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睁开眼腈鲁滨逊最先看见的是一张脸,“星期五”左手托着他的头,右手用掌心捧着干净水喂他。鲁滨逊把牙齿咬得紧紧的,水顺着嘴角流到胡子上,流到胸前。
“星期五”笑了,看见鲁滨逊动了,就站起身来。这一下,早已破烂不堪被火熏黑的衬衣、左裤腿成片地掉在地上。他大笑起来,扭了几下,剩下的衣服就全掉地上了。然后在一堆破破烂烂的零碎中捡起一块镜片,边照镜子边扮鬼脸,大笑不已,把镜子递给鲁滨逊。鲁滨逊看见自己脸上好好的,没有伤口,只是糊了层煤烟,漂亮的红胡子烧掉了一半。他站起来,扯下了还黏在身上早已碳化的衣服,走了几步,身上结了层厚厚的煤烟和尘土,只有几处挫伤。
房子像火把一样燃尽了。防御工事的外墙也切底坍塌,倒在了护城的壕沟里。其它的房舍,像银行,寺庙,羊圈,日历杆全被炸的四面开花了。满目疮痍,他俩正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忽见百米之遥一撮土直冲云霄,霎那间,剧烈的爆炸把他俩重新扔到了地上。接着就是石子和树根像冰雹一样砸了下来。这是鲁滨逊埋在路上的那桶火药,长长的引线可以远距离引爆,是它炸了。
这么近的爆炸把羊圈里的羊吓坏了,它们朝着远离爆炸的方向逃窜,把羊圈踩塌了。然后像疯了一样乱跑,最终会散布全岛,自生自灭。
山洞口被石头堵住了。一块石头矗立在乱石堆上,应该是个俯视全岛和大海绝佳了望点。鲁滨逊环顾四周,机械地拾起山洞在封闭之前抛出的物件:炸弯了膛的长枪,破袋子,散了架的篮子。“星期五”也学鲁滨逊那样捡,但是捡着呢就随手再砸坏掉,而不是像鲁滨逊那样放到雪松树脚下。鲁滨逊也不管他,可是看见“星期五”把大锅里的那点麦子抓着大把大把地乱撒一气,还是心疼不已。
夜幕降临,他们在棵树根处找到了唯一完好无损的东西 — 望远镜,也是在那,他们发现了“腾”的尸体。“星期五”轻轻地拍拍它。它看上去也好好的,没有受伤。可怜的“腾”,太老了,多么忠诚的狗啊!它可能就是被爆炸吓死的!
起风了。他们一起去海里洗了个澡,合吃了个菠萝。鲁滨逊记起沉船后来到岛上,吃的第一个东西就是菠萝。最后他俩躺在大雪松脚下试图入睡。
看着松枝间月影婆娑,鲁滨逊思绪万千:田间的劳作,圈养的牲畜,建造的房舍,所有他在岛上的劳动成果,连同积攒在山洞里的物资,这一切的一切全没了!都是“星期五”的错!然而,他心里却并不怪罪。实际上,他早就厌倦了这种无聊透顶自寻烦恼的生活,只是没有勇气去摧毁它罢了。而如今,他俩都解脱了!鲁滨逊对未来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他明白,以后该听“星期五”的了。
看着天空,浮想联翩。月亮在树枝间穿梭,停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躲进了黑云里。与此同时,响起了可怕的炸裂声。鲁滨逊,“星期五”吓得跳了起来。不是月亮在动,而是雪松在倒伏。爆炸已经让它虚弱不堪,晚风一吹,就无以为继了。它倒在了林子里,砸断了十来棵小树。当巨大的躯干倒地那一刻,地动山摇......
(21)
“星期五”开创的新生活从长长的午觉开始。他在海边的两棵棕榈树上挂了张藤条编的吊床,整日整日地躺里边。动都懒得动,连鸟儿都安心地停在他身边的树枝上。他呢,就拿吹管捕鸟,晚上就把打到的猎物烤了和鲁滨逊一起吃。这当然是有史以来最懒的打猎方法了。
鲁滨逊呢,从“大换颜”开始。以前他短发长须,看上去像个老头。现在,他剪掉胡须 — 反正已经被火烧的不成样了,留起了头发,有了一头金色的卷毛。看上去一下年轻了好多,都快成“星期五”的哥哥了。再也没有什么“总督”脑袋,也更不是什么“将军”了。
身体也有了变化。以前他总怕晒太阳,红头发的人更加如此。必须呆太阳底下时,就把自己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戴上帽子,撑起羊皮做的大遮阳伞。因此他皮肤白皙娇弱,像只拔光毛的鸡。
在“星期五”的鼓励下,他开始赤身裸体地在太阳底下晒。一开始,非常退缩,感到丑陋羞耻。然后就放得开了。皮肤变硬了,泛着古铜色的光泽。胸脯鼓起来了,肌肉块也突出来了,让他非常骄傲。他和“星期五”一起玩所有的游戏:在海滩上赛跑,比游泳,比跳高,比扔“拨拉球”。鲁滨逊还学会了用手走路,就像“星期五”一样。先做“脚搭墙”:身体倒立,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离开这个支撑点,用手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星期五”在边上不断地鼓掌。
但是,他主要还是看“星期五”如何行事,观察他,跟他学习在太平洋荒岛上该如何生活。
例如,“星期五”长时间专注地做弓箭。首先用松软的木料打磨“单弓”,取材榛子树,檀香树,滚草树,或者是油脂树。然后用智利人的方法,做“复合弓” — 由几个“单弓”组成,功力更大更耐用。他在“单弓”上扎了些羊角薄片加强木料的弹性。
但他最下功夫的还是箭,因为不断提高弓的张力为的也是能够射出更长的箭。很快他就造出了1.5米长的箭了。箭由三部分构成:箭头,箭身和尾翼。为了平衡这三个部件,他花数小时把箭身在石头锋口上打磨。箭的功效取决于箭头与尾翼的重量比。“星期五”用鸟羽毛或者棕榈树叶做尾翼,竭尽所能。还有,他不拿石头或是金属做箭头,而是用骨头做,尤其是羊的肩胛骨,还把箭头剪成鱼鳍状。鲁滨逊终于看明白了,原来“星期五”做弓箭不是为着射鸟打兔子,而是为着箭能够飞得高,飞得远,飞的时间长。拉弓射箭不是为了捕杀,而是看着箭在天空中飞翔,像海鸥那样飞翔,内心的那种喜悦。
一天,海风强劲,把云都刮一堆了。鲁滨逊看见“星期五”朝着太阳拉起弓箭。射的都是特别长的箭,超过了2米,光信天翁羽毛做的尾翼至少都有半米。然后用尽全力拉弓,45度角朝向森林。弓绳弹回来时猛打在左手前臂上,那儿戴了皮臂章保护。箭升到了至少一百米高,似乎停了一会,并没有一头朝海滩栽下来,却被风带着朝森林飞去。当箭消失在树后时,“星期五”朝鲁滨逊转过身来,嘴角咧得大大的,笑着。
“箭会掉在树枝间,你是找不到的了。” 鲁滨逊说道。
“对啊,我找不到它的。因为它永远也不会掉下来了啊!”“星期五”回答。
(22)
爆炸前,鲁滨逊让“星期五”做他在约克老家学到的饭食。如果说刚来岛上时他只能在大火上烤肉,后来很快就有条件做“红闷牛肉”这类精细的饭食了。“红闷牛肉”是那个年代英国人的最爱。而如今,“星期五”教他做“阿罗坎”菜,或者他自己捣鼓的菜。
对“星期五”而言,理想就是尽可能地吃好,而且随时随地,想吃就能吃,关键是不需要什么厨房,炊具。爆炸把所有的锅碗瓢盆都弄没了。举例来说,他们吃的大部分鸟都是“星期五”用粘土做熟的。鸡或者别的禽类最简单最有趣的烹饪方法莫过于此了:
清理干净鸡的内脏,在肚里撒上盐和胡椒,喜欢的话,再放点香料,或者塞点填料,不用填料也行。一根毛都不用拔!然后准备湿粘土,太湿不行,湿的正好,能够轻易揉搓造型,摊成张大饼样。用粘土把鸡包起来,封好。裹上了粘土的鸡看上去就像只大蛋,有时也像个橄榄球,全取决于鸡的大小。粘土应该有1至3厘米厚。在地上挖个洞,洞里架木柴烧旺火,因为需要很多木炭。看火烧的差不多的时候就把粘土球放在燃烧着的木炭中间。守在火边1到2小时,粘土变干变硬,像个陶罐。当粘土球变得足够硬时,从洞里取出,砸碎。鸡毛全粘在粘土上,鸡就如同烤箱里烤的一样:肉质细嫩,美味可口。
这个方法烤鸡,最让“星期五”开心的就是砸碎粘土壳的那一刻,而且吃完后还不用洗碗,也不用收拾。
吃鸡蛋,鲁滨逊习惯把鸡蛋放开水里煮,依时间长短,煮出“糖心蛋”,“软黄蛋”,“硬黄蛋”。“星期五”教他不用锅煮,用削得纤细的木签横七竖八地插进蛋壳,就像用鸡蛋做的烤肉串一样,放火上烤。
鲁滨逊一直认为好厨师不应该把肉和鱼混着做,也不能加糖又加盐。“星期五”告诉他这样混着做有时候也是可以的,甚至还很可口。譬如,烤野猪排之前用刀尖在肉厚的地方划几下,在开口处放只生牡蛎,或生青口。塞了贝壳的肉烤熟后格外鲜美。
(23)
鲁滨逊,“星期五”第一次吵架是为了一道菜。这在以前 — 爆炸之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那时,鲁滨逊是主人,“星期五”只有服从的份,打骂随主人。而如今,“星期五”是自由人,是和鲁滨逊平等的自由人了。当然可以相互置气。
事情是这么回事:“星期五”在大贝壳里做蛇肉片塞蚱蜢。而且连着几天他一个劲地烦鲁滨逊。没有什么比惹烦相依为命的人更要命的事了!头天吃的蓝莓海龟肉还未消化,鲁滨逊正难受着呢。现在,“星期五”居然还把让人作呕的蛇肉昆虫搞了出来。鲁滨逊恶心的直想吐,一脚把盛蛇肉的贝壳踢翻在沙里。“星期五”气坏了,捡起贝壳,双手托着,在鲁滨逊头顶直晃。
砸下去吗?没有!“星期五”撒腿跑掉了。
两钟头后,鲁滨逊见他拽着个人形模特回来了:椰子壳做的脑袋,竹枝扎的胳膊和腿,身上还穿着鲁滨逊的旧衣裳,就像个吓唬鸟的稻草人。椰壳头戴水手帽,“星期五”把鲁滨逊的脸也画了上去。他把稻草人直直地插在了鲁滨逊身旁。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希望之岛” 总督” — 鲁滨逊·克鲁索。” 他对着鲁滨逊说。
然后他捡起躺在地上已经脏了的空贝壳,咆哮着,朝着椰壳砸去,椰壳顺着破竹倒了下来。“星期五”放声大笑,过去抱住了鲁滨逊。
鲁滨逊从这一幕中深受启发。一天,看见“星期五”捧着肥肥的棕榈树虫裹蚂蚁卵,吃的津津有味。鲁滨逊怒气冲天,朝海边跑去。在湿沙里堆了个人形,肚子朝下趴在地上,在头上盖了海草当头发。脸躲在臂弯里,看不见,但是黝黑的身体一丝不挂像极了“星期五”。鲁滨逊刚堆完,“星期五”就凑了过来,满嘴的棕榈树虫。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星期五”,爱吃蛇肉和虫。” 他指着沙里的人形说。
然后扯下根树枝,撸去枝叶,在沙做的“星期五”背上、屁股上可劲儿抽打。这个沙人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从此,他们四人相伴在岛上生活:真鲁滨逊,玩偶“鲁滨逊”,真“星期五”,沙人“星期五”。当俩伙计要相互攻击时,譬如,骂人,打架,发脾气,之类的,就在对方的“替身”上出气。而他俩之间,只有温柔相待。
(24)
“星期五”又捣鼓出了一个游戏,比“真假人”还要扣人心弦还要过瘾。
一天下午,他把桉树下睡得正酣的鲁滨逊弄醒,让他看自己的一身打扮。鲁滨逊一眼没看明白。只见“星期五”腿上裹着破布结成的裤子,肩上披件短上衣,戴顶草帽,一个劲地往棕榈树荫下躲。脸颊上还贴着棉条做的假胡子。
“知道我是谁吗?” 他来回踱着步,问鲁滨逊。
“不知道!”
“我是大英帝国约克城的鲁滨逊·克鲁索,野人“星期五”的主人!”
“那,那我又是谁呢?” 鲁滨逊吃了一惊,问。
“你猜!”
鲁滨逊太懂“星期五”了,对他说的话不可能一知半解。他站起身来,消失在林子里。
如果“星期五”是鲁滨逊 — 奴隶“星期五”昔日的主人,那么他就只能是“星期五”了。而事实上,没有了以前的短头发和修剪的规规矩矩的红胡子,现在的他太像“星期五”了,基本上不费功夫就能扮演了。只要把脸和身体用椰子汁涂成棕色,腰间再系条“阿罗坎”人的皮裙,就成了。皮裙还是“星期五”刚来岛上时穿的。弄好后他介绍起来:
“瞧,我是“星期五”!”
“星期五”于是滔滔不绝,尽捡知道的英语长句子说;鲁滨逊呢,用所知不多的“阿罗坎”语回答。那还是“星期五”一个英语单词都不会时从他那学来的。
“我把你从你的同胞那救出,他们要用你祭祀邪恶力量。” “星期五”说道。
于是鲁滨逊双膝跪地,俯身向前,头捣地,嘴里嘟嘟噜噜地感激不尽。最后握住“星期五”的脚把它放在自己脖子上。
从此他们就常常玩这个游戏,而且总是“星期五”示意:只要他打着遮阳伞挂着假胡子现身时,鲁滨逊就知道面前的是“鲁滨逊”,自己就是“星期五”。不过他们从来没有演过想象中的场景,演的都是过去生活中的事情。那时,“星期五”是担惊受怕的奴隶,鲁滨逊是管教严厉的主人。他们演“穿衣服的仙人掌”,“干涸的稻田”,“躲在火药桶旁吸烟斗”......然而没有任何一幕能够像最初的那幕那样,让“星期五”那么开心:逃脱要置他入死地的“阿罗坎”人,鲁滨逊救了他!
鲁滨逊明白这个游戏对“星期五”有好处:帮助他摆脱昔日奴隶生活的梦魇;对鲁滨逊自己也有好处:作为主人曾经粗暴地对待“星期五”,他心存悔恨!
(25)
一天,“星期五”散步回来,肩上扛了只小桶,是在以前的防御工事附近挖沙逮蜥蜴时发现的。
鲁滨逊想了老半天,记起曾在工事附近埋了两桶火药,长长的引线可以远距离点火。其中一桶在爆炸之后不久也炸了。“星期五”现在找到的是另一桶。看他那么高兴,鲁滨逊有点吃惊。
“火药能够用来干啥,现在?你也知道我们连枪都没有了。”
“星期五”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用刀尖挑开桶盖上的缝打开了火药桶。把手伸进桶中抓了把火药扔在火上。鲁滨逊下意识地往后退,担心再来一次爆炸。结果,没有爆炸,只有一股绿色火焰蹿得老高,呼啸着,一会儿就没了。
“你瞧,用枪来玩火药最不漂亮了。火药在枪里呼啸,变得邪恶。放它出来,给它自由,瞧它多美丽多恬静!” “星期五”解释着。
他让鲁滨逊来扔火药,火焰一蹿起来他就跳一下,仿佛同火焰翩翩起舞。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玩着,火上好像挂起了一层层绿色的帷幕,飘动着,每一层上都映照着“星期五”黑黑的剪影,呈现出不同的姿态。
之后他们又有了新玩法。把采来的松脂放小罐里,松脂本来就是好燃料,现在他们在松脂里混上火药,得到一种黑面团样的东西,粘粘的,一碰就燃。悬崖边上有棵枯树,他们把黑面团涂满树杆和树枝。晚上,把树点燃,整树的金光灿烂,直到第二天早上,就像支燃烧着的巨型蜡烛。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忙得不亦乐乎:把岛上所有枯树都抹上了裹火药的松脂。晚上,当他们无聊、睡不着时,就去点燃一棵树。这是只属于他俩的,黑夜的盛会。
(26)
在爆炸彻底摧毁岛上文明之前的那些年,鲁滨逊十分卖力地教“星期五”英语。教法很简单。譬如,指着一朵雏菊对他念:
“雏菊。”
“星期五”跟着念:
“雏菊。”
鲁滨逊还不厌其烦地纠正发音直到正确为止。再指着羊、小刀、鹦鹉、阳光、奶酪、放大镜、泉水,不紧不慢地教他念。“星期五”学着念,不断地重复,直到念对为止。
爆炸发生时,“星期五”早就掌握了足够的英语,完全听得懂鲁滨逊的各项指令,也能够用英语说出生活中各种物件的名称。
一天,“星期五”指着在草丛里摇曳的一点白对鲁滨逊说:“雏菊。”
“是啊,是朵雏菊。” 鲁滨逊回答。
刚说完这几个字,“雏菊”就扇起翅膀飞走了。
他马上说道:“你瞧,我们都错了。不是雏菊,是蝴蝶。”
“一只白蝴蝶!一朵飞舞的雏菊!” “星期五”反驳道。
要是在以前 — 爆炸之前,他还是主人的时候,肯定会生气。他肯定会让“星期五”明白并且承认“花就是花,蝴蝶就是蝴蝶。” 然而现在,他默默不语,陷于沉思。
后来他俩去海滩漫步。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天还早,银盘样的月亮还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星期五”捡着贝壳,指着地上的一块卵石让鲁滨逊看:白白的圆圆的石头嵌在洁净的沙里。然后他抬手指向月亮说道:
“听好了:到底月亮是天上的卵石还是卵石是沙里的月亮?”
他放声大笑,仿佛早就知道鲁滨逊会听懵一样。
变天了。乌云在岛的上空聚集,很快雨就下了下来,打在树叶上“啪啪”作响,在海面上溅起千万朵小蘑菇,在岩石上汇成涓涓细流。他俩在树下躲雨。“星期五”一下子冲进雨中,让雨水浇在身上。仰起头,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他走到鲁滨逊跟前,说道:
“你看,天地生悲,它们在哭泣。树在哭,石头在哭,云在哭,我,我也在哭。我和它们一起哭泣。“唔唔唔!” 雨,是岛的忧伤,世界的忧伤......”
鲁滨逊慢慢地明白了,渐渐地认为相互不搭界的东西也有相似性,以至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月亮与卵石,眼泪与雨水;一个词可以指这也可以指那,虽然这样会让脑中概念混乱。
这样,当“星期五”向他解释 “五笔画“阿罗坎”” 的游戏规则时,鲁滨逊一下就得其要领。“星期五”先说道:
“它是母亲摇你入睡;它是厨师给你做汤;它是兵匪把你关监牢;起风时,它是呼啸怒吼震得地动山摇的巨兽;它是蛇,有着成千上万的鳞片,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它是什么?”
“是海洋!” 鲁滨逊一口就说出了答案。
为了表明自己懂游戏规则,他来问“星期五”:
“它是块大羊皮,两个男人藏里面就像两只虱子;它是大海眼睛上的巨眉;蓝中一点绿;咸中一点淡;它是艘永不起锚的船。它是什么?”
“我们的“希望之岛”!” “星期五”喊道。再出一题:
“如果它是树,它就是棵棕榈树,因为树干上裹了一层毛;如果它是鸟,它就是只太平洋乌鸦,因为它声音嘶哑还叫个不停;如果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就是我的左手,因为它总是忠心耿耿地帮助我的右手;如果它是鱼,它就是智利梭子鱼,因为它有锋利的牙齿;如果它是水果,它就是两颗榛子,因为它有着深棕色的眼睛。它是什么?”
“是“腾”,我们的好伙计“腾”! ” 鲁滨逊回答,“我怎么能够忘记,它棕色的皮毛,它的吠叫,它的忠诚,它尖利的獠牙,棕色的小眼睛......”
想起往昔,鲁滨逊心情沉重起来,嗓子眼被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星期五”意识到惹他伤心了,内心责怪自己的鲁莽。
(27)
一日清晨,“星期五”被喊醒,鲁滨逊在叫他。他坐起身来,四周看了看,人影都没一个!可是自己分明不是在做梦啊!这时,从头顶上,从他躺底下睡觉的矮树上又传来了呼唤:““星期五”! “星期五”!”
他站起来在树叶间仔细瞧。一只绿灰色的鸟用力地扇动翅膀,带着某种嘲讽的笑声,朝着他俩很少踏足的小林子里飞去。
他跟过去想探个究竟。没多久就发现了那株美丽的鹅掌楸,树上挂满了奇怪的果实......再一看,却是一个个鹦鹉窝。
下午他和鲁滨逊一起去到那棵树边。鹦鹉在树枝间发出那种生蛋时咕咕唧唧的叫声,嘈杂一片。他俩一走近,突然就鸦雀无声。就是在这样的寂静无声之中他俩在树下停住了。
“在岛上我还从未见过鹦鹉。它们应该是同时来的,来岛上产蛋,而且肯定是从不太远的另一个岛上来的。” 鲁滨逊说道。
“星期五”刚要张嘴答就被同时开腔的鹦鹉打断了。“从未见过,从未见过,从未见过,” 一只鹦鹉叫着。“另一个岛,另一个岛,另一个岛,” 又一只鹦鹉念经。“同时来,同时来,同时来,” 还有只啰嗦着。离他们最进树枝上歇息的那伙鹦鹉几乎就在他们耳边聒噪 “不太远,不太远,不太远。”
耳朵都被震聋了!赶紧开溜,一气儿来到海边的那片松林里。
“这真的是沉船以来第一次,嚷嚷声让我烦。” 鲁滨逊大声说道,那些的年形只影单又涌上心头。
“嚷嚷,嚷嚷,嚷嚷!” 一个刺耳的声音从近处传来。
还得逃得远远的,到海边,到那惊涛拍岸的地方去。
从那以后,他俩之间的语言交流变得极其困难:刚一开口,附近灌木丛、矮树上就会传来讥讽之声,不断重复他们话中的某些字,搞的人都不想再说下去。鲁滨逊气疯了,棍不离手,走哪打哪,朝着声音的方向猛打一通。鹦鹉没打着一只,倒是常常看见它们叫着飞开去,听起来就像是讥笑。
几天之后,“星期五”说:“实际上,我觉得这给我们好好地上了一课。我们话说的太多了。说话并不总是好的。在我们“阿罗坎”部落,智者寡言。话说的越多赢得的尊重就越少。动物中最聒噪的就是猴子,人呢,话多的就是小孩子和老太太。”
“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几乎就在脚边回响,他不为所扰,教鲁滨逊一些手语,表达生活基本之需。
这些,他们不用开口就能相互明白。
于是,他们几个星期都没开口说话。某天早晨,鹦鹉蛋也孵好了,小鹦鹉也学会飞了,所有的鹦鹉都来到岸边。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同时朝着辽阔的大海飞去。就像一团圆圆的绿色云彩,越来越小,最后小得像只苹果,消失在地平线上。
他俩又开始张嘴讲话了,重新听到自己的声音真高兴啊!不过,过去的这段经历是愉快的有益的。从那时起,在他俩都愿意的时候,就会缄默不语,只用手势交流。
(28)
鲁滨逊曾经圈养后来又放生了的那些羊,就像所有野生动物一样,不久就三五成群的了。由最智慧最强壮的公羊领头,而这些头羊全听“安多阿” — 一只体型健硕力大无比的羊王。
羊群一旦受到威胁,所有的羊就全集中在山坡上,岩石上。最前面一排的羊低下头,在来犯的敌人面前立起一道无法跨越的羊角屏障。
“星期五”又想出了一个新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冷不丁吓吓那些独来独往的公羊,跟它们斗。如果羊逃跑,他就去追。双手死死抓住羊角,迫使它蹲下来,在它的脖子上套个藤编项圈,标明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有一次在追逐公羊时,“星期五”捡到了只受伤的小羊。小羊断了条前腿,躺在石头的凹处。这是只白色的小母羊,还没有长犄角。“星期五”用木棍做夹板要给它打绑腿。年长有经验的羊肯定会调整自己来适应绑腿,因为腿绑着是没法弯曲膝盖的。然而小母羊“安妲”不肯就范:疯了似地跳来跳去,摔在夹板上把自己弄得疼死了(“安妲”是“星期五”给小羊起的名。)夹板绑上去,最后还是被它甩下来。小羊躺在地上身子扭动着,哀号不已。
鲁滨逊认为应该把羊宰了。在世界上任何国家,不管是羊还是马,腿断了的话,人们都是宰杀掉的,因为它们不能忍受戴正骨的石膏和绑腿。
但是“星期五”铁了心地要救“安妲”。既然它走不动,跑不了,跳也跳不起来,索性把它绑在木头架子上,平放在地,这样它就不能动弹。刚开始时,“安妲”侧身躺那,起劲挣扎,不停地“咩咩”叫,听得人心都碎了。但是每天有两次它会乖乖地安静下来,那是“星期五”给它喂带香味的草和干净的水。
三周后,“星期五”把它放了。一放开,小羊拔腿就要跑,无奈三星期没动,肌肉无力,只能摇摇晃晃地挪步,像喝醉了酒似的。要重新教会小羊走路,“星期五”真是不厌其烦。只见他用腿夹住小羊身体两侧,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小羊的前蹄拍打着地面,在石子上歪歪扭扭地前行。最后“安妲”重新会跑会跳了。看着小羊在岩石上跳来跳去,“星期五”欣喜不已。小羊时而跳到他身后,时而又跳到身前,有时还把他甩得远远的。
“安妲”倒是又能跑了,但是却不再自己“吃饭”了。即便把它放在肥美的草场上,放在长满嫩叶的小矮树下 — 羊更喜欢吃树叶,它只朝“星期五”“咩咩”叫,等他把树叶、青草采下来,用手喂它。
“星期五”和“安妲”形影不离:晚上“安妲”摊在“星期五”身上,给他盖上暖暖的皮被子;白天,小羊寸步不离,“星期五”走哪它跟哪。
“你看着,以后等它有了奶,我不挤,就像过去人们那样!我要直接吮吸,把它当小妈妈!” 他对鲁滨逊说。
然后开心地笑起来。鲁滨逊有点嫉妒,“星期五”和小母羊情深意重,自己却是局外人。
“爆炸后,你想让“希望之岛”的所有生灵自由自在,不要再圈养动物。现在,为什么又把“安妲”留在身边?” 鲁滨逊发问。
“我没有圈养“安妲”,” “星期五”不卑不亢地回答。“它是自由的。它和我在一起是因为它爱我。如果有一天它要离开,我绝不阻拦。”
一天早上,“星期五”醒来,感觉趁他熟睡中时有情况。“安妲”像往常一样在他臂弯里,但是盯着它看时,“星期五”感觉小羊神色怪异,而且周身浮动着一股强烈的气味,公羊的气味!他一言不发,默默思索了一整天。
晚上,他睁只眼睛睡觉。夜半时分,边上灌木丛渐次打开,就像朵巨大的花在绽放,中央站着一只公羊,一只他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公羊:长长的金色的眼睛在厚厚的皮毛下闪闪发光,整洁漂亮的胡子随着下巴抖动,黑色卷曲的大犄角矗立在额头上。一阵轻风吹过,带来了让人窒息的混着麝的羊膻味。虽然从未见过此羊,“星期五”还是一下就认出了它,“安多阿” — “希望之岛”的羊王。“安妲”肯定见过它,小羊在他臂弯里轻轻地挣扎,仿佛想脱身,又不想把他弄醒。他把小羊搂得更紧了,不让它离开,直到“羊王”走掉。他一下记起给鲁滨逊说过的话:如果“安妲”要离开他,他不会阻拦!可现在......,他在棕色的皮肤下羞红了脸。
第二天,他采来颜色鲜艳的藤条精心地编项圈,要编一个最结实最漂亮的项圈给“羊王”“安多阿”。编好后他就进山去找羊。
它在一块岩石顶上,一动不动,像座长着毛的雕塑。他牙齿紧紧地衔咬着漂亮的项圈,慢慢地爬上岩石,项圈最终要套在“羊王”的脖子上象征他的胜利。岩石顶太小了,几乎容纳不下他俩,公羊依然纹丝不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不要惹火它?手擎项圈慢慢靠近,刚要碰到它了,羊突然向前,把大犄角在他腰间左右一晃,他就像被挂在了大树杈上。公羊再一摆首,“星期五”失去平衡,从岩石上摔了下来。好在岩石不太高,但岩石底下布满了荆棘,把他浑身上下都挂烂了。
这样一来得在吊床上呆些日子了。鲁滨逊给他贴上湿苔藓疗伤,“安妲”给他舔伤口。他一个劲地谈“安多阿”,一定要找到它,一定要扳回来。既然自己是高手就会不停地夸赞对手怎样怎样的厉害:“安多阿”的气味能散出百米远,仅凭气味就能锁定它;靠近它它也不逃;他从岩石上摔下来后“安多阿”也没有乘胜追击;没有把他往死里打,要是换作别的公羊他兴许早没命了......
“星期五”十分虚弱,整天躺着,只有给“安妲”采草掬水时才起身。头天晚上,太累了,他睡得很死。第二天很晚才醒,醒来一看,“安妲”不见了。
“你瞧,它想离开,它走了。”鲁滨逊说。
鲁滨逊才不会轻信“星期五”说的什么“想离开绝不阻拦”之类的话,毫不掩饰地笑起来。“星期五”发誓一定要再战“安多阿”,一定要把项圈给它套上,一定要把“安妲”带回来。
身体一恢复,鲁滨逊就劝他不要再去找“羊王”挑战了:首先,斗羊弄的浑身都是难闻的味道;再者,也很危险,这次从岩石上摔下来,浑身是伤。但是,说再多也没用。“星期五”铁了心要再战“羊王”,再多的危险也欣然前往。一天清晨,他去到大岩石滩寻“安多阿”。
没多久就找到了。“羊王”巍然屹立在羊群之中,那些羊因为“星期五”的靠近,四处奔窜,乱作一团。只有一只白色的小羊在“羊王”身边,不离不弃。“星期五”多么不情愿这是“安妲”啊!然而这就是“安妲”!“安妲”不啃草,“安多阿”替它啃。只见它咬起一团草送到“安妲”面前,“安妲”用牙咬住,点头致谢。看着这一幕,“星期五”嫉妒得心里直疼。
“安多阿”根本就不跑,站在中央,一边的石头堆得像堵墙,另一边是个约三十多米的深沟。
“星期五”把缠在手腕处的项圈解开,在“安多阿”鼻子底下晃了晃。“羊王”突然停止咀嚼,一根青草还挂在牙缝里。山羊胡子让脸看上去满是讥讽的笑容,抬起前腿直起身子,像要游行似的。以这个姿势朝着“星期五”走了几步,在空中抖动着前蹄,摇晃着大犄角,就像在给前来捧场的观众致意。“羊王”这样大气磅礴的亮相,把“星期五”看呆了。这一秒的恍惚让他分了神。只有几步之遥,“羊王”放下前蹄一下向他猛冲过来,就像支离弦箭朝着他的胸口射来。“星期五”一扭身,已经太迟了,右肩遭记重击,打得自己团团转,重重地摔在石头上,趴在地上不能动弹。
如果贸然起身,肯定挡不住下一轮的进攻。他只好平躺在地,半睁着的眼皮下一块蓝天。天突然暗下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过来:山羊胡子,弯曲的须毛,似乎一脸的讥笑。“星期五”想挪开,但肩疼得要命,一下昏了过去。
他再睁开眼时,太阳正当头,热得让人受不了。他撑在左手上把脚缩回来。石堆就像面镜子,晃眼。看不见“羊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刚要转身就听见身后羊蹄踏在石头上的声音。声音一下就来到跟前来不及转身面对,他朝左边倒下去,左肩膀还是好的。撞在胯上双臂交叉眼看就要倒下。“安多阿”突然停住,四脚稳稳地站地上。“星期五”彻底失去平衡,倒在了羊背上,压弯了羊身。但是羊很快重振起来,向前大步而跃。
“星期五”一扭身,紧紧趴在羊背上。双手死死地握住犄角的根部,双腿紧夹羊身两侧,脚趾头挂在羊毛里。公羊瞎跳一气,要把背上这个一丝不挂的家伙摔下去,都要被他勒死了。它在乱石堆上跳了好几个来回,稳稳当当地。“星期五”难受得要死,直想吐,害怕再一次昏过去。必须让“安多阿”停下来。他把手从羊脑袋上拿开,死死地捂住了羊眼睛。看都看不见了,肯定会停下来。但羊没有停下来!而是朝前方猛冲,仿佛前面一片坦途。羊蹄踏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向着深沟奔去,绞缠在一起的羊和人腾空而起,摔了下来......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在石缝里长出的稀稀落落的矮灌木丛中发现了“安多阿”的尸体。捏着鼻子,探下身来,一下就看见羊脖子上戴着的彩色项圈。听到身后的笑声,他直起身来。“星期五”站在那儿!浑身上下都是划痕,一只肩膀也脱臼了,但是他看上去真高兴啊!“安妲”在他边上,一个劲地舔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