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一人白头,择一城终老——忆外公
文章来源: 西姐姐2019-06-16 10:46:00

      从没想过,会是在家人的朋友圈听到外公去世的消息。才知道三个月前近乎固执的要回国,原来是冥冥指引下和外公最后的告别。一个人开车回家的时候,反复回放着和外公的最后一面,泪流满面。那天已经入夜了,老家的亲人突然打来电话。其实从外公身体开始变得虚弱开始,老家的每次电话,都会让大家提心吊胆只怕听到那最不愿听到的消息。当听到说是因为外公长期卧床导致背腹部都长了很多疮,疼痛多日难以入眠的时候,大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二姨和小姨从医院拿了药,表哥马不停蹄驱车赶来,带上我们就径直往老家赶。一路上和大姨父电话联系着各方亲友,张罗着去找隔壁村的某个据说治疗皮肤病相当有效的土方。而我一路上心里都在纠结着,怎样可以为外公祷告,这毕竟是我最想信靠的医治。很遗憾那天终于是没有敢在其他的亲人面前大声的祷告,只是在外公的房间里偷偷一个人默祷。想起上一次在亲人面前为外公外婆祷告,还是几年前回国的时候,那时候对福音高涨的信心让我可以不是那么在乎他人的眼光,那时候还踌躇满志的相信自己可以带领家人一个不拉的得救。这个遗憾后来终于变成了外公病危在教会被祷告时候,自己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无法抑制的泪崩。直到,后来在祷告里上帝让我看到,外公吹着口哨坐着飞机,笑着从舷窗里向我们挥手,然后自由自在的在天上翱翔,跨洋过海,去到更广阔的地方的异象,心里才稍稍释了怀。我相信,上帝慈爱的本性和大能,一定在某个时空里,替我弥补了我的小信所带来的遗憾。就像,虽然在爸爸破碎的原生家庭里经历了很不快乐的童年,却在外公外婆家里,感受到了无条件的爱,这份爱给了我一个一直在治愈我,也仍会继续治愈我的下半生的,另一个版本的童年。

      外公出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我知之甚少的外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度过的。如果说那个年代除了苦难还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的地方,也许是,那时候路途很远,车马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就像一颗爱的种子,发芽生根,开花,才能一代又一代结出更多更多爱的种子。

        外公外婆一生养育了八个子女。没日没夜的干活,把每个子女养育成人,尽最大的努力让他们接受教育,在战乱和物资匮乏的时代,绝非易事。外公没有上过学,唯一识的字,大约是自己的名字。外公不会什么甜言蜜语,生性也不浪漫。但他对外婆的爱,都留在70多年的相濡以沫里的各种细节,还有儿女们复刻的幸福人生里了。譬如鸡肉外婆是不吃鸡皮的,所以剥掉的鸡皮都在外公碗里了。譬如上街赶集,外公骑着三轮车,驼着外婆。路上遇到外婆的闺蜜,热情的外婆呼朋引伴招呼大家上车,全然忘了外公也年事已高,可能会驼不动这群老太太啊~譬如被外公宠了一辈子的外婆,八十多岁还得以任性的保留着公主般的小小的坏脾气。面对外婆没完没了的唠叨,外公永远是憨厚的笑着不作回应。外公葬礼结束后,一向在来探视的子女要回自己家时候叫喳喳的外婆,破天荒的心平气和的说你们都回去吧。也许外婆也意识到,那个家里最大的大人已经走了,她要成为那个最懂事的人了,让人莫名的心疼。

       外公是个安贫乐道的人,历经苦难的洗礼却保持着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对物质也仅仅保留着最基础的需求。我印象中极少听到外公抱怨过什么或是索求过什么。劳碌了一辈子在七八十岁的时候,最享受的,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最大的爱好,不过是雷雨不能下地的时候,在村口的小卖部抽抽旱烟,看别人数数玉米籽(老家一种小赌游戏)。虽然也偶尔会把儿孙们从国外带回来的鱼肝油故意摆在玉米籽的旁边,享受着乡亲们艳羡的目光的洗礼。

      外公是个勤劳的人。从记事起,外公外婆家就像一个天堂般的存在,我们也在这个天堂般的乐园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暑假的时光。一年四季回外公外婆家,都会有那个季节的期待。春末夏初是枇杷,然后是葡萄,黄皮果,番石榴,香瓜,西瓜,龙眼,花生,秋天是玉米和红薯,冬天还有甘蔗。外公家的果蔬是要拿到镇上去卖的。但是我们每次回家,外公都会去果园转一圈,看看有什么熟了可以让我们带回去。以至于鸡贼的我们后来嘴馋了总是骗外公说我们要回家了,然后没过两天又偷偷跑回来。外公有一头大水牛,门口的稻田都是外公自己耕的地。难怪小时候总是觉得外婆家的粥比任何地方的都香。

     外公是一个有童心的人。记得有一次在街上看到别人卖的炸红薯和油馍,外公也想回家如法炮制。在厨房里捣鼓了半天,废了一壶油,搞出了一盆浆糊般的烤红薯片,被外婆骂得狗血淋头。原来他单知道别人炸了红薯,却不知道人家在外面裹了一层面粉糊糊。也许,我现在搞科研,也是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外公对事物的探索和求知的好奇心?

     最让我感恩的是,外公是一个对儿孙难得的保有一视同仁的爱的人。在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和贫贱分明的文化里,这点实在弥足珍贵。外公的爱从不张扬,但却让我们每一个晚辈心里确知,外公的家门永远向我们敞开。外公对我们孙辈的最大的黑脸,不过是车了一车一捆捆攞成山的花生从地里出来的时候,因为怕车太重伤到牛,把坐在花生堆上的我们几个赶了下来。外公的这种一视同仁,也体现在他与乡邻的相处当中。这种不被世俗污染过的淳朴和善良,让外公成为村子里令人尊敬的人。外公去世前和葬礼上,自发来了很多很多的人。

     孔老夫子说“君子如水,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择一人而白头,择一城而终老。”,这大约概括了外公朴实无华的一生,一如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农民的平凡人生。外公如今跑完了他当跑的路,打完了他当打的仗,也在我们儿孙的生命里留下了很多美好的精神遗产。我永远感怀与外公相处的日子,愿这份无私的爱和努力豁达的人生态度,得以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外公,我们天上见。

 

附姨父给外公写的简短生平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