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豪门望族,有不少同时也是收藏世家。晚清四川总督刘 秉璋家族即其一也。刘秉璋有远碧楼藏书,当年受到郑振铎先生的重 视;他的大儿子刘体乾收藏青铜器和古玉,名声不在周湘云之下;他的 三儿子刘体信收藏楚辞类古籍,被郭沫若誉为海内第一;他的四儿子 刘晦之广收博揽,仅甲骨就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如今他的孙子刘耋 龄又异军突起,收藏佛像和古代棋具,令收藏界眼前一亮……这个家 族已历尽多年磨难,论气韵,竟还如此地不屈不挠! 新闸路上的小校经阁 上海新闸路陕西北路口附近,有一处十分僻静的院落,院分里外 两进,迎大门有4棵高大的广玉兰,那广玉兰棵棵长得枝粗叶大,青 翠欲滴,蔽遮了院内一半的光影。到夏天,浓荫就越过墙头,伸到了 街上,远远望去,非常气派。 知根知底的老上海们说,这是当年从李鸿章的大儿子李经方的花 园里移植过来的。那时李经方从安庆路移居沪西,花园里的树木和假 山都不要了,送给了这儿的主人。几十年后,假山被搬往静安公园造 景,剩下4棵广玉兰挺拔至今。 穿过前院的林木和草坪折向院东,可见一道嵌着漏窗的花墙,琉 璃遮檐,古色古香。花墙的中部,小巧地绾着一个月洞门,门内南北 两头,各有一幢风格截然不同的建筑。 北侧的那幢方方正正,西洋风格,是一幢三开间、四层钢筋水泥 的庞然大物。南侧的一幢,却是准中国风格的八角小楼。当年飞檐上 的吉祥动物装饰和琉璃瓦虽已不复存在,但绕楼四周的围栏和石级却 依然无恙。别看它们现在已被周围的高楼所挤压,内中挤入了二十几 家房客,然而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这里却是一个了不起的藏宝之 地,人们不晓得从中搬出了多少宝贝:有500箱古籍线装书、28000块 甲骨龟片、各式古墨数万锭、古代兵器130件、唐朝乐器大小忽雷二具, 还有数百件青铜器…… 这花园的主人叫刘晦之(1879-1962),是李鸿章的大儿子李经 方的内弟,他的父亲是清末四川总督刘秉璋,在浙江巡抚任内时,曾 亲自指挥了中法之战中著名的镇海战役,这是中国近代史上唯一的一 场大胜仗。 早在打太平天国的时候,刘秉璋就是李鸿章和曾国藩麾下的良将。 作为良将之子的刘晦之,在家排行老四,没打上仗,也没有什么科举 上的功名,却抓住了经商的好机会,成为著名的银行家和收藏家。花 园南侧的那幢八角小楼,就是我国现代收藏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的藏 宝重地———小校经阁。 李鸿章的心腹大将与亲家 刘家与李家是安徽同乡,庐江人。刘晦之的父亲刘秉璋是咸丰十 年(1860)的进士,原在京城里当个闲官,同治元年(1862)李鸿章打太 平军率淮军到上海时,一封奏折到了朝廷,指名道姓要把刘秉璋调到 上海,帮他统带淮军(李鸿章与刘秉璋是淮军中仅有的两名进士)。 刘秉璋身为文官,却也精通兵法,组建仲军,领兵七营,在与戈登的 常胜军协同作战中连连获胜,成为李鸿章的心腹大将。 旧时大家族讲究豪门联姻,刘家亦不例外。刘家大儿子刘体乾娶 了李鸿章的侄女(李昭庆的小女儿);老二刘体仁则娶了湖广总督张 靖达的女儿;老三刘体信先是娶淮军名将吴长庆的女儿为妻,二房是 两江总督周馥的女儿;老四刘晦之(体智)娶了光绪帝师孙家鼐的女 儿,老五刘元之娶的是闽浙总督卞宝第的女儿,与李鸿章的小儿子李 经迈是连襟。另外,刘秉璋还有几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先后均嫁 李鸿章的大儿子李经方;李经方的女儿李国华后来又嫁给刘家二房的 一个儿子刘济生……如此等等,算下来,刘家和李家,共通姻娅达七 门之多。 刘秉璋的五个儿子后来都曾风光一时。老大刘体乾,在袁世凯当 政时官至四川省省长(四川宣慰使),所谓两代人先后督蜀,一时传 为美谈;老二刘体仁是举人,原在京城为官,因不愿与袁世凯合作而 弃官回家;老三刘体信(声木)是著名学者、藏书家,他的关于楚辞 类的藏书,被郭沫若称为海内第一。五兄弟中最负盛名者是老四,就 是出任中国实业银行总经理的刘晦之,他的银行大楼就是现在北京东 路虎丘路口的那栋庞然大物。 躲进小楼成一统 刘晦之是那种做什么事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出点名堂的性 格。他干银行,搞有奖储蓄,全国轰动,差一点把交通银行甩在后头, 引起了国内银行界的惶恐,连法国人的万国储蓄会也受到影响。1935 年以后,他银行不干了就专搞收藏,又是一番轰轰烈烈,受到郭沫若、 徐森玉、容庚、陈梦家、郑振铎、胡厚宣、顾廷龙等著名学者和专家 们的赞扬。 他富藏书,立志收全《四库全书》未收之书,而且要将四库馆臣 删改之书的原本也找到,力求恢复其本来面目;收藏甲骨龟片,就务 求要得新坑出土,结果在全国总共出土的9万余片甲骨中,他的收藏 占近三分之一(二万八千片),成为全国私人收藏甲骨龟片的冠军; 他收藏青铜器,共有四五千件(包括古钱币),即《善斋吉金录》上 著录的内容;他收藏古印、古墨和古乐器,也是去粗取精,要最好的 东西。现在除了他的藏画和古墨笔者未见其目录外,其余皆可从其手 编的目录及考证文字上,窥见其规模。 1936年郭沫若避居日本时,日子过得很困窘,有时连毛笔也买不 起。刘晦之知其博学多才,就将自己历年所收集的甲骨龟片,请人拓 出文字,集为《书契丛编》,分装成20册,托中国书店的金祖同带到 日本,亲手交给郭沫若,供其研究、著书。郭沫若见后叹为观止,从 中挑选了1595片,先期研读考释,并据此著成了甲骨学上有重要意义 的巨著《殷契粹编》,在日本出版。郭沫若在书序中一再感叹:“刘 氏体智所藏甲骨之多而未见,殆为海内外之冠。已尽拓出其文字,集 为《书契丛编》,册凡二十,去岁夏间,蒙托金祖同君远道见示,更 允其选辑若干,先行景布,如此高谊,世所罕遘。余即深受感发,爰 不揣谫陋,取其1595片而成兹编,视诸原著虽仅略当十之一,然其精 华大率已萃于是矣。……然此均赖刘氏搜集椎拓之力,得以幸存。余 仅坐享其成者,自无待论。”(郭沫若《殷契粹编·序》)感激之情, 溢于言表。 解放后,国家要建历史博物馆,刘晦之将他的甲骨全数出让,由 中央文化部文物局接收。 第八部《四库全书》之梦 小校经阁是上海现存的唯一一幢私人藏书楼旧址,当年曾储书10 万册。 刘家祖上就有藏书传统,在安徽老家有个远碧楼,储书四、五万 卷,有《远碧楼书目》10卷,那是刘秉璋的旧藏。郑振铎先生曾作过 考证,认为其中精善虽不算太多,但确有一些是外界不经见之书。 刘晦之继承了刘家的藏书传统,他的书目达32卷,著录古籍2400 余部,以明版为多,间有十几部宋、元珍籍。至解放时,尚有宋版书 9部,各地地方志1000余部,善本达1928册,解放初均捐献给了上海 市文管会,该会转给了上海图书馆。 刘晦之曾有一个惊人的庞大计划,他要以一己之力,创制中国第 八部《四库全书》! 当年乾隆皇帝下令编《四库全书》,以规模庞大、抄写精美著称, 但是其中有不少是“存目”之书而无原书。既便是所收之书,也有很 多被四库馆臣删改过了,使之更符合朝廷的意图。而刘晦之则立志要 把《四库全书》中“存目”之书统统依目收齐,并且将那些被篡改过 的部分统统再按原书改过来,以恢复其历史真面目。这个计划,无论 是论规模还是质量要求,都将远远超过乾隆皇帝所为,很能说明刘晦 之的胆识和气魄。因此他的小校经阁内,长年雇着十几名秀才,整天 抄书、校书,忙个不停。这项有点异想天开的计划进行了若干年, 可惜到了解放之后,由于种种原因,这个宏愿只完成了不到一半。因 为小校经阁的房子国家要征用了,手里的钞票也越来越少了,编书的 条件无一存在了,那么计划也只能停止了,他为此感到深深的遗憾。 已经校对、抄成的抄本运到上海图书馆时,著名学者顾廷龙先生大为 惊讶———这世上竟有如此胆识过人之士!这是顾老先生生前亲口对 笔者讲述过的。 刘家还有一个以藏书著名的人,是刘晦之的三哥刘体信。刘体信 的藏书楼叫“苌楚斋”,藏书以清人著作为主,先后得7690余种,共 13万余卷,书目是《苌楚斋书目》22卷。其特色一是有大量的地方志 书,二是有很多关于楚辞的书。刘体信一生于官场和商界均兴趣不大, 唯以坐拥书城,俯仰山海之藏为人生乐事。凭靠丰富的藏书,他的著 述就能做到“无一语一书凿空”,论事“皆有依据,少则一书,多则 数十种”,所以他的《桐城文学渊源考》一书,洋洋13卷,所编入的 人物竟达640多人,所引用的书达千余种,可见其用功之深,亦可见 其藏书之丰。他的笔记类著述《苌楚斋随笔》,亦是长达数十卷的煌 煌巨著,记录了清末民初的诸多官私掌故,以及他研究诸子百家、唐 宋文史的心得。 唐宫乐器重进皇宫 北京故宫博物院里收藏着两具唐代的乐器———大小二把忽雷, 这是制于公元781年,有文献可考的唐代宫中旧物。它们自唐末天下 大乱之时流落民间,而且失散于大江南北,然而流浪了千余年后,竟 又奇迹般地双双完好地入住故宫。它们在民间的最后一位主人,即亲 手将它们捐献给故宫的,亦是刘晦之先生。忽雷是一种二弦的琵琶, 但这两把忽雷有着十分有趣的身世。清康熙年间,曲阜的孔尚任偶然 在北京的集市上发现了其中一把,一眼看出是小忽雷,所谓“龙首凤 臆,蒙腹以皮,柱上双弦,吞入龙口,一珠中分。颔下有小忽雷篆书 ……” 据三十年代知名作家瞿蜕园先生考证,此小忽雷在孔 家未呆多久,就转入一个满族人手里,后来又转归华阳卓氏。据后人 分析,这把小忽雷还曾在雍乾年间的成亲王府第中逗留过。光绪末年, 安徽贵池大收藏家刘世珩从卓氏手里收得。 刘世珩的父亲刘瑞芬曾任晚清上海道,还是著名的外交官,出使 过英法等国的外交公使,家里很有钱。他收得小忽雷之后,又起收购 大忽雷之念。关于大忽雷,元代诗人杨维桢曾在诗中吟咏过,可见大 忽雷也是珍稀之物。刘世珩四处寻觅大忽雷时,有一天与一琴师闲聊, 聊起了唐代宫中的忽雷,那琴师竟说,他于三十年前在沪市上曾购得 一古乐器,项上刻有“大忽雷”三字!刘氏取来一看,果真“凿龙其 首,螳螂其腹,形与小忽雷同。”于是大小忽雷归于一处,刘家的门 柱上就有了“古今双玉海,大小两忽雷”之联。 又过了几十年,贵池刘家家道中落,将此古物转售给了刘晦之。 刘晦之将其珍藏在楼下的玻璃柜中,曾对其孙子刘永龄说:“这是陈 圆圆用过的旧物。”1953年,刘晦之先生将此绝世奇珍捐入了故宫博 物院。 和乐堂里收藏乐 刘家祖先的收藏对于后代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刘耋龄先生是刘晦之的孙子,刘秉璋的曾孙,在大学里学的是理 科,但是受家族影响,骨子里热衷的还是中国传统文化和古物收藏。 他原是上海工业大学的教授,退休后熬不住诱惑,玩起了收藏。他的 藏品虽然不能与其祖父相比,然而在当代收藏界也是很独特的,他走 的是独辟捷径的路子。 收藏佛像,一般人都不敢想象,而他收藏的历代佛像,已经成了 系统,令上海老一辈的佛像研究专家暗暗吃惊。问及他的收藏“细胞” 的渊源,原来他从小就是在小校经阁里长大的,祖父对他的影响自不 待说,除此之外,他还有来自其外祖父一家的影响。 刘耋龄的外祖父周紫珊(晚清江南著名实业家周扶九的长孙)、 外祖母梅懿辉、舅公梅光羲等,均为上海滩极负名望的慈善家、佛学 家,与圆瑛大和尚、虚云大和尚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与赵朴初先生为 忘年交。他的母亲周式如是圆瑛法师的入门弟子,亲戚黄念祖亦是当 代著名的佛学家。他们曾向玉佛寺、龙华寺、静安寺捐过大笔钱财, 至今仍保持了经常的联系。刘耋龄生活在这样一个既有收藏传统又有 佛学传统的家族里,就为他的佛像收藏奠定了先天的基础。 现在,他收藏的佛像已从北魏时期延续到清末,坐佛、卧佛、立 佛,大大小小,达一百多尊,有关专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他还刻意收藏古代象棋、围棋和历代鸟食缸,这些不太引人注意, 而令人深感稀罕和欣喜的小玩意,不知耗去他多少心血。中国古代象 棋棋具的收藏,一直是个大冷门。象棋作为我国四大传统艺术之一, 历史久远,源远流长,千变万化,引人入胜,但是从事古代棋具收藏 的人极少。刘耋龄从小喜欢下象棋,过去他祖父刘晦之的客厅里有一 副清代的象牙象棋,他和兄弟们经常对弈,深感其乐无穷。一个偶然 的机会,刘耋龄发现了棋具的收藏是一门大学问,涉及象棋的起源和 发展过程,而且是一门企待开发和研究的一个收藏领域。于是他来劲 了,一发而不可收。 现在刘耋龄已经觅到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的各式棋具30余 套,明清时期的棋盘也有十余件,此外还有历代各式围棋十余副(明 清为主,唐代的有一副);各种围棋盒及围棋棋盘也有十余套。人家 收藏古代象棋,能得到一副元代的象棋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而他刘 耋龄,手里竟有一套完整的宋代象棋!这就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以 至于有的专家不相信这是他本人的收藏成绩,断定是他祖父留下来的。 刘耋龄收藏的历代鸟食缸也令人称绝,明清时代的共有800多只 (290套),而且粉彩、青花、一色釉的都有,造型多种多样,均为 可遇而不可求之物。 他经常在各地古玩市场走动,与大小古玩商都交朋友。一旦听到 他感兴趣的信息,就立即前去看个究竟。他听说景德镇湖田窑遗址出 土了宋代的棋子,立即赶去参观,结果是从遗址里挖出来的零星棋子, 拼凑起来的,只有半副。而他收藏的都是从古墓里出土的殉葬品,所 以都是全套,弥足珍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