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8)-- 子弹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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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一年秋天,全国的大乱仍在继续,每一个省份,每一个城市都形成两派三派的对峙,开始“武斗”。清华的红卫兵也分成两派,一派叫“井冈山”,另一派叫“414”。陆远征受华子衿之邀,参加一个对于史学界反动思想的批判,在中央音乐学院住了一段时间。当时的学生就是这样,要么参加帮派斗争,要么参加各式各样的大批判组,总之找点事情做。十月,他回到铁宁探望父母,从火车站走回家,街道上布满街垒,还能听见远处的枪炮声。远征的父母是知识界的老干部,在“反右运动”中被双双打成右派。“右派分子”在“文革”中是当然的“牛鬼蛇神”,他们每天在机关的院子里劳动,日子比“走资派”好过些。

  从铁宁回到北京,已是冬季。一天下午陆远征回到宿舍,同学说,刚才有一个女孩子来找他,找不到回去了。另一个同学说,女孩子太漂亮,引得大学生们纷纷跑下楼,有两个男生追出了二百米,其中一个绊倒在路边的自行车上,成了大家的笑柄。

  陆远征登时觉得一颗心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骑上车在校园里绕来绕去,没有看见玉翎的身影。他不知她为何跑到学校来,引得宿舍楼一片骚动。他追到南校门,远远看见玉翎小鹿一般跳跃的身姿。他追上她拉住她的书包,玉翎扭回头,只见她的眼睛红红的,头发被寒风吹乱了横在脸上。

  “远征哥,我……我今天就想见到你!”

  陆远征载她出了校门,到前面五道口的饭馆坐下,要了两个菜。玉翎一天没有吃饭了,但是她看着饭菜出神。她说出事情的原委:昨天家里接到监狱的通知书,她爸爸半年前因病在狱中死亡。

  “我爸爸叫段干戟,比我伯父小12岁,他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我爷爷很有钱,在上海开轮船公司,因此我有很多奶奶。爸爸不像伯父那样会读书,他去当兵,是国民党第一批空军飞行员,参加了唐纳德的‘飞虎队’。伯父告诉我,爸爸打仗很勇敢,昆明到印度的飞行叫‘驼峰航线’,爸爸飞了一百多次。那是美国支援中国抗战的运输线。这条航线要飞越横断山脉和喜玛拉雅山,很艰难的。伯父说爸爸是抗日英雄,只是共产党不承认罢了。抗战后爸爸是‘中华航空’飞行员,开民航飞机,1949年在香港参加‘两航起义’,是起义投诚人员。爸爸在香港的时候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1956年在广州被捕,说是‘美国特务’,罪名比天还大!女人的行李中有一封爸爸的信,接着爸爸以同案犯被捕,判18年……这年我三岁,家里剩下孤儿寡母。伯父认为父亲冤枉,通过郭沬若找到周恩来,但是没有用。伯父把我接到柳荫街,妈妈带两个哥哥,伯父每月还要接济妈妈……”

  段干玉翎哭一段讲一段,饭也没吃一口。太残酷了,半年前的死讯今天才通知,只说“病死”没有任何医疗证明,说不定是打死杀死毒死虐待致死!视人命如草芥,公理何在?人性何在?陆远征气愤难平,他把钱丢在桌上拉起玉翎说道:

  “玉翎,我带你去个地方。”

  陆远征用自行车载着段干玉翎回到清华园。玉翎伏在他的肩头,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和甜蜜的气息,但是他不敢多想。他到照澜院的小商店买了两样东西,回到宿舍拿了两样东西,出了清华园的北门,来到圆明园西洋楼的废墟前。段干玉翎大惑不解。

  “为什么到这儿来?”

  “这儿清静。”

  已是日落时分,斜阳照在断垣残壁上,四处是枯黄的草,几只寒鸦凄凉地嘶叫。这里真是远离尘嚣的地方,没有政治,没有革命,没有人与人的斗争,也没有苦难的生活。陆远征找一块空地,踏平荒草,铺上一块白布,撒一些白纸花,取出梁思成先生的汉代陶土罐,点上几支香。

  “玉翎,给爸爸做个祭拜吧!”

  段干玉翎不知如何是好,陆远征拉她跪下:

  “段干叔叔蒙受不白之冤,英年早逝,令我辈哀肠寸断,五内俱焚。如今天下汹汹,民不聊生,叔叔得以解脱牢狱之苦,是不幸中之大幸!我在这里为叔叔祈祷,愿叔叔在天之灵安息。”

  陆远征说着磕了三下头。此时的玉翎早哭成泪人儿,一句话说不出来,由远征拉着磕头祭拜一回。

  他们回到蓝旗营的公共汽车站,天完全黑了,刮着刺骨的冷风。陆远征把玉翎送上车,车开的一刻,玉翎露出一丝笑容,这是令陆远征永志不忘的笑容。

一个星期以后,陆远征收到段干玉翎的一封信:

 

“远征哥哥: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踏上南去的列车。我的二伯父在南京,条件比这边好一点,我准备在那边过冬。这一年我家坏消息不断,前些时伯父也被抓了,是在白洋淀农场抓的,关进秦城监狱。伯父年过六旬,骨瘦如柴,他能挺过去吗?我忧心如焚。巨大的灾难是我这个年幼无知的女孩子难以承受的。幸亏有你这个大哥哥帮我,真是感激。明年开春回来,我们还会见面。祝你冬天过得好,经常做美好的梦。”

下面署“玉翎”两字,并画了一张自己的漫画像,愤怒的小辫子撅在天上,大大的眼睛滴下珠泪两行。陆远征方才知道玉翎善画,她有无数的优点,完美无瑕。

  一个冬天,陆远征在淡淡的哀愁中度过。一天,他独自从北门出去,从清华园走到圆明园,从圆明园走到朗润园,从朗润园走到畅春园,从畅春园走到颐和园。在大清朝鼎盛的年代,海淀一带有皇家园林90余处。从玉泉山和昆明湖而来的泉水仍在流淌,寒冬里也不封冻,那汩汩的哀怨之声似乎在诉说不尽的苦难。

  过完春节,学校的气氛越发紧张。清华红卫兵的两派,“井冈山”和“414”,首先是冷兵器的械斗,后来用上了火器。武斗爆发这一天,数万师生大逃难,从二校门到南门800米长的小路上蚂蚁般的人群大包小裹地赶路,自行车、手推车、驴车、马车拥挤不堪,呼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这是人类文化史上的又一桩奇闻。

陆远征选择到师范大学华子衿那里躲避“战乱”。华子衿的名字来自《诗经》,陆远征这个逃难的学生成了华子衿府上的嘉宾。所谓“府”是华子衿在师大图书馆找到一个空房间,有30平米。他弄来床、桌子、书架、衣柜一应物品,支起电炉子,把这里当成幸福的小窝。在无政府状态下占领一个房间是小事一桩,远征来了正好同住。一天远征骑车到柳荫街转了一趟,段干玉翎家的院子早已被街坊邻居占领,挤进十几户人家,藏书楼也被占领,段干家只剩下几间正房。陆远征没有敢敲段干家的门,一个冬天没有见到玉翎了,她怎么样?回到北京了吗?

  搬到师范大学第一天,陆远征便对华子衿说道:

  “我请个女孩来玩,你要好好招待啊!这个女孩你认识。”

  “哈哈,是历史学家的小女儿吧?第一次到柳荫街,我看你色迷迷的不对劲儿!告诉我,你使了什么鬼点子?”

  于是陆远征把一年多发生的故事对华子衿细细道来,说到有趣之处,华子衿不禁拍掌大笑:

  “你不知道段干玉翎的名气:人说女附中有两枝校花,大的高三,小的初一。小的就是段干玉翎啊!”

  陆远征打通柳荫街的传呼电话,因为段干家的电话早已被当作“特权”拆除了。段干玉翎和翁欣欣一起来了,陆远征在22路汽车站等候。一个冬天玉翎胖了些,不再像“豆芽菜”了,皮肤更加白皙,两眼更加明亮,忽然之间长成了大姑娘。翁欣欣黝黑的皮肤,两个丫头恰成对比。

  “远征哥,我在南京想你了!”

  玉翎不避翁欣欣说出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也是童心依旧情窦未开令人无奈的。

  华子衿在图书馆前迎接,把两个女孩领进屋:

  “欢迎二位小姐!我这个鸟巢虽然简陋,却有一大堆优点,妙不可言!第一有个小厨房,大家有饭吃,饿不着;第二,楼下是师大图书馆,有个秘密通道进书库,所有的书随便挑随便拿;第三,有一部留声机,图书馆里的密纹唱片听也听不完。这里有物质保障,又有精神享受,走遍全北京,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吗?我想明白了,再不去打派仗,再不心摇摇如悬旌,当‘逍遥派’多自在!”

  华子衿动手做饭,又是煎鸡蛋,又是煮掛面,又是炖扁豆。翁欣欣帮他做饭,陆远征则放唱片,大家好不快活。

  从春天到夏天,玉翎和翁欣欣几乎每天到师范大学来,直到发生了“子弹事件”。在陆远征看来,段干玉翎再优秀,也还是个孩子,不懂的事情很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女孩子们学会了很多,尤其玉翎,她起码学了三样东西,叫她一生受益。首先是读书。玉翎比其它女孩子读书多,主要是小说,特别喜欢《简爱》、《傲慢与偏见》等女作家的作品,还有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气球上的五星期》等科学幻想小说。她的伯父是大历史学家,她却没有读过历史书。在师大,陆远征华子衿教她读历史和哲学,并讨论书中的内容,使她开阔了眼界。其次是古典音乐,她第一次听了这么多的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启迪了她对于音乐的兴趣。远征第一次给玉翎放唱片,放的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放完之后玉翎说道:“终于完了。”说她熬了好长时间,忍耐着听完了。这是真实感受,初听交响乐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当她真正喜欢上古典音乐之后,她说:“我才明白,听音乐和读书一样,必须听足够多的数量,才会理解其中的奥妙。”第三,她学会了做饭。这个从未做过饭的女孩子,知道了动手的意义,使烹饪之术伴随着她从而得到无穷的乐趣。她是最有灵性的女孩子,什么东西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从春天到夏天,他们每天在一起,变得非常熟悉。玉翎和欣欣总是到女附中点个卯就到师大来,如果不去女附中,她们会在平安里见面,然后乘22路公交车到师大。北京的“武斗”是局限于校园中的,市面的商店照常营业,公交车照常运行。在陆远征的心中,每天集聚的是他对玉翎的爱,就如那一则希腊神话,他是一个用全部心血去创造的雕塑家。

  1968年8月的一天,四个年轻人到师大南边的太平湖游泳,发生了“子弹事件”。太平湖是新街口豁口外一个天然湖泊,“文革”时候没有僻为公园,一片荒凉。两年前伟大的老舍先生在这里沉湖自戕。他们多次到太平湖玩,天气炎热的日子,周围的大学生和中学生三五成群来游泳,多至数百人。这一天他们正在游泳之时,段干玉翎忽然大喊一声:

  “远征,这里有一包子弹!”

段干玉翎在水中摸到一个手帕,里面包着子弹。陆远征在岸边打开手帕,一共47枚,步枪子弹和手枪子弹。陆远征入清华的第一年便有两个月军训,其中有射击训练。在北京,二十几所高校发生武斗,子弹是寻常可见的。当然,北师大没有发生武斗,否则陆远征不会住到这里来。也许是外地人丢的,全国的武斗风起云涌,东北和西南地区用上土造坦克车和野战榴弹炮。江青喊“文攻武卫”,鼓励大家打,越热闹越好。华子衿说,“文攻武卫”这个词是毛主席的风格,肯定不是江青发明的,而是毛主席发明的。

陆远征在人们的围观之下把子弹装进书包。

  四个年轻人从太平湖返回北师大,只见校门口围了一百多人,是与华子衿对立的“红战团”一派。只听为首的大个子喝一声:

  “华子衿向学校偷运军火,想搞武斗!把他们拿下!”

  转眼间两个小伙子和两个女孩被按在地上用麻绳捆绑住。毕竟是大学生,男的抓男的,女的抓女的,只有玉翎最不服气,撕扯反抗大喊大叫:

  “凭什么抓人?子弹是我捡来的……”

  一个女生用布带子缠住玉翎的嘴,她还是喊个不停。

  他们被带进不同房间,陆远征知道挨打是免不了的。果然,进到一个空房间他就挨了一通皮带,打得他眼冒金花,衬衫撕破了。

  “你是哪里的?”

  “清华的。”

  “有证件吗?”

  “当然有。”

  “为什么运军火?”

  “笑话!几粒子弹也叫‘运军火’?刚才在太平湖,有一百人可以作证!有人报信你们就抓人,北师大红战团如此低智商吗?如此缺乏判断力吗?”

  陆远征又挨了一通打。这次他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嘿,听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把两个女孩儿放了!”

  这一夜陆远征在挨打的房间里度过。没想到跑到北师大蹲进了小号。大革命让人发傻发苶发疯发飙,“运军火”的罪名听起来何等可笑!红战团要借机整一整华子衿,那小子想来更惨。对立派的头头叫应剑生,华子衿对个对子叫“该枪毙”。华子衿中学时候作文全校第一,在“文革”中笔杆子往往是风头人物,舞文弄墨的总会吃苦。“文革”就是无数场闹剧大登台,无数个笑话大串烧!校园的喇叭放着泼妇吵架一般的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来就是好……”没想到这件事牵连到两个女孩,她们万一受苦可怎么交待!而玉翎的英雄气概会让她受苦……

第二天中午陆远征被放出来。那些学生下手不重,他只是破了点皮。回到图书馆,看见华子衿坐在床上,居然没事人一般。原来华子衿手中有一“护身符”:他有一本戚本禹的书《评『李秀成自述』》,上面有“华子衿”的题款和“戚本禹”的签名。戚本禹,当红的政治新星。文革前华子衿的父亲和戚本禹同在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工作,因此华子衿手中有这本书。华子衿被抓后有人说到他认识戚本禹,果然没有打他。谁知没出几个月戚本禹垮台了,以后华子衿成了“516集团”的骨干,就是后话了。

这一天华子衿拉住陆远征的手臂说道:

  “哎呀我的兄弟,叫你受苦了!快去校医院吧。”

  “没事儿,没有伤筋动骨。”

  华子衿叫陆远征把衬衫脱掉,看到他胸前有两道鞭痕,后背有四道鞭痕。华子衿哈哈大笑。他没有挨打,挨打的是外来的和尚。他告诉陆远征,两个女孩今天早上被女附中红革会带走了。

  他们赶到女附中,没有找到两个女孩。据初一三班其它女孩讲,段干玉翎和翁欣欣已由红革会审问并写书面检查,然后由家长接回教育。陆远征又问道:

  “她们在北师大挨打了吗?“

  “段干玉翎挨打了,额头打破了。”一个女孩说道。

  “段干玉翎真厉害呀!她就是不服,嘴硬,不写检查。翁欣欣写了检查,先放走了,也没找家长。”另一个女孩说道。

  两个人跌足叹息。怎么办呢?

  “坏就坏在找了家长,”回来的路上华子衿对陆远征说道。“捡子弹无所谓,两个女孩子不在学校闹革命,天天到北师大找男生玩,告到家长那儿,不知说成什么坏事儿呢。玉翎家里有谁?”

  “只有哥哥姐姐,她大爷的孩子。”

  回到师大陆远征越想越不是滋味,一个芥豆之微的小事,让玉翎既吃了苦又受了辱!他要见玉翎一面,看看她的伤口,安慰一下她受伤的心。他和华子衿说了一句,便骑车来到柳荫街。78号院的大门依旧是老样子,只是门前的石狮子肮脏破旧,好像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陆远征不敢进院,在胡同里转了转。这是老北京的胡同,在炎热的夏天,很少有人出门。他来到湖边,来到银杏树下,夏天这里浓阴匝地,十分幽静。他坐在长椅上,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银杏树的叶子就是爱心的形状,悠然地飘落在水面。他忽然心生一计。他起身到东煤厂胡同,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打回柳荫街。接电话的是个老太婆,陆远征说找78号段干玉翎,随便说了一个号码,要求回话。这种电话收一毛钱传呼费。陆远征迅速回到柳荫街,看见传话的老太婆向78号院子走去,心中暗暗发笑。一会儿老太婆把玉翎叫出来,玉翎穿一条水绿裙子,上身是跨栏背心,脚下是拖鞋,急匆匆跳下台阶向电话亭跑。

  陆远征拦住她:

  “是我。”

  玉翎倏然一惊,急忙收住脚。陆远征看见她的额头上有一道血印子,伸手轻轻触了一下。

“玉翎,叫你受苦了!”

玉翎木然地站立不动。突然玉翎背后有人一声大吼:

  “住手!”

  玉翎被吓得打个激凌,陆远征的手则停在半空中。来人个子不矮,三十来岁年纪,穿一件粗布褂子,袖子挽了半截,一脸胡楂,满腔怒火。陆远征蓦然想起他是玉翎的堂兄段干玉山,去年还书那天见过他。段干玉山一把抓住陆远征的衣襟:

  “你……你就是陆远征?你进来,你给我进来!”

段干玉山不由分说把陆远征拽进院子,拽进垂花门,拽到堂屋里。一条大花猫嗖地蹿出门去。陆远征暗自寻思,他是早叫翁欣欣卖了,两个女孩子每天泡在北师大,陆远征是罪魁祸首无疑了。玉翎跟到门口,不敢进屋。她哥现在是当家人,长兄如父。

  “玉翎,你给我进来!”

  玉翎在家是如此乖巧,像只小绵羊,悄悄挨进门。段干玉山怒火正炽,横眉立目,从里屋门后拿出一把二尺长的西瓜刀,点着陆远征的鼻尖喝道:

“陆远征你小子给我听着:从今往后你再勾引玉翎,再到柳荫街来,丫挺的,一刀攮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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