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豪雨，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想。

一夜没有睡踏实，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仿佛就在枕边，没完没了地响着。大风一阵阵吹过院子，被树木压制得像在愤怒地呻吟。

反正睡不着，我干脆就专心听雨，落在凉亭铺设的石砖上面，响动不似敲打窗户那样清脆，但声势很大，也能够辨别得出石砖之间的水洼，有水去碰撞水，竟然像兵刃去碰撞兵刃，带着钢铁的凌厉。

想起几样雨中的往事来。

小孩子好像都爱吃雨，仰起脸用舌头接几滴，其余的都打在脸蛋上。虽然爸爸妈妈说雨水不干净，还是要抬头张嘴贪婪去吃，直到被大人拖进屋里跟雨水隔离。也好，因为外边是冷的，家里是暖的，窗玻璃上正好可以呵几口气画画儿写字儿，我写小狗小狗小狗小狗，旁边画个小人儿，小人儿穿的衣服上写着姐姐的名字。现在我已经忘了，为什么我不直接在小人的衣服上写上小狗和我姐姐的名字。等雨停了，我跟刚被我骂过的姐姐手拉手跑出去玩儿，专门去踩泥坑，被妈妈痛骂。现在我的孩子也踩泥坑，我也骂他们，因为我成了洗衣煮饭照顾家小的妈妈。

恋爱的时候，坚信雨跟恋爱很有关系，两人在雨里一起淋雨才是顶浪漫的约会，只是我的男友没有一个也这样认为，可想而知我的浪漫主义该有多么寂寞。当然了，浪漫的，还有在雨里失恋。让大雨跟泪水混在一起，电影电视里的女主角都是这样失恋的呦。我就一个人在大雨里淋着，回去再用冷水冲个澡。那可真是遭罪啊，咬着牙在冷水下冲着的时候我心想，这下我肯定会感冒，会大病一场，会昏迷不醒，会惹人怜爱，电影电视里的女主角都是这样失恋的呦。很可惜我身体太好，结果总没生成大病，连喷嚏都难得打上一个，于是只好，次日醒来，灰溜溜背着书包去上学，没有电影电视女主角那么样悲悲切切失恋的特权。

我也以为江南的雨是销魂的，就去了江南。在无锡，碰上雨后大水，朋友家一楼积了很深的水，重要的东西都被堆在高处，我看着非常不牢固，怕积水稍有荡漾，晃动桌椅，那些易碎的物件就都落下来摔得粉碎。朋友却很习惯了的样子，跟我一起坐在楼上吃大馄饨，对面就是走船的窄河，河上有船，河边有人在骑车，异常平静，既不惊天动地也不旖旎销魂。直到将近两年前，我写《雨飘家山》一文 ，想起往事，这才体会出江南细雨的美好来。其中我回忆道：

那次苏州之行，有两个画面存在我脑子里：大姐的妈妈煮酒酿汤团给我吃，放了桂花的；大姐带我去爬，在半山腰遇上了雨。我们就留在山间的一家茶社喝茶。

印象里那间茶社比江南我逛过的多家都好，因为除了提供茶叶和一只暖瓶，还用了上好的茶具，而且户外的棚子也搭得相当别致。我们坐在靠山的那一面，有一段细小的瀑布，从山上经过我们眼前，流到一个小小的鱼池里边儿。

读过许多关于苏州的文字，但是对我而言，那碗汤团和那家茶馆才是苏州。

后来去了深圳，那里是多雨的，下水又不通畅，碰上过好几回的水灾。深圳河的臭水很会涨，大家马桶里的水也是。朋友家被淹，哥儿几个趟着屎尿汤子去帮他们抢救毕业证书和金银细软，很有落难的交情。人民桥下是个盆样的地段，积水甚多，要去国贸上班的人们被困在桥的这一头。有人摇了小小船，出来做摆渡的生意。没有小船的生意人，搬出两个梯子，分别架在桥的两头，爬上桥再爬下去，就可以上班了。只是到了公司才发现，同事们多半都不能来，且大水仍在上涨，老板遂宣布放假。于是又得要再掏一次钱，请摆渡的船家把自己运过屎尿以及深圳河的污水汇成的小水沟去。有人不喜欢被敲竹杠，将钱包高高举过头顶，自己艰难地涉水过去，皮带和西装自然是完蛋了，但是打击了乘人之急的小人，这么想想，就不必再吝惜那些行头。《樱桃小丸子》有一集，也是演发大水。暴雨过后，小丸子跟爷爷跑到街上去看热闹，瞧见有人在水里挣扎，有人在屋顶钓鱼，这一老一小满心的幸灾乐祸，快乐也无边。这段动画，最符合我对深圳发水的记忆。

来美国，也碰上过飓风。当时正怀着大女儿阿小 J ，天天捧着个大肚子，坐在电视机前看红色警报。因为怀孕，一直不敢喝茶不敢喝汽水，但是看警报的时候，我破例喝了一罐 Dr. Pepper ——反正不晓得自己和孩子明天的命运，不如眼前享受一下下再说。那个雨啊，也是下得昏天黑地的，很多很多天都不消停。出门必会湿了鞋袜和裤管，于是正好有了理由不必出门，跟爸爸妈妈扎在家里，隔着窗户看不得不出门谋生的人们，在大雨里埋起头佝着背走路，对自己的处境生出感恩的心来。三丰子写过段“冬天的好时光”，我看了对她说，我喜欢冬天的中午，在我们这儿基本都是阳光明媚。洗碗的时候，太阳正照在手上，特别暖和。暖和的好处，只有在寒冷的日子才体会得到。

那段日子，在飓风里，有我老爸老妈和快要出生的女儿陪着我，我觉得很暖和。

我是个特别幸运的人，从小到大，没有独自经历过什么风雨。凡是暴雨，总有亲人伴着我，所以我下雨还敢有浪漫情怀，还能幸灾乐祸。

这么胡乱想了一夜。早晨不到六点，孩子们就被风雨吵醒，怕怕，跑到我们的房间里来。我搂着他们，意识到这好象是他们出生以来经历的最大一场雨，难怪会又害怕又兴奋了。一点雪一点雨一道彩虹一只睡觉的小猪一头吃奶的小牛，几乎一切事物，对于他们，都是新奇的，真是缺少见识呀。只是今天没有雷电，不然他们止不定得多么雀跃。

奇怪呢，我长大以后，似乎就没怎么碰上过雷电交加的暴雨。雨总是被风鼓吹得很威风似的，其实没有什么大厉害。

果然，出门就发现，雨其实并不算大，只是风吹得肆虐，造成疯狂的阵势。等红绿灯，看见急急降落的雨，被风吹得轻烟一样，在积水的路面上迅速漂移。加油时坐在车里，感觉得到车子被风吹得晃动了几下。

外面天黑漆漆的像在夜晚。这种时候，把暖气烧热，房子里点几盏灯，跟晚上天黑所点的灯又有不同。这就是下雨的好，晴天体会不到。

歌曲欣赏：Ordinary Miracle

这是电影《夏洛特的网》(Charlotte's Web)主题曲，由Sarah McLachlan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