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阳光下 (2016.11.7)
文章来源: cxyz2016-12-03 08:09:01

老太太接过我递过去的医生预约通知, 把纸张颤微微地抬到自己鼻子的高度仔细地瞅着, 眯成细缝的眼让我感觉少了一幅老花镜。 对不起,路上车塞得厉害, 我晚了十分钟。 我解释道。没有关系的, 老太太一边开始往电脑里输入我的信息, 一边语气肯定地否认着我的歉意。 MRI的CD带来了吗? 她抬起眼睛看向我。 是的, 带来了, 一共有两个, 一个头部, 一个颈部。 我把CD递给老人, 看她慢悠悠地把CD插进CD盘中开始复制图像。 快一点吧,快一点呀,你这个小东西, 怎么每次都是这样呢。 老人一边等待复制, 一边对着自己面前显然有些年头的电脑絮絮叨叨;明明是责备的话, 却完全没有责备的口气, 好像对面坐着的是自己心爱的宠物。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虽然不老, 却有个跟老太太一样的习惯, 喜欢自己跟自己, 跟身边的事物说说话。 我对她笑笑, 没有关系的,让它慢慢来。 

老人穿着一件可爱的蓝底粉碎花的上衣, 羸弱干瘪,一头白发晶亮如丝,头顶部发丝稀疏, 一根一根可以数得过来。 没有八十也肯定过七十了吧, 虽然做事情慢了一些, 但老人安详的气息和特有的孩子气让我感到放松和温暖。终于忙乎完了电脑上的事情, 老太太起身领我去等待室。 走在我前面的老人身板挺直瘦削, 步调沉稳有力, 跟坐着时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 我有点怀疑自己把她的年龄给高估了。 

以脑神经科著称的多伦多西院, 专科医生约起来排了好几个月的队。 病人排得满, 等待时间就不应该太长, 我坐在等待室里整理着思绪。 坐定刚刚几分钟,一个小巧玲珑的年轻姑娘走进来,关上了门。 小姑娘未开口脸上先荡起了笑模样,笑容清新明亮如春日清晨的阳光, 点亮了那张柔和的面孔。 我是这里的实习护士, 需要先问你一些问题, 做一些基本检查, 然后B医生会来和你讨论病情。 好的, 我答应着。 你几岁了? 我几岁了, 我跟着重复了一次这个问题, 四十三?啊,不, 应该是四十四, 今年的生日已经过了。 回答时的迟钝让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关注过自己的年龄了。 有人永远十八岁, 有人永远二十九, 我呢, 是过了四十就不再去数岁数了。 

小姑娘边问边记, 没有现成的表格, 我给出的答案被她记在了一个笔记本样子的本子上, 一会儿写了几大页。 我端详着本子上的笔迹, 字体偏大, 遒劲有力, 舒展却不张扬, 没有太明显的女性特征。小姑娘让我坐在检查床边, 脚搁在垫脚蹬上, 把鞋脱了。 我照着指示做了。 新鞋子? 小姑娘蹲在我脚边,挑起嘴角问道。 呵呵, 算是吧。我端详了一下被小姑娘在垫脚蹬旁边摆放整齐的新百伦的鞋子, 黑色的鞋面洁白的鞋带, 一尘不染的样子。 小姑娘没有追究我答案的模棱两可, 两手示意了一下,我可以把你的裤腿卷上去一些吗。 我自己来吧, 我连忙说道。 没有关系的, 女孩子示意我坐好了, 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本来有点拘谨, 看着笑容在女孩子的脸上水一样荡漾开来, 温暖在纯净的眼睛里闪耀,那张干净的笑脸如玉兰花般绽放, 不由自主地就放松下来, 于是坦然地由着她把我的牛仔裤的裤脚卷起来一节, 然后把我的脚掌放在她自己的手掌之上。 用力踩, 踩我的手。 试过我脚下的力气, 然后是小腿, 小臂,手腕, 手掌, 手指;我俩像是在练搏击, 练着练着禁不住相视而笑了。 

我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场, 这个存在于人的个体周围的能量场以什么方式存在,电, 磁, 或者其他,我不清楚。 人与人的相处, 尤其是陌生人与陌生人间的相处状态, 与这两个人的气场有着很直接的关系。 我与护士小姑娘的气场合了拍, 自然开放友善,这两个气场有着相同的特质, 眼神对接之间, 我和她快速地建立起基本的信任。 和谐的气场在小小的检查室里无声无形地流动, 如春风习习, 让人身心舒畅。

谢谢你,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还很强壮,很有力量,这种感觉可真好。  小姑娘冲我一笑, 你本来就不老吗。 然后咬着笔头沉思了一下, 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尿量有什么变化吗?尿量的变化难道也跟神经有什么关系吗? 我心下有点儿纳闷。 前一段儿时间我觉得夜间突然尿少了, 不过也可能是我注意睡前不大量饮水了。 日间的尿量很正常, 没有什么变化。 我想到了自己办公桌上的大号茶壶, 一天几大壶的茶水, 几大茶壶的水灌下去,身体敏捷而迅速的排空, 随之而来的是对厕所的多次光顾 -- 排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好了, 我问完了。 小姑娘收起笔记本, 我出去跟B医生讨论一下你的情况, 然后我们会一起进来跟你解释。 不会太长时间的, 关上门之前她冲我宽慰地笑了笑。 检查室外面的门廊里有一个长长的工作台, 我听到小护士在向B医生汇报我的情况。 情况汇报完了, B医生问道, 她的右手第三四个手指会发麻, 那我们应该注意颈椎的哪几节呢? 第四节, 第五节? 小护士有点犹豫。 不, 应该是第六第七节。 你看这里。B医生在耐心地教小护士看片子。 遇到这么耐心肯教的医生真是她的福气。

两个人回到检查室, 医生在电脑上调出我的MRI图片。 我可以一起看吗, 我问道。 当然, 坐过来一些吧。 医生把自己的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给我腾出个地方, 小护士站在我的左侧, 我们三个人一起看片子。 图片上是我头颈部的一个侧影, 第一次看到如此骨感的自己, 觉得新鲜。 这个照片和平日的我确实很不相同, 我的一句即时评价, 把小护士逗笑了。 虽然不同, 但毋庸置疑那是我, 我看着图片上自己不是太悦目的侧影,心下嘀咕,越不美好的特征就越容易显性啊。 

你的头颈部图像显示正常, 我们没有看到重大的问题。 有两点,你们看这里,B医生在电脑屏幕上点给我们看,颈椎的第六第七节,椎间管有些变窄, 应该就是你右臂和手指发麻的原因。再就是椎盘间的骨质增生, 这就是为什么你的颈部会持续疼痛。 是什么造成了椎间管狭窄的现象呢, 我能做些什么去预防它的发生或恶化呢。 我问道。  人从一生下来,椎间管就有变狭窄的趋势, 可以说是一种自然现象,不同的人不同的体质, 有些人早些, 有些人晚些。这个没有什么太有效的方法。 骨质增生呢, 可以做些物理治疗缓解一下。 医生把椅子推开一些, 转向我。 那我自己呢, 需要注意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呃, B医生沉吟一下, 有个法子, 你可以在家试一下。 有一种沙袋, 牵着一条绳子, 绳子的另一端可以固定在你的颈部, 他双手托着自己的头和下巴做着示范。让沙袋垂在门背后, 你站这边, 依靠沙袋的重量把你的颈部拉开拉长, 这样可以在椎盘间制造更多的空间, 缓解疼痛。这不是标准的上吊动作吗。我暗乐。 

持续的耳朵里的噪音可能是什么造成的呢?我又问。 耳鸣, rings in the ear.  小护士在旁边补充道。 我冲她一笑表示感谢。 你有一个好护士,我对B医生说。 是的,孩子, B医生把椅子推开, 站起来面向我, 她很棒, 不是吗? 是的, 我完全同意您这个结论, 和B医生眼神相接,我笑了。 小护士连忙说谢谢, 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一向不太喜欢英语中的情感表达词汇, 比如honey, sweetheart, darling, 让人感觉生硬夸张。 但我喜欢my dear 这个称呼, 也许是因为对我说出这个词的都是上了些岁数的人, 他们的和善和友爱能把我拉入一种在父母的大伞下作孩子的感觉。 关于这个词的中文翻译我想了又想, 觉得还是用“孩子” 最能描述那种状态。

你的头部图像看不出什么问题, B医生停了一下, 我得承认, 关于耳鸣, 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 很多耳鸣患者的病例, 我们找不出任何病因。 你只能学习着和它和平共处 -- You have to learn how to live with it.  很高兴你不用再来看我们了, B医生向我伸出来了右手。

从医院出来, 天气很好, 特意沿着当达斯步行穿过唐人街, 去央街上的地铁站乘地铁。 阳光干燥温暖, 树上是未落尽的红的黄的叶子, 空气里洋溢着秋叶的甘香。 红底黄字繁体的中文招牌, 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黑瘦的香港老太太,时光像是一下子被向后拉回去了十几年, 回到了我们刚刚登陆多伦多的岁月。 那时候住在市中心央街和圣克莱尔交界的一栋高层公寓里,周末的时候, 我和Bill会来唐人街的华人超市买菜, 两个人大包小包地拎着, 混在人群中坐地铁挤电车。  红白相间的有轨电车, 鲜艳醒目, 头上牵一根粗粗长长的电缆辫子, 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你驶来, 带着大将军般的威风凛凛;钢铁的车轮钢铁的路, 撞击之间声音清脆如铃, 让人印象深刻。

岁月如流水, 细润无声, 在其中徜徉的我们不知不觉间就老了。 还好身边有孩子们玉米杆儿般拔着节, 还好自己的身体还算强健, 就这样, 在这样的阳光下, 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终点, 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