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梦(小说)
文章来源: 尘凡无忧2019-01-10 06:13:16

 

三个梦(小说)

 

 

你有没有同时做过几个梦?我的意思是说,几个梦并行发生?

她说着,一直面向窗外的脸忽然转过来,一双梦幻的眼睛像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两个枪口绝不像近在眼前,而是来自遥远之地,带着随时会盲目扣动扳机的危险对准了我。

她的声音像梦的尾音,有一种终将消逝的事物所特有的寒凉的质感。

 

我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噤。眼前的她不再是我当年认识的她了。我在心里又一次做了这样的确认。

刚才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她的气场相比以前明显大变。她原来是一个多么清纯温暖的可人儿啊,现在却浑身透着一种寒冷的诡异之气,仿佛深冬的严寒侵入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在暖烘烘的屋内,几乎可以看见她的头顶之处有冰块嘶嘶地向外冒白色气体。

你相信吗,一个人可以同时做三个梦?她自顾自用缥缈的声音说。

我在心里认真想象了一下三个梦同时发生的可能,没有给出答复。我的职业素养使我直觉她此刻好像需要的不是答复,而是倾诉。

她大约很久没有跟人推心置腹地倾诉了。这一点从她见到我之后礼貌的寒暄都没有进行完毕就直接进入这个话题可以看出来。不过她本来也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

你觉得你是一个什么?令人尴尬的沉默只持续了几秒钟,我的思考还没有跟随她的前一个问题展开,她又迫不及待地甩出了新的问题。说话间,她的嘴角忽然勾动了一个奇怪的微笑。

简单说吧,你觉得你的灵魂希望你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动物,或者,一棵植物?她看着我的目光好像近一点了,多了人体的温度。

一棵植物?我本能地重复了一遍她的最后几个字。

对。一棵植物。比如一棵玫瑰。她把头移开,不再面对我,仿佛看着我便看不到玫瑰似的。

我轻轻舒口气,感觉到一阵放松。实话说面对着这样的她我有点紧张。她是我多年未见特地远道而来看望我的好朋友,可是刚刚见面不到半小时就开始进入这么严肃的话题我觉得很不适应。

我直觉她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加倍小心地对待她。

我跟随她的目光,看着她看的方向。那里有玫瑰吗?

 

在一个梦里我是玫瑰。一棵绽放的玫瑰,生来就绽放着,永远也不凋谢。

即使从侧面,我也能看到她说到这里灿然一笑,仿佛她真的看到了那样一棵玫瑰。她的声音梦幻、温柔,仿佛在空中悠荡着一只酣睡的摇篮。那只摇篮里只有一个梦,梦里有一棵永恒开放的玫瑰,而玫瑰的脸庞是她美丽的脸。

要是这个梦可以成真多好啊。做一棵玫瑰,只有几根刺就好了,甚至那几根刺都不需要有。它的主人对它寸步不离地照顾。它不需要抵抗这个世界,只要美丽和柔弱。永远被浇灌,永远被呵护,永远地依赖,永远不逃离……

那的确是好。我点头赞同。

但是我心里浮现的却是《小王子》里的那棵玫瑰,因为只有几根刺不能行走不能保护自己而不得不依赖,又因为过度依赖而矫揉造作。小王子一离开她,她就一筹莫展了。一棵玫瑰的命运大约就是如此,单调的美丽很容易丧失吸引力,结局就只有被离开。

 

可是另一个梦里我却是一只狐狸,一只传说中的九尾白狐,不过只有一条尾巴。

她突然把目光转向我,又迅速地调开,仿佛一颗清冷的彗星拖着长尾划过夜空。等我想回应她一个眼神的时候,她已经再次入定似的望着窗外。我想,她是打定主意不跟我做目光的对视,专心沉浸在她的梦里了。

只有一条尾巴。我机械地重复她的话。然后脱口而出,那就是普通的白狐了。

不。它虽然只有一条尾巴,但是我知道它是九尾狐。她忽然转过头来又盯着我看,目光仍旧像枪口,不过这次直抵我的额头,仿佛逼着我认同她的观点。

我不由自主微笑、妥协,好吧,一条尾巴的九尾白狐。

她满足地笑了,把头转开。

他坐在悬崖边上,回头笑盈盈地对我说,来吧,坐到我身边,陪我一起看日落。就像《小王子》里的那样的日落,美仑美奂,但是我知道,瞬间之后将是无限伤感。所以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尾巴轻轻摇动着,它想把我推到他面前。这份渴望那么强烈,以至于我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管住自己的脚不向前移动。

她继续用她那梦幻的声音不徐不急地说,我却听得毛发直立。

她真的病了。我在心里轻轻叹息。偷眼看她的侧面,并未染上多少岁月的风霜,而我知道她的心里已经开始堆积冰雪。这就是她的奇寒的气场的来处吧。

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我暗自思忖。

我知道她在我出国之后不久也跟随她丈夫来到美国。不过我们不在同一个州,所以这些年只是靠邮件和电话联系。这几年连邮件都少了。我只知道她有了两个小孩。她很好强,硬是挤出时间读了一个学位,找到一份律师助理的工作,事业发展还算顺利。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她生活不幸福的可靠消息。

为什么不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呢?只是看日落而已。你知道日落只是很短的时间,非常非常美。我轻轻说。

我一生都没见过那样的日落,美得让人可以立即消失而心甘情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迈动脚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

她的声音里开始有了伤感。这么久的叙述里头一次她的声音里有了云雾般的伤感。

我知道日落很美,我知道走过去我就将是一只永远的九尾狐,再也返不回人的形体了。我也知道那么美的一瞬之后将是长久的伤感的黑夜,对他来说是如此,对我来说更是如此。

她的声音听起来愈发凄凉了,仿佛房间里忽忽地起了秋风。我不由自主把双臂抱在胸前,试图给自己增加一点暖意。

那又怎么样?毕竟你看见过那么美的日落,你将在漫长的黑夜里一次一次再看见它。我挣扎着说。

说完我立即意识到这完全不像出自心理医生之口,倒像是出自一个不谙世事的倔犟的小女生的嘴巴。或许面对着她,她更多唤醒我的不是职业的理性,而是关于青春年少回忆的忧伤。

可是我知道那是假的。一切美丽的都是假的。我知道眼前将只有黑夜。她的执拗从这几句话里透出来,比我的语气更加不谙世事,更加凛冽决绝。

想来这么多年我们唯有任性的个性没有丝毫改变。我叹口气,不再坚持我的观点。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理智。我只是在第三个梦里看见另一个自己。她缓缓低下头,我再次感到有凉风吹过来。

 

在第三个梦里,我是一个女人。不停变换脸孔,但始终是一个女人。

你就是一个女人,这不需要做梦。我看着她的侧影,冬日下午三点半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脸上,无限柔美。

一个不停变换脸孔的女人,但是没有一张脸孔是我喜欢的。你能想象出来她的样子吗?她忽然转头看我,目光仍旧遥不可及。

变脸。我的眼前是一张又一张被撕掉的面具。我想象不出来她不断变换脸孔的样子。但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点头。肯定,给予患者无限肯定,这是治愈的第一步。我的职业理性在复苏。

是女人,但是却像男人一样坚硬,浅薄自大、毫无趣味可言,简直跟男人没有什么分别,甚至就是一个男女人。

她的这几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可以看出她有多么厌倦和憎恶现实里的自己像男人一样无趣的女人的角色了。

太辛苦了。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一个女人要清醒又清白,坚持自我地活着太辛苦了。事业,婚姻,家庭,丈夫,公婆,孩子……

她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停止了诉说。

只在这一刻,我觉得她终于从梦里出来了。

 

我走过去抱住她颤抖的肩膀。她比大学时候瘦了一圈。

我觉得我快被生活压榨干了。我觉得我的心现在就是一片沙漠,有时候夜里醒来,我动一动身体,就能听到沙沙沙的声音,仿佛我的身体变成了沙雕的身体,在不停地向下掉落沙子。我觉得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一下子垮掉,变成一盘散沙的。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可怜的她,她只是压力太大了,又无处渲泄。

那天情绪恢复平静的她没有再提及她的三个梦,却跟我说起了她的大学男友千方百计找到了她,他曾给过她刻骨铭心的初恋。她还眉飞色舞地提到她的一个西人同事,那人是个律师。

他非常有魅力,就像一块磁铁,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她面带甜蜜的微笑,一副心旌摇动无限神往的表情,跟谈及三个梦的她判若两人。

嗯,我猜,他已经结婚了。而且他的婚姻在大家眼里还属于很幸福的那种。我淡淡地说。

你怎么知道?她惊奇地脱口而出。随即她又自嘲地笑,你当然知道了,你这个通灵的巫婆!

通灵的巫婆是我在大学时的一些好朋友给我的外号。我只是具有奇特的直觉,常常准确得自己都觉得恐惧。这样的人最适合做心理医生。当年她曾经这样对我说。二十年后的我证明她是对的。

你也是一个通灵的小巫婆啊。我笑着反击。经历过世事的女人,大约都具备几分巫婆的特质。

她沉默了。沉默的她给人的感觉心事重重。我想就是那些心事让她变得有些神经质了,就像刚才她对我诉说的那三个同时发生的梦。

要是我离婚你会不会奇怪?她忽然抬起头看着我问道。她的眼神不再遥远,使我觉得她是个现实中的人,而不像一个游魂。

不会。我快速而肯定地给出答案。再正常不过了。我又加了一句。

她冲我笑了一下,笑里满是苦涩。

怕是想离婚也没那么容易。她垂下眼睛,不再盯着我。

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追问下去。她毕竟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看望我,而不是病人的身份来寻求帮助。

 

那天下午四点一刻不到,她就匆忙地起身告辞,她说她还要开车赶回去。单程要开八个小时,回去也要下半夜了。她说。

我劝她休息一晚再回去,她坚决不肯,说她其实是一时兴起跑来的,连她丈夫都没有告诉。

看我,一直在说我自己。我很想你。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你一直又坚强又聪明,对我来说,你一直都是我的精神导师。她走之前给我的拥抱几乎让我窒息。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她抱住时有一种直往下沉的感觉。

后来我回想起来,那就是溺水的感觉。我大概是她那时可以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很后悔那天没有挽留住她。因为她的那番话让我忽然悲从中来,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人,或许内心里更加支离破碎。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在第一个梦里永远不醒来。她对我说出了这句话,给了我一个梦似的微笑,然后转身钻进了车里,绝尘而去。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给她发了无数邮件她都没有回复。我从朋友那里也打听不到任何她的消息。

怎么可能呢,她开车往返十六个小时,只为见你一个小时,只为说她的三个梦……我跟朋友们说起她来访的事他们都是一副不相信的语气。到最后,我也越想越觉得一切都不甚真实,难道真的是我的幻觉。

不过我却开始做那三个梦,跟她讲述的一模一样。

我不停地穿梭在三个同时发生的梦之间——玫瑰,九尾狐,女人。玫瑰的梦甜蜜温馨,九尾狐的梦性感魅惑,女人的梦则僵硬乏味。我在他们之间穿梭,像她讲给我听的那样,只不过梦里的主角变成了我。

每次梦醒之后我久久回味这三个同时发生的梦,然后忽然意识到,《小王子》里之所以没有出现女人,是因为当女人参与到男人的世界中去就不再是真正意义的女人了,她们无异于男人,不可避免的古怪愚蠢、空虚乏味,便也无所谓性别上的区分了。

 

很久之后有一天,我终于梦到她。我做梦从来说不出话,嘴巴好像被什么封住了。但是那一次,我嘴巴上的封条被揭去了:其实我也想做一棵永远绽放的玫瑰。我在梦里对着她说。

这句话说完,我和她都沉默了。相对很久,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