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美丽的三棱镜(下)
文章来源: 托宝猫2011-02-26 07:00:52


我常常想,以后一定要抽空写一个关于撕裂的故事。

我是一个被撕裂的人。

看过我写的文章的人,也许觉得我很幽默、很洒脱、甚至不乏聪明。我描写的婚姻与家庭,也很幸福。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撕裂呢?你们会问。
这些并不是假象,都是真实的幸福。我写每一篇文章,都有发自内心的愉悦。

但是,幸福与撕裂并不矛盾。

看上去幸福的人,大概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没心没肺,简单欢喜的。他们或许从小生长环境优越,人生的道路也一帆风顺。或许不一定很优越,但是知足常乐。他们的幸福,体现在缺乏不幸,或者缺乏对不幸的认知。他们甚至从来不去想自己是否幸福。

第二类是本来有诸多不顺心,却强迫自己表现出幸福的。这也许是虚荣心作祟,秀给别人看;也许是为了说服自己,鼓励自己。作家纪德说:如果总是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副假象,到了后来,我们会不自觉地、真诚地向这种假象靠拢。

第三类人的幸福,是最复杂的。因为他们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候,也不会停止思考。而思考,往往是苦恼的根源。这一类人的思考,并不一定都是家国大事、人生哲理,而往往是一些从实际出发,却又不着边际的瞎想。这一类人常常有很强的多面性,所以可以幽默、可以感性、可以深刻,而且每一面都是真情流露,而非假象。问题是每一面都不能覆盖这一类人的全部个性,尤其无法让他们停止思考,停止苦恼。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考中,认清了:我是一个撕裂的人。

我每次说起小时候的交通工具是马车,小时候在学校里还要做土砖上交,小时候用肉票和购粮证,老鼐就羡慕地说:“除了信息技术的进步之外,我小时候的生活,跟现在没有丝毫不同。跟我相比,你仿佛有过许多个人生啊。”

每当这时,我就用充满沧桑的眼光看着他,觉得自己陡然变成了他的奶奶。
 
在我小的时候,在物质匮乏的岁月里,如何能够想到大陆的另一端,有一个跟我同龄的孩子,每顿饭有肉吃,出门有私车坐,一年里的每个节日都能收到礼物。
可那时的我,在乎的竟然不是少吃或者多吃一块肉,而是跟我说话时,父母的语声是否柔软,微笑是否发自内心,笑的时候牙齿露出了多少。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我们都是早晨初升的太阳,照耀世界的未来;我们是茁壮成长的小树,沐浴着阳光雨露。
我沐浴着阳光雨露,与男同学们打架,与女同学们一起逃课,逃到玉米地里,掰下玉米秆来,当甘蔗吃。身边微微的风吹起,头顶上的蓝天有一道白线划过,我悠然神往地想着: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飞机吧。
在那样懵懂的无忧亦无喜里,我却依然感念母亲在我生病时放在我额头上的一只清凉的手,并希望那只手永远停留在那里。

我现在常对老鼐说:以我这样的细腻剔透,适合于被大富人家当作娇小姐来养。我就是大小姐的心思,小村姑的身子,老百姓的命。

我岂止是有过许多个人生。我到现在都感觉自己有许多个人生。

我每次看到日渐衰老的父母,总是很撕裂。不是因为看到他们日渐衰老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而是因为我永远无法以自己内心希望的方式爱他们。
我每次看到公婆与老鼐之间的客气,总是很撕裂。不是因为嫉妒老鼐或者嫉妒公婆,而是因为我知道虽然我的父母永远不会对我说谢谢,可是他们全心全意想着我。
我每次看到我的家乡人对食物的爱好远远超过对衣着的关注,总是很撕裂。不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做不对,而是因为我自己已经无法完全像他们一样。
我每次看到法国女人对妆容和衣着十二分在意,总是很撕裂。不是因为我想像她们一样做却做不了,而是因为我无法说服自己像她们一样做。
我每次跟一大群法国人聊天,总是很撕裂。因为很多人一起说外语,我就常常开小差;而一开小差,我就很想用少数民族语言骂人。
我每次一回到我的少数民族地区,总是很撕裂。因为路上遇到人,他们常常跟我很熟的样子,可是我已经压根不记得他们,说起话来张口结舌,连称谓都搞不清楚。

我说:老鼐,我觉得自己很撕裂。
老鼐说:你不是撕裂,你是丰富。我怎么可能有你这样丰富的经历和人生。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何尝不是呢。可是因为我智慧不够,所以在别人那里看来是丰富,在我这里看来就是撕裂。

我继续思考,大概明白了:我是一枚三棱镜。有锋利的棱角、有光滑的多个面,内心里也还算晶莹剔透。可是简单的白光透过我,一定要分出各种色彩来。因为我存在的所有苦恼和意义,就是把雪白的简单,撕裂成一团五彩斑斓的乱麻。   

这一团乱麻,我无法剪断,理着还乱。所以我只好听任自己缠绕进里面去,期待有一天终于能有大智慧,让透明的棱镜化为不透明的金字塔,把所有的故事埋在塔中,把塔门关死,不再让光线透入,只平静安详地数着头顶上的太阳,一天天升起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