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文章来源: 汉代蜜瓜2008-03-06 20:58:13

 

小时候,每当与妈妈有什么争执,妈妈自然说不过我这个读书读得很杂而又善于钻空子的,总是拿她是妈妈这个名头来压我,说没有她这个当妈的哪有我这个“小犟嘴”。我被压得烦了,有一次索性“犟嘴”到底:“没有孩子哪来的妈?你不生我和我弟,你能当妈吗?妈和孩子是一起诞生的!”

老妈昏倒,大家去找老爸评理。老爸很有学问地说:“某种意义上讲,蜜瓜说的对。”

老妈当即昏死过去。

父母那一辈人,很少的人受过高等教育,就算是受过教育,在中国也很少有人研究究竟该怎么做父母,他们做父母的方式完全是本能的,传统的。蜜瓜生了孩子后,读了很多育儿方面的书,才感慨地回忆当年:如果当年父母能对我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是不是事情会完全不同?在亲自带孩子的过程中,在工作和育儿找平衡的过程中,才深刻地体会到当年父母的艰辛和爱——这就是养儿才知父母恩吧。

蜜瓜对于“母亲”这个词最深的体会来自姥姥,南方人称为外婆。提起姥姥,无论蜜瓜爸爸家的人还是妈妈家的人,都赞不绝口。据奶奶说,姥姥最大的美德就是孝顺。姥姥的婆婆大约是过过好日子的,不吃粗粮。但是到了姥姥当家的这一代,她的婆婆当时眼睛已瞎,家里已经相当窘迫。有一次好容易搞来点蛋糕,她放在灶间准备给婆婆当饭吃,不料被我大舅看见,小孩子贪嘴,偷吃了,我姥姥把他捉住,往死里打。我奶奶是邻居,听见哭声过来劝,说:“哪有你这么打孩子的?你要打死他吗?”

姥姥解释:“他奶奶粗粮一口不吃,他把他奶奶的饭吃了,你让我怎么办?”

姥姥是童养媳,大脚,可能比姥爷年纪大。娶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这个独子家庭增加劳动力。据说成亲的时候满村轰动,都跑来看大脚媳妇。姥爷据说是支前死的,留下姥姥和六个孩子,孤儿寡母,其艰难可想而知。大舅被迫做出牺牲,上山放羊来帮助姥姥养活弟妹。据说家里经常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姥姥的性格非常要强,没东西烧的时候就在锅里烧开水,据说这叫“不蒸馒头蒸口气”,反正人家家里的烟囱冒烟,我家的也要冒!

就是这么艰难,姥姥硬是用一双大手和一双大脚,把六个孩子拉扯大,一个也没死,一个也没送人。儿女大了,再帮儿女带孙子孙女外孙,我和弟弟都是姥姥带大的。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因为县城里缺粮,很多城里姑娘嫁到乡里来。二舅妈就是其中之一。二舅妈手巧,会织花边,会做饭,但是身体弱,不大会干田里的活,姥姥就代她出工,惹得村里闲言碎语。姥姥说:“俺媳妇很好,就是身体不好,我代代她有什么不行?”

她从来不在背后说媳妇不好。有人转着圈套着问她,哪个媳妇好,她说:“两个都好。”

姥姥个性很强,一直都是自己住,自己开伙做饭。哪个孩子有事,她会临时去帮帮忙。我上初中的时候,大姨妈家做批发生意,很忙,把姥姥接过去帮忙做做饭。暑假的时候我回老家(蜜瓜那个时候很能干,不到十六岁就一个人坐火车转汽车自己回老家,十多个小时呢),先到县城的姨妈家,住了两天,姥姥就住不下了,对我说:“咱们回家去。”

第二天就带着我,由表姐夫开车去进货的时候把姥姥和我捎到村口。一回到那所她自己住的房子,她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家,忙前忙后地问我:“你要吃啥?”把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孝敬她的东西都搬出来给我吃,吃得我在后半夜上吐下泻,二舅妈半夜三更过来给我刮痧,一边刮一边嘟哝:“哪能这么下死劲地喂!”

我们住在部队大院的时候,三室一厅,有条件把姥姥接过去同住,所以在南迁之前,姥姥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她不敢上阳台,因为从四楼的阳台上往下看她会头晕,都是她洗好衣服,我帮她晾出去;她不敢点煤气灶,都是我点好后她再做饭。晚上她看黄梅戏和越剧,我在旁边给她念字幕。她出去买菜,我帮她拿钱包,给她带路。

山东人对女婿都很热情,蜜瓜老爸在姥姥家享受很高的待遇。说起这上面,我不能不说蜜瓜老爸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好的,最通情达理的男人。他对我姥姥真是没话说,他不太会说甜言蜜语,但是在我妈妈往家里寄钱这一点上,从未说三道四,也从未要求跟奶奶家平均主义(奶奶家在上海,条件比姥姥家好)。对于舅家姨妈家的孩子,只要他们说愿意读书,他就赶着掏钱要资助他们读(当然后来没有一个读上去的)。对于姥姥家的亲戚来访,从来没有不耐烦,还笑呵呵地跟他们喝酒吹牛。二姨父工伤后到我们那里治病,就在我们家落脚;村里有女人烧伤,真的很恐怖,来看病也住在我们家。我们小孩子吓得赶紧躲,老爸脸不变色心不跳,哼哼教导那女人的丈夫,让他千万不能抛下自己的妻子。

蜜瓜家南迁,姥姥因为其他儿女都在北边,不能跟过去,就回了老家。姥姥后来死于糖尿病的并发症,妈妈接到消息星夜往家赶,也没赶上最后一面,一说起来就眼泪直流,千古遗恨。因为六个孩子中,妈妈自幼体弱,一直是姥姥最爱的孩子。几个成年子女,同住时间最长的也是妈妈。我们姐弟俩全是她带大的。

蜜瓜老妈这人很聪明很精明很漂亮,以致见过蜜瓜老妈的人都遗憾地对牢我摇头:“你说你要是长得象妈多好!”

蜜瓜老爸这人很粗线条,对专业很痴迷,其他的事一概不问。工资一分不留上交老婆,再由老婆给零花钱;做饭自然是老婆的工作,住大院的时候是蜜瓜去食堂买,姥姥来的时候是姥姥做;打扫卫生啥的,老妈让他做他就比划两下,不让他做他不会主动去做。记得有一次蜜瓜老妈去天津出差一周,蜜瓜老爸天天用咖啡泡饼干给蜜瓜吃,等蜜瓜老妈回来,蜜瓜得了严重的胃病,痛得死去活来。

至于换灯泡,修水龙头,蜜瓜老妈让老爸做是永远都不会有结果的,所以都是蜜瓜老妈亲自动手。在蜜瓜的印象中,蜜瓜老妈就是一女超人,啥都会做。据说一般妈妈能干的,儿女都不能干。蜜瓜就是啥也不会干的大傻瓜。

蜜瓜老爸经常对人家说:“我们家的事我老婆说了算。”老妈很生气,说老爸败坏她的名誉。老爸有一天说:“我这是实事求是嘛。这个家里我最穷,钱都是我挣的,可是没有一分在我的名下。”

当时蜜瓜还真没明白这么回事。有一年暑假,老爸老妈回老家度假,因为是乘飞机,蜜瓜老妈临走时悄悄拉住蜜瓜交待:“万一飞机失事,家里的存折放在哪里哪里,都交给你保管。你好歹要照顾照顾你弟弟,别让他生活没着落。”弟弟是那种有一个花两个的主,如果钱到他手里,肯定不到三天就折腾光了。

蜜瓜老爸老妈走后,有一天蜜瓜下班早,想起老妈这句话,就到那地方把那一包东西找出来,打开来一张一张地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果然存单上全是妈妈的名字,我的名字,我老弟的名字,就是没有老爸的名字。

回想起来,蜜瓜老妈一直觉的自己身体不好,就怕哪天一命归西,留下一双儿女在后妈手上讨生活,钱财什么的都落在后妈及其儿女的手上,自己的孩子没有保障。而她也知道,凭蜜瓜老爸的本事,钱还是会再挣的,不至于没有这些存款就活不下去——他不但会生活下去,还会挣更多的钱。

到今天,蜜瓜老爸老妈还活得有滋有味,家里的大部分财产还是掌握在蜜瓜老妈的手里,蜜瓜老妈还是操心着给蜜瓜姐弟买保险,买这个买那个。去年蜜瓜回国,蜜瓜老爸找个机会对蜜瓜说:“你什么时候跟你妈说说,让她把保险箱的密码交待你一下,省得哪天出点什么事,谁也打不开那个铁箱子。”

蜜瓜后来忙着乱着,到走的时候也没想起来要问。

不知道现在那些东西里面,还有没有老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