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尘封的经历(二)巧遇非洲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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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第一次去瑞典的经历太美好了,趁着学校在圣诞节前放假两周,我又坐着列车来到斯德哥尔摩。

那次正逢百年不遇的暖冬,我离开时挪威尚未下雪,抵达斯德哥尔摩车站时,正值第一场雪后初晴,气候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寒冷。

我再次前往庄严肃穆的皇家城堡,在那里遇到了一位身材修长的瑞典中年男子。城堡中的各种纪念碑和雕像上刻的全是瑞典文,好心的他陪着我一路看过去,将文字翻译成英文,并向我讲述瑞典的历史。

当我问起帕尔梅首相的遇刺地点时,他说:“就在离皇家城堡不远的一条街道上,可以走着过去,不过那里没有什么值得参观的。”

他并不是专业的向导,但深深自豪于本民族的文化和历史,不遗余力地介绍给外来人。我在游历瑞典的过程中不断遇到这样的淳朴好客的公民,自发为我做向导,热情洋溢地说了一大堆本国的风土人情,几乎每个人都要提诺贝尔奖,生怕外国人不知道瑞典人的爱国教育无疑是成功的。

MBA班的豪坤再三交待我去瑞典的南部小镇隆德游览。他在那儿上大学时遇到了瑞典姑娘斯蒂娜,两人婚后定居奥斯陆。尽管斯蒂娜会说挪威语,却一直坚持在工作中用瑞典语与挪威客户交谈(挪威语、瑞典语与丹麦语是互通的,几国人民口头交流无障碍,只在行文时有区别),表达对自己的瑞典身份的认同这也是瑞典人骄傲的一面吧。

豪坤认为隆德是瑞典最美的小镇,那里有不少中世纪留下的建筑。我乘着火车南下隆德,逗留了大半天,参观了大教堂和隆德大学。我坐在校园里的咖啡馆捧着热咖啡发呆,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我身上。我望着进出咖啡馆的行色匆匆的人流,心中暗想:“不知他们当中有哪位是诺贝尔奖得主呢?”

隆德大学是欧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为斯堪的纳维亚最大的高等教育与学术研究机构,据说走进校园咖啡馆的任何一位教授都有可能是名满天下的学者呢!

我们这些九十年代的留学生大多不富裕,国外生活成本高,大伙儿能省就省,精打细算过日子。出门旅游时,为了省下住旅馆的钱,我们常常半夜坐火车,在白天抵达目的地后,走马观花玩一天,天黑了再乘火车赶往下一站,在车上睡觉。买的是硬座票,餐车里的西餐又贵又不合口味,我们在背包里塞了各种便宜的巧克力,饿了就咬一口当饭吃。

运气好的时候,碰到卧铺车厢有空位,我们偷偷跑到那儿睡几个小时。乘务员发现了,也没让我们补票。记得半夜从隆德返回斯德哥尔摩时,我困得不行,卧铺车厢又满员,我突然发现了一节被开辟为儿童游乐室的车厢,里面空无一人,又暖和又舒服。我悄悄溜了进去,坐在那儿的地板上,背靠着墙打盹。刚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乘务员走了进来,很严肃地对我说:“这是属于孩子的地盘,你不能呆在这儿。”

我非常不好意思地连声道歉,回到了自己的硬座。过了一两个小时,软卧车厢有人中途下车了,空出了一个位置,我赶忙跑过去躺在那儿睡大觉,又被那个乘务员瞅见了。不过他他不闻不问的,任凭我睡到了终点站。可见瑞典是个极富人情味的国度,没有人特地为难一个外国游客,我因而看不懂最近的那起所谓的“中国游客半夜三更被瑞典警察送到坟场”的奇葩新闻。

我在旅程的尾段又返回了斯德哥尔摩,找了一家由独立屋改建的便宜家庭旅馆住下。旅馆里有两位长期住户,一位是五十岁左右的长满络腮胡子的黑人男子,在那里住了一年多了,另一位是四十多岁的瑞典女子,也住了好几个月。

看得出两位租客的关系不错,不时用瑞典语交谈,有说有笑的。我问他们城里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们不约而同地建议我去一趟斯堪森(Skansen)。这是世界上第一个露天博物馆(open-air museum),建立于一百多年前,在那里可以见识到瑞典五个世纪的历史,还有多种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动物。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十月金秋季节去那里打过卡了,听完他们的介绍,又去了一趟。

可惜白雪皑皑的冬季实在不是参观斯堪森的最佳时机,博物馆内几乎空无一人,运动器材也没有开放。动物们大概也冬眠去了,我见不着一只。只有一百多间瑞典传统的木屋静静立在雪中,周围是一排针叶林。我踩着积雪,徜徉在汇聚着瑞典五个世纪精华的时光隧道里,内心安详而自在。

从外面银白的世界回到家庭旅馆,忽然意识到马上就是圣诞前夕了。家庭旅馆的两位租客笑嘻嘻地向我建议:大家一起庆祝圣诞吧!

他俩做了烤鸡和色拉,我贡献了一盘西红柿炒蛋和一份蒜茸包菜。几盘菜摆上桌,开了一大罐可口可乐,我们的圣诞大餐开宴了。非洲男子和瑞典女人很少吃中餐,对我的厨艺赞不绝口。

我注意到非洲男子相貌英俊,双目炯炯有神,讲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气度不凡,不像是从贫民窟里出来的难民(瑞典收容了不少非洲难民)。他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饭后闲聊时,非洲男子突然说:“我二十多年前来瑞典留学,主攻东方哲学,研究孔孟之道。”接着,他用英语向我讲述孔孟思想的精髓,还顺带提到道教。我听的呆了,半晌无言以对。我这个七零后国学基础薄弱,小时候被“批林批孔”的口号洗脑了,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去了解古人的哲学思想。

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追问起他的身世来。他说:“我的父亲是非洲某个国家的王室成员,我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被家里送到瑞典读大学。二十多年前我们国家发生了政变,国王倒台了,我有家难回,只好申请政治避难留在了瑞典。我一直在大学里教书,几年前和太太离婚,又失了业。我的专业太偏,不好找工作,为了节省开支,只好搬到便宜的家庭旅馆。”

我在中学时代好歹算个学霸,将《世界历史》课本背得烂熟。凭着一点可怜的世界史知识,我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赶忙问:“你说的是埃塞尔比亚吗?曾经的意大利殖民地?你是个王子?”

可惜我当时不知道埃塞尔比亚(Ethiopia)的正确英文发音(托福和GRE没考过),只能对他讲中文译音,他有些听不懂。不过当我提到这个非洲国家曾是意大利的殖民地时,他肯定地点点头。

和他同住在家庭旅馆里的瑞典中年妇女学的是社会学专业,不久前离婚加失业,工作难找,只好搬到了家庭旅馆,住在非洲王子的隔壁。同是天涯沦落人,非洲王子和瑞典女人在生活中互助,相处融洽,看得出他们都是修养极好的知识分子。

我问非洲王子:“你曾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一夜之间从天堂跌到地狱,沦为难民。如今又离婚又失业,只能栖身于家庭旅馆,你是如何看待人生的大起大落?怎样重建平和的内心世界呢?”

他微微笑着说:“我是研究东方哲学的,有信仰的人是不会被人生的惊涛骇浪吞没的。”

当时的我太年轻了,不能领会话中含义。

 十几年后,新当选的韩国女总统朴槿惠告诉中国记者:“在我不到30岁的时候,双亲都遇刺身亡,我和弟妹们的心情何等的绝望和痛苦,可想而知。让我更绝望的是,陪在父亲身边的人一一离开,而且我的父母由于政治原因受到人们的指责。就在这时,有一本书悄悄地走进我的心房,成为了人生的导师,那就是冯友兰先生所写的《中国哲学史》。东方哲学与重视逻辑和论证的西方哲学不同,讲究领悟。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哲学家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蕴含着做人的道理和战胜人生磨难的智慧,让我领悟到了如何自正其身,如何善良正直的活着……”

 她与非洲王子的领悟何其相似。

离开斯德哥尔摩的那个夜晚,非洲王子和瑞典女人往我的背包里塞了不少零食,笑容可掬地送我出了门。

许多年过去了,我已为人妻人母,在加拿大过着平凡而幸福的日子。写这篇文章时,我特地上网查了在1974年的政变中失势的埃塞尔比亚国王海尔·塞拉西一世的生平,惊讶地发现穷居于瑞典家庭旅馆的非洲王子与老国王在面貌上有七分相似,同是络腮胡子,剑眉,面容清癯。从二者的年龄判断,那位非洲王子很可能是老国王的孙子辈的。

可是仅凭一次邂逅和几小时的闲谈,我不敢百分百确定自己的推测无误。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不是在金碧辉煌的城堡里面度过岁月静好,就是在经历刀光血影后而幸运重生的。北欧是盛产童话的地方,只有你不敢想象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实现的。可是童话的剧情从来经不起推敲,最打动我的,反而是那个真实的一路落魄潦倒却保持着真诚本心的非洲王子。

原来在斯德哥尔摩的寒冷的冬夜里,我躺在寂静的家庭旅馆里倾听雪落的声音,上天已经通过各种奇遇把信仰的种子播进了我的心田。

我的两次瑞典之行如斯美好,以至于我常常对家人说:“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是斯德哥尔摩,如果今生还有再次重返高校升造的机会,我一定会选择隆德大学。”

 

东西相遇 发表评论于
也想坐火车去欧洲旅行。
雪中梅 发表评论于
写的真好,对,人生在低谷时,一定要有坚定的信念.平安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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