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父亲
文章来源: 三希堂客2017-06-18 16:02:16

   父亲节前夕,一位住在北京的主编老人突然通知我:包含父亲生前传记的书籍即将出版,并寄来了多张我儿时常见的照片,要求最后核对。这位老人用了近十年的时间调查和走访,几经周折,几年前通过发小找到了已经住在海外的我。感觉这不大符合父亲生前的愿望,我最初婉拒了他的出书要求。后来他紧追不放,又送来了十几封电邮,和父亲当年不少同事的介绍和记录。我第一次听说,父亲是现今一个重要领域的奠基人之一。他提到该领域教育体系的建立,书中必须谈到父亲。他讲的是“国家大事”,强调现在应该公布与众了。为了知道当年更多父亲的信息,同家人商讨后,我们最后同意合作,并提供了数张照片和生平。可是我们眼中的父亲,却始终与书中的介绍无缘。我们从不需要那个高大的父亲,他留给我们的记忆:平凡,关爱和慈祥,早已刻在了我们的心中。

   父亲不大喜欢开玩笑,但常常与我在一起时是个例外。我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当快进幼儿园的时候,他作为调干生,刚刚完成了他的第二个大学教育。那个时候,他已经接近中年。留校后,他常牵着我的手,在校园内游玩,他给我买过许多玩具枪,不过我常常惹事。有一天躲在门背后,我突然冲出大喊一声:“缴枪不杀!”确实把他吓了一跳,并回头随手拍了我一下,记得这是他第一次打我。

   文革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我和父亲的关系。他被关进了牛棚,开始时,有几个月不能与家人见面或联系。他同许多人一样,必须在隔离情况下,交待问题。有一天,系里通知我可以去送衣服等物品。等我赶到熟悉的校园时,父亲和其他人刚刚被批斗回来。弯腰走过的父亲也看到了我,场面很尴尬。我震惊之余,很快镇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在看守的监督下,我和父亲见面了。他露出了笑容,询问我和母亲的情况,还迅速指了指一件衣服的口袋,并用眼神提醒我。走出大楼后,我赶快摸出了纸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没多久,一位看守骑车追了上来。他抖了抖所有衣服,未发现任何可疑,摇着头离开了。此后,利用香烟内的锡纸,或线团等,我一直在父母间传递信息,从未失手过。那一年,我正在读小学二年级。

   父亲出来以后,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我们似乎也成了朋友关系。不过,他却从来不提我传纸条的故事。后来年迈时,他回忆道,我当时在批斗现场表现出来的镇静,让在场的许多批斗者和被批斗者吃惊。文革中期,中苏交恶,我被疏散到祖父家里。在储藏室,我意外的发现了父亲抗战时期用过的民国课本,那些内容无论如何也没法与我的父亲联系在一起。那一年,我是小学五年级。

   父亲年轻时,有自装收音机的爱好,我也享受特权,霸占了一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打开短波,收听海外的各类新闻。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在他吃早餐时,偷偷告诉他:“蒋介石死了”。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不要乱说”,但他并未说要收回收音机。人们现在可能不相信,那个时候“偷听敌台”如被抓住,可招致判刑两年。

   中学毕业后,在去乡下的前一天,我把所有课本和作业本整理好,放在书架上。他默默地看着,轻轻的叹着气:“我们会帮你保存的。”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些东西都已成了废物,最多有一点纪念意义而已。临走前,他把收音机塞进了我的挎包。此后的几年,这个收音机成了我了解外界的唯一媒介。

   1977年夏天,从收音机中,我知道可能要恢复高考。但我们那一代,对文革前的高考,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也没有任何复习资料,心中一片茫然。但父亲突然到了,他还带来了我用过的课本和作业本等。这对我的应考,帮助太大了。没有出乎他的预料,全公社200多位历届考生中,我是唯一当年考取本科的下放知青。

   大学毕业后,我顺利留校。当天他知道消息后,赶到校园。在饭店里,我们父子二人痛快地大吃了一顿。他说道:“我知道你还会回到校园的”。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他的一个心病。父亲的青少年时代正是抗战时期,他是在离南京不远的国统区内度过的。首都的中央大学,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梦想。战后,该校回迁,父亲如愿考上了中央大学,后改为南京大学,并被肢解和边缘化。可惜后来被迫参干,他未能完成学业。

   有一天,我从报纸看到一个消息,南京大学拟承认当年的参干生学历。我马上跑回家,告诉父亲,不料他的反应相当冷淡,拒绝参与此事。我和他辩论了几天,几乎接近争吵。猜想他可能担心申请不成,反而触动内心的伤痕。最终他让步了,给了我一份他的简历,随我去办,但不必告诉结果。

   我几乎跑遍了全市各个角落,寻找刚刚出现的复印机。整理好所有文件,终于把申请发到了南京大学。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没有经过任何周折,两周内他收到了南京大学的毕业证书。据母亲回忆,他兴奋的好几个晚上不能入睡,因为母亲也是南大系统毕业的。后来他的同事们告诉我,父亲非常高兴,逢人便说,终于完成了他的心愿。不过,他隐藏了一个秘密。晚年时,有一次说漏了嘴。与他当年一起参干的同学,至60年代初期,已全部“殉国“。

   后来我去外地读研究生,父亲把我送到了车站。他高兴地说:“你也读了两所大学了!”拍完照后,他慈祥的挥动着双手,直到我消失在视野中。不料,这竟然是我们的最后一别。那一年的冬天,父亲走了,我匆忙赶回家。在他的讣告里,我发现了他毕业于南京大学的经历。我停住了脚步,凝视良久,知道父亲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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