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新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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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步山顶上窥江的拓跋焘,那一脸必胜的微笑持续了须臾,默默无言地走回自己的寝殿。行宫已建好,虽谈不上珠璧交映,金碧相晖,却也是跨水架楹,台榭参差。冠山抗殿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他军中有成千上百会设计建造房屋的能工巧匠,加上近百万的兵卒出工出力,从劈山凿路到宫院封顶只眨眼的工夫,仿佛仙人神指。可这并不能抚平他忧虑的心。他不缺会造房屋的,他缺会造船舰的。

几天前他见到长江的那一刻,立即被眼前这波澜壮阔的景象震撼到了。他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如此宽广的激流,如此汹涌澎湃的惊涛,如此恐怖的巨浪。这…这江,可怎么过得去啊!难怪曹操横槊赋诗的豪迈,苻坚投鞭断流的激情最终只落得千古笑柄,难怪杜至柔之前提醒他不可小视,那可是天堑…等等,她怎么知道的?她不是也没见过么?难道,她真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说过要去察她,可他一直腾不出手。这一路过来他接二连三遭受的挫败已然令他焦头烂额。他即无精力也无动力再去自找烦恼,在自己摇摇欲坠的意志力上,再加一记重拳。

那一日的惊怒与随之而来的恐慌只是个开始。挫折从揭开的邪恶盒子中连续蹿出,接踵而至。离开盱眙不久,军中就流行起了瘟疫,并以不可控制的速度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兵卒出现狂泻狂吐,乏力气绝的症状,尸体成堆成堆地来不及掩埋,被尸体污染的土地和水源又反过来造就更多的尸体。更糟的是魏人竟有百万之众,百万人挤在江淮之间的狭窄地带,而这地方刚好河流纵横沟渠网错,是瘟疫加速蔓延的温床。还有那叫人诅咒的气候。原来南方的冬天是这样的啊!这样难以令人忍受,这样加重人们心头的阴郁。连拓跋焘本人都被这阴冷潮湿的天气击倒。他受了凉,幸好不严重,只是给他心头的烦闷和焦躁再添上一层霜。

窗外寒流肆虐,风雨如晦。他打了个冷颤,倒在床榻上,拉紧衾被想要取暖,却愕然发现那衾被一角竟然发了霉。自他过了淮河,天就没晴过。莫说是被子,连他自己都要发霉了。他长声叹息,浑身酸痛无比。他已没有了发怒的力气。周遭死一般地沉寂,恍惚中忆起昔日鸣髇血污,马黑貂裘,胡骑猎秋。而今风雨夜中的佛狸,独自躺在寝殿里,独自发愁。

无人再来分担他的忧愁。他咬牙不肯召杜至柔来陪侍,宁愿忍受这难熬的孤寂。她就是利用了他的渴望,利用了他害怕孤独需要关爱的弱点,他才输得这么惨。假如这一次再坚持不住,再次栽倒在同一个地方,他连他自己都瞧不起了。他独自吞咽着酸楚,在药力的催眠下沉沉地睡去。

他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所震醒。他只觉那响动好似山崩石裂,自四面八方朝向他滚滚而来,声势骇壮。他猛地翻身下地,拔出佩剑对门外侍卫大喊:"可是敌人偷袭?!"侍卫们冲进殿里,每个人的神情都相当紧张,接着几位鲜卑高级将领也惊慌失措地赶来,边跑边指挥部署,众人严阵以待,那动静越发强烈,如雷吼,如海哮,自远而近传入每个人耳中。时值三更,月隐星稀,众人看不见前来偷袭的宋军身影,却又清晰地听到他们整齐的步伐,其间似乎还夹杂着鼓锣,铿锵激越,隐约还有金戈碰撞之声,仿佛千军万马踏江而来。

他们就这样等到了天明,也没等到宋人来袭。魏人个个精疲力竭,将领们身上的冷汗出了好几层。第二夜同样的巨响在同样的时刻再次出现,又引发了魏兵的恐慌,又是虚惊一场。天亮后拓跋焘命人找来几个生口逼问宋军撤出江北前,可否留有埋伏。他以迅雷之势到达江北,广陵百姓根本来不及逃,被他们的王师抛弃,拓跋焘随便就抓了一万多宋国百姓当生口--平时当奴隶,饿时当军粮。挑出的几个生口被绑在练兵场木桩上,一问三不知,拓跋焘挨个赏给他们当胸一箭,到了最后一个看似书生模样的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叫广陵潮,广陵潮!拓跋焘就要射向他的箭放了下来,那书生白着脸解释道,两日前广陵潮潮信初至…至江北,激赤岸,尤为迅猛,其声势骇然,犹如万马奔腾,异常响亮,能传数里。魏…陛下是否将潮声当作了…

他话没说完,拓跋焘弯弓搭箭将他射穿,随后带着几个随从向山下走去。他又一次站在了江堤上。浩瀚烟波如天水,一浪接一浪卷立起数丈高的水墙,倾涛泻涌,喷珠溅玉,映衬得他是那么的无力和渺小。他可以轻易解决掉揭露出真相的生口,却堵不住真相在人们心中口中蔓延。真相是这个看似英勇无敌的皇帝原来胆子和见识都是那么的小,连潮涌都能吓成这样。他和他身后的魏国将士,已是强弩之末,草木皆惊。他望着江面上紧密巡逻的宋国舰船,巨影在惊涛骇浪中川流如梭,舰上水兵自如行走于颠簸的甲板犹如行走在地面上。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刚一到江北,便役使十万当地百姓砍伐竹子和芦苇,他要编出成千上万的竹筏,带领大军渡江。百姓中不乏渔民,对这个异想天开的举动报以沉默,更没有一个愿意告诉他船是怎么建造的。竹筏编好了几个,他抓来生口试水。几个筏漂出去眨眼工夫就散架了,只有一个运气好点漂了一会,遇到个小浪也给打翻了。被他用来做试验的生口还趁机逃脱了魔掌,原来长江边上的人都会凫水。

进退两难,却不能显露出来让敌人快意。越是这时候越要给自己鼓气。下旨,朕要阅兵。知道你刘义隆定是躲在对岸什么地方窥视我呢,正好演给你看。朕手里有一百万人马!全列出来,吓也要把你吓死。铁甲金戈似铜壁,白刃千层映水光。那刘义隆果然吓傻了。乖乖地遣使求和了!送来他最爱吃的黄柑,几坛酃酒,还说要献上一位公主。拓跋焘大喜。正中下怀,赶快顺坡下驴,装也不装一下。拿起黄柑猛吃了几个,又命将酒斟上,左右侍卫有附耳语:小心有毒,拓跋焘淡然一笑:"无妨。"转面对使节田奇道:"朕远道而来,非为功名,原是想继续两国的友好,安定百姓,永结姻缘。宋若能以女妻朕之子,朕以女妻武陵王,自今日起,匹马不复南顾。"

他竟还想着那个刘骏。田奇欢天喜地回去复命,拓跋焘连续一个月紧张的心终于缓解了下来。换个心情再看江南,觉得景色也还不错。行宫也建好了,下回再来还不定什么时候呢,再多玩几天。虽说瘟疫还在蔓延,但他有一百万兵马,经得起死。他含着惬意微笑向外望去。住在行宫另一侧的杜至柔不知怎样了。自从离开彭城,一个多月了,再没见过她。她倒底,是不是宋人的奸细?那刘义隆知道她与自己有灭门之仇,故此加以利用,也未可知。可若说是,战争打到现在,魏军并没有出现重大损失,到是宋国给教训得惨不忍睹。何况若是的话她为何不直接将自己干掉?那时他们是如此地亲密,他一点不设防,她随时可以下手。可要说不是,她却真的和宋人有联系,他亲眼所见,而且,她看起来熟知南方情况,真的就象来过一样。他左思右想好几天也找不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其实他要察清楚很简单,审问采萧和四九就行了。可他迟迟不肯这么做。万一真是,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他宁愿就这样蒙在鼓里瞎猜,也好过面对现实。人人当他是不可一世的强者,暴君,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有多胆怯懦弱。

太平真君十二年的正旦夜,拓跋焘在瓜步山上的行宫孤零零地度过。白天他于江畔大宴群臣,论功行赏。马上封侯的诸将喜气洋洋,他望着一片欢腾的人海,唇边的笑意独自变冷。初二日,他早早起身,迎着旭日向杜至柔所在的阁房走去。他再也不想忍受这份孤苦了。他不能为一个尚未证实的猜测苦着自己。他推开了她的房门。

她正在对镜梳妆,那一刻他恍惚觉得时光倒流。这景象定是在哪里见过,他竭力回想。是了,那天也是节日,是上元节,他不用上朝,偷偷跑去和她幽会。他们在一片慵懒香靡中醒来,彼此相拥,喁喁说着情话。"你把我宠坏了,你会后悔的…"她在他耳畔奶声奶气地低语,香甜的气息呵得他耳里心里发痒。"就是,我也担心呢。以后你恃宠而骄欺负我,可怎生是好呢…"他听到自己假装委屈实则欢喜的嗔怪。她被这样一个深情的男人缱绻依恋着,她不胜娇羞,连眼皮上都染了一层可爱的粉红。虽然后来证实那些都是假的,她亲口承认所有这些都是作戏,可他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爱,她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被全心全意地爱着,那么即使是欺骗,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能骗他一辈子。

她恍惚感到他的身影靠近,她有一瞬间的怔忡,默然放下持笔描眉的手。镜里是一张哑暗无光彩的脸,细纹已爬上她的眼角。再没有俏丽的垂鬟髻,没有身裹白鹭缞的少女倚在梅树下,绯红的双颊与冰雕玉砌的琉璃世界交相辉映。岁月无情,他按下心中的叹息,坐在她身旁轻声道:"我来给你画。还记得么,那次我给你画的眉一高一低…"

他以为她必会面露惊喜和感激,然后流着泪倒在他怀里,向他忏悔,向他撒娇乞恕。这么长时间的冷落,他忽然的热情对她来说必定是久旱的甘霖,他早已通晓驾驭女人的招数。可他意外地听到她冷冷的问话声:"宋国要遣公主和亲,这一两日就到,是么?"

他一愣,随后一笑。她吃醋了。他就喜欢看她为自己争风吃醋的模样。倒底是女人,无一刻不能离开男人的宠爱。他带着一丝得意,微笑地点头,故意不告诉她那公主其实是为他儿子准备的。杜至柔对他恭敬叩首,再抬头时,眼中充满了期盼。"既如此,陛下放我走吧。"

他的得意笑容冻结在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很久,在确定她不是赌气之后,突然怒不可遏地吼道:"你就这么想离开朕么?!这么迫切地想要到你新主子那里去领赏?!"

"刘义隆与我之间毫无瓜葛。我对得起你,对得起大魏。"杜至柔直视他的眼睛,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拓跋焘眯起双眼靠近她,仿佛无声靠近猎物的豹子。凌厉的目光一寸一寸审视过她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反应,而她始终正视,没有丝毫的逃避。拓跋焘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冷笑着点头。"是么。你证明给我看!"

他一把将她拽起,强迫她上马,他骑在她身后,二人一同来到校兵场。拓跋焘一声令下,杜至柔赫然看到几个宋国百姓被押入,绑在垛靶上,都是妇孺。

"今日刚好有兴致,朕教你射箭。看好了!"拓跋焘的笑容灿烂如他身后的旭日朝阳,弓开满月箭去流星,弦声清脆短促,活人靶的鲜血应声喷出,脸上还保留着死前的狰狞和绝望。场上鲜卑将领齐声鼓赞,杜至柔慢慢睁开眼,泪水接连滴在黄土地上。她咬着牙不吱声,不恳求,拓跋焘叹了口气,笑道:"好好学!谁叫你闭眼了。没看清楚吧,朕再演示一遍。弓要这样张开…然后…瞄准,"嗖地一声响,利箭直接穿过小童的脖子,牢牢钉在木桩子上,叫好声再次响起,混杂着剩下的活人靶凄惨的哀嚎声,格外惊悚。这声音更刺激了拓跋焘,黑眸闪出两道嗜血的光芒。"你来看,这个娃娃的脖子用箭串起来,垂头丧气地象不象朕上次射下来的大雁?"他对她扬眉欢笑,神情如同贪玩的孩子在恶作剧得逞时的兴奋与满足,杜至柔咬住下唇,竭力遏制住一阵接一阵翻上来的恶心,身子摇摇欲坠。拓跋焘索性将他揽入怀里。

"这次你来射,朕手把手地教你。"他执起她双手,强迫她举起弓,她汗如雨下,脸上无一丝血色。他攥着她冰冷的手拉弓搭箭,这次的靶子是个孕妇,睁着死灰一般的大眼,徒劳地向天呼嚎。

"你说她肚子里的是男是女?"拓跋焘一边瞄准,一边在杜至柔耳旁低笑:"打个赌好不好?一会儿射出来,若是男孩就是我赢了,晚上你来侍寝;若是女孩就算你的,晚上我陪你…消魂。"说完在她脸蛋上一吻,杜至柔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随即开始干呕。拓跋焘强行把住她下滑的手不让她放松,再次胁迫着她瞄准目标,就在他即将射出箭的刹那,忽听嗖嗖几声响,数只飞镖从眼前闪过,他们还没看清楚,那被绑着的孕妇突然从木桩上滑落,瘫跪着大口喘气,地上是被飞镖削断的绳索。

拓跋焘从惊愕中回过神,侍卫顷刻将他团团围住。"有刺客!"众人惊恐大叫,拓跋焘余怒未消向飞镖的来源处看去,却见一个亮丽身影骑在骏马上,背靠万丈金芒,天人一般飞驰到他眼前。拓跋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他从来没见过这般美丽的少女。来人身背宝剑,胯下一匹赤骥马。紧蹙的长眉下,一双深邃如黑色宝石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只一闪便能将人罩住,令他有短暂的窒息。高挺的鼻梁与淡水色的双唇仿若细笔雕刻一般精致。紫日苍穹的照射下那瑰丽的双眸泛起点点水光,衬着冰盘白玉一样动人的脸庞,像一朵滚动着晶莹露珠的牡丹,毫不掩饰地怒放出每一片花瓣,这从天而降的女郎着实美得惊人,美的张扬,如同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任何星辰在她面前都立刻暗淡无光。包括拓跋焘和杜至柔,在场的所有人都失了神态,只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你,你是何人?!胆敢闯入禁地!"护在拓跋焘身前的鲁爽首先反应过来,横起长剑怒目诘问。那女郎傲然坐在马背上,看都不看他,马鞭一指垛靶:"把他们都放了!不许你们再这样残害我国百姓!"

她冷若冰霜的孤傲神态如同女王,众人更是惊愕不已,拓跋焘饶有兴趣地勾起唇角,一动不动盯着这位神秘的女郎,面上露出轻浮的笑。"朕要是不放呢?"

一丝惊异从那女郎眼中飞闪而过,她猛地挑起一侧眉,翘起下巴狠狠打量着拓跋焘,那神态仿佛连眼皮都不夹他一下。"原来你就是拓跋焘!快把我们的人都放了!不然与你势不两立!"

连拓跋焘本人的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了。这女郎非同寻常的举止比她惊世的容颜更具威力。众人再一次震呆,却见几个魏兵领着气喘吁吁的宋使田奇来到他们面前。"魏皇息怒,"年过六十的老臣爬这么高的山,委实不易,一边擦汗一边恭身道:"我主今日遣使团护送海盐公主前来和亲,并奉上海盐郡一年的采邑作为公主陪嫁。楼船刚刚靠岸,公主等不及便先行上山了。"接着转面对那女郎小声恳求道:"公主殿下请下马,我等需按礼节,参拜魏皇陛下…"

"他先放人!两国既已讲和,再无杀人的道理!"马上女郎居高临下地命令。拓跋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个一身绿林好汉气质的美少女,竟然是宋国公主?!刘义隆有这样的闺女?!他翘起唇更加兴趣昂然地打量她,海盐公主亦不示弱,扬头挑衅。拓跋焘咽了咽口水,咚的一声吓自己一跳。

"贵国人杰地灵,英雄辈出,"拓跋焘目视田奇哼笑道:"会烹调的元帅,会针灸的将军,会武艺的公主。全送给朕享用了。果然慷慨大方。好!就听小公主的。把生口都放了!"他转面看向海盐,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条件是今晚你来陪侍。"海盐公主的双拳立即紧紧攥起,通红的脸颊令她更加光艳动人:"你个狗皇帝!无耻!卑鄙!"拓跋焘哈哈大笑:"晚上给你设宴洗尘,庆祝我二人天赐良缘,百年好合!"说罢大笑着离去。

被俘的无辜百姓果然都给放了,木桩上空无一人,杜至柔虚弱地仰起脸,对海盐公主呈现感激的笑容。高坐在马上的公主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神情冷峻,若有所思。

此番和亲使团十余人,连同丰厚的陪嫁并一大群伺候公主的内侍宫女,盘山路上绵延竟有几里。好不容易都上了山,原先空荡的行宫顷刻之间蓬荜生辉。傍晚果然按礼制给公主设宴,席间宋国带来的乐伎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杜至柔举目拓跋焘及他身旁那位恍如天仙的公主,只觉甚为滑稽。她已从众人口中得知原定的是两国结为儿女亲家,没国君什么事。她看着拓跋焘随海盐公主转动的眼神,她一点都不陌生,之前的十多年她一直是那眼神投射的对象。那是男人想要拥有一个女人时所特有的神态,充满了兴趣和欲望。她知道她彻底成了敝屣。她的心头涌上一丝欣喜。自从得知刘义康被流放,她就一直处在悲痛和担忧里,她更努力地寻找逃跑机会,她愿意陪着刘义康在那荒远瘴蛮地终老,不愿在拓跋焘身旁强颜欢笑。无奈拓跋焘对她看管得一发严密,丝毫没有可乘之机。现在好了,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这回和以前都不一样。以前宫里也不断地纳美人进来,拓跋焘也会流连忘返,但同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始终充满了依恋。这次是真变了。这次的美人比之前所有的女人都更美,更清纯,而自己已年老色衰,和那公主一比简直是盘隔夜的剩菜,更何况这之前她已失去了他的信任,二人的感情早有了很深的裂痕。

乐伎演唱完毕,气氛静了下来。拓跋焘喝得正兴起,突然的安静令他很不满。而且宋国的乐伎已奏了好几首,大魏却一直无人奏曲助兴,仿佛他们没有登对的人才。拓跋焘目视杜至柔,冷冷地命道:"你不是会唱曲么?为何不给宾客演唱?这点礼仪也不懂?!"杜至柔从发呆中惊醒,有些慌张地陪笑道:"妾这就献上一曲,祝公主殿下消凶聚庆,福寿永昌,也祝陛下与公主情投意合,白首不相离。"

她向乐伎借来缶,清了清嗓音,开始击缶高歌:"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

甫一出声,在座几位宋国使节的脸色全变了。杜至柔全当没看见,她只关心上首那位公主是何反应。一边唱一边偷偷向她看去,却见海盐并无丝毫的反应,依旧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完全看不出喜怒。杜至柔暗暗吃惊。这小公主是太单纯了,还是正相反,太高深了?她倒底是谁?

一曲终了,杜至柔对着海盐欠身笑道:"妾失音少律,让公主见笑了。"海盐依旧直盯着她,目光逼人似要将她看穿,一旁的拓跋焘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俩。杜至柔愈加胆怯,硬挤出一个笑容,对海盐道:"歌曲并非妾所长,妾更擅琴,当日妾与陛下出幸彭城,本欲向安北借琴以乐陛下,不想他竟不肯出让…"

她没说完,海盐公主打断道:"这有何难?"她目视乐伎命道:"取焦尾来!免得叫魏人说我们小气。"

名琴奉上,杜至柔欣喜跽于琴案旁弹奏,宋国几位使者有的微微惊讶,有的掩口窃笑,杜至柔依旧只想看公主的反应,而公主也依旧没有反应。弹完以后她咬咬牙,鼓足勇气对海盐道:"妾已为公主演两曲,公主可愿回赠一曲?"

海盐缓缓起身来到案旁,姿态娴雅落落大方,一曲《望秦》举座皆惊,杜至柔大觉意外,羞愧的表情直到公主回座,才勉强缓和下来。拓跋焘一把将公主揽入怀中酣畅大笑:"痛快!"杜至柔幽怨的目光向他望去,拓跋焘的笑声里,满是对她自不量力的嘲讽,和报复成功的快意。

曲终人散,杜至柔失魂落魄向自己寝阁走去,采萧扶着步履蹒跚的主人,泪水止不住地流淌。终于走到阁门前,杜至柔虚弱地靠在墙壁上,仰望漫天滚滚乌云遮月,轻叹道:"我知道她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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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两国和亲,《魏书》和《宋书》的记载完全相反。《宋书》是,拓跋焘打到长江边,突然怂了,主动求和请婚,并举手指天保证再不来犯,然后刘义隆很牛掰地拒绝了。《魏书》是,拓跋焘打到长江边,刘义隆吓尿了,主动献上公主和亲,然后拓跋焘很傲骄地拒绝了。南史和北史放一起看真挺有意思的,相互指责相互诋毁,相互瞧不起。我感觉《宋书》描写的虽然有点扯,好象拓跋焘千里迢迢跑来给宋国上贡的,可也不是绝对不可能。拓跋焘到了长江后,不知什么缘故,的确是倦了。后来那个辛弃疾有两首词提到他,另一首是这样写的:"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很精确地描述出拓跋焘当时的心情,愁。

司马光也用的《宋书》,我只能follow了。《通鉴》上的原话是:

"资治通鉴第一百二十五卷(宋纪)
魏主凿瓜步山为蟠道,于其上设毡屋,魏主不饮河南水,以橐驼负河北水自随。饷上橐驼、名马,并求和,请婚。上遣奉朝请田奇饷以珍羞、异味。魏主得黄甘,即啖之,并大进酃酒。左右有附耳语者,疑食中有毒。魏主不应,举手指天,以其孙示奇曰:“吾远来至此,非欲为功名,实欲继好息民,永结姻援。宋若能以女妻此孙,我以女妻武陵王,自今匹马不复南顾。"

就是说拓跋焘想让刘义隆的女儿嫁他孙子(就是后来的文成帝拓跋濬,当时就在他身边,)然后他的女儿嫁刘义隆的儿子武陵王刘骏。然后刘义隆没接这茬。要我也不理他这茬,岔着辈份呢。这要是答应了刘义隆岂不成他儿子辈的人了。变相占人便宜。

反正不管怎样,真实的历史是两国没结成亲。我写小说给改了。老是历史太淡了,没人看,加点料。

晚妆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rawing2011' 的评论 : 多谢肯定!我更有写文的动力了。
drawing2011 发表评论于
史学精深的史书故事。赞作者的博学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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