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奢侈的幸福

我不喜欢酒的味道，但是却贪杯。我喝过好喝的酒是桂花陈，一次喝一瓶，当饮料喝掉，再要一瓶的时候，给我买酒的师兄不肯了。他眼睁睁地在一旁看我喝，就像在喝钱，那时候我们都很穷。后来有钱了，却再也没有喝到校园里喝的桂花陈的味道。那大约就是我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了。

酒这么难喝的东西，我却贪杯，我贪的是什么呢？有时候我也对自己充满疑问。为了想透这个复杂的问题，我给自己倒一杯酒，一边喝一边想，然后赫然看到三双无邪的眼睛，把我盯得发毛。我被他们的目光五花大绑绑起来，内心里那些张牙舞爪的狂乱的欲望就不得不收敛成淑女的模样。

所以我很少当着孩子们的面续杯。我的贪生生被忍耐成了不贪。因为我一直觉得我这么贪杯应当有遗传的因素在里面。我希望这个遗传基因不要传到孩子们那里去。

但我常常无限想往着，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喝个烂醉呢？一辈子都没有喝醉过，对贪杯的人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遗憾了。

有时候我想，假如我是个男人，大概也会跟我哥一样，是个好色的酒鬼。

即使年近半百了，我哥仍然会半夜里喝多了给我发来无数条消息，不管我忙不忙，想不想听。

我不想听。我几乎可以猜测出他会跟我念叨什么，无非是念了几十年的那套经。但是我也很少打断他，任他酒后胡言乱语。

能够打字，而且没有几个错别字，逻辑还清晰，记忆还准确，我知道他并没有真正喝多。但是当我们想胡言乱语一下把自己不堪的一面大胆无耻地呈现出来的时候，喝醉酒就是一个最好的借口了。

私底下，我一边瞧不起我哥的放纵和为所欲为，一边又羡慕他能够真实地向我曝露他那不堪的一面，那些风流韵事，这对我哥，对我，何尝不是一种奢侈。我相信我哥不会骗我，虽然可能有夸张的成分。他让我从另一个侧面去看待男人世界，那是几乎全世界男人都会向我遮掩的事实的一部分。

我哥肯定不能代表所有男人，他是那种不正经的男人，用我对他的话说，他要不是我哥，我都不会拿眼睛看他一眼。我哥从来不会白白忍受我的挤兑，他一定会给我怼回来，你要不是我妹，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说你有内涵吗？我就笑了。这个老不正经的男人就是我的那个如假包换的哥哥。你就说我善良呗。我教他。

其实这个世界轮不到我教我哥，他比我深入这个人间多多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五毒俱全。现在老了（他跟我一样，从来没有承认自己老过），也没有老得好。我听说他终于把玩了十六年的游戏给戒掉了，刚要夸他改邪归正，他却迅速回复我，我现在开始泡大妹子了。我就快要被他恶心着了。

可是我再怎么觉得他恶心，他也还是我哥，就像我再怎么觉得他恶心，还有一些女人会贴上他，甚至是些年轻漂亮的女人。

我有时候，找不到东南西北的时候就会在我哥这里找到人间的一幅真实的图画。用我哥的话说，有他这碗浊酒垫底，我就不会在人间栽太大的跟头：他破坏了我对男性的所有一厢情愿的美好的想象，把我的一颗少女心砸个稀巴烂。

我这是为你好啊，我记得我哥在把他最丑陋的一面坦然讲给我听的时候对我说的话。现在看他是对的，我从来也没有对世上的某个男人抱有期望，或者向他倾注我全部的期望。男人都一样，即使不一样，区别也只不过有人坦白，有人伪装。这世上圣人很少很少很少。

假如不抱有期望，就永远不会太多失望，更不会绝望。我忽然知道我能够像个不倒翁似的在人世间立着，都有赖我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看清了很多人一辈子没有看清的另一个世界。

这种清醒唯一的坏处是，我不像我哥那样喜欢倾诉，我只是会忽然很想喝酒。酒能让人暂时远离一切无法远离的人与事。可惜我从来没有醉过，就无法像我哥那样酒后吹牛，或者说出我的不堪的另一面。

我哥也不是真的吹牛，他这大半辈子从心所欲没有矩。要不是我有底线，你不知道会有多少嫂子。我哥涎着脸色迷迷又骄傲地显摆，任我把白眼翻成黑眼也不觉得羞耻。

男欢女爱，活着不就是为这个吗？谁敢说不是为这个？我相信肯定有活着不是为这个的，但是我哥这种没出息的男人就是为这个。他怕口说无凭，就主动给我看真真切切的美女的照片：年轻，貌美，娇贵，有钱，当然是属于别的男人的女人。我冲我哥甩脸子。我哥立即就为自己争辩，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我什么也没有做，就是讲了两个过去的段子就打动她了。

我哥把他引以为傲的鱼饵样的段子发给我看，喏，就是这两段，她就感动了。我扫了一眼，能被那种桥段打动，要么没脑子，要么人家是故意配合。

我哥不管前因，只要后果。她喜欢我就好。我要的就是她喜欢我。我要的就是再找找那种心动的感觉。不然跟死人有什么区别？

这叫年近半百的少男心吧。他几乎什么都没有错过，却依然觉得不够。我看着半夜不睡兴奋地跟我谈论女人的我哥，我完全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这个世界有不堪的另一面，我哥不告诉我，我永远不得而知。于是我就庆幸，无论他多糟糕，我有一个对我讲真话的哥哥，而这是最奢侈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