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的黄泉路
文章来源: 民.工2021-12-16 12:52:54

伊甸的黄泉路  

人在很多时候,生死,是被别人左右的。

英国路上少有行人,车开得都很快。两车高速迎头相撞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这种事,竟然让我赶上了。

事发路段,现场在“S”弯中间。

晚上下班回家。下过雨的路上很黑。在机场跑道尽头的S 形路,当我转过第一个弯开始加速时,看到前方隐约的灯光从另一个弯道出现。

接着一辆白色的轿车高速冲出弯道,迎面而来。但灯光立刻出现在我的车道!

瞬间灯光便到了眼前。

吾命休已!在相撞前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我竟能预见未来。

本能的,下意识去踩刹车的瞬间,是巨大的爆裂和黑暗。

我握着方向盘,弱弱的飞机跑道灯光下,看到白色的气囊在眼前瘪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尘埃。

胸膛仿佛被千吨炽热的钢铁压住,空空的,扁扁的,贴到了后背,无法呼吸。

我一直无法呼吸!

我坐在车里,捂着胸口。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就这么毫无价值地完蛋了。甚至连句话都没法跟家里人说。母亲又该怎样承受这一切?

我无法移动,只能坐在车里,想着因创伤死去的过程,应该不是个太好的经历。

我开始有些恍惚,知道必须要呼吸!可是巨大的疼痛中,自己的胸腔已经不存在了。

有多少生命都是因为这样的车祸,瞬间消失在人间。

我眼前闪动着在急诊室工作的时刻。在我面前,又曾有多少个生命,因为这样的冲击命悬一线。

我想起我的丝黛拉。她还在家里等着我。她就我一个亲人。她会在家里默默地等着,不知道我为何不会再回来。

巨大的疼痛中,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把空气吸进来。

终于,我发现能透进一点气。那点空气竟到达了鼻咽。我闻到炽热的破碎金属的气味。

我竭力吸气,终于感到有点点空气进到了胸腔。在强烈的胸痛中,我已经无法再用力,只感到浅浅的,有了一丝呼气。

想着车子会随时燃烧起来。我一定要离开车辆。我发现腿可以活动,手臂也没问题。我希望车门能够打开。

尽管有些紧,车门松开了。

一辆路过的车缓下来,接着停了下来。一位女士跑来,反复问我:“Are you all right? (你怎么样?)”。

我呼吸极浅,挤出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无法听到:“I’m ok. I think.”

我双手捂着胸,一点点用肩挤松车门,弯着身子,缓缓移出车子,站到了路上。

我弯着腰,打着晃,不想倒在地上,尽管千万个感觉都在让我倒下来。但愿肺没破,也没伤到内脏。我暗想。

女士扶着我,反复问我,你怎么样?我呼吸极浅,无法说话。但又不愿让她看出我在经历极大痛苦。终于,我重复出了“I’m ok. I think.”

另一辆路过的车也缓下来,司机放下车窗探头察看,打算停车帮忙。

我捂着胸口,努力呼吸,终于能对女士发出了一点声音:“I think we need to call 999.” 我停顿了一下,“We need to tell that driver to come out. Cars can be on fire anytime.(我想,该打999。让那个司机也出来,车随时会着火的。)”

女人在打电话。

我捂着胸口,缓缓挪到那辆白车旁。我看到自己的车头已经完全消失了,成了黑洞洞的一片。对方的车头好一些,也烂了。两辆车都在冒着烟。

对方司机座位和副驾驶上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儿。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恍恍惚惚,呼吸表浅,胸痛的无法直腰,手臂也仅仅能勉强抬起来。我努力拉对方的车门,疼痛中却弱得几乎无力,仅仅能拉开一小点。我冲着门里的女孩儿喊,用尽力气却仅能挤出一点断断续续的声音:“Come out. Cars can be on fire anytime. Come out. (出来。车随时会着火。出来。)”

两个女孩儿直勾勾看着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时有人过来,帮助这些吓傻的女孩儿。

我挪到路边,弯着身子,恍恍惚惚地站着。我摸出电话,按下了999(英国的报警急救电话)。

湿冷的空气里,我捂着胸口,缓缓与接线员说着话。身边是两个撞烂的车,在不断冒着烟。

这条路叫黄泉路(Cemetery Road)。路边是伊甸湖 (Yeadon Tarn),也是个公园。路靠近伊甸镇,连接着一条小巷。小巷的名字叫,世界末日 (Worlds End)。

出事的地点,在利兹-布拉福德国际机场(Leeds/Bradford International Airport)跑道尽头。开车通过这里,我常会看到大大小小的飞机或呼啸而至,或腾空而起。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此落地,也有无数的人从此升天。

出事地点的坡上,是片很大的墓地,里面埋着无数的人。我相信,其中不少人就是因为这般的经历,被埋在了这里。

很快,警笛长鸣,无数彩灯闪耀。三四辆警车,两台救护车,一台消防车几乎同时到达。

我始终站着,已经稍稍缓过气来,可以缓缓说话了。

一个警察问我的情况和车祸的过程。另一个女警察向上头汇报着,要求将道路封闭。

救护车上的急救人员推着担架跑来,没看到车里有人,也没看到有躺在地上的伤者。一个女救护员知道了我是司机,便过来问我的情况。我回答着,半途随口说到,我是个创伤外科医生,曾在急诊工作过很多年。

急救问题和检查,立刻成了职业的内部气氛。

在黑暗的世界,在伊甸的黄泉路上,无数的彩灯就这样闪烁着。

警察从现场显然知道谁是责任方。一位年轻的警察对我说,车撞成这样,你还能自己从车里出来,真是奇迹!昨天就有一个这样的事故,司机死了。

开车的女孩儿被带进警车,通过了酒精和毒品检测。我只是对警察说,很显然是小司机缺乏经验,转弯车速过快,冲进了对侧车道。这次两车对冲造成的事故,相当于以高速路的时速直接撞墙!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飞机跑道尽头的弯道,是个臭名昭著的事故点。在这个地点,已经有很多人没乘飞机,而是被汽车送上了天。

我惦记着丝黛拉。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能勉强呼吸的我,忍着胸痛,说服了救护人员把我“释放”,送我到伊甸的家。因为家门钥匙在车上,车已经被拖走。好心的救护女郎随即联系到拖车部门,又帮我订好了出租车,让我得以顺利取回钥匙。

当我打开门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丝黛拉高兴地跑下楼梯迎我。

我忍着巨大的胸痛,扶着墙,缓缓蹲下,跪在楼梯的台阶,把她抱在怀里。

我有些恍惚,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抱着。

丝黛拉摇着尾巴,像每天看到回家的我一样,把头扎在我的怀里,久久不愿离开。

我就这样抱着她,一直没有说话。

离去的人,都是把痛苦留给了亲人。一直等我回家的丝黛拉并不知道,就在不远的地方,在那个致命的瞬间,我几乎无法再回来。

此时,离12月3号的事故已经过去了接近两周。我已经能够走动,做些事了。

今天天气很好。我和丝黛拉走上坡,从黄泉路来到伊甸湖。我看着湖中的生灵,体会着天地的美好。

午时的太阳很低。机场的跑道上,一些飞机不时升起。惨淡的冬阳下,湖面是平静的。近岸的码头,无数的水鸟在享受着人们送来的食物。

我走在湖边,和路遇的人微笑着打着招呼。这些客套都很肤浅,却是舒心的。我知道,在湖畔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就像他们也看不到我的一样。

我走着,看着鸥鹭鸭雁,平湖水草,也感受着心的平静。能再次走在湖畔,也能在此把这一切讲述,我想我是幸运的。

感谢!

在此深谢在遥远的地方,给与我精神支持的友人!

如有读者认识我,请千万不要把此事告知我的家人,以免老妈和家人担心!万谢!

音乐:  October Sky, Hi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