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152)在美国的病人的权力
文章来源: 若妖2018-02-17 07:01:47

 

你。。。说什么?陈朔听见自己遥远的声音问,随之全身急速颤动起来。

你的妻子很可能有白血病。医生带着职业性的严肃,没有一丝怜悯。也许他的职业就是这样,不露声色,或者让他怜悯的人太多了,只能目空一切,公事公办。

怎么会?她平常身体挺健康的,没有任何问题呀!陈朔的喉结都在抗争着。

那也幸亏我们及时发现。医生看上去很欣慰的样子,又安慰他地补充了一句,“早发现早治疗。”

陈朔突然说不出话来,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

让我先跟你的妻子谈话。医生和蔼地说,好像已经做好了他的工作,或者根本可以忽略他,不需要做他的工作。

谈什么?陈朔脑子有些警惕起来。

谈我们怀疑她有白血病的事儿。医生耐心地说。

大夫,在我们国家,一般这种情况都跟家属谈,不想让病人有负担,这叫善意的欺骗。陈朔很肯定地说,眼睛却在乞求医生。

在美国,对于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我们是要跟病人直接谈的,这是病人自己的权力。医生的脸上写了一脸美国的纪律条文,这让他的脸显得很冷酷,不像个医生,倒像个冷酷的杀手。

大夫,这。。。她还要喂奶,您这一说,她紧张,恐怕孩子就没奶了。陈朔已经语无伦次了。

我们要征求病人本身的意见,尊重她的选择,也许她对自己的将来会有安排,这是病人的权力。医生再度强调了权力。

大夫,我可以代表她的。陈朔的眼神很笃定。

不行,你只能代表你自己,不能代表她,她已经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成年人了。医生很和蔼地说出来的内容还是法律条文。

可是,这样对她太残忍了!陈朔已经在和法律较劲了。

我们要尊重病人自己的选择,这是人权,她要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决定自己的治疗。医生依然和蔼。

可是,大夫,这太残忍了!您怎么能对一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说这样的话?陈朔的眼神已经在给医生下跪了。

你不能代替她来做决定。医生声音不高,却坚定而有利,不容反驳,且他决定结束谈话,这是我们的规定,好吧,就谈到这儿吧,一会儿我跟病人谈话。你不要悲观,根据现在的医疗条件,有些白血病是还是可以维持一阵儿的。

可是,您给她的权力会杀了她!”陈朔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医生一脸疑惑不解地看了看这个帅气的亚洲男人一眼,但觉得已经没有和他继续这周而复始的谈话的必要,便离开了。

陈朔被搁在原地,可以维持一阵儿?他心底掀起一阵急迫的悲哀,呼吸急促,为什么是馨美?为什么馨美会得了这样的病?权力,人权,这是什么破人权啊?不顾拥有这权力的人的死活?

陈朔跌跌撞撞地跑到卫生间,他要哭,或者砸向一堵墙,总之要控诉这不幸的突如其来的命运。但他走到卫生间里,什么都没有做。他跌坐在马桶上,质问命运:为什么让他刚刚从疲倦中恢复过来,让他初尝做爸爸的喜悦,却让他的妻子得了白血病?

他怎么可以没有馨美?馨美怎么可以得这样的病?馨美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他和馨美约定了未来,一切才刚刚开始。就象他俩演一出戏,帷幕刚启,他就眼看着她晕倒了而什么都不能做。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站了起来,是因为有人走进了厕所,让他决定做些什么。他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了起来,像凶猛的洪水,淹没着他的心。他把双手心合在一起,接了满满的一捧水,“哗”地往脸上泼去,又接满了一捧水,再往脸上泼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眼泪流了下来,再合着冰凉的水浇回脸上去。他的馨美,怎么可以得了白血病?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的馨美才36岁!她那么有活力,那么热爱生活,那么娇小,她甚至看上去只有20多岁!突然,他为自己过去那段时间对馨美那样的不予理会对她心理上的虐待而悔恨万千。他怎么可以那样无情地待她?

人在面对即将失去的人和事的时候的悔恨会极为悲壮,甚至惨烈。

脸在镜子里,带着水,有些变形,痛苦地扭曲着。脑中一片混沌,象汪洋中的一条小船。于是他又做着同样的动作,只不过这次他把水浇在头上,让自己清醒些,因为马上要面对面前的这一切,不能有一分钟的迟疑。

怎么面对馨美,面对母亲?而这一切,能跟谁商量?谁有这些不幸的经历?跟朋友吗?男人会这样婆婆妈妈的?男人们一向坚强,在一起嬉笑打骂,很少象女人那样叽叽喳喳,有知心朋友诉苦,象从来没有苦过。男人的苦是在心里的。可是即使跟谁诉苦会有什么用?只有自己站起来,站成一个笔挺的“人”字!而且是马上站起来!

只有这样了,别无选择!

他用纸巾把头上脸上擦干些,镜子里的自己开始郑重起来。他紧握着拳头,在水池子前的墙上砸了一拳,站起来吧,陈朔!做个男子汉!你抑郁的时候,馨美勇敢地为你站着,现在,你要为馨美站起来!把这个家撑起来,为馨美撑起一片天!你早就应该站起来了!你给了馨美那么多麻烦,馨美却比你更坚韧。

他想在心里又一次呼喊妻子的名字,可是,他不敢,他怕又一次眼泪决堤。作为一个男人,他很少哭,从今以后,更要忍住眼泪。生活不会相信眼泪,这话是谁说的?如此精辟!或者,这句话也是一个受了挫折的人站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得出的结论,带着苦笑说出来的。

不是你选择了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了你,把你当作一个泥人,塑成它想要的样子。

陈朔把衬衣整理了一下,对着镜子笑了一下,那笑,比黄连还苦,但是,他毕竟笑了。

突然,他听见有人小声呼唤他的名字,这声音是从厕所外面发出来的,是母亲标准的家乡口音。

他赶紧拉开门,母亲正站在厕所外,满脸焦急,“哎呀,你去哪儿了?刚才大夫找馨美谈话,我看到她脸色变得很不好看,问她,她说因为感染了,医生让她多住几天,她想回家。我就急着找你,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糟糕,他光顾平复自己的心情了,那医生似乎有些狡猾地声东击西,把病情告诉了馨美。

看来母亲不知道实情。这事儿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能让她高兴一天就不让她愁苦一天。陈朔心里想,中国式善意的欺骗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可行的。

陈朔一进病房,就朝病床上的馨美看去。馨美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

母亲轻手轻脚地走近床前,一边看着馨美的脸,一边给她掖了被角,满脸疼爱,小声说,“睡着了,美美可是受了罪了,你可要对她好。

“妈,她睡着了,没什么大事儿,你也歇会儿。等会儿我也睡。”陈朔回头小声叮嘱母亲。

母亲悄悄地走到另一张床上,躺下来几分钟,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母亲还在倒时差。

陈朔看着馨美,馨美的长睫毛忽闪了几下,又不动了。她根本没有睡着,陈朔断定,医生毫不留情地告诉了她病情。那她怎么可以如此平静?很快,他便明白了:馨美在装睡中装作平静或者努力平复自己,她不知道陈朔已经知道了她的病情,她也在想怎么告诉陈朔,或者,要不要告诉他?

他用两只手握住了她的左手,放在唇上吻着,馨美美丽的睫毛象两把小扇子,呼呼地搧了几下,很快又悄无声息。

他装作不知道她醒着,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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