。

    我叫了两个菜,挨着门口找了个空座坐了下来。经过三天艰辛的旅程,终于回到了北京,终于能吃一顿饱饭了,这本来应该是高兴的事,可是看着这酒足饭饱的欢乐世界,我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缭绕的烟雾、熏天的酒气让我心里难过,回到北京的亲切感渐渐蒙上了一层怨恨,怨社会不公,世道不平,凭什么这些人可以留在北京整天大吃大喝,我们就得下去受罪。

    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我引起了一桌食客的注意。他们斜眼打量了我一下,一个人摆摆手说:“插队的”。三个字不知怎么那么可笑,招惹得一桌人大笑。我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心底冒出一股无名火。可是我没有勇气面对这桌食客,没有胆量为“插队的”伸张正义,象被社会抛弃了的懦夫一般忍受着。雪白的日光灯慢慢变得那么晃眼,碗筷酒杯碰撞的声音那么刺耳,人笑似鬼嚎…北京腔那么难听,油烟酒气那么难闻,衣冠楚楚的狗男女那么令人恶心…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噩梦,恨不得一觉醒来回到那朴实宁静的黄土地…

外边飘起了雪花。凄凉的寒风把亲切与怨恨都刮得无影无踪,远处朱门酒肉臭的喧闹声仍在黑暗中飘拂。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往回走,脑子里回荡着火车隆隆的节奏声,耳边又响起“小路”悲伤的旋律;黑暗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衣衫褴褛的难民,随着眼前又出现了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的牛群。一对亲密依偎的情侣从我身边走过,让我想起了自己四分五裂的家…今年这个年怎么过呀…想起了窑洞里的艰苦生活,大锅面汤,发霉的棒子面…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儿啊…

雪大起来了,一片雪花落在脸颊上,我仰起头望着漆黑的天空,更多雪花扑打在脸上,打得我心里隐隐作痛。我教育好了,改造好了,上学念书有狗屁用,满手老茧、浑身疮疤是很有必要的…一阵苦涩的自嘲之后,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那是我长大成人后第一次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