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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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我调了一个班组,组长叫孙新民,住在离我家不远的索家坟一带。他比我大几岁,个子不高,身体非常健壮,人称牛榄子。他因盗窃罪判五年,判刑前是茶淀农场就业人员,是个从小就坏得出名的地痞流氓,在太平湖一带很有名气。有一次他从茶淀农场跑回来,还到我家找过我,想和我一起玩儿,我没和他去。现在他却以积极靠拢政府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对他的幡然悔悟十分惊讶。看到他那么努力劳动,积极改造,显得那么真诚,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有一次在猪圈起猪粪,我们组一个岁数不大的犯人饿得偷了一块喂猪的豆饼吃,他汇报队长了。晚上班里召开了对这个犯人的批判会。牛榄子一脸正气,慷慨激昂,说到动情之处,还窜过去将本来厥的姿势很标准的偷豆饼犯的头再往下压压,还时不时地踢上两脚。

其实那会儿,每个人都饿得偷吃喂猪的豆饼呀、喂马的黑豆啊、老玉米等一切能往嘴里塞的东西。不偷这些吃的人也有,是那些年岁在五十以上的人。因为吃这些东西必须得有好牙口,得像耗子似的一点点的嗑,慢慢嚼碎,一块火柴盒大小的豆饼得嚼一个小时。我奇怪牛榄子怎么那么禁饿,凭他的体格,两个人的饭也不够他一个人吃。终于,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原来,他趁组长可以单独去工具房修理工具的机会,先将一大块豆饼砸成指甲盖大小的碎块,放在兜里,这样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可以偷偷地将一块放在嘴里含着,等唾液将豆饼完全浸透后,几下就嚼碎咽下去。过会儿再含上一块,这样,他一天都不会有饿的感觉。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我把他的卑鄙都看到了骨子里。他积极接受改造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减刑,二是积极点能做组长,做了组长就有特权,有了这点特权就能不挨饿。

可悲的祖国啊,几千年沿袭下来的腐朽没落、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使 权永远凌驾于法之上,人人对此都心知肚明。这种传统观念教给人们的是什么呢?权权权钱钱钱,有权就有钱,有钱可贿权,贿权能通天,通天钱无限。上至皇亲国戚、高官要员,下至贫民百姓、车船脚衙。都可以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而嘴里高喊着一切动听的口号。卖肉的可以用职务之便,大肆侵吞国家财产,今天,一个囚犯都能利用在犯人中的一点特权来满足私欲。而这点特权是他用积极接受改造的伪装争取到的。

我仿佛看到,卖肉的朱老头高举着毛主席语录,慷慨激昂地往套袖里大把地塞着钞票;我看到一脸正气、在两会上侃侃而谈的高官要员们,从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中开出的红旗轿车来往于人民大会堂的宴会厅。为什么人们那么容易相信嘴上的甜言蜜语、动听的理想口号?把人分成进步的、觉悟高的、无私的、全心全意为人民大众的,和落后的、觉悟低的、自私的、视个人利益高于一切的呢?其实原因很简单,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他认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如果没有一些无私的、忘我的、先进的优秀之人来管理,那社会将不成社会,国家将不成国家。他认为这些人高高在上是理所当然的,人家有这个本事,谁让自己无能呢。

他不知道人都是一样的,都由五脏六腑组成,都食人间烟火。然而无能的他也会在小范围里争取着特殊,尽可能地捞取一些别人得不到的好处。

无知的人们在承认自己的自私时,又崇信着无私高尚。这使得那些拉大旗作虎皮的政客们利用着人们为了他的主义而奋斗——尽管他们不知道那主义背后的真实目的,可他们盲目地崇信着。政客们那坚忍不拔的毅力完全来自于他的重要感,他想:只有我才能为世界作出伟大贡献,我才能使人类得到解放。殊不知正是那个时代、这片土壤造就了他。换个时代、在另一片土壤上,他什么都不是。人若认为自己超乎大众、别人都不可比拟,那么他在时代的长河中终究会是必被荡涤的尘沙,是历史舞台上的跳梁小丑。他的荒谬造成了千千万万无辜者的冤魂,历史是真实的,罪人与功臣都将永远存于史册。

人饿了需要食物,性饥渴了需要抚慰。十个饥饿的人只有一个馒头时,谁都想得到这个馒头。同样的,十个男人需要性抚慰时,只有一个女人,那么谁都想得到这个女人。 由此可见,人的个性是普遍的、无所不在的。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是想欺骗他人——同时也在蒙蔽、欺骗自己,蒙蔽别人是一时的,欺骗自己是一世的。因为他已经从初期有意的试探中尝到了一定的甜头,这种满足感使他继续下去,到了最后已经演变成一种习惯。人们的观念很难改变,除非能有一个新的、更能激发起人们内心的理论,才能借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一切真理是不存在的,不要说什么什么是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只有正理是永恒的。这正理,是适应这个时代的、能使这个时代更进一步的理。任何人,任何政体,都不应该用“打倒”这两个字,被打倒的还会站起来。有生命的会自立,无生命的会自倒。人们迟早会发现符合现实、利于自己的东西,因为任何人都向往美好。

一块豆饼在那时就值一条生命。听来荒诞无稽,在那时却是事实。

当组里的那些人整天为能得到一块填饱肚子的豆饼、一把黑豆、一个老玉米而偷偷摸摸、千方百计地躲避牛榄子雷达一样敏感的监视时,他们惊喜地发现了牛榄子的秘密。他们也想靠拢政府,目的是将这个不但敏感而且随时会发出警报的雷达一举摧毁。但谁去汇报,是要考虑的,如果一个从没主动向队长汇报过的人突然去积极揭发监内的反改造行为,而且揭发的对象是一个一贯积极靠拢政府、快要减刑的班组长,弄不好会弄巧成拙,落个打击报复的罪名,劳累一天后还得厥着遭受批斗。因为在队长的眼里,牛榄子是积极接受改造、靠拢政府、遵纪守法的犯人,是一个戴着许多好听头衔的犯人,队长很难相信或说不愿知道他有违反监纪行为。

大家经反复磋商后,决定了最佳人选,只有让他去才不会使队长往打击报复上怀疑。

他叫易铁成,是一个四十七八岁的农村人。在村里是生产队长,还会点推拿按摩。在一次给本村书记的老婆按摩时摸错了地儿,而且他的“弟弟”都上了手儿,钻进了人家老婆那“小黑屋”里,被书记抓了正着,以强奸罪判了五年。

那天的活儿是耪地,牛榄子干活没得说,又快又好。活儿由组长分配,一般较平均。谁干完了谁歇着,很少有谁帮谁。除非是两口子,男方会拚命地干完自己的活儿,连口水都顾不得喝就去帮“女”方,“女”方就心安理得地找个荫凉地歇着去了,在那种环境和条件下,男方的爱是感人至深的,那种牺牲奉献精神甚至超过了真正的男女恋爱。但在农场里,情侣比一监少多了,我们整个队里看得出来的也只有两三对。也可能是这里对这种事处理得比较严吧,要不就是有些情侣做得比较隐蔽。

牛榄子今天心情特别好,前天薛队长刚找他谈过话,暗示今年的减刑可能有他。

薛队长四十来岁,白白胖胖,脸蛋还老是红扑扑的,像个女人。他不但长得像女人,连体态、举止、言谈都像女人。尤其是他穿背心时,胸部明显有俩大肉球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摇摆着,和女人一样。屁股就更像了,又宽又大又厥,再配上他那走起路来脚尖向外撇的姿势,每一步都在向两边摇摆的屁股带动下,从里向左右外侧伸出,活脱脱一个女人。如果他戴个头巾的话,保准你会以为他是河北农村的大胖娘们儿。

他有一个习惯,每晚睡觉前都叫易铁成去给他按摩。易铁成常常晚上不吃饭去,回来时还能带些吃的回来。但不是窝头,都是包子、饺子、面条等,最次也是馒头,有时竟是米饭和滑溜肉片。

易铁成汇报时还有一个杀手锏,说牛榄子曾对他说过一件事。牛榄子在茶淀农场时,有个队长经常找一个做过医生的劳教人员上他宿舍去给他看病,后来俩人居然肏屁股。有一次让队长老婆抓住了,才传了出来,后来那队长给调走了。易铁成说他这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实际说的是薛队长。就这一条,牛榄子就死定了,还用说什么偷豆饼的事情呀?偷豆饼的事只是批斗他的借口,虽说薛队长是为他说按摩的事恨他,但用偷豆饼的事整他,好说话。

牛榄子卷了一炮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憋在肚子里不让它冒出来。他背靠着水渠埂,自在地眯起了眼睛,此刻他正沉浸在队长暗示他今年能得到减刑的欣喜里。他想:如果能提前出去一年,哪怕是半年也行啊,这半年我就能把这四年半的损失补回来了,我要在这半年里偷足了,砸个窑儿(藏起来)洗手不干了------

我今天干得也很快,坐在离他几步远的渠边卷起了大炮。不一会儿,又有几个人抹着大汗陆续坐在这里,聊天休息起来。有个叫柴大非的犯人说起当年做红卫兵抄家批斗地富反坏时如何威风,这引起了牛榄子的兴趣。一提起文化大革命,牛榄子是百聊不厌,他说起当年自己怎样组织红卫兵到处抄家斗人,又过瘾又有钱。把老师打得如何向他求饶,甚至脱光了衣服向他献媚。当他讲到怎样用垒球棒子的细端戳向一个女教师的阴道时,是那么地洋洋得意、恬不知耻。更可气的是,他讲到那女教师裸露的胸部与私处时,眼中竟浮现出淫贱的目光,薄薄的囚服裤子高高地支棱起来。我蓦然想起和妈妈同住医院的那个漂亮呆滞的女教师,便问道:“你是不是太平湖小学的呀?”

牛榄子一愣,他从没说过他是一个蹲了几次班、早应是中学生的大蹲班生。他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说:“你知道这事儿?”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说:“我不但知道这事儿,我还知道那女教师非常漂亮,更重要的是,那女人的一辈子完了,她疯——了!”

随着“疯”字出口,我的右脚已经踢在了他脸上,如果他不是半靠着躺在渠边上,这一脚至少要踢他一个滚儿。没等他抹一下嘴边上的血,我骑在了他的身上,挥拳打去。牛榄子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混混,就在我骑在他身上的霎那,他顺着渠埂的斜坡,将身子滑到了平地上,用他那牛腿般的双臂抓住了我的两肩,一个喜鹊登枝将我翻了出去。当我俩双双站起摆开架势时,易铁成跑来叫道:“孙新民,薛队长叫你!”

牛榄子忿忿地掸掸衣服,说:“你等着,回头再找你算账!”

我说:“用不着你找我,我会找你的。”

他刚走,大家都纷纷问我,那女教师是否是我的家人,我摇摇头没说话。

牛榄子一直到晚上学习时,才在薛队长的监督下回到班里。薛队长宣布,由易铁成担任组长,主持批斗会,这批斗会的范围是扩大的,在全小队举行,牛榄子的罪名是偷豆饼。但他心里明白,这只是开刀的口子,真正的罪名,是薛队长大半天所问、他没有承认的问题。而这问题承认与否,他都死定了,不要说今年减刑了,就是今后想和一般犯人那样平安度日也很难了。他万分后悔自己的嘴为什么这么欠,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牛榄子老老实实地厥在那里,不等易铁成的开场白说完,群犯们纷纷迫不及待、义正词严地批判起牛榄子来了。此刻,所有的犯人都变成了积极靠拢政府的人,个个发言慷慨激昂,联系当前批林批孔的形势,将牛榄子视作林彪式的两面派人物。墙倒众人推,尤其是平日受惯了牛榄子汇报批斗的人,此刻可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把牛榄子批得体无完肤。这时,易铁城欲将批斗会引向高潮,他问牛栏子:“你说过薛队长什么?”

牛榄子抬起了头,用仇恨的目光怒视着易铁成:“姓易的,你别他妈的造谣!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我孙新民是干嘛吃的!”

原来能人背后有能人,你阴,有比你更阴的。我以前只看到牛榄子的卑鄙,今天我知道了人的确是一样的,不管在好的一面、善良的一面,还是在坏的一面、恶毒的一面,只要条件许可,为了个人私欲,大家都会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施展手段。

易铁成此时提出的这个问题,更在牛榄子平日所作所为激起公愤的火苗上加了一桶油,因为光凭嘴批,是解不了许多人日积月累的心头恨的。不上手暴打牛榄子一顿,是出不了气的,可光为偷块豆饼就打,似乎会使队长疑为报复。此刻有了理由,而且这么的充分——敢污蔑队长,你的反改造气焰也太嚣张了,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殊不知在背后、心里咒骂队长的人占在座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此刻我突然联想到,文革时何尝不是这样呢?多少人借着“造反”、“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大打出手、杀人越货、谋私图利。毛泽东给这些有私欲、有野心的人创造了文化大革命这个有利条件,他们借此充分表现、发挥着,贪婪地攫取、报复着。

批斗,是不受法律约束的残暴虐待人的形式,一矣披上了“革命”的外衣,就把兽行包上了正义的人皮。

群犯们蜂拥而上,顷刻间把牛榄子打得榄子朝天,气息奄奄。地上到处是血,不光是牛榄子的血,还有许多别人的。是乱凿中相互磕碰打到的,有拳脚、有板凳,还有木棒和锹头。

批斗会取得了空前的胜利,是历次批斗会都不能与之相比的。虽然这种批斗会在那时的劳改场里三天两头开,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可这次不同,不是打的轻重不同,而是后果不同——牛榄子自杀了。

牛榄子自从那次批斗会后就一直没出工,他说他走不动。这天我们刚刚出工不久,值班的听到院里有人喊:“快来人啊,牛榄子上吊啦!”

值班的急忙向这喊声跑去,只见牛榄子已经吊在了房梁上。值班的不知听谁说过,上吊的人只要没放屁就能救活,他窜过去,用肩扛住了牛榄子的身子,用一只手使劲地堵着牛榄子的屁股。叫那喊叫的老头找来剪子,将绳子绞断。还真幸运,几分钟后,牛榄子醒了过来。那老头是我们班边上那班的犯人,他因拉稀休病假,上厕所时路过我们班,看到后马上喊了起来。如果没有这老头,等值班的发现时,可能牛榄子就活不过来了。

我们收工后,我看到牛榄子脖子下边有一道深深的黑印,很久没有消下去。我突然觉得牛榄子这点很值得我学习,他敢于死。

不久,牛榄子被调到茶淀劳改场去了,他走时还有一年就期满了。两年以后,我听说他上吊死了,是在出去以后上吊死的。有人说他天生就是吊死鬼。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出去以后会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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